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情感·自由：《涉过愤怒的海》与未完成的情感革命.pdf

2024年3月 第22卷第1期戏剧影视研究涉过愤怒的海 揭示了现代性危机下的家庭关系和情感困境的深层含义，并映射出中国社会在新世纪以后逐渐形成的新的伦理关系与精神风貌。电影采用了双层叙事结构，一是通过金丽娜回忆其在原生家庭与充满现代元素的日本城市景观之间的孤独旅程，以及其在爱而不得的伴侣间的游移，最终在爱之无能中伤害自己的身体，凸显出导演曹保平对于个体原子化生存境遇的敏锐洞察与情节设想；二是通过讲述金陨石在追凶与复仇失败后，意识到其长期对亲情的忽视，从而在构想与追问个体的社会纽带瓦解后，以“爱”重建共同体的可能。随着现代社会的形成，传统宗亲式家族式微，核心家庭的存续也在社会的快速发展中面临巨大挑战。电影中，李苗苗与金丽娜来自不同阶层的单亲家庭，这是对当今家庭结构矛盾性的直观呈现夫妻关系、亲子关系、恋爱关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情感困境，随之而来的是各种社会关系或团体处于变革的边缘，个体因此陷入“原子化”的生存困境，难以保持健康的社交与生活，这种精神状况几乎成为当今社会无法自解的难题。因此，曹保平在 涉过愤怒的海 中并不满足于讲述一个“复仇”的故事，而是期冀于“有一个更有指向性、充满后劲的内核”。他在接受采访时说：“对于整作者简介：1.王文林，曲阜师范大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影视理论与批评。2.林萌，河南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当代西方文化理论与文学理论、影视理论与批评。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文化挪用与西方文化身份理论研究”（项目编号22YJC751016）阶段性成果。家庭 情感 自由：涉过愤怒的海与未完成的情感革命王文林1林萌2（1.曲阜师范大学曲阜273199；2.河南大学开封475001）摘要电影 涉过愤怒的海 透过子女、家庭和社会等方面的张力关系，追问“怎样做父亲”的当下议题，借此窥探中国个体化进程的发展与家庭制度的变迁，传达对于传统家庭伦理的思索与社会原子化的隐忧。现代性危机实质是秩序危机，是主体与相关之物的某种实质性断裂。当主体开始自我放逐之时，孤独与疏离成为人们遭遇的集体性精神症候，情感困境亦难以避免。导演曹保平以质疑爱的方式召唤爱，用毁灭爱的方式重申情感价值，试图探讨“爱与自由”将引领原子化的个体走向何方的未来化议题。关键词 涉过愤怒的海 现代性危机原子化社会家庭关系情感困境 卡生今年最火的复仇电影，绝不只是爽片 EB/OL 三联生活周刊，20230828https:/ OF XINJIANG ARTS UNIVERSITYJOURNAL OF XINJIANG ARTS UNIVERSITY个东亚社会而言，原生家庭会伴随着人的一生，我认为这是一个十分值得触碰以及挑开的话题，所以我把两个充满对照性的原生家庭的故事埋藏在复仇之下。”于是，他假借“复仇”的母题，讲述一位父亲为了追寻女儿惨死的真相，不断揭开现实表层，暴露出自身与社会伦理的种种问题，拓展了影像与故事的深层维度，使得电影 涉过愤怒的海 呈现出综合性的社会视野。一、家庭危机：“怎样做父亲”的当下追问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家庭关系的演变是一个重要话题。传统样态的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受到冲击，甚至发生裂变。导演曹保平捕捉到这一趋势，分别在电影 狗十三 涉过愤怒的海 中将镜头对准子一代与父一代张力关系中的精神焦虑和情感困境，试图从个体、家庭与社会等方面予以全景式的深描。并通过子女的成长与离家，窥探家庭制度的变迁过程，传达其对中国传统家庭伦理的思考与社会现代化进程的隐忧。