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四告》“不卒纯”解.pdf

文清华简四告第一篇告辞为周公旦告皋繇之辞，告辞开头先历数文、武之功德，叙述成王即位之初的景况，其中有如下一段（见于简56，本文中出土文献释文均用宽式）：呜呼哀哉，不淑昊天，不卒纯，允陟兹武王。孺子肈嗣，商邑兴反，四方祸乱未定，多侯邦伯率去不朝。画线之句，整理者主张四字一断，以“不卒纯允”作一句读。黄一村将简文与班簋、尚书多方之“不畀纯”联系，引陈剑说解“纯”为“某种美好的事物或待遇”，提出当在“纯”下断句、“允”属下读，并认为“不畀纯或许可以读为不毕纯。不毕纯犹简文之不卒纯，意谓上天没有一直给予美好的事情或事物”。其断句可从，但对“不卒纯”含义的把握尚不准确，下面谈我们的看法。首先要对“不卒纯”之“纯”的用法和含义再度加以明确。此“纯”应是名词，作“卒”的宾语。金文及 诗 书 中还有不少用作名词的“纯”，较确定的用例如：（1）惟用绥福，效前文人。秉德共纯。（善鼎）（2）惟用绥神，怀效前文人。秉德共纯。（伯簋）（3）德非堕思，纯惟敬思，文非懈思，不坠修彦。（清华简 周公之琴舞 简1516）（4）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周颂维天之命）（5）汝克尽乃身，臣朕皇考穆王，用乃孔德逊纯，乃用心引正乃辟安德，助余小子肈淑先王德。（师鼎）（6）天其作纯于朕身，永永有庆。（宋右师延敦）（7）旻天威，不畀纯，陟公，告厥事于上。（班簋）（8）惟天不畀纯，乃惟以尔多方之义民，不克永于多享。（尚书多方）综合这些文例来看，“纯”应指某种美善的抽象之物，它在很多方面的表现与“德”颇为接近。前五例“纯”均与“德”共见，从文例来看，“纯”这种抽象之美物是可以奉持的（例1、2）、是要慎肃对待的（例3），可以是某人内在拥有的（例4）且可以施用的（例5）。另一方面，例68表明“纯”和“德”一样，也是可以由上天作立、付畀的，是一种可以施受的美物。再来看“纯”前的谓语动词“卒”。及物动词“卒”可表“完成”一类意，但这种“完成”并不简单等同于停止或结束，其意义特点在于强调事物已达到既定的或应有的终点或限度，与“终、尽”较接近。换言之，“卒O”不宜简单理解成“停止或结束O”，而是说“达到O既定的或370古文字研究应有的终点或限度后停止或结束O”。下面举一些及物动词“卒”的用例，以助体会其义。先来看 诗经 中两例及物的“卒”，它们能够较明显地体现上述意义特点：（9）为宾为客，献酬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小雅楚茨）（10）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豳风七月）“礼仪卒度”，毛传“度，法度也”，郑笺“卒，尽也”，此句言礼节仪式完成了“度”，而“度”自有其明确的限度或边界，完成“度”就是达到“度”自身的界限。与之类似，“何以卒岁”中“岁”亦有明显的终点，即每年在何时结束是有预期的、是确定的，“卒岁”即完成一年、达到一年的时间终点。另外，文献还有“卒”与“事、（天）命”搭配之例，“事、（天）命”的终点或限度或许不及“岁、度”那样显著，但也是存在的：（11）天毖我成功所，予不敢不极卒宁王图事。（尚书大诰）（12）天乃命汤于镳宫，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乱，予既卒其命于天矣，往而诛之，必使汝堪之。（墨子非攻下）先看例 11。传曰“我不敢不极尽文王所谋之事”，汉书翟方进传颜师古注训此“卒”为“终”，一般以为此“卒”与“尽、终”相近。“卒宁文王图事”即完成文王图谋之事业（使文王未竟之业达至其既定的终点）。淮南子要略有“文王业之而不卒”，即言文王创业而未完成，可与 大诰 之句合观。时代稍晚的文献中还多见“卒业、卒事”等，也都是完成事业（使事业达至其既定终点）的意思。再来看例12。我们知道有所谓“天命靡常”的观念，天命也是有尽头、有限度的，不然就不会有三代更迭之事。此例言上天完成了夏之天命，即使夏所获得的天命达至其终点。周公簋有云“克奔走上下，帝无终命于有周”，说的是上帝对周没有终尽天命之举，即上帝没有使周之天命达至其终点，“终命”与“卒命”意思接近。除了上述及物用法的“卒”外，公典盘有一例不及物用法的“卒”，也对我们体会“卒”的词义特点很有帮助。