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平安時代的中國典籍受容--以空海《秘藏寶鑰》、藤原敦光《秘藏寶鑰鈔》爲例.pdf

日本平安時代的中國典籍受容 以空海 秘藏寶鑰、藤原敦光 秘藏寶鑰鈔 爲例*河野貴美子 撰 樂 曲 譯空海是爲平安時代的中國學術文化受容做出重要貢獻的人物之一。這一點恐怕没有什麽人會反對。他曾一度在大學寮學習,之後入了佛門,三十一歲得度。延曆二十三年(8 0 4)至大同元年(8 0 6),空海前往唐朝留學,帶回了各種各樣的知識與物件。在當下的日本,他作爲真言宗的開山祖師廣爲人知,然而其功績卻並非只局限於真言密教的範疇。例如,空海曾整理包括唐時資料在内的文學理論編成 文鏡秘府論 一書,也曾基於梁代顧野王的 玉篇 編成在形式上類似該書精簡版的字書 篆隸萬象名義。這些著作對於當今的中國古典學研究者來説也是珍貴的資料。此外,彙集了其詩文的 遍照發揮性靈集 還是日本現存最早的“别集”。可以説,空海將中國典籍中的知識與佛教知識,即所謂内典與外典的知識相結合,自己也創作了大量的作品。與此相對,在平安時代末期的那些引領日本學術的文章博士中,有一人名叫藤原敦光。他的父親藤原明衡、兄長藤原敦基亦是文章博士。藤原敦光繼承了儒者的家學,他的許多詩文也被收録在 本朝續文粹 朝野群*本文日文版 平安期中國古典籍攝取利用 空海撰 秘藏寶鑰 藤原敦光撰 秘藏寶鑰鈔 例,原載榎本淳一、吉永匡史、河内春人編 中國學術東傳播古代日本,勉誠出版,2 0 2 0年。參見 續日本後紀 卷四“承和二年(8 3 5)三月庚午條”。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後紀 續日本後紀 日本文德天皇實録,吉川弘文館,1 9 6 6年,頁3 83 9。載 等書之中。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藤原敦光以自己所掌握的内外典知識對空海的著作進行了注釋。這些注釋不僅引用内典對空海的佛教思想進行了説明,還引用外典對空海的漢文表達進行了注解。在二人的著作中,本文將以空海的 秘藏寶鑰 以及藤原敦光對此書的注釋 秘藏寶鑰鈔 爲對象,具體考察平安時代的漢文著作是如何吸收、利用中國典籍的。置身佛道的空海爲何會懷著無盡的對於漢字、漢語、漢文的求索之心留下衆多著作呢?這難道不是出於試圖通過引進、應用以漢字、漢文創造的中國學術文化,引領日本的學術文化走向新舞台的宏偉藍圖嗎?而藤原敦光對於空海著作的真摯鑽研也是體現中國的學術文化與漢文知識在平安一代所具有的意義及其積累、傳承、發展情況的絶佳例子。以下,筆者將通過空海與藤原敦光的著作,對平安時代中國典籍的受容與發展情況進行考察。一一 有有關關空空海海的的 秘秘藏藏寶寶鑰鑰空海的 秘藏寶鑰 共三卷,它將人心分成十個階段進行論述,從不辨善惡,全憑本能生活的凡夫之心到儒教、小乘佛教、大乘佛教乃至真言之奥義。在 秘密曼荼羅十住心論 一書中,空海曾更爲詳細地論述過同樣的内容,秘藏寶鑰 則是對該書要點的節略。可以説,空海的思想與理想正體現在這兩本著作之中。如上所述,秘藏寶鑰 的主要内容是對真言密教至高無上地位的論述,然而其文字表達與構成中卻凝聚了空海的知識與用意。例如該書以四67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在藤原宗友所撰 本朝新修往生傳(1 1 5 1)中的 式部大輔敦光朝臣傳 中有“偏歸三寶,專禱後生”的記載。