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经济进入快速发展阶段，工业化与城镇化带动了人口的大量流动，昔日多代同堂的景象，已被众多核心家庭（城市多受“计划生育政策”影响组成“父母子/女”的三人式核心家庭）所取代。如今，80、90后的年轻人大量选择离开父母与故土，独自生活在异乡甚至异国，其求学、婚恋、生育大都发生在自身（而非父辈）所处的城市，家族关系的连接越发脆弱，三人式核心家庭渐成社会中的主流形态。这种家庭结构缺乏“（多世同堂）大家族”所具备的稳定性网络与强大的约束力量，兼以社会经济快速发展催生的欲望膨胀等因素，使“离异”成为当今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核心家庭脆弱的组成形式让家庭的解体愈发容易，夫妻关系的结束就意味着家庭的终结，但这种现象在新自由主义全球经济体系的浪潮下被社会有意、无意地遮蔽。这种经济体系“逐渐磨蚀了人民的社群意识（sense ofcommunity），并越来越将个体变成了彼此的竞争对手”。追求经济成功成为“唯一的叙事”，夫妻由“相濡以沫”到“各自分飞”的“离异话语”因一方对“成功”的不懈追求而被赋予了合法且合理的由头，但这掩盖了其脆弱的本质。从 狗十三 起，曹保平的创作视角转移到对家庭关系与父权社会的探讨上，而 涉过愤怒的海 则表现出他更强大的叙事野心与更深刻的思想内核，金丽娜与李苗苗所处两个原生家庭的设置与对照，比 狗十三 更具有广泛的讨论空间与社会学意义。其中，阶层的对立与单亲家庭的组成形式，成为反映当今社会关系的直观镜像；极具现实主义内核的“凶杀/复仇”故事，披上了类型电影中“悬疑”的外衣，转变为一幕幕“为女追凶”的父亲与“护儿心切”的母亲斗智斗勇的激烈场景，但这些略显血腥、暴力的戏剧场景背后，恰恰有着曹保平最为深邃的思索。电影中，无论是金丽娜还是李苗苗，其背后都有一个由核心家庭解体而来的单亲家庭。金丽娜被剽悍、专横的父亲金陨石抚养长大，在其遇害身亡后，母亲顾红的形象逐渐浮现，但一闪而过的浮现更多地表现出无力与软弱的特征，她无法承担作为母亲的责任，给予女儿所需的关爱与支持，某种程度上，影片边缘化了母亲在金丽娜成长过程中的作用。而在另一组家庭中，李苗苗的成长则一直由父亲李烈提供物质支持，供其无忧生活与游学海外，而其更多的精神资源与灵魂慰藉却来自强势的生母景岚的补给。由此，作为父亲的金陨石以“爱”之名的复仇，与作为母亲的景岚毫无下限的包庇，使两组同样破碎的家庭构成了“冰与火”的 卡生今年最火的复仇电影，绝不只是爽片 EB/OL 三联生活周刊，2023-08-28https:/ 保罗 沃黑赫身份 M 张朝霞，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18：85-86862024年3月 第22卷第1期戏剧影视研究戏剧交锋，而这场交锋背后所折射出的不仅是不同阶层基于资源不对等所导致的社会性对峙，更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内蕴的亲子教育难题在当今世界的迭代、演化。曹保平在访谈中说道：“娜娜一直经历着伤害，她对那种情感依附关系极度缺失，而这种依附关系的缺失又会导致她百倍千倍地去索要，最后就是一个悲剧的结果。”导演通过展现金丽娜的遭遇，表达了对于子女在爱之缺失中能否建立健全人格的关注。而李苗苗自身所具有的“恶”是现代心理学与医学中极端人格的体现，人性的异化在他的行为逻辑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父母的离异加剧了其性格的脆弱与敏感，而母亲景岚过度的偏袒与纵容则是诱导李苗苗走向极端的主要成因。这一谱系我们还能追溯至 新警察故事（2004）与 误杀（2019），同样刻画了强势家庭中忙碌的父亲、溺爱的母亲所催生出的“问题少年”，金钱或权力能改善物质生活，却也不可避免地侵入人性与善意。而小人物一方，家庭的分裂、亲情的缺失，贫寒且挣扎的父亲总会陷入对自我身份与价值的认同困惑中。因此，两个成长于畸形单亲家庭的年轻人，成为这部电影的叙事焦点，其背后“家庭”所展现出的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则是真正的故事根源与叙事核心。