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的跨民族传播与地方性实践——以德昂族重阳节为例.pdf

153族人类学研究节日的跨民族传播与地方性实践以德昂族重阳节为例熊威（华中师范大学，湖北武汉430079)摘要：重阳节是中华民族传统节日，也是首批国家级非遗项目。随着传统节日的复兴和主流意识形态的重视，重阳节尊老敬老习俗被凸显，成为重阳节最重要的文化符号。近些年来，重阳节在德昂族地区广泛传播与深入发展。同时，结合本民族文化资源，德昂族对重阳节加以创造性阐释和文化实践。经由自上而下的政府推动与自下而上的地方实践，重阳节成为德昂族节日体系的组成部分，在这一过程中，非遗话语体系发挥了重要作用。非遗具有公共文化属性，应对以往非遗研究中的“文化族别化”取向进行反思，着重关注非遗的跨民族传播实践，从动态角度呈现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现实，发掘非遗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作用。关键词：德昂族；重阳节；非遗；公共文化；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图分类号：C9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 0 0 5 5 6 8 1(2 0 2 3）0 2 0 1 5 3 0 6Cross-ethnic Communication and Local Practice of Festivals-Taking The Deang Double Ninth Festival Festival as an ExampleXIONG WeiAbstract:The Double Ninth Festival is a traditional Chinese festival and the first batch of national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projects.With the revival of traditional festivals and the emphasis on mainstream ideology,the custom of respecting the elderly in the DoubleNinth Festival is emphasised,and it has become the most important cultural symbol of the Double Ninth Festival.In recent years,theDouble Ninth Festival has been widely spread and deeply developed in the Deang region.At the same time,the Deang nationality,combined with its own national cultural resources,has caried out a creative interpretation and cultural practice of the Double NinthFestival.Through the govermments top-down push and the local bottom-up practice,the Double Ninth Festival has become an integralpart of the Deang festival system.In this process,the discourse system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has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Since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has public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we should reflect on the cultural ethnicity orientation of previous studieson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focus on the inter-ethnic transmission practice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present the reality ofinteractions and exchanges among ethnic groups from a dynamic perspective,and explore the role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strengthening 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Key words:Deang nationality;The Double Ninth Festival;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Public culture;Strengthen the consciousnessfor the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重阳节是中华民族传统节日，也是首批国家级非遗项目。但是，在1 9 7 0 年以前，重阳节作为岁时节日，影响力远不如春节、端午节、清明节和中秋节等其他传统节日。到1 9 8 0 年，重阳节才开始受到社会关注，通过行政法规将重阳节定为“中国老人节”“敬老节”，倡导全社会树立尊老、敬老、爱老、助老的风气。有学者认为，重阳节尊老敬老传统被再次激活并有机融人现代生活，与1 9 8 0 年以来对重阳节的再次命名有着密切的关系。目前，学术界关于重阳节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历史源流和节日文化的探讨 2 3 1 4 ,对当下重阳节传承与发展现状关注不足。另外，重阳节是以汉族为主体多民族共享的传统节日，如今很多学者在研究中，将重阳节作为汉族的传统节日，对重阳节在少数民族文化传播、发展和实践的意义发掘不够，仅在相关研究中有零星提及。笔者以田野调查为基础，试图通过德昂族重阳节的个案来发掘重阳节在少数民族地区传播与发展的情况，既能丰富既有重阳节研究的内容和维度，也能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背景下更好理解节日的意义与价值。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西南少数民族龙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中华文化认同研究”（批准号：2 2 CMZ021）阶段性成果。作者简介：熊威，男，湖北武汉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人类学博士，主要从事民俗学、人类学研究。154旅海第3 4 卷参第2 期2023年6 月一、研究问题的提出德昂族是生活在中国西南边境地区的一个少数民族，既是云南7 个人口较少民族之一，也是一个典型的跨境民族。根据2 0 1 0 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中国境内的德昂族只有2 0 5 5 6 人，而在东南亚地区生活着1 0 0 多万德昂族。就目前中国境内德昂族聚居区域来看，主要分布在德宏、保山、临沧等地区，呈现出明显的“大分散，小聚居”特点。德昂族村寨一般位于半山腰地带，地理位置较为偏僻，农业生产条件艰苦，交通基础设施落后，贫困现象十分严重。新中国建立后，随着民族平等政策的推行和落实，大量扶贫政策、项目和资源的进人，极大改善了德昂族地区的生产生活面貌，尤其是精准扶贫和乡村振兴政策的实施，更是直接帮助德昂族摆脱绝对贫困状况，在2 0 1 9 年4 月实现整族脱贫的伟大壮举。从2 0 1 6 年1 月起，笔者先后8 次进人德昂族地区，以德昂族“明星”村寨寒一出冬瓜老寨为核心调查点，对德昂族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进行全方位考察，累计田野调查时间长达6 个月。出冬瓜老寨位于德宏芒市三台山德昂族自治