具體參見 日本思想大系 第7卷 往生傳 法華驗記,岩波書店,1 9 7 4年,頁6 9 0。參見 弘法大師空海全集 編輯委員會編 弘法大師空海全集 第二卷中宫坂宥勝的“解説”(筑摩書房,1 9 8 3年,頁5 9 35 9 8);密教文化研究所弘法大師著作研究會編 定本弘法大師全集 第三卷中静慈圓、甲田宥吽、跡部正紀的“解説”(密教文化研究所,1 9 9 4年,頁3 5 53 7 5)等。六駢文寫成,運用了各種典故的工整對句貫穿全篇,同時文章中還穿插著揭示各階段心之真諦的“頌”。對於後世的人們而言,這樣的形式當然是一種值得學習的“文”的成果。藤原敦光對於這部作品的注釋多是對字句意思與表達典故的考證(後文詳述)。這也顯示了該書不僅具有思想價值,在漢文寫作方面也是值得學習的對象。除此之外,秘藏寶鑰 中特别值得關注的是有關人心的第四階段“唯藴無我心”(知曉小乘佛教聲聞乘的階段)的論述。這段文字通過憂國公子與玄關法師二人的問答,論述了佛教相對於世俗之教的優越性。通過虚構人物之間的問答來陳述思想是空海在 聾瞽指歸 和 三教指歸 中就已經嘗試過的形式。然而 秘藏寶鑰 中向佛教徒玄關法師抛出疑問的憂國公子卻是一個以孔子、老子爲師學習“五經三史”的人物。這樣的設定正與出家前空海的形象相吻合。憂國公子質問玄關法師,佛教真的可以對國家經營有所貢獻嗎?由於空海自身也曾處在與憂國公子相同的立場上,但是他卻轉向了佛教,並没有選擇完成學業後做官來侍奉國家,因此憂國公子的問題無疑也是空海對自己的質問,而玄關法師的回答則是他決心轉向佛教的主張與回答。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在日本,爲了强調以佛教爲核心的理想的正當性,都必須先充分理解作爲國家、社會根基的儒教思想,在此基礎上論述佛教的意義與正當性。與 聾瞽指歸 三教指歸 相同,秘藏寶鑰 的“第四唯藴無我心”部分也極爲詳細地論述了儒教的思想立場。事實上在這部作品中,“第四唯藴無我心”部分佔據了最多的篇幅。藤原敦光對於這個部分的注釋也遠遠超過了其他部分。帶著這樣的認識,以下將對藤原敦光的注釋進行考察。77日本平安時代的中國典籍受容 秘藏寶鑰 卷中“第四唯藴無我心”中有“公子曰:吾師孔李吾亦誦五經三史之文、禮周旦孔丘之像”的記載。引文據 定本弘法大師全集 第三卷(底本爲仁和寺藏建保六年1 2 1 8 寫本,頁1 3 7)。下同。秘藏寶鑰 卷中“第四唯藴無我心”中有“公子曰:佛法蠹國,僧人蠶食。其益安在乎。”(定本弘法大師全集 第三卷,頁1 3 4)在 定本弘法大師全集 第三卷中,“第一異生羝羊心”三十行,“第二愚童持齋心”二十八行,“第三嬰童無畏心”六十行,“第五拔業因種心”五十一行,“第六他緣大乘心”三十行,“第七覺心不生心”三十七行,“第八一道無爲心”五十行,“第九極無自性心”七十一行,“第十秘密莊嚴心”九十六行,而“第四唯藴無我心”卻有一百七十三行的壓倒性篇幅。二二 藤藤原原敦敦光光 秘秘藏藏寶寶鑰鑰鈔鈔 中中的的注注釋釋與與中中國國典典籍籍以濟暹(1 0 2 51 1 1 5)秘藏寶鑰顯實鈔 四卷、賴瑜(1 2 2 61 3 0 4)秘藏寶鑰勘注 八卷爲代表,僅僅是列舉近世以前(包含近世)的對於 秘藏寶鑰 的主要注釋就有二十餘部。這也説明了空海的這部著作一直在被不斷地閲讀、學習。