它涉及中国私域的个人情感与家庭关系议题，呈现出家庭、婚姻关系的脆弱一面，流露出导演对于现代性进程中家庭结构性危机的隐忧，揭示了在复杂的家庭中长大的子一代难以获得所需的情感补给，建构健全的人格，总是更加孤立，默默舔舐伤口。正是家族、家庭的解体与变迁，促使了原子化社会的形成，但人们的精神世界却因物质与文明发展的不均衡，陷入了巨大的困惑、痛苦与飘忽不定的空虚中。与此同时，不平等的亲子关系同样给子一代的人格形成、亲密关系和人生发展带来诸多负面影响，这一影响更加刻骨与直接。由此，电影 涉过愤怒的海 生动地描绘了核心家庭崩溃后留下的一片狼藉，作为子一代的金丽娜与李苗苗，深陷于“何以为家”的现代性困境之中。鲁迅1919年在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中就主张对传统的父子伦理关系加以改造：“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就是开首所说的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扛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这篇文章在当时引发巨大反响。而百年之后，这件伟大而艰难的事，仍远未完成。曹保平在 涉过愤怒的海 中延续了“怎样做父亲”的追问。电影中，金陨石的“父亲”身份在渔民的赞美中得到第一次确认，台词“咱这个爹当得真不容易啊”是同为“父亲”的男性之间的惺惺相惜，也是暗涌的羡慕和攀比。金陨石虽辛劳奔波，却因将乖巧懂事的女儿金丽娜送到日本留学而一直自觉自己是个问心无愧的好父亲，其父女关系也似海情深，但这一切却随着电影叙事的逐步推进成为经不起推敲的疑点。当金陨石得知女儿遇害身亡，生前遭遇多人侵犯，他在酒馆中对日方警察说：“我老金的闺女被祸害了，这是个笑话你知道不？”这暴露出金陨石在丧女之痛的表象下，深藏的是这个中年男人对于“尊严幻象”被剥夺后的愤怒与歇斯底里。他把女儿金丽娜看作其面子及相应的私产，那种被剥夺的耻辱远大于女儿死去的悲伤，这就使“为女复仇”的内核蕴含了别样的意味，影射出父权制传统的逻辑惯性，只是得到了“以爱之名”的包装而显得顺理成章。卢美慧 涉过愤怒的海，愤怒之后有什么？EB/OL 人物，2023124https:/mp.weixin.qqcom/s/e6jptEOoKVPTN4yPpBSwvQ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M/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30.87新疆艺术学院学报新疆艺术学院学报JOURNAL OF XINJIANG ARTS UNIVERSITYJOURNAL OF XINJIANG ARTS UNIVERSITY无论是 狗十三 还是 涉过愤怒的海，导演曹保平都保持着对“怎样做父亲”这一议题的反思，体现了其由长者本位转向幼者本位、弱者本位的思想倾向与价值选择，这在一定程度上昭示着中国当代文化价值的基本走向和重要转变。我们可以看到，随着个体化进程的发展，家庭成为个体在遭遇困难时的重要支持资源。当个体无法依靠自身力量来应对社会压力时，就会更加依赖代际关系的扶持。曹保平在 涉过愤怒的海 中给出了与鲁迅一致的答案，提出了“爱”的重要性：“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 爱”，而这种爱是“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抹煞了 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爱”与“恩”不同，“恩”讲求秩序、等级乃至先后时序，是为情感交易和有偿赋予，而“爱”则是秩序的溢出，它不求回报、忽视差异，能令人“体味着混沌却鲜活的生命本身，这也是人之为人的对抗性的源动力（驱力）的呈现。我们具有本体论的尊严，正是因为我们有心，正是因为我们有爱。”时隔百年，对于建立和谐与平等的亲子关系的呼唤，在当下仍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经由此，我们才得以触及内心深处的情感和渴望，引发对如何建立健康家庭关系的重视与思考。