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福克纳的神话”：论《烧马棚》中的伦理选择与伦理反讽.pdf

:./.重审“福克纳的神话”:论烧马棚中的伦理选择与伦理反讽张鹏飞(浙江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摘 要:聚焦于威廉福克纳烧马棚中的主人公沙多里斯认为他是在血统与正义之间做出艰难抉择似乎已成为学界共识却不免陷入思维窠臼 如若摈弃先入之见细细揣摩烧马棚中沙多里斯的人物形象不难发现双重叙事动力之并驾齐驱 显性情节中沙多里斯做出两次伦理选择人性因子战胜兽性因子成功坚守“福克纳的神话”而隐性进程中沙多里斯摇身变为胆小怯懦、虚荣自私的个体成为福克纳伦理反讽的对象“神话”骤然坍塌 唯有发掘烧马棚中的双轨叙事理解其中的伦理选择与伦理反讽才能全面把握沙多里斯这一人物形象深刻洞晓福克纳在全新历史文化语境下的审美取向而非持蠡测海、以管窥天般地对人性之辩、福氏之思一锤定音关键词:威廉福克纳烧马棚双重叙事动力伦理选择伦理反讽中图分类号:.文献标识码:文章编号:()“”:():.“”“.”.:作为享誉世界的现代主义小说家之一威廉福克纳(年)以极具实验性的笔触展露美国南方独特的历史文化传统“把家乡邮票般大小的地方演绎成为他探寻、剖析、思索人类最真实的心灵与命运的舞台”他大多数作品的人物都生活于这块弹丸之地即著名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并在这里建立起“斯诺普斯”与“沙多里斯”的神话王国 烧马棚(年)作为福克纳最具代表性的短篇佳作之一也上演了一场斯诺普斯与沙多里斯的鏖战:父亲阿伯纳斯诺普斯以烧马棚的粗暴方式解决与邻里、雇主间的矛盾纠纷小儿子沙多里斯斯诺普斯开局出庭作伪证、结尾决然去报信终而割舍亲情、选择正义 故事虽短却蕴涵着伦理深意国内外学界对福克纳短篇作品的研究成果颇丰主要围绕创作艺术、宗教神学、南方历史文化等多个维度展开烧马棚已是很好例证 但研究视野仍需拓宽恰如朱振武和杨瑞红所言今后应更为注重“对福克纳短篇小说的表现手法的多样性、思想蕴含的复杂性的洞悉及其作品多元化收稿日期:修回日期:作者简介:张鹏飞()男山西省晋城市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现代主义文学的解读”随着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日渐完善烧马棚的多元解读新添一笔:譬如琳达普赖尔指出烧马棚自始至终都在描摹沙多里斯“要血还是要道义的斗争”汉斯斯凯也提到福克纳的短篇小说通常“反映在某一特定时刻两种对立的力量为取得灵和肉的主控权而展开的激烈斗争”一言以蔽之许多研究者将“亲情还是道义”的抉择视为贯穿始终的伦理主线进而探析沙多里斯的伦理困境与伦理选择 不过依笔者之见这一观点并非无懈可击亟需深究一番 如若摈弃先入之见仔细端详福克纳笔下的沙多里斯不难发现一股颠覆性的叙事暗流足以管窥到沙多里斯胆小怯懦、虚荣自私的一面 双重叙事动力明暗交织伦理选择与伦理反讽齐驱并骤彰显着小说复杂的思想蕴涵 小说思想的复杂性主要源于两大伦理问题:沙多里斯面对亲情与道义的伦理困境做何选择这一选择是否足以映射沙多里斯作为“人”的全部品质?若想解决这两大问题须从福克纳的创作特色谈起 一、福克纳与“神话”之立 世纪是颠倒混乱的时代也是“神话复兴的时代”一方面资本主义空前发展人类物质欲望瓦解传统价值观念尼采宣称“上帝死了”另一方面现代主义作家苦于表征危机运用含混对话、拼贴模仿等方式反叛创新并开始向“神话”寻求援手 正如 艾略特所言:“神话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实施控制建立秩序使处于全无益处的、无政府状态的、荒谬的现代历史获得某种形式和意义”福克纳将“神话”作为建立秩序、创造意义的有效手段:他不仅善于运用神话而且试图创造神话即对“神话进行参照、运用、吸纳和改造的同时也营造出自己的现代神话世界”福克纳在诸多作品中都运用了神话原型与意象隐喻 喧哗与骚动中自甘堕落的凯蒂与伊甸园中偷食禁果的夏娃别无二致我弥留之际中本德伦一家苦痛的远行有如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坚定的探求 押沙龙押沙龙!