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自有价值.pdf

63文/李杭育 Li H ngyu真实自有价值在我这些年看过的欧美电影中，比较严肃的那类，许多片子一开头，黑幕上会出现一行文字：“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或者，“根据真实故事改编”。一上来就强调它的故事的真实性，以此为卖点，相当于一句广告语，我理解是电影的制片方在提醒观众，这片子值得一看。换言之，真实自有价值。并非说虚构的故事就没有价值，而是说真实自身就是价值。想起来，上世纪 80 年代，我的读书兴趣除了小说，很大程度上集中在哲学、心理学、精神分析、结构主义这些方面，尼采、罗素、海德格尔、萨特、波普尔、弗洛伊德、亨廷顿等等。这些书读多了，作为思维训练是蛮好的，却也不免带来困惑：他们互相矛盾，各说各的理，到底谁更靠谱？到了上世纪 90 年代，我又长了10 岁，开始读音乐史、绘画史，读托克维尔、布罗代尔、费正清、魏斐德、布尔斯廷以及多位中国当代历史学家的著述，读各种人物的传记，读郁达夫日记，读纪实类的文学作品，诸如马克吐温的在密西西比河上、梭罗的 瓦尔登湖、高尔基的俄罗斯浪游散记等等，读“二战”史，甚至读许多零零碎碎的历史记录，讲男性服装变迁的，讲 20 世纪之前人类如何捕杀野生动物的，讲郑和的船队怎样从东非李杭育近照李杭育 富春江游记 5 油画 40cm100cm真实自有价值64品位名家创作谈获得长颈鹿的那 10 年的读书经验给了我一个极其重要的提醒，就是相信莎士比亚的格言“过往皆序曲”，相信滴滴答答流逝的历史才是所有学说的基本盘。他们说的那些道理、那些推断、那些预言，历史认可吗？抑或与历史上出现的情形正好相反？以史为鉴，我以为上述几句提问才是对这句成语最恰当的理解。人类文明史的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人类无休止地求真求实。我还以为，对于小说家来说，真实的、历史性的思维尤为重要。虽然我也常常喜欢做玄想（主动的），对记得住的梦境（被动的）十分珍惜，并且在小说醒酒屋中也多处写到这些玄想和梦境。但是，如若缺失了对真实世界的认知，那些玄想和梦境就都残废了。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由每一个人参与的日常生活的情景，构成了我们今天留给明天的历史。非虚构叙事，则是把我们的历史由今天传递给明天的驿道。许多朋友知道，我是每天写日记的。2012 年夏天，我写了一个月的旅美日记，后来出了一本书美国这头公牛：李杭育旅美日记，正式地、不间断地写日记，是从 2013年 3 月 20 日开始的。我在第二天的日记里这样说：因为昨天开始写日记，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很多，说写就写了。今晚独自在宾馆，睡前我梳理了一下有关为何写日记和如何写日记的思路，基本想法如下：一、写日记是为了准确记忆。随着年龄增长，我的记忆力逐渐衰退，写日记的好处是将逝去如烟的往事用文字固定下来，留存给自己。因此这就必须极其真实和准确，不忌讳，不遮掩，甚至连自己有何过失也一样照实记录。二、我把日记看作我非虚构写作的重要样式，将来有可能面世，因此也尽量用灵活多变的叙事结构和较为生动的语言来写，尽量多几分可读性。不承想，时隔 8 年后，我果真以日记为蓝本，写了醒酒屋。这部小说很接近非虚构叙事了，其中超过八成的人物、故事来源于我 2013 年至 2021 年间的日记，这些日记都发表在我的新浪博客以及后来的微信公众号上。互联网是有记忆的，有研究倾向的读者可以对照我那 8 年的日记，从中找出被我写进醒酒屋的故事。当然，为避免可能遇上的纠纷，日记里出现的人物名字，在小说里被我化名了，如“阿沫”“王也”“喜云”“小蒙”等等，只保留了外号和人物自己固有的化名、简称或昵称，如“猴子”“玲玲”“佳丽”等等。李杭育 生命史自由空间 9 油画 60cm60cm醒酒屋书影65李杭育 混沌 33 油画 60cm60cm在不足两成的虚构成分中，除了上述为人物化名之外，我主要还做了两类“手脚”：一是合并人物，将张三和李四甚至王五合并成一个人，如“曹玫”“胡桠”“许星”，以免小说中人物过多；二是故事的时间顺序有所错开，不然真成了流水账了。实际上，这部小说的叙事是跟随我重读日记时的思绪展开的，读到了谁，对此人的哪段故事有兴趣了，就此说他，并把他先先后后的故事归拢归拢，或分成几处娓娓道来，或一股脑儿端了出去。总之，虚构在这部小说中只是一个技术性的工具，而非故事的生成方式。我写小说 40 多年了。若有读者还记得我最初的小说，应该知道我那时是非常擅长虚构的。2015 年出版的小说公猪案，简直可以说是纯虚构的。我不排斥虚构。一点儿都不虚构的小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写并非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譬如历史小说，或者像公猪案那样的寓言小说，或者像指环王那样的源自神话故事的电影，片刻都离不开虚构。包括我在内，中国的当代作家写过太多民国时代甚至更早时代的故事，在那些故事发生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有出生，但是我们都不妨信仰一种叫做“虚构中的真实”的小说理念。同时我们也明白，虚构中的真实毕竟不是经验中的真实。即使你觉得你写的是真实的历史、真实的历史人物，你却实际上并未与之遭遇。你是从书上读到，或者听别人讲起，并非你耳闻目睹，所以你必须在想象中揣摩他们的一切，以及在想象中还原他们的活动场景。小说的故事，必须是人物有血有肉，也必须是发生在场景中的。在这类非现实题材的小说中，虚构既是故事的生成，也是故事的动力。我日后若是写作这类小说，仍会用到甚至用足虚构的功能。但醒酒屋写的是当下，很现实的社会生活，我想还是尽量少用虚构。现实生活自动展现在我面前，活生生地，带着神采，带着动静，带着气味，带着酒香和汗臭，带着嬉笑或愤怒，带着一切存在其自身必有的意义，五光十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只需记录下来，整理整理，遣词造句上稍事琢磨以图精准和精彩。就这样，醒酒屋写成了。常见的习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真正的经验之谈。真实的社会必定是这样。尤其在转型中的中国社会，“鸟”的种类更是多得举不胜举。我这部小说的“林子”不大不小，却也是什么“鸟”都有，而且是什么“鸟”都有存在的理由，也都必定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或欢乐，或悲戚，叽叽喳喳，咕咕嘟嘟，像交响乐那样。每一个人都想过上好日子，每一种生活都丰富了我们的社会生态。甚至，一位读过这部小说的朋友对我说：“你的酒肉朋友太重要了！”所以，不必我去虚构，生活自己在塑造自己。人算不如天算。真实自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