二、情感危机：“原子化”社会的孤独与疏离现代性不仅是理论问题，更是关乎人类社会存在的实践问题。鲍曼（Zygmunt Bauman）在对现代性的系统探索中，尤为关注危机。他认为，现代性危机的实质是秩序的崩溃，是主体与一切相关之物的断裂，同时也是主体的自我放逐。传统的价值理念与社会规范日渐动摇，人们失去了对自我的定位和归属感，常常感到存在的不确定性与无所依附。海德格尔所描述的“无根”与“被抛”，成为现代人生活的真实写照。涉过愤怒的海 有意将日本设置为“复仇”发生的主要叙事空间。对于中国来说，同属于东亚地区的日本一直扮演着“镜子”的角色，国人可通过体察其在历经泡沫经济后的多年沉寂，来辨识自身在现代化发展中可能存在的问题。电影中，展现日本城市景观的影像多集中于半封闭的建筑与街景，如金丽娜与李苗苗租住的公寓，拥挤、潮湿的街头，24小时便利店等。这种半封闭的影像空间被电影用来展现日本城市的独特氛围，一种繁忙、拥挤和快节奏的现代感，间杂着粗粝、冷峻的画面，动荡不安、危机潜伏。“在过密化的都市空间，由于人口的高度集中辐辏，人们之间的物理距离大大接近，但值得注意的是，都市社会中道德密度和关系互动却没有随着人们身体的接近而增长，相反却面临着严重的社会关系疏离，最终导致都市市民面临 原子化生存 的窘境。”在这样的场景中，金丽娜与李苗苗的相恋极具戏剧性，他们之间几乎没有深度的思想交流，彼此更像是在异国他乡寻求情感寄托的慰藉品抑或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们作为“动漫”爱好者，追求的也只是一种沉浸在被兴趣所包围的“内向”状态之中，对外交流并不是二人的最终目的。金丽娜尤其将具体的生活抽象为一种情感，将自我无限放逐于流行文化之中，“个体化、原子化的社会个体可以没有确定的身份认同，跨越和游移于不同文化、不同区域、不同阶层、不同主张、不同的状况之间。”电影用流畅的电子乐穿插着人物内心的独白，搭建起金丽娜的游学生活，甚至是她的精神世界，日式街道、鲤鱼旗、动漫、女仆餐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M/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30.林萌小 人 物：近年来现实主义电影中小人物症候透视 J 文艺研究，2019（07）：112-123 田毅鹏乡村过疏化背景下村落社会原子化及其对策 J 新视野，2016（06）：27-28 张翔超越孤独感的历史叙述视野重读 在细雨中呼喊 J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05）：202204882024年3月 第22卷第1期戏剧影视研究厅、角色扮演（cosplay）这些琳琅满目的源自现代日本的元素变成了金丽娜追寻“爱”的抓手，但这些物质一旦消失不见，作为个体的她就会陷入巨大的恐惧中。这种“恐惧”的根源在于“社会原子化不是指一般性的社会关系的疏离，而是指由于人类社会最重要的社会联结机制中间组织（intermediate group）的解体或失缺”而作为原子化个体的金丽娜正遭遇着社会关系崩解后“产生的个体孤独、无序互动状态和道德解组、人际疏离、社会失范的社会总体性危机”。涉过愤怒的海 通过塑造与展现现代性危机下个体的情感困境，使受众重新审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理念，以期寻找建立秩序、恢复联系和找回内在支持的途径。家庭被视作现代社会中最为核心和紧密的空间，承载着个体的情感、关爱与归属感，由此，家庭的解体可能会造成人际关系中最为深刻的疏离。涉过愤怒的海 将家庭关系作为探讨的中心，一定程度上亦是因为现代社会的个体化进程已不可阻挡，曹保平将这种对于时代的敏锐灌注到金丽娜对“完整回忆”的重新梳理和解释中，他让这个角色用自己的视觉、嗅觉、触觉感知当下，叙述个体的所见所闻，建构起关于个体原子化趋势的具有私密性、性别化的历史叙述。可以说，这是一部关于“个体”历史的影像记录，讲述着原子化的个体如何从各种社会关系网中疏离出来，这种疏离导致了信任关系的断裂。