1、16现代中文学刊“新”在何处:新世纪文学的流与变易晖(中国现代文学馆)作为一个以时间维度结构出来的概念,新世纪(2 1 世纪)文学之“新”是不言而喻的,它指向在与现实同步展开过程中形成的新的文学场域,以及在此场域中产生的文学作品与文学新人。但是,如果我们把新世纪二十多年来的文学作整体观,则应将之与逝去的2 0 世纪,尤其是2 0 世纪最后的十年一一9 0 年代一一关联起来,才能看出它与此前文学的承续与差异。在一篇讨论9 0 年代文学的文章中,笔者认为,如果说作为一个文化时代的8 0 年代随着8 0 年代的结束而终结的话,那么9 0 年代则与之不同,它并不随着9 0 年代的结束而终结,而是一直延
2、续并且内化于新世纪。9 0 年代作为全面开启和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起点,也是后冷战、全球化的开始,成为塑造9 0 年代时代文化、现实感知和未来想象的基底,同样也塑造着9 0 年代的文学。而今天,无论从发展阶段、世界格局,还是从文化环境看,我们依然处在这个“长9 0年代”的历史延长线上,依然在很大程度上延续着9 0 年代所构建的世界想象、国家想象、政治和文化想象。但另一方面,新世纪一一尤其是进人第二个十年后一一我们又开始走出9 0 年代,随着“中国梦”“中国式现代化”逐渐展开其自我取向的面貌,国家正在确立一种新的发展观,步人新的发展阶段,这意味着我们正位于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一方面,9 0 年
3、代还内在于新世纪;另一方面,我们正在告别、终结90年代。1因此,讨论新世纪文学,我们首先需要理解和梳理作为其前史的9 0 年代文学,从社会文化语境、时代精神到文学的生态系统、生产方式、文学类型、文学生产者的出场与创作等各个层面,比较二者之间这种源生、延续与变异关系,才能把握不断展开的新世纪文学的发展状况。很多人在讨论新世纪文学时,容易把一些文学现象,诸如文学的市场化、网络化以及类型写作、非虚构等,作为新世纪文学的新生事物。其实,我们可发现这些现象的源头都在9 0 年代。市场化就是9 0 年代文学的一个典型现象,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9 0 年代初的确立,文学文化的产业化、市场化转轨应声而起。而
4、且市场化在9 0 年代被很大一批作家、知识分子视为冲(严肃)文学,导致其边缘化的洪水猛兽,9 0 年代盛极一时的“人文精神讨论”,就在这个背景下展开,出于对文学/文化的市场化、产业化或者叫“世俗化”的不满。这是与“自由市场”论在9 0 年代深入人心,成为主导性的社会意识形态相一致的,不管它是以国民经济乃至社会生活的拨正者、拯救者还是以神圣或正统价值的冲决者的面目出现。反倒是在今天,随着对市场的运作方式、对其有效有限性的认识愈加清晰,人们越来越脱敏了,不再视之为洪水猛兽,即便在微观层面,中国作家似乎也越来越具备了得心应手驾驭市场,为已所用的能力。网络文学或者文学的网络化,其实也创生于9 0 年代
5、。伴随着9 0 年代互联网的起飞,大量文学网站应运而生:“榕树下”“红袖添香”“龙的天空”还有大量的网络论坛(BBS),比如“水木清华”“天涯社区”“金庸客栈”笔者9 0 年代后期在北大学习,但经常上的并不是北大自己的BBS“一塌糊涂”(一塔湖图),而更喜欢逛隔壁清华大学的“水木清华”,后者是9 0 年代后期中国高校最有人气的网络社区,没有之一。它的开放度和热度是今天的网民难以想象的,巅峰时期有5 0 0 多个版面,总注册人数超过3 0 万,内容囊括了大学生活的方方面面,更有来自各地(主要是高校)的才子才女们在里面贴出各式各样妙趣横生的网文,飨宴我们这些文字馨馨,并以博得留言、跟帖为荣。很难想
6、象,若干年后他们中有多少人蝶变成出版起印数十万以上、粉丝百万以上、点击量千万以上的文学大咖。“金庸客栈”最早是一个海外网站,围绕金庸小说的阅读、批评搭建的17现代中文学刊交流平台,互联网的跨域、跨境、跨国性让它迅速在中国内地产生影响,催生出武侠、玄幻这些通俗文学类型在内地的普及和写作的全民化,以至于有论者将它锚定为“中国网络文学的起始点”。2 当然,差异总归是有的,而且堪称沧海桑田。9 0 年代,互联网以及寄身其间的网络文学在还只是少数人“自嗨”的工具。那年头用的还是电话线上网,动一小时数元(甚至更高)的上网费让普通人难以毫无顾忌地网上“冲浪”。当然,大学里有校园网,而且基本上是免费的,这培养