中的托马斯塞德潘无疑是旧约中大卫王的化身同时又经历着古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王的传奇 在烧马棚中阿伯纳如耶稣般扮演着教化世人的角色只不过前者引导仇恨、后者散播关爱 以此方式福克纳“在希腊 罗马希伯来 基督教因素之大成的人类神话和现代历史之间建立一种普遍性的联系”揭露人物命运、表达历史忧思 此外水火作为圣经中的常见意象在福克纳小说中频繁出现富有隐喻意义 以火意象为例:“火既象征神圣、光明、温暖、净化又象征毁灭、灾难、惩罚”正如在烧马棚中斯诺普斯一家既用火维持温暖又借火惩治恶人 可以说福克纳从不吝于运用神话元素为自己的作品倾注无尽深意不过相较于对神话的运用福克纳对神话的创造更具匠心 在谈及小说创作时他这样说道:“打从写沙多里斯开始我发现我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土地倒也值得一写只怕我一辈子也写不完只要我化实为虚就可以放手充分发挥我那点小小的才华 我至少可以创造一个自己的天地吧”在拉斐特县、牛津镇土地的滋养下福克纳“化实为虚”构建起“约克纳帕塔法县”、杰弗森镇创造了著名的“约克纳帕塔法”神话王国 在这里沙多里斯与斯诺普斯的冲突成为亘古不变的母题:沙多里斯代表南方贵族斯诺普斯则象征对抗与入侵 对于此般“福克纳的神话”乔治马里恩奥唐奈的总结可谓鞭辟入里:在福克纳的神话中若从精神境界来划分存在着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沙多里斯的世界一个是斯诺普斯的世界 在他所有成功的作品中他都细致地发掘着这两个世界并对这两个世界之间无可避免的冲突进行戏剧化的描述这是一场带有普遍意义的冲突 沙多里斯们按传统精神行事也就是说他们本着道德上的责任感行事 他们代表了生命力的道德 人道主义 从沙多里斯的观点来看反传统的斯诺普斯们是不道德的 但是斯诺普斯们并不承认这个观点他们的行动只从私利出发根本不管什么道德上的责任 因此实际上他们是超道德的他们代表了自然主义或兽性 沙多里斯和斯诺普斯的冲突实质上是一场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之间的冲突归结起来沙多里斯与斯诺普斯的冲突就是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人性与兽性的冲突“福克纳的神话”就是书写伦理的神话福克纳在诸多作品中都着力刻画这种冲突建立起一座巍峨的“神话”大厦 正如张岩所言:“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神话系列小说突显了沙多里斯斯诺普斯式的主体精神世界和外在生存空间的对立与冲突”两个虚构的家族代表两种不同的道德观为福克纳的小说创作提供宏观架构 沙多里斯是福克纳神话框架的 第 期 张鹏飞 重审“福克纳的神话”:论烧马棚中的伦理选择与伦理反讽基石:小说聚焦于沙多里斯贵族家族借以讴歌约翰沙多里斯的英雄事迹意欲重塑南方传统的统治地位与道德秩序 然而随着历史的洪流代表传统的沙多里斯淹没于斯诺普斯的世界这是“一个机械化、工业化的世界是唯利是图的利己主义和实用主义的世界是丧失了道德良知的罪恶世界”必然引起对立与冲突 喧哗与骚动中的昆丁康普生闪烁着沙多里斯式人物的道德光辉而康普生家族的其他成员则反映出斯诺普斯世界的麻痹与堕落 前者竭力维护传统的道德秩序(如贞操、名誉等)由此造成与后者难以调和的矛盾冲突 无独有偶我弥留之际也暗含着沙多里斯精神与斯诺普斯精神的冲突:本德伦一家身负信守承诺与遵守礼节的道德责任是对沙多里斯精神的传承而苦旅途中的种种诱惑、插曲无一不归咎于斯诺普斯精神的作祟家庭成员内心不可告人的目的恰是自然主义、兽性的鲜明体现 毋宁说福克纳笔下的神话世界充斥着“斯芬克斯因子”的博弈:沙多里斯以人性因子为主导斯诺普斯以兽性因子为核心二者形成伦理冲突、反映道德价值 那么在烧马棚中这种人性与兽性相冲突所造成的伦理问题是如何表现的呢福克纳是否延续了“沙多里斯”与“斯诺普斯”的神话模式?