它不仅发生在家庭层面，也在社会的各个层面产生影响，带有某种隐喻或寓言的特质。而另一方面，孤独和疏离的情感态度，恰恰又是金丽娜深陷家庭危机中的自我保护机制，她无力改变家庭中父母坍塌的婚姻关系与压抑的亲子交互，只能尝试在原生家庭之外寻找超越孤独的路径。在她看来，“回忆”是一种方式，探寻“爱情”是另一种，但直到死亡之际，金丽娜才意识到这些方式都未能帮助其超越家庭的危机、超越自身的孤独。电影中，“回忆”以两种情境的并置、区分和比较展开，它是叙事者金陨石与女儿金丽娜回顾过去的重要途径，也是叙事者梳理现状、确认自身、寻找救赎的路径。二者对于“回忆”不同的讲述视角和叙事话语，暴露了父亲以“爱”之名行动的片面性，因此女儿对于“回忆”的第一人称叙事，就成为介入与还原“历史”的重要力量，她将真实的“回忆”重新组合，获得一个有别于父亲/父权叙述外的全新“过往”。她试图从家庭关系和信任危机中出走，超越爱之无能、父权压迫、互相伤害的人际模式，却发现当没有了家庭的支撑，又不懂“爱”的真意时，其面临的仍是现代性危机之下，个体被永久性放逐的命运。李苗苗，作为电影的另一个重要角色，是被导演曹保平高度符号化的形象。他继承了母亲景岚极强的控制欲与情绪克制力，又沿袭了父亲李烈的逃避主义心态，在权力在握时残暴地戏弄他人，又在事情失控时瞬间束手无策。李苗苗和其他角色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从不试图遮掩内在的情感缺陷和心理疾病，任凭本能放纵自己，极限释放偏激的情感是其主要的行为逻辑。残杀室友的乌龟和用扳手拔下自己的牙，于其而言都只是缺乏实际痛感的恶作剧。新世纪后，除 新警察故事 误杀 外，外国电影也塑造过此类拥有病态人格的经典形象，如玛丽 哈伦（Mary Harron）执导的 美国精神病人（2000）中的“华尔街骄子”贝曼特，其外在光鲜靓丽、气质非凡，但内里却是污秽不堪的杀人狂；李沧东执导的 燃烧（2018）中的富家子弟本，同样表里不一、嗜血无情，用残害他人的极端方式取悦自我。虽然中外文化语境并不全然相同，但此类形象的背后却具有某种同质性，他们都隶属于现代化或社会转型的进程中倾向独立的个体，面临着人际关系的疏离，走向原子化的同时陷入利己主义的无情与歇斯底里。“孤立化”并不是现代社会中人际关系的唯一特征，“冷漠化”同样是个体遭遇的情感危机。田毅鹏，吕方社会原子化:理论谱系及其问题表达 J 天津社会科学，2010（05）：6989新疆艺术学院学报新疆艺术学院学报JOURNAL OF XINJIANG ARTS UNIVERSITYJOURNAL OF XINJIANG ARTS UNIVERSITY这种“冷漠”不仅体现在社会总体对于个体的量化评判，也体现在个体对待他者的凉薄态度。在现代社会中，个体的行为往往被工具理性所驱使，将他者视为实现自我利益的手段，与对待他物的态度无异，这与康德所倡导的“人是目的”的理念形成鲜明的对比。因此，在影片中，核心家庭破碎后的李苗苗游学日本，以“都市原子化”的状态生活，但他无法消解原生家庭给予的畸形理念，携带着他本就不健全的人格在陌生化的环境中，陷入了绝对的疏离与孤独的境地。这种属于现代人的“时代病”，让他失去对周围人最基本的共情，走向反社会人格。有趣的是，曹保平选择融合“二次元文化”作为一种视觉语言的修辞，用以推进激烈的剧情，补充电影故事的信息，强化李苗苗的人物形象，这也是其调整叙事视角、深化主题的有益尝试。他在接受采访时说：“因为这是年轻的一代人某种意义上的一种符号性代表。希望许多家长透过老金去感受和反射一下，怎么去理解二次元，包括自己孩子的喜好和他们的审美。”电影中，病态、孤立的李苗苗在二次元文化中找到栖身之所，这也说明传统的血亲、宗法等直接性家庭人身关系逐渐消失，个体转变为孤立的原子，彼此关系渐趋外在，认同纽带正在变得更加复杂。这也是为何即使身处“逃亡”之路，李苗苗依旧会半路跳车参加漫展。当资本开始与二次元文化友好结盟，疏离、孤独的个体似乎找到了停泊“肉身”的组织。电影中，李苗苗所钟爱的漫画 死神 里的反派角色乌尔奇奥拉 西法，这个形象的寓意便是“虚无”。如果说疏离、孤独已是原子化社会中个体普遍遭遇的情感危机，那么虚无主义则是自我与世界断裂的终极状态，这种时代情绪的发生会造成人际关系与社会结构的全面崩坍，正如尼采所说：“我相信这是最大的危机之一，是人类最深刻的自我反省的时刻。