7、了最早一代互联网精神贵族。而今天,随着网络的普及,发表、交流的便捷使得人人都具备了成为作家、艺术家的资格,当然,粉丝量与点击量的多少成为衡量你的写作或表演成功与否的标准。90年代是新世纪文学的母体,二者存在一种源生和变异关系,对此我们可以拿“8 0 后作家群”这个现象来讨论。“8 0 后”的崛起是新世纪文学的一个新现象,虽然它的源头还是在90年代,比如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8 0 后”,就成名于9 0 年代末开始举办的“新概念作文大赛”。但这些人主要的写作是在新世纪,所以我们还是要把它当成新世纪的新现象。然而,从这些“8 0 后”看似挥洒不羁的“青春写作”里,我们读到的依然是市场经济时代一代
8、青年成长、焦虑和反叛故事,捕捉到的是消费主义和都市化情境中个人化、原子化的写作主体,他们延续着9 0 年代朱文、何顿或卫慧、棉棉等“晚生代”开启的“都市写作”“欲望叙事”,他们的走红更多是因为文学出版、阅读市场需要新人、新面孔、新故事,当然,其中包裹着一代人的新经历、新经验。正如同为“8 0 后”的批评家黄平所言,“8 0 后”文学“一直被囚禁在自我”及其形塑的美学之中。如果说这种自我的美学在世纪之交曾经有一定的解放性,那么随着时势的推移,这种解放性已经消耗尽,渐渐呈现为一种陈腐而自私的美学,并且毫无痛苦地转向市场写作与职业写作”如果去看“8 0 后”的另一批作家,以绰号“铁西三剑客”(双雪涛
9、、班宇、郑执)为代表的“新东北作家群”,我们可以看出他们与前一批“80后”青春写作的差异,也是与9 0 年代文学的差异。新时期以来,东北呈现给国人的是一个被改革开放和现代化遗忘、甩脱的地方形象,这样一个形象进人文学,便自然地会被缝入新世纪“底层叙事”的脉络里,接续的是2 0 世纪从左翼文学到社会主义文学的传统,并且与90年代的现实主义构成差异。这种差异不仅因为他们的写作所携带的鲜明的地方性,而且因为这种“地方性”蕴含着一种新的阐释视野,它意味着对“地方性”的理解正在走出地方本身,而纳人国家乃至全球结构,同时又在“地方性”这个空间结构中引入时间维度,关联起历史、现实和未来密切相关的历史政治学或历
10、史诗学。由此类推,对“个体”的理解同样意味着要超越个体本身,超越塑造个体的9 0 年代以来建构的市场意识形态。因此,出现在这些“8 0 后”作品中的写作主体及主人公形象,是携带并表征着家庭、村落、社群和地方,刻写上历史与现实,体现出鲜明的共同体意识的写作主体和形象。如论者所说,他们的写作是“以地方为方法”,“由地方”回到国家”的写作。4将这个“8 0 后”群体以及他们背后多少有些戏化的“东北文艺复兴”现象纳人地方性文学的视野,我们可以看出它与9 0 年代的一些地方性文学现象一一比如“陕军东征”,比如以河北“三驾马车”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冲击波”一一的差异,体现出王国维所说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学”。
11、从“陕军东征”现象上,我们看到的是传统文化、民间文化和“国学热”在9 0 年代的兴起,它们是作为2 0 世纪革命文化和8 0 年代激进的知识分子启蒙精神双重陷落后的替代品,进据90年代的文化空间,汇人否思激进主义的保守主义思想文化当中。这种保守主义色彩使得它呈现出一种“无害”“无锋芒”的姿态,与市场意识形态相安无事,相得益彰。更有可比性的是9 0 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现实主义冲击波”写出了时代的普遍贫困以及市场转轨进程中的现实困境和矛盾。但是细读那些作品我们会发现,困境与矛盾并不源于普遍贫困,而在于一部人要摆脱贫困,获取个体利益、个人成功,这便与普遍贫困者形成了冲突。正是在对贫困与发展
12、、对困境中人与人的关系的展示上,“现实主义冲击波”表现出一种暖味、游离甚至错位的叙事立场。他们往往“当下性”地描写事件或问题,并不深人揭示困境与矛盾的根源,而是将个体的困境普遍化、制度化,诉诸一种集体性、道德化的“分享”。因此,“现18现代中文学刊实主义冲击波”便体现了9 0 年代发展观上的阶段性和局限性。他们当然感受并写出了市场转轨进程中的不公、丑行和血淋淋的事实,但普遍奉行的市场逻辑、发展主义意识形态让他们保持着对“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把蛋糕做大的乐观信念,模糊地处理种种不公和丑行,有意无意回避思考大多数人能否分到蛋糕、如何分到蛋糕的更深层的问题,将现实问题道德化、想象性地解决,也招致“缺