在這些注釋書中,藤原敦光 秘藏寶鑰鈔 的特殊之處在於,這是唯一一部從文人學者而非僧人的立場寫成的注釋。此外,如前所述,藤原敦光出生於引領平安末期日本學術的儒者之家(藤原式家)。因此可以説,他的注釋體現了當時的漢文以及中國典籍方面的學術水平。事實上,這部注釋書中包含了許多具有資料性價值的記載,例如一些成書於宋代的相對較新的典籍的信息。這也使得該書尤爲重要。有關 秘藏寶鑰鈔,目前雖然已有一些先行研究,例如太田次男對該書平安末期寫本的詳細解説和山崎誠對於該書中 文選集注 利用的關注等,然而就該書中中國典籍的利用情況而言,尚有需要考察之處。藤原敦光的注釋大體可以分爲以下幾種:(一)對漢字音義的注釋;(二)揭示空海文章表達中的典故或相關中國典籍(外典)内容的注釋;(三)引用佛典(内典)解釋空海論述的注釋。在這幾種注釋中,本文將對運用了中國典籍的(一)(二)兩種進行考察。(一)有關音義注藤原敦光的 秘藏寶鑰鈔 對 秘藏寶鑰 中的一百零七個漢字的音義進行了注釋,體現了他試圖精準地理解、闡釋空海寫下的每一個字的態度。事實上,在那些流傳至今的1 2世紀以後的 秘藏寶鑰 的古寫本與古87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參見 弘法大師空海全集 第二卷中宫坂宥勝的“解説”。太田次男 秘藏寶鑰鈔平安末寫零本,空海及白樂天著作係注釋書類調查研究 上,勉誠出版,2 0 0 7年,頁5 31 6 0。山崎誠 式家文選學一斑 文選集注利用,中世學問史基底展開,和泉書院,1 9 9 3年,頁4 1 14 4 4。據 真言宗全書,真言宗全書刊行會,1 9 3 6年,下同。該書底本爲高野山明王院藏延享五年(1 7 4 8)寫本。刊本上,亦能看到爲了訓讀而附上的訓點。然而依據所謂漢唐訓詁學的方法,詳盡地注明了漢字音義的藤原敦光的注釋則不僅是在施加訓點,還追溯了漢字原本的讀音與意思,試圖以此正確地學習空海的漢文表達。那麽他究竟是通過什麽樣的辭書來解釋漢字音義的呢?在全書一百零九條音義注中,標明了反切注出處的如下:注明該注反切引自 玉篇 的六十一條;注明該注反切引自切韻系韻書的三十八條,其中 切韻 二十三條,唐韻 四條,廣韻 六條,宋韻 五條;97日本平安時代的中國典籍受容參見太田次男 秘藏寶鑰鈔平安末寫零本。卷上:鑰,弋灼反。悠,弋周切。縑,古嫌反。緗,思良反。杳,於鳥切。書,式餘反。死,息姊切。聖,舒政切。森,所今反。睨,魚計反。吁,虚于、往付二切。呵,計多切。叱,齒逸切。燕,於見切。曚,奴結切。軷,薄秣切。羝,丁兮反。冥,莫庭、莫定二切。漠,摩各切。鋼,古昂切。豺,音柴。狼,來當切。狻,先凡切。咀,才與切。嚼,疾略切。罭,爲逼切。隼,以招反,以照反。鷩,俾熱切。鵠,胡篤切。敖,午高反。戮,力竹反。奸,古顔切。冰,鄙淩反。瘀,於預反。朦,莫公切。嘰,居祈反。績,子狄反。紈,胡端反。綺,袪枝反。廓,苦莫反。婕,即葉切。風,甫融切。卷中:騃,午駭反。蠧,丁故反。蠶,天殄反。素,蘇故反。忙,無方反。喟,丘愧反。祚,才故切。絡,力各反。纓,於成反。灼,之藥切。妍,吾堅切。蚩,尺之切。卷下:征,之盈切。册,楚責切。蜃,市忍反。萍,部丁切。澄,思二、他外二反。宛,於阮切。領,良郢切。標有的爲與原本 玉篇 或 篆隷萬象名義 不一致,但與 大廣益會玉篇 一致的反切。參見 原本玉篇殘卷,中華書局,1 9 8 5年;高山寺典籍文書綜合調査團編 高山寺古辭書資料 第一(高山寺資料叢書 第6册),東京大學出版會,1 9 7 7年;大廣益會玉篇,中華書局,1 9 8 7年。