人类能否从这场危机中恢复过来，能否成为这场危机的主人，取决于他的力量。这是可能的”三、自由之轻：未完成的情感革命回顾中国近现代爱情观的历史，从五四时期到改革开放，爱情一直被视为一种社会改造的能动力量。“五四浪漫主义者是第一批反叛者，也是最重要的一批，他们奋力反抗礼教家庭，抵制儒家的伦理和礼仪规范。”爱情携带着某种挑战传统秩序的正义性，成为青年人追求自由和独立的象征。此后，亡国的危机和战争的焦虑迫在眉睫，社会氛围充斥着强烈的革命情绪与改变现状的愿望，在这一背景下“革命加恋爱”就成为艺术作品中常见的叙述模式。改革开放后，中国的爱情观再度经历了五四时期浪漫经典的洗礼，接续了启蒙的传统，给予个体更大的自由与自主权，“启蒙的感觉结构从根本上改变了个体的定位，激化其成为最终极的道德选择与行为的基本单位。启蒙的感觉结构坚持个人的自由与自主，不肯妥协，不容商榷，彻底地打破了儒家的感觉结构”。爱情之上的禁忌与历史重负统统卸下。因此，在20世纪末，无论是影视作品抑或文学经典，都得以见证了有关“浪漫爱”或情欲的艺术表达，讲述“男女 陈思航 涉过愤怒的海：虚张声势的愤怒 EB/OL.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125https:/mp.weixin.Q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M 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137 李海燕心灵革命：19001950现代中国爱情的谱系 M 修佳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97 李海燕心灵革命：19001950现代中国爱情的谱系 M 修佳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95“浪漫爱”指称的是，重视个人选择、以爱情为婚姻基础的爱情观。“浪漫爱”的兴起与西方社会内工业革命、中产阶层、核心家庭、个人主义、小说与民主国家的兴起密不可分。十七世纪末至十八世纪初的社会结构改变，以核心家庭的兴起最为显著，个人逐渐从等级制（hierachical）的直向的亲属关系（kinship）（或如福柯所言，血亲联系 blood）中脱离，过渡至以男女个人选择为基础、以横向的亲属关系（intimacy）所建立的核心家庭联系。902024年3月 第22卷第1期戏剧影视研究之情”的故事几乎已无阻碍，爱情叙事也不再承担超乎其外的附加使命。然而，在经济与生活快速变迁的21世纪，现代人的情感世界无可逆转地走向个人化，虽享受着高度私密的快乐，但也面临着原子化的孤寂与精神的空虚。“人们没完没了地寻求心仪的目标，失望后再找别的代替，一而再，再而三，就像一串鬼火一样忽明忽灭。冲动之后重归冷淡，永不满足。”由此，关乎现代人“爱情”的行为开始扑朔迷离，关于其“爱情”的文艺叙事也逐渐语焉不详，走向分裂。在2023年的电影市场中，麻赢心执导的鹦鹉杀 极具代表性，影片从女性受害者的视角出发审判“爱情”。在这里，“爱情”成为故事中“穷小伙傍上富家女”“小镇青年诈骗都市丽人”的社会阶层问题，“谋财害命”转为“爱情”的本来面目。电影传达出新自由主义全球经济体系下的爱情观，以彼此的吸引力、自由选择为基础的爱情变得不再可靠，经济因素占据主位，成为亲密关系的潜规则，呈现出对于旧时“浪漫爱”的反叛。如若说文艺作品中对“浪漫爱”表达的崛起，曾被视作社会走向流动、开放的先声，那么当下影视作品对于“浪漫爱”的怀疑甚至是否定，到底体现出怎样的内在逻辑与时代情绪？曹保平在访谈中表示，他对于“爱”是否存在的回答与电影中的金丽娜一致，持否定态度，但仍试图“把这个问题敞开来谈，很透明地谈。就像这部电影，我特别希望它的争论或者说是辩论也好，或者哪怕是撕扯也好，我觉得都是一个积极的有意义的行为和结果，至少大家开始面对这个问题了”。因此，面对“爱”、思考“爱”是 涉过愤怒的海 抛给受众必须直面的问题，思考爱在当代社会仍具有的巨大意义与价值。“爱，本质上是一种融合性的情感。