二、伦理选择与“神话”之证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中提到若想孕育佳作必须关注“人类的内心冲突问题”而根据文学伦理学的观点人类可以被视为一个个斯芬克斯因子人类的内心冲突大抵就是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冲突:“人性因子即伦理意识主要由人头体现其表现形式为理性意志”而兽性因子则代表人的动物性本能“由人的原欲驱动其外在表现形式为自然意志及自由意志”斯芬克斯因子的组合变化铸造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形成各种各样的伦理冲突文学作品正是通过设立伦理冲突以增强矛盾张力并借助冲突下的选择凸显人物形象烧马棚本质上就是一则关于冲突与选择的寓言 小说以阿伯纳被控烧马棚、治安官坐堂问案开篇整个审案过程中沙多里斯出现了两次心理活动其内心冲突已初见端倪:他先是对血亲关系进行确认内心想道:“那可是我们的仇人是我们的!不光是他的也是我的!他是我的爸爸啊”接着面对审问时他差点当堂供认但是“他(爸爸)是要我撒谎呢这个谎我不能不撒了”最终在冲突中选择了沉默“人类对血缘关系重要性的思考与认识就是最初产生的伦理意识”所以说沙多里斯第一次的选择遵循了最原始的伦理意识是与生俱来的、尚未成熟的“人类的理性越成熟人类的伦理意识就越强烈并形成相应的伦理观念”禁忌、责任、义务等都是基本的伦理秩序 真正让沙多里斯理性趋于成熟、伦理意识幡然觉醒的是德斯班少校的宅第:大得真像个官府呢 他暗暗想着心里不觉顿时安定起来感到一阵欣喜这原因他是无法组织成言语的他还太小还说不上来 其实这原因就是:爸爸惹不了他们了 生活在这样安宁而体面的世界里的人他别想去碰一碰在他们面前他只是一只嗡嗡的黄蜂大不了把人蛰一下罢了这个安宁而体面的世界自有一股魔力就算他想尽办法放上一把小小的火这里大大小小的马棚牛棚也决烧不掉一根毫毛至此沙多里斯内心的冲突达到高潮 一方面他钦羡这个“安宁而体面的世界”渴望一种安定感、秩序感另一方面他生怕父亲再次毁掉这份难得的安定和秩序觉得“爸爸的身影并没有因 为 到 了 这 样 的 宅 第 跟 前 而 显 得 矮 上 三分”但是这次沙多里斯选择维护伦理秩序:正如埃尔默豪厄尔所评论的那样德斯班少校的府第象征着美与秩序住在这里的人代表着“安宁与体面”正是内心的“崇敬之感”促使沙多里斯做出了最终的“伦理决定”面对德斯班少校的宅子沙多里斯由之前的伤心绝望变为“欣喜”父亲的身影让他“安心而欢喜的感觉一时间又消失了”但“那种安心而欢喜的感觉过了片刻就又恢复了”甚至觉得“或许这下就可以叫他(爸爸)改一改了”这一系列情感变化既呼应了沙多里斯内心的冲突又暗示着他最终的选择 从某种意义上说对血缘关系的认同导致沙多里斯伤心绝望而对伦理秩序的确立令沙多里斯安心欢喜随着“安心而欢喜的感觉”占领高地沙多里斯的伦理意识彻底觉醒“在新的社会时代新的社会秩序和新的伦理道德关系遭到破坏带来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作为南方新价值体系下新生代的代表人物沙多里斯更富有正义、公平的伦理价值观所以他最终选择割舍亲情、维持秩序“连头也不回地去了”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第 卷沙多里斯的“冲突”实则是伦理两难“选择”实则为伦理选择需要结合他的伦理身份作深入探究 在文学作品中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离不开伦理身份而伦理身份又种类繁多“如以血亲为基础的身份、以伦理关系为基础的身份、以道德规范为基础的身份、以集体和社会关系为基础 的 身 份、以 从 事 的 职 业 为 基 础 的 身 份等”烧马棚中的沙多里斯具有双重伦理身份:从血亲身份看沙多里斯是阿伯纳的儿子必须遵守父子之间的伦理道德规范从集体和社会身份来看他是社会集体的一员不可违反业已形成的社会价值规范 