13、少人文关怀”“放弃批判精神”的批评。而年轻的“新东北作家群”在表现个人或社会的困境与矛盾时,则显示出一种新的时代性。与“现实主义冲击波”一样,9 0 年代也是他们的作品集中描写的一个时代,因为9 0 年代拉开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惟幕,改革进人“深水区”,瞄准国有企业积重难返的问题:效益低下,管理僵化,负担沉重,发展乏力,解决的办法是建立“现代企业制度”,通过承包、出售、破产、重组、股份制、私有化将企业推向市场,优胜劣汰。9 0 年代的国企改革,带来工厂裁员、工人大批下岗,自谋出路,带来了群体、阶层和区域上的不平衡发展,在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同时,更多的人依然处于相对贫困,人口、资源由农村
14、向城市、由中西部向东南沿海流动,人们开始理解邓小平当年说的“改革也是一场革命”的真正涵义。东北作为传统的老工业基地、“共和国的长子”,正处在9 0 年代改革的漩涡中心。作为“8 0 后”的“新东北作家群”,他们在9 0年代大多还处在青少年时期,目睹周边人群甚至自己的父兄成为下岗人员,生活失去了往日的稳定和尊严,社区和城市变得萧条衰败,这种刻骨的经历和体验自然成为他们的写作对象。另一方面,他们的写作大多始于新世纪,尤其是新世纪第二个十年,此时改革已闯过了“阵痛期”,国家迈人一个新时代,贯彻新发展理念,进入新发展阶段,发展的重心逐渐转向乡村,转向中西部,转向不发达人群和地区,一系列新战略、新措施出
15、台,诸如新农村建设、西部大开发、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全国范围内的脱贫攻坚。如果说此前基本上是处于发展的第一阶段,即“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阶段,那么此后,国家开始转人消灭贫困、全民小康、实现共同富裕的新阶段。站在新时代的位面上,“新东北作家群”便与9 0 年代拉开了距离,获得了与“现实主义冲击波”不同的视野和问题意识,他们的目光不再仅町着处于困境和矛盾中的干部、企业家,即正在率先富裕的群体,而更要表现在9 0 年代改革大潮中被边缘化、被甩脱的弱势群体、区域的困境和矛盾,困境与矛盾也不仅是诉诸管理学意义上的乡村、企业或区域的治理以及道德情感化的忍耐、奉献、“分享”,而更具有政治经济学内涵,表达出对
16、原教旨式的市场逻辑的质疑,对发展过程中导致的分化、集中化和不平衡的批判。“新东北作家群”大多表现人物在时代中的不幸遭遇,但这种不幸并非仅是个人悲剧,他们着意揭示命运悲剧背后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也不是在所谓普遍人性意义上,比如人的欲望、自利或抽象的道德,以论证个体在市场中的行为和命运的合理性一一一如充肆在9 0 年代“城市写作”“欲望叙事”里孤独个体行为和命运的合理性一一而是上升到阶层、地域和时代,揭示个体偶然背面的共同体意义上的必然性。作为“8 0 后”,他们是9 0 年代改革大潮中的旁观者,真正的晚生代,但是作为出身“铁西区”“艳粉街”“工人村”“穷鬼乐园”的东北子弟,他们又是东北命运的见证
17、者、承担者,这使得他们在书写这段历史以及历史中人的境遇和命运时,既有一种旁观者的冷静、间离,又不可自抑地把生存的溃败与痛彻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他们写底层的困境、东北调,既揭示时代的外在的原因,也不回避内在困境,既写出物质条件的困境,也写出精神的贫困和无出路,并且不轻易达成妥协和解决,从而展现出大于“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丰富、复杂和批判性。在他们笔下,东北象征着贫困、弱势、边缘的地方和群体,但东北的贫困不是自然化的过程,不是“从来如此”的命运“馈赠”。所以,年轻的作家们会去追摄父辈往日的荣光、社会主义东北的兴衰史,流溢出一种认真对待“社会主义遗产”的意识与情感指向,从中我们能看到国家发展方略的决定