它矛盾地包含了自主与自由发展史的一个片段，尽管这部宏大而复杂的历史主要是由政治的话语写就的过去注定奉献给上帝的爱，现在却成为一道向标，指引着情感个体主义的形成，将情感导向那些被认为内在性已经从社会制度中独立出来的个人身上。”一定程度而言，原子化的金丽娜是自由的，她摆脱了家庭中父权的控制，挣脱了乡土的束缚，在异国依循其欲望的指令行事，按照其发源于个人意志的情感来选择婚恋对象。其经历展现出情感现代性的一面，不受传统观念与社会期望的限制，让自我的情感处于自由状态。因此，将“自由”作为信仰的金丽娜游走于不同的伴侣之间，解放自己的身体，试图在自身内部塑造出一种能力在达成自主的同时又可实现亲密，这正如安东尼 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所提出的“纯粹关系”，这“是对现代性的一种描述性、规范性的认可，因为这个概念显示出亲密性演变成了现代自由主体的核心价值知晓自我的权利，且有能力践行这些权利”。但随着剧情展开，金丽娜身体的自由被毫无节制地释放，其无须花费过多的精神沟通即可获得转瞬即逝的快感，令这种“自由”能否促成具有现代性的亲密关系变得极其可疑。最终，金丽娜在爱而不得中转变为了情感中的爱无能。如果说她对“浪漫爱”所许诺的自由和真爱的向往，是个体作为社会动物的依恋本能，那么，她对于自己的身体施以戕刑的爱无能，则表现出“浪漫爱”背后隐藏的风险。导演曹保平对于“爱”的解构，正是要说明“爱”应是人类不断寻找的“圣杯”。因此，情感革命仍未完成。这就让我们不得不思考，“自由”将引领着原子化的个体走向何方？纯真的“爱 帕斯卡尔 布吕克内爱的悖论 M 董子云，朱珣，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152 卢 美 慧 涉 过 愤 怒 的 海，愤 怒 之 后 有 什 么？EB/OL 人 物，2023-12-4 https:/ 伊娃 易洛思爱的终结：消极关系的社会学 M 叶晗，译长沙：岳麓书社，2023：910 伊娃 易洛思爱的终结：消极关系的社会学 M 叶晗，译长沙：岳麓书社，2023：1391新疆艺术学院学报新疆艺术学院学报JOURNAL OF XINJIANG ARTS UNIVERSITYJOURNAL OF XINJIANG ARTS UNIVERSITY情”能被置于何处？女性的情感自主何以实现？在后浪漫时代我们是否还能拥有真正的亲密关系？以及如何重写“爱情”？曹保平用质疑爱的方式召唤爱，利用毁灭爱的方式实现对情感重要性的重申。“情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素质，它将一切人性置于平等的地位之上，而不论其社会与政治上的分隔。它是人类在争取终极平等之时永远可以诉诸的最小公分母”。而爱作为情感的一种，“它的历史不仅仅是现代性的发展史这幅宏大壁画中一处细枝末节的主题，而且是重塑个体的婚姻和亲属关系的重要载体，对婚姻以往在经济范畴内的作用也产生了重大影响”。在个体化进程不断加速的今天，现代人虽获得了更多的自由，但同样面临着人际关系中的疏离和冷漠，在这种情况下原子化的个体迫切需要建构自我的认同感与社交网络。而爱作为一种无私的情感，超越了个人的利益和欲望，关注着他人的幸福和成长，成为修复现代人情感纽带与建构平等社会关系的根基。那么，何为爱？如何爱？是个体尝试寻找凝聚力和共同价值感时必须思索的问题。涉过愤怒的海 试图告诉观众，爱不仅仅是一种感受，更是一种行动。它可以在家庭、友情、爱情甚至社区内发挥重要的作用，激励着人们去帮助他人、关心社会问题，并为改善他人和社会的境况做出努力。同时，爱应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不分国别、种族、性别、社会地位等，让每一个现代人都能享受到平等的待遇和机会。爱，成为需要被现代人努力寻回与捍卫的信仰。因为，它将是我们建立和谐、平等和包容的社会关系的基石。作为与秩序博弈的无限驱力，持续“重建爱之主体的存在感、现实感和意义感”。结语曹保平对于“家庭题材”电影的智性思考，使其可以站在一个更具有统领性的方位上计划着自己的创作，自 狗十三 起，他就试图揭示中国当代家庭关系中的伦理困境，凭借影像构建破碎的家庭结构、冷漠的亲属关系、不可靠的亲情连接，以及批判父权制度下旧家族的伦理模式对于个体的压抑与戕害，其对于家庭生活敏锐的感知力与讲述的勇气是不可多得的。