面对这两个道德命题任何一种选择都会陷入伦理悖论:若选择忠于家族血统会触犯善恶不分的伦理禁忌若选择忠于社会价值又会触犯骨肉相残的伦理禁忌 “无论选择哪一项在伦理上都会导致另一项违背伦理”这让沙多里斯深陷伦理两难“伦理两难是难以做出选择的一旦做出选择就往往导致悲剧”具体而言沙多里斯第一次选择忠于家族血统随即遭到其他社会成员的冷眼、谩骂、殴打在感受到安宁与秩序、激活内心伦理意识之后他第二次选择忠于社会价值却直接导致了父亲被枪击的悲剧 沙多里斯最终的伦理选择合理与否需要回到当时的伦理环境再作定夺:故事以内战后的南方为背景社会处于新旧体制交替时期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传统价值体系逐步解体取而代之的是公平正义的社会价值观念小说其实以 年后沙多里斯的口吻暗示过这一价值观 他认为公堂上的人“不过想搞清真相主持公道”可见其内心更为认同自己的社会伦理身份因此最终的伦理选择合乎道德规范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之前对烧马棚中“亲情还是道义”伦理主线的探讨值得肯定不过沙多里斯最终的伦理选择也是人性因子战胜兽性因子的伦理隐喻与“福克纳的神话”颇有暗合互应之趣 在“福克纳的神话”世界里沙多里斯本着道德上的责任感行事、代表人道主义和人性而斯诺普斯只从私利出发、代表自然主义和兽性这一神话模式在小说中有迹可循 譬如阿伯纳作为斯诺普斯典型人物在自然中过着最原始的生活隐匿树林、见人就躲“那小家子气的火堆就是他赖以度过漫漫长夜的活命果子”而且他如野兽般凶悍威猛、独吃自疴“死死认定自己干的事决错不了谁只要跟他利益一致准也可以得到些好处似的”他以个人私利为中心受自由意志、动物性本能所驱动与之相反沙多里斯由理性意志主宰象征一种“传统道德感”文中有一处细节可作印证:治安官问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低声答道:“上校沙多里斯斯诺普斯”“啊?”治安官说“大声点说 上校沙多里斯?在我们本地用沙多里斯上校的名字做名字的人我想不能不说实话吧?”沙多里斯上校作为福克纳小说中的英雄人物本身就是正义与道德的化身所以小沙多里斯代表着人道主义精神、注定要坚守深植传统的道德感福克纳也正是通过“对贵族家族沙多里斯家族的神化”努力重建社会道德秩序 所以说沙多里斯之抉择最终导致斯诺普斯之死隐喻着人性因子打败兽性因子、理性意志战胜自由意志 藉此小说似乎坚守了“福克纳的神话”正如豪厄尔所总结的那样斯诺普斯伴着“动物的贪婪、欲望、卑劣狡诈”如幽灵般从“原始的过去”显现沙多里斯与德斯班则代表人道的、文明的世界 盖尔爱德华威尔逊则把斯诺普斯视为“偏执狂型人物”只顾血统、不顾法规将沙多里斯视为“阿波罗型人物”以公民角色为重、追求社会安宁与福祉 这种“斯诺普斯”与“沙多里斯”的二分法与“福克纳的神话”也可谓相映成趣 三、伦理反讽与“神话”之破可是“福克纳的神话”坚不可摧吗“斯诺普斯”与“沙多里斯”的二分法囊括无遗吗?批评界对此质疑连连 弗吉尼亚福勒为斯诺普斯作辩护认为如果直接把阿伯纳列入坏人阵营、将德斯班视为好人阵营就会陷入“简单的两极分化”造成对于小说本身、沙多里斯人物形象的误解 菲利斯富兰克林对上文中豪厄尔的论述提出反驳豪厄尔认为烧马棚证实了奥唐奈对“福克纳的神话”之归纳但富兰克林则指出豪厄尔的立场“站不住脚”同样地威尔逊也认为“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划分太过“笼统”不足以阐明福克纳作品的艺术性为何会有这么多反对的声音呢?这与小说中一条隐匿的叙事暗流不无关联 如果说已有研究者从阿伯纳反叛行为的合理性、正义性角度为其辩护那么对小说“隐性进程”的挖掘则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瓦解沙多里斯的完美形象二者携手击溃 第 期 张鹏飞 重审“福克纳的神话”:论烧马棚中的伦理选择与伦理反讽“福克纳的神话”在不少叙事作品中显性情节背后都存在另一种隐蔽的叙事动力从头到尾与之并列运行申丹将其命名为“隐性进程”通常情况下“隐性进程和情节发展表达出相互对照甚或相互对立的主题意义、人物形象和美学涵义以各种方式邀请读者做出更为复杂的反应”烧马棚也存在着双重叙事动力:显性情节讲述沙多里斯在亲情与道义之间的挣扎和选择尽力塑造一个“神化”的人物形象而隐性进程却始终展露沙多里斯胆小怯懦、虚荣自私的一面具有颠覆性意义譬如小说开头在描绘沙多里斯矛盾纠结之余也展现他的胆小怯懦:孩子没有吭声心里一个劲儿地想:仇人!