盘铭云：“它它熙熙，男女无期，考终有卒。”此“卒”为不及物动词，“有”为诗经多见的动词前的助词。“考终有卒”是正面的祈求之语，肯定无法理解成“考终停止”，而只能理解成“考终完成”，即考终达至其既定的或应有的终点或限度，哪怕这个“终点”其实位于无穷远处，哪怕这个“限度”其实就是无限。弄清了“纯”和“卒”的用法和意义，四告“不淑昊天，不卒纯，允陟兹武王”就很好理解了。“纯”指上天给予武王的抽象美物，与例68之“纯”非常接近；“卒”就是表“完成”意的及物动词；“允”是位于动词前的副词，表“陟兹武王”这件事确凿无疑、真的发生了，“允陟兹武王”有一种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无奈遗憾之感。这几句简文可大致翻译为：“不善的昊天，没有完成（它给予武王的）纯/没有使（它给予武王的）纯达至其尽头，真的升登了这武王/真的使这武王升天了。”清华简整理者已指出“陟兹武王”之“陟”是帝王薨逝的隐晦表达。其实，天“不卒纯”和371清华简 四告“不卒纯”解天“陟兹武王”都是在说武王薨没之事，“陟兹武王”可视作“不卒纯”的一种表现形式。礼记曲礼下“士曰不禄”郑玄注：“不禄，不终其禄。”“不禄”也是死亡之讳称，“不终其禄”与简文“不卒纯”表述接近。附记：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阜阳汉简整理与研究”（21&ZD305）、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学术团队项目“中国出土典籍的分类整理与综合研究”（20VJXT01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注：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黄德宽主编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拾）第110页（释文）、第114页（注释），中西书局2020年。读书会清华简拾整理报告补正（之二），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网2020年12月25日（与本文讨论有关的部分系黄一村的意见）。此外，简帛网论坛区讨论帖“清华十 四告 初读”下网友心包亦将简文与“不畀纯”联系。此外，我们认为班簋和 多方 的“不畀纯”无需破读，“不畀纯”和“不卒纯”并非一回事。金文“纯亡愍”“纯用鲁”之“纯”大概也是名词。毛传训此“纯”为“大”，郑笺谓“纯亦不已也”；朱熹诗集传以“不杂也”解之；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认为“纯”与“焞”通，“纯亦明也”；林义光 诗经通解 将之与金文“纯、纯鲁”联系。按：疑“文王之德之纯”实为“文王之德，文王之纯”的缩略，“纯”与“德”并举，亦是名词。关于“乍（作）”的释读，参郭理远 宋右师延敦铭文补说，出土文献 2020年第3期第6768页。文献多见与德之施受相关的表述，可略举如“上帝降懿德”（史墙盘、钟）、“天多降德”（周公之琴舞简9）、“翼受明德”（秦公钟、秦公镈）。此“极”或认为与“卒”意近、亦表“终”，或读为“疾、速”义的“亟”（清 王引之 经义述闻 第106107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关于公典盘铭“丂（考）夂（终）”的释读，参陈剑 金文字词零释（四则），张光裕、黄德宽主编 古文字学论稿第139143页，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年。陈文认为“考终”之“考”意为“老寿”，“终”就指“终命”，“考终”即尚书洪范 之“考终命”。“男女无期，考终有卒”或可视作互文，理解成“男女考终无期有卒”，即男男女女的考终皆无穷尽、皆达至其应有的终点或限度。“无期”和“有卒”是一体两面的表述，可以说“有卒”要达至的那个终点或限度就是“无期”。黄一村认为此“允”用法类似于“唯”，网友心包认为“允、纯”义近、“允”训“顺遂”，与本文观点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