卷上:駢,步玄切。填,徒賢反。喝,於芥反。窬,云欲反。郵,禹牛反。歠,昌雪反。秃,他谷反。瘡,楚良反。户,胡古反。洊,才見反。卷中:穹,丘弓反。昊,何老反。挺,大打反。粹,雖遂反。俙,虚機反。諺,魚變反。糺,居約反。尸,式脂反。捧,敷隴反。俸,方用反。喁,魚容反。卷下:粤,王伐反。爵,即略反。卷上:車,尺遮反,又音居。鷰,於旬反。蝘,於殄切。蜓,徒典切,又音廷。卷上:窺,去隨切。凡,符咸切。咳,户來切。卷中:率,所律切。嗣,祥史切。卷下:帥,所律切,又所類切。卷上:罭,音域。卷中:迂,音于。誕,徒旱反。卷下:濟,子禮切,又音霽。離,吕支切。注明該注反切引自其他資料的十四條,其中慈恩 法華音訓 三條,涅槃經音義 三條,字林 兩條,類音決 一條,漢書 顔師古注一條,後漢書 李賢注一條,史記 徐廣注一條,文選 注兩條;首先,通過考察那些注明“玉篇 云”的反切我們可以發現,當顧野王的原本 玉篇(或由空海所撰,通過節略原本 玉篇 而成的 篆隸萬象名義)與宋本 玉篇 大中祥符六年(1 0 1 3)重修的 大廣益會玉篇 所載的反切不同時,藤原敦光所引的多是宋本 玉篇。這樣的傾向在藤原敦光的另一部注釋書 三教勘注鈔(對空海 三教指歸 的注釋)中亦可以發現。衆所周知,8世紀後,原本 玉篇 在日本的使用十分盛行,這也是爲什麽在中國已經散佚的該書的寫本仍有一部分在日本傳存。儘管如此,藤原敦光卻試圖參考相對較新的宋本 玉篇 來解讀空海的漢文。不過在那些以“玉篇 云”的形式引用的反切、訓詁之中也有與當下通行的宋本 玉篇相異,但是與原本 玉篇 相一致的記録。這有可能是緣於藤原敦光在注釋中同時使用了宋本與原本 玉篇,也有可能是由於他手邊的 玉篇 與現下通行的宋本 玉篇 版本不同。此外,從藤原敦光對切韻系韻書中宋代成書的 廣韻、宋韻 的反08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卷上:伶,郎丁反。俜,匹丁反。醫,於其反。卷上:恕,尸預反。搆,掬具反。徐,盡虚反。卷上:跉,力生反。跰,補睩反。卷上:,古猛反。卷上:錯,千故反。卷中:啜,常悦反。卷中:彲,勅知反。卷上:蝘,鳥典反。蜓,徒顯反。全六十一條中有二十二條。參見前注中標的部分。參見河野貴美子 藤原敦光 三教勘注鈔 方法 音義注中心,收入河野貴美子、張哲俊編 東世界中國文化 文學思想傳播再創,勉誠出版,2 0 1 2年,頁1 7 72 0 4。“縑,古嫌反”的反切與 大廣益會玉篇(“古廉切”)不同,但是與原本 玉篇 一致。此外,“素,蘇故反”的反切也與 大廣益會玉篇 不同,與原本 玉篇 一致。陳彭年等 大宋重修廣韻 大中祥符元年(1 0 0 8)成書。切、訓詁的引用中也可以看出他在注釋中對新辭書内容的參考。同時,秘藏寶鑰鈔 中也有對 切韻 唐韻 的使用。由此可知,藤原敦光的注釋是舊識與新知的結合。縑緗:玉篇 云:“縑,古嫌反。”説文:“兼,絲繒也。”廣雅:“繰,謂之縑。”又云:“緗,思良反。桑初生色。”廣韻 云:“淺黄。”(卷上)瘡瘀:上,切韻 曰:“楚良反,疾也。”唐韻 曰:“痁也。”下,玉篇 云:“於預反。”王逸曰:“身體燋枯被病也。”説文:“積血也。”(卷上)以上是 秘藏寶鑰鈔 的兩條注釋。前者在引用 玉篇 説明了“縑緗”一詞中各字的反切、訓詁後,又引用了 廣韻 中“緗”字“淺黄”的訓。