仇人!“你要我问这个孩子?”不过这句话他倒是听见了随后的几秒钟过得好慢这挤满了人的小店堂里除了紧张的悄声呼吸以外再没有一丝声息他觉得就像抓住了一根葡萄藤的梢头像打秋千一样往外一荡飞到了万丈深涧的上空就在荡在这最高点时地心似乎霎时失去了吸力于是他就一直凌空在那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你打发他走吧”于是孩子立刻觉得那流体般的时间又在他脚下飞快流去那乳酪味和罐头肉味那恐惧和绝望那由来已久的热血上涌的苦恼又都纷至沓来这段描写颇具讽刺意味:既然沙多里斯一开始将治安官、哈里斯视作“仇人”按照这样的立场他就完全可以对父亲的行为矢口否认但结果却吓得说不出话来感觉“凌空在那里”后来哈里斯不再逼问他才回过神来“那流体般的时间又在他脚下飞快流去”也许有人会反驳道:他的沉默不是因为内心挣扎、不愿说谎吗?但在小说中沙多里斯的绝望挣扎往往伴随着上涌的“热血”毕竟“热血”是其血统身份的隐喻 而在这里沙多里斯被打发走后“热血上涌的苦恼”才纷至沓来 如此看来沙多里斯那一刻应是恐惧怯懦至极已无暇顾及血统与正义之争 这似乎有悖于小说的主题但申丹曾说过:“当我们在情节发展中遇到棘手的文本成分时既不能忽略不计也不能设法将其纳入对情节的阐释而是需要探寻这些文本成分是否与其他文本成分相呼应构成另外一个叙事运动沿着与情节对照甚或对立的主题轨道向前运行”沙多里斯胆小怯懦的形象其实可与其他文本成分相互呼应譬如小说开头就点明了沙多里斯的两种情感一种是热血与正义相冲的伤心绝望而另一种则是“恐惧不安”中腰也多次描摹沙多里斯对父亲的恐惧有些话“对自己都不敢说出口”临近结尾处面对雇主的索赔沙多里斯几近妥协心想“花上二十蒲式耳说不定划得来呢”这些文本成分彼此照应构成一股与情节对立的叙事暗流邀请读者推导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在这股叙事暗流中沙多里斯甚至表露出虚荣自私的一面流淌着斯诺普斯所代表的兽性正如富兰克林所言沙多里斯对德斯班大宅的第一 印 象“虚 幻 之 至”令 读 者 感 到“不 自在”不妨从文本中窥之一二:他一见就把爸爸忘了也把心头的恐怖和绝望全忘了后来虽然又想起了爸爸(爸爸并没有停下脚步)那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却再也不来了 因为他们虽然也先后搬过十多次家可是以前始终旅居在一个穷苦的地方无论农庄、田地还是住宅规模都不大像眼前这样的一座宅第他还从来没有见过 大得真像个官府呢 他暗暗想着他一路走去简直叫这座宅第给迷上了 显性情节中德斯班的宅子是安宁与秩序的象征似乎为沙多里斯最终的伦理选择做了辩护 但在卡尔正德尔看来德斯班的宅子并不能等同于社会正义安宁与体面更是不堪一击沙多里斯充满“不切实际的念想”正德尔对小说显性情节的质疑值得肯定但对这一处文本矛盾的解释似乎力不从心 这一矛盾不能归因于主人公之涉世未深而应承认沙多里斯本就存在虚荣的一面:不带先入之见地阅读上面那段文字难道没有一种见了豪宅、忘了亲人的势利感吗?之前住在“穷苦的地方”沙多里斯从未给受害的邻里通风报信为何如今到了“大得真像个官府”的宅第他又突然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原因很简单 他“叫这座宅第给迷上了”也正因为这样 他第一次与 父 亲 展 开“公 开 对抗”除此之外沙多里斯身上也有着斯诺普斯的残暴与自私 譬如妈妈问他伤口痛不痛他粗鲁地说“警告你甭管我”为了跑去报信他拼命挣脱妈妈扬言“伤着你我可就不管了”在小说结尾他听见枪声先是往前奔了一会 并未到达现场就“不 知 不 觉 地 停 了 下来”最后惊恐忧虑烟消云散“连头也不回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第 卷地去了”尽管大多数人将这一结局解读为沙多里斯愧疚难当、无颜归家但这又何尝不是他狠心抛弃家庭、追求个人幸福的有力证明?