18、性影响,资本、产业与人口转移的内在逻辑与趋势,经济全球化地形图中的此消彼长,从而把一个被刻板印象和市场意识形态扭曲、僵化的东北重新现实化、历史化和问题化,客观上揭示出9 0 年代市场意识形态和发展方式的阶段性、局限性,也应和时代发展的新主题。“新东北作家群”无疑是能放在2 0 世纪左翼文学以及新世纪初以来“底层文学”的脉络里进19现代中文学刊行比较式阅读的,不是说年轻作家们的写作带来了多少比2 0 世纪左翼文学更新颖更深刻的思想和观念,呈现多么高迈的道德水准和超越性,而是说在与时代相结合的维度上,它展现了自己的独特性。如果说2 0 世纪左翼或革命文学在书写自己为之奋斗的价值一一诸如平等、解放、
19、富裕、尊严一一时,更多地表现出一种乌托邦式的遥望姿态,或如蔡翔所说,表现出一种“事关未来的正义 6的话,那么对“新东北作家群”来说,这些价值,它们并不只是诗学/文学性地仁留在乌托邦彼岸,而是与他们的写作共时化地在国家和人民的实践中展开。如果我们把9 0 年代文学理解成9 0 年代社会环境、发展道路以及社会意识形态的情与意的表达,那么在笔者看来,这一社会环境、发展道路和意识形态可以基本描述为一种初级的、起始化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它体现为国家发展“两步走”中的第一步,就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阶段:一方面,9 0 年代处于一种普遍的匮乏状态,发展处在一种既高速又不平衡的状态,这种匮乏和不平衡状态赋
20、予物和物欲、主体性与自我实现以强大的话语力量,而9 0 年代普遍盛行的“后革命”话语、“历史终结论”,又让作家和知识分子一定程度上既放弃对当代中国前三十年的“社会主义遗产”以及2 0 世纪“革命中国”的理解和认同,又丧失了对未来的关怀与把握。9 0 年代文学就是在这样一个话语大众政尚文学、语言与大众政治:1930年代的文艺大众化运动考论齐晓红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 0 2 3 年1 1 月场中运行的文学。正是在对9 0 年代文学前史的比较意义上,我们可以来观察和讨论新世纪文学的流与变;另一方面,9 0 年代确立和描述出来的基本处境、历史任务还是我们今天的处境和任务,正如邓小平指出,“社会主义初
21、级阶段要讲一百年”,这决定今天的“中国故事”总体上还是一个“发展的故事”。今天的中国人人都能感受到自已正处在一个新时代,正在实施“中国式现代化”的建设道路,新世纪文学也必然是在与新时代、新道路的共振和对话中,携带着作家、批评家的宏观认知、微观体验与感受,来展开自己对时代与历史的书写注释:1易晖:从世纪“末”到世纪“间”20世纪九十年代文学的历史化考察,文艺理论与批评2023年第5 期。2邵燕君、吉云飞:为什么说中国网络文学的起始点是金庸客栈?,文艺报2 0 2 0 年1 1 月6 日。3黄平: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一一以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为例,扬子江评论2 0 1 7 年第3 期。4易文杰:双雪涛
22、的东北书写与“新东北”的中国现代性一一兼论近期青年写作的城市空间诗学,上海文化2 0 2 3 年第1 0 期。5“艳粉街”“工人村”和“穷鬼乐园”分别是“新东北作家群”中双雪涛、班宇和郑执小说中每每出现的东北城市社区。6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一文化想象(1 9 4 9 一1 9 6 6),北京大学出版社,2 0 1 0 年,第2 页。本书与已有的研究中将现代文学中的“大众文学”只放在左翼文学叙述的框架之内评价其得失的做法不同,而是将大众与文学、语言的关系放在一个历史互动的“关系”性体系中来叙述。就研究方法而言,避免以往研究中存在着的非此即彼的二分法的思维模式,比如文学/政治、知识分子/大众等之间的关系也许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需要用历史和理论相结合的方法去强调运动发起的契机并在具体的社会关系中来讨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