後者則針對“瘡瘀”一詞,採用了 切韻 與 唐韻 中有關“瘡”字的内容以及 玉篇 中“瘀”字的反切和訓詁。在 廣韻 中,“瘀”(去聲,九御韻飫小韻)字的訓只有“血瘀”。藤原敦光很可能是爲了尋找更加符合文意的訓詁才有意識地參考了 玉篇。當時,以假名來書寫日語的方式已經出現了很久,然而日本的學術依然對漢字、漢語的音義進行了如此中國式的考究。這種雙重基準的體制最終延伸至“和”“漢”混合的現代日語。此外,作爲佚書的佚文,藤原敦光對於 切韻 唐韻、慈恩的 法華音訓 涅槃經音義 等典籍的引用也十分珍貴,而且這些散佚的典籍並不僅限於辭書。以下即對包含這些佚文在内的 秘藏寶鑰鈔 中的第二種“揭示空海文章表達中的典故或相關中國典籍(外典)内容的注釋”進行考察。(二)引用中國典籍所載故事的注釋 以佚文資料爲中心藤原敦光的 秘藏寶鑰鈔 對空海 秘藏寶鑰 中的各詞彙、表達的典故以及相關記載進行了徹底的搜尋,並引用各種各樣的中國典籍對此進行了18日本平安時代的中國典籍受容在 秘藏寶鑰鈔 中,除了辭書類文獻,還可以看到對 事類賦 僧史略 等其他宋代書籍的引用。先行研究指出,藤原敦光所引 切韻 爲菅原是善(?8 8 0)將十四種 切韻 合編而成的 東宫切韻。具體參見上田正 切韻逸文研究,汲古書院,1 9 8 4年。真言宗全書,真言宗全書刊行會,1 9 3 6年,頁1。真言宗全書,頁91 0。注解。在漢文世界中,以基於古代典籍的詞彙、故事進行文章創作尤其受到重視。因此在解讀一篇漢文時,必須具備有關該文所用典故,即“原典”的知識。這在日本也是一樣。不管是在平安時代還是在其後的時代,“文”的教養總是與漢籍知識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空海的文章創作建立在他豐富的漢籍知識儲備之上,而藤原敦光則竭盡全力地搜尋其典故,揭示空海的創作與漢籍之間的關係。這就導致了他的注釋包含了許多當下已經散佚的典籍的佚文,爲現代的中國古籍研究提供了寶貴的資料。例如在 秘藏寶鑰鈔 中可以看到對諸如 兼名苑這樣的,在平安時代的其他典籍中亦被頻頻徵引的佚書的引用,以及 仲尼遊方問録(孔子遊方問録)這樣的值得關注的資料。同時,與平安時期的其他著作相同,秘藏寶鑰鈔 中還可以看到對於像 劉子 這樣的,只在日本被頻繁參考的典籍的引用。藤原敦光的注釋通過引用相關的中國典籍,對空海文中出現的字詞進行了十分詳盡的注釋。我們很有必要對這些注釋中反映出的那個時代真實的“學習環境”進行全面的調查與探討。下面即在 秘藏寶鑰鈔 徵引中國典籍的注釋中選取引用釋靈實 年代曆 的部分爲例,具體考察該書的注釋方法與資料價值。釋靈實是8世紀前半葉的唐代僧人。因其 鏡中釋靈實集 的一部分被收入聖武天皇書寫的 雜集 中而爲人所知。他所撰寫的名爲 年代曆的著作在中國不傳,甚至没有被正史的目録所著録。然而在 日本國見在書目録“雜史家”部中有“帝王年代曆十卷 釋靈實撰”的記載,另有少量佚文見於日本奈良時代末期至平安時代的數種典籍之中。在 秘藏寶鑰鈔 中,對於 年代曆 的引用有四條之多,其中兩條如下:28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參見河野貴美子 文 基礎,收入河野貴美子、魏樸和(W i e b k e D e-n e c k e)、新川登龜男、陣野英則編 日本 文 學史 第一册 文 環境 文學 以前,勉誠出版,2 0 1 5年,頁1 9 42 2 9。