文中还有一处细节:沙多里斯 最 后 身 体 有 点“发僵”原文用的是“”一词而这个词在前文中多次用来形容阿伯纳“不灵便的脚”既有“僵硬”的表面义又有“严厉、坚定”等引申义不论何种既然沙多里斯也变得“”不禁让人思考:他是否将来也会成为父亲那样自私的人?简海尔斯就对这一点表示赞同她认为结局预示着“自由意志的胜利”小说“宿命论的语言”暗 示 着 沙 多 里 斯 注 定 要 重 复 父 亲 的 老路 这些文本细节看似琐碎、甚至与显性情节相悖却共同构成一条颠覆性的隐性进程让人们看到沙多里斯虚荣自私的一面烧马棚的隐性进程具有另一种主题相关性其目的是进行伦理反讽 正如申丹所言:“倘若文中存在明暗相映的双重进程而我们仅仅关注显性的那一种就难免会对作者的修辞目的、作品的主题意义和人物形象产生片面或偏颇的理解也难以全面把握作品的审美价值这股潜藏的伦理审美叙事暗流跟表层情节运动既形成张力又共同构成推进叙事向前发展的双重动力”申丹以苍蝇为例认为该作品表层情节围绕战争、死亡、无助等展开隐性进程则聚焦于对老板虚荣自傲的反讽邀请读者对其做出“负面的伦理判断”烧马棚也是如此一边对显性情节中沙多里斯的伦理选择进行肯定的道德评价另一边又不免对这一人物的胆小怯懦、虚荣自私做出负面的伦理判断一明一暗、一正一负尽显张力与反讽 正如玛里琳克莱尔福特所提到的那样福克纳的作品总是在“不自觉的怀旧与尖锐的讽刺”之间左右摇摆 如此看来烧马棚的显性情节不正讲述了沙多里斯对美国旧南方道德秩序的致敬与怀念吗隐性进程又何尝不是对沙多里斯辛辣尖锐的伦理反讽呢?双重叙事动力齐驱并驾沙多里斯由道德正义的化身变为抨击反讽的对象“福克纳的神话”因此轰然坍塌不禁让人反思人性之复杂 聂珍钊指出:“人性是一个伦理学概念它是对人的属性趋善的描述 人性的内涵就是善、就是道德”从这个角度看显性情节中的沙多里斯代表着人性因为他是善的、是道德的 那隐性进程中的沙多里斯呢?钱中丽曾探析过福克纳作品中的原罪观她这样说道:“福克纳笔下的人物无论是恶人、普通人还是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品德高尚的人等等在认知、道德、意志、情感、公正、行为等方面有着各种各样的缺陷和不足本性都不能达到完善和完美的高度”通过在理想主义者沙多里斯身上增添一定的缺陷与不足福克纳表达着自己对人性不完善的理解 不过这与聂珍钊所说的人性内涵并不相悖因为福克纳正是通过对人物内心冲突的揭露引导其经受考验、奋力抗争“努力获得人性向善的力量”追本溯源福克纳对人性之反思与其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及其本人的现代审美取向相契合“对人类现代境遇的揭示是现代主义者的共性”福克纳自然也不例外 世纪后期现代工业与城市化的兴盛导致社会冷漠异化、加剧人类精神危机 世纪初两次世界大战更是上演空前的杀戮与罪恶、彻底击溃西方价值观念以 年为背景、创作于 年的烧马棚在这一历史语境下发出对人类现代困境的深切追问福克纳作品突出展现了“罪恶”的现代特征:不再是善与恶、美与丑、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论而是颠覆传统认知的罪罚因果论、善恶交织论 这与美国南方的文化语境也不无关联是美国南方文学怀旧传统与现代语境的巧妙融合 福克纳由现实走向历史再用历史澄照现实或反思旧南方以蓄奴制为代表的罪恶在现代社会造成的巨大灾难(罪罚因果论)或揭示南方传统美德在现代社会的负面表现如冷酷、贪欲等(善恶交织论)以如炬目光洞穿现代世界的罪恶与苦难 福克纳将“罪恶”置于现代语境、赋以时代特征的同时也闪耀着“作家精神自我的标志”展现出独特的现代审美取向及文学实践 他“从未有过人性完善和完美的幻想”但“也决不是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以整体的、动态的、辩证的现代审美观审视人性之复杂和“人类的内心冲突”这种审美取向深植于福氏文学实践的深层呈示结构之中包括“复现式结构、并置式结构和比照式结构”等而烧马棚则以另一种更为精致、更具匠心的结构 