到了 涉过愤怒的海，曹保平则表达出他进一步的思考：当现代性的潮水涌来，人的思想观念、情感结构与表达方式发生着何种变革？他的敏锐之处正在于洞见了社会关系的瓦解与情感危机的客观存在，还试图指出重建社会关系与情感革命的力量所在。可以说，家庭的解体、个体的孤独、情感的匮乏等此类症候，皆是人类在新世纪以来无法阻挡的个体化进程的产物，日后也必将成为当代影视场域长期对话与深思的议题。因此，涉过愤怒的海 是一部具有前瞻性的风向标作品，其预言是切身的、具体的、微观的，能够触动观众的内心，并引发其对社会宏观演变规律的思考。同时，这部电影的风向是正向的、积极的、猛烈的，为社会个体如何抗拒原子化的生命状态，提供了一种召唤，抑或一种想象，激励着现代人积极地面对现代性危机下人际关系的转变，并尝试寻求变革的动力与个人价值实现的途径，这就使得曹保平的艺术创作充满了独具特色的人文关怀。责任编辑刘希瑶 李海燕心灵革命：19001950现代中国爱情的谱系 M 修佳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4 伊娃 易洛思爱的终结：消极关系的社会学 M 叶晗，译长沙:岳麓书社，2023：11 林萌小 人 物:近年来现实主义电影中小人物症候透视 J 文艺研究，2019（07）：112123922024年3月 第22卷第1期戏剧影视研究Family,Emotions,and Freedom:Across the Furious Sea and theUnfinished Emotional RevolutionWang Wenlin1Lin Meng2（1.Qufu Normal UniversityQufu273199；2.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Abstract：The movie Across the Furious Sea explores the current issue of how to be a father through the tension betweenchildren,family,and society in order to take a glimpse of the development of Chinas individualization process and thechanges in family systems,and convey thoughts on traditional family ethics and concerns about social atomization.Thecrisis of modernity is essentially a crisis of order,which is a substantial rupture between the subject and its relations.Whenthe subject begins to self exile,loneliness and alienation become collective mental symptoms that people encounter,soemotional difficulties are difficult to avoid.Director Cao Baoping summons love in a way of questioning love and reaffirmsemotional value in a way of destroying love,attempting to explore the future direction in which love and freedom willlead atomized individuals.Key Words：Across the Furious SeaCrisis of ModernityAtomized SocietyFamily Relationship,EmotionalDifficulties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