舊唐書經籍志“丙部子録名家類”中著録有“兼名苑 十卷 釋遠年撰”(中華書局,1 9 7 5年,頁2 0 3 2)。參見 日本國見在書目録(宫内廳書陵部所藏室生寺本),名著刊行會,1 9 9 6年,頁3 4。參見河野貴美子 奈良平安期漢籍受容一考察 善珠撰 因明論疏明燈抄 手,國文學研究 第1 5 1集,2 0 0 7年,頁1 12 1。夏運顛覆:釋靈實 年代曆 曰:“夏桀伐有施。夏桀以妺嬉進焉。有美色。桀大悦納爲妃,又多求美女以充後宫。夜與妺嬉及宫女飲酒,常置妺嬉於膝上。妺嬉好聞裂繒之聲,桀爲之發繒裂之以適其意。婦人衣錦繒文綺綾紈者三百人。又廣池苑養禽獣,設鐘鼓之樂,爲肉山脯林酒池使可運舟。以繩羈人頸牽詣酒池,一鼓而互飲者三千,飲酔而溺死。桀與妺嬉笑以爲樂。與妺嬉及諸嬖妾同舟浮海,奔於南巢山自死矣。”殷祚夷滅:玉篇 云釋靈實 年代曆 曰:“殷紂好酒淫樂,嬖於婦人而惑妲己。以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以酒爲池,以糟爲嶽,懸肉爲林。使男子女裸形相逐其間,爲長夜之飲。百姓怨望,諸侯咸叛。乃炮烙之刑,膏銅柱加之以炭,令有罪者昇焉,輒墮炭中,妲己笑以爲樂。武王伐紂,紂登鹿台,衣寶臺之衣,赴火而死。斬其頂懸之太白旗,殺妲己矣。”(秘藏寶鑰鈔 卷中)以上是 秘藏寶鑰 中論述夏、殷二朝亡於妺嬉與妲己的部分,以及 秘藏寶鑰鈔 對此的注釋。儘管在以 史記 爲代表的史書中亦有對桀、紂故事的記載,然而藤原敦光卻在這裏採用了奈良時代以來一直爲日本人所使用的 年代曆 進行注釋。作爲中國古代典籍的佚文資料,這樣的注釋十分珍貴。就反映中國的知名故事在日本的解讀方式而言,這兩條注釋亦值得關注。此外,以上引文屬於 秘藏寶鑰 中的“第四唯藴無我心”部分。該部分通過憂國公子與玄關法師的問答叙述了空海對於佛教的優越性和儒教的理解。憂國公子口中道出了一個又一個基於中國故事的儒教主張,而藤原敦光則利用各種從中國傳入的典籍對此進行了敷衍與解説。此處值得特别注意的是空海借助憂國公子與玄關法師的話陳述二人主張時所採用的叙述方式。38日本平安時代的中國典籍受容 真言宗全書,頁3 23 3。三三 秘秘藏藏寶寶鑰鑰 對對於於中中國國故故事事的的列列舉舉重讀 秘藏寶鑰 中上述部分的原文即可發現,在藤原敦光引用 年代曆 進行解説的這部分内容中,不僅有夏桀、商紂,還列舉了中國歷史上的災害與王朝的覆滅。這是 秘藏寶鑰“第四唯藴無我心”中,玄關法師針對憂國公子認爲天下的災難都是由僧人招致的見解所做的回答。公子先所談旱澇疫蘯天下版蘯僧人之所招者,此亦不然。子未見大道妄吐斯言若災由非法之僧尼者,堯代九年之水,湯時七載之旱,如是旱澇由誰僧而興。彼時無僧,何必由僧。夏運顛覆,殷祚夷滅,周末絶癈,秦嗣早亡,並皆禍起三女,運隨天命。其日無僧,豈預佛法。(秘藏寶鑰“第四唯藴無我心”)在以上這段話中,玄關法師首先説明了堯時洪水不斷,湯世日照不息,在那時僧人還未出現,不可能是引發災難的原因,緊接著又進一步論述道:夏、殷、周、秦之時尚無僧人,這些王朝的滅亡都是源於女性帶來的災禍。姑且不談這强詞奪理一般的論述方式,空海在這裏將各個王朝的命運以“夏運顛覆,殷祚夷滅,周末絶癈,秦嗣早亡”這樣的四字句進行了羅列。如上所述,秘藏寶鑰 的創作目的是以真言密教爲最高理想,論述逐漸向這一理想靠近的人心的各個階段。然而在憂國公子與玄關法師的問答中,像上述引文一樣列舉中國的歷史故事來論述佛教優越性的例子不斷出現。