神话结构 揭示出福克纳对人性本质的伦理深思 结 语阅读福克纳的作品需要“不断地找寻、折回”循环往复、不一而足 初识烧马棚 第 期 张鹏飞 重审“福克纳的神话”:论烧马棚中的伦理选择与伦理反讽读者可能更多关注于沙多里斯的两次伦理选择感受他如何在亲情与道义之间左支右绌 最终代表人性因子的沙多里斯战胜代表兽性因子的斯诺普斯与“福克纳的神话”中“沙多里斯”与“斯诺普斯”的二分法不谋而合 若摈弃先入之见再读烧马棚读者可能又会发现一条与显性情节主题相异、彼此颠覆的隐性进程暗中聚焦于沙多里斯胆小怯懦、虚荣自私的一面对其进行负面判断、伦理反讽 如此一来沙多里斯身上也出现了斯诺普斯所代表的兽性“福克纳的神话”摇摇欲坠、终而坍塌 通过发掘这一条叙事暗流得以重审“福克纳的神话”窥探福克纳伦理书写背后蕴涵的神话逻辑从而全面把握沙多里斯这一人物形象深入理解福克纳“虽不尽完美、却趋于向善”的人性观福克纳站立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界之处以宏大的神话结构对人类现代社会展开伦理诘问用独树一帜的文学实践审视罪恶丛生、善恶交织的人性本质 透过烧马棚的伦理书写及其神话逻辑看到的是福克纳对美国南方文学传统的改写创新、对现代主义思潮和现代人类社会之“罪恶”的全面反思 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是罪孽深重的、又是善恶交织的是地域性的、也是世界性的引导人们不断思索人类世界普遍存在的善恶之争、人性之辨 同时福克纳作品的深层结构又蕴藏着具有警示意义的价值体系召唤着一种秩序感、重构感使人们“不再局限于对罪恶的认识而是走向对于人类应如何超越罪恶的思考”烧马棚正是通过神话结构的立、证、破实现人性价值体系的建构与解构指引人们认识恶、追寻善、超越恶以历史照亮现实承载着历史重负迈向未来参考文献:袁秀萍.威廉福克纳批评与研究.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朱振武杨瑞红.福克纳短篇小说在中国.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琳达普赖尔.身势语:福克纳烧马棚中主人公的动作.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刘道全.创造一个永恒的神话世界 论福克纳对神话原型的运用.当代外国文学():.朱振武.论福克纳小说创作的神话范式.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李文俊.福克纳评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张岩.论喧哗与骚动神话世界的诗意建构.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威廉福克纳.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 福克纳短篇小说集.李文俊陶洁 译.南京:译林出版社.:“”.():.“”:“”.():.“”:.():.“”.():.申丹.“隐性进程”与双重叙事动力.外国文学():.“”.():.“”.():.申丹.叙事动力被忽略的另一面 以苍蝇中的“隐性进程”为例.外国文学评论():.:“”.():.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人性概念的阐释与考辨.外国文学研究 ():.钱中丽.福克纳作品中的原罪观.外语学刊():.张冠夫.“罪恶”的现代诠释:作为现代悲剧叙事的核心 威廉福克纳作品对“罪恶”的审美呈现.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责任编辑:刘 燕)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第 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