這些例子似乎傳遞著一些不同於對作爲理想的思想、信念的論述的信息。之所以這樣説是因爲空海的四六駢文創作是以 文選 中的賦爲典範的。而正是在這些賦之中,爲了論述某個主題盡數羅列相關事例的方法被反復使用。這種羅列典故巧妙地組成對句進行駢文創作的手法在他的 三教指歸 中也能看到。48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 定本弘法大師全集 第三卷,頁1 4 0。例如在 三教指歸 卷上,儒家的龜毛先生勸誡素來品行不良的蛭牙公子端正生活態度的部分有如下論述:“嚮使蛭牙公子,【A】若能移玩惡之心,專行孝德,則流血出瓮、抽筍躍魚之感,軼孟丁之輩,馳蒸蒸美。【B】移於忠義,則折檻壞疏、出肝(轉下頁注)出於一種教育上的考慮,空海在這些作品中遵循賦的形式,列舉了各個主題的故事,仿佛百科辭典一般將這些事例展示在讀者面前。聯繫他統合、整理各種現有典籍編纂而成的 文鏡秘府論 篆隸萬象名義 可知,三教指歸 秘藏寶鑰 中的故事羅列也並不僅僅是基於論説思想的動機,還緣於爲學習漢文(即中國的學術文化),以及試圖以漢語進行駢文創作的人集中展示相關事例的目的。正因爲如此,即便對於藤原敦光這樣的後世文人學者而言,秘藏寶鑰 也是“文”的典範,是值得一代又一代不斷注釋、學習的閲讀對象。四四 結結語語正如 秘藏寶鑰 在開篇序言的頌中提到的“我今蒙詔撰十住”,更爲詳細地論述了該書内容的 秘密曼荼羅十住心論 是在(淳和)天皇的旨意下撰寫的。雖然有關這部作品究竟是在什麽時候,又是如何呈獻給天皇的等細節不甚明了,但是通過文獻中的記載可知,空海與嵯峨、淳和兩天皇都有58日本平安時代的中國典籍受容(接上頁注)割心之操,踰比弘之類,流諤諤譽。【C】講論經典,東海西河,結舌辭謝。涉獵史籍,南楚西蜀,閉口揖讓。【D】好書則鵾翔虎卧之字,鍾張王歐,擲毫懷恥。【E】玩射則落烏哭猿之術,羿養更蒲,絶弦含歎。【F】就於戰陣,張良孫子,慨三略之莫術。【G】赴於稼穡,陶朱猗頓,愁九穀之無貯。【H】蒞政則跨四知而馳譽,斷獄則超三黜而飛美。【I】清慎則孟母孝威之流,廉潔則伯夷許由之侣。【J】若乃赴神醫道,馳心工巧,换心洗胃之術,越扁華以馳奇。【K】斲蠅飛鳶之妙,淩匠輸而翔異。【L】若如是則汪汪萬頃,同彼叔度,森森千仞,比此庾嵩。觀者深淺不測,仰者高下不度。”(定本弘法大師全集 第七卷,密教文化研究所,1 9 9 2年,頁4 95 0)在這段文字中,龜毛先生從儒家的立場出發,列舉了各種理想的生活方式。【A】是盡孝,【B】是盡忠,【C】是窮盡經史學問,【D】是擅長書法,【E】是善射,【F】是通兵法,【G】是行貨殖之道,【H】是爲政公正、清廉,【I】是潔身自好,【J】是行醫,【K】是磨練作爲工匠的技藝,【L】則以若是能够如上述這般盡行其道,則一定能够獲得廣泛好評作結。就古代日本的現實情況而言,這段話中列舉的都是一些難以實踐的極端例子。相比於有待實現的目標,這些例子更像是如同教科書一般的對於儒家理想的列舉。三教指歸 中的此類叙述與其説是在鼓動人們去實踐,不如説是希望他們能够將這些内容當作知識,對此有所了解。著直接的密切交往。特别是在淳和天皇統治時期,他還曾頻繁參與了國家性的佛教活動。不難設想,空海的活動與作品曾經爲當時日本的國家與社會帶來了巨大的衝擊。毋庸贅言,秘藏寶鑰 一書論述了將真言密教當作理想的佛教思想。除此之外,它還是一部可供理解以儒教爲根本的中國社會及其學術文化的指南。通過四六駢文、頌這樣的充滿修辭技巧的漢文表達,這部論著在創作中融入了諸多典故以及有關中國典籍的知識。在此基礎之上,同時具備以漢字、漢文爲基礎的中國學術文化知識,以及使用漢字、漢文進行寫作的能力的空海,開創了真言密教這一全新的思想舞台。從宏觀上看,此後日本學術文化的形成與傳承都是在與中國學術文化保持密切聯繫的同時,與佛教也維繫著深入關係的前提下展開的。因此可以説,空海的創作決定了日後日本學術文化的走向。而這一切都離不開他卓越的漢文能力。舉例來説,空海的 遍照發揮性靈集 中收録了許多受貴人們的囑託而創作的願文類作品。在漢文作品中,此類願文作品所佔據的比重在之後的 本朝文粹 本朝續文粹 等文集中也得到了繼承。可以説,在奠定融合中國傳統學術文化與佛教思想的日本文化的形成基礎方面,空海發揮了極其巨大的作用。最後,筆者還想對繼承了空海的著作,並對此進行了細緻解讀的藤原敦光的以下注釋進行考察,以此作爲本文的結尾。鉛刀終無鏌耶之績:後漢書傳第一 云:“駑馬鉛刀不可强扶。”“史記班固”曰:“搦朽磨鈍,鉛刀皆能一斷。”左太沖 詠史詩 曰:“鉛刀貴一割”68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二十五輯參見 遍照發揮性靈集 中所收的各篇作品以及阿部龍一 平安初期天皇政權交替灌頂儀禮,收入莫爾斯(S a m u e l C.M o r s e)、根本誠二編 奈良南都佛教傳統革新,勉誠出版,2 0 1 0年,頁8 91 5 9;同 宗教言説 古代的佛教言説轉换,收入河野貴美子、魏樸和、新川登龜男、陣野英則、谷口真子、宗像和重編 日本 文 學史 第二册 文 人 繼承斷絶,勉誠出版,2 0 1 7年,頁2 2 42 4 6;同 空海再構築 十住心論 歷史的文脈現代性,載 現代思想 第4 6卷第1 6號,2 0 1 8年,頁9 81 1 6等。真言宗全書,真言宗全書刊行會,1 9 3 6年,頁1 1。以上是 秘藏寶鑰“第四唯藴無我心”的開篇部分以及藤原敦光對此的注釋。這部分内容論述了事物本就有性質上的優劣,就像刀鋒較鈍的鉛刀無法企及名刀鏌耶(莫耶)的功績一樣。對於“鉛刀”這一表達,藤原敦光在列舉了 後漢書隗囂傳 漢書叙傳上 的用例之後,又引用了 文選所收 詠史詩 中含有“鉛刀一割”(即便是愚鈍的人也會有發揮作用的時候)這一表達的句子。在這段注釋中,藤原敦光將基於中國故事創造漢文表達的空海的知識,重新放置到中國的典籍中進行説明,又通過 文選 中的詩例展現了如何運用這樣的典故進行“文學性”表達的創造。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這樣的注釋不僅是在解讀空海的文章,同時也是在以此爲起點,探索如何結合中國的古代典籍編織漢文修辭乃至創造出全新的表達。在日本,中國的學術文化不止是被消化、消費,人們也期待它能够帶來新的言説與思想,成爲構築日本學術文化的重要因素。本文以空海的 秘藏寶鑰 與藤原敦光的 秘藏寶鑰鈔 爲例,透視了日本平安時代的中國典籍受容情況。當下,留給我們的課題還很多,諸如對藤原敦光之後的 秘藏寶鑰 注釋書的探討。筆者將在日後繼續對這些問題進行考察。(作者單位:早稻田大學文學學術院;譯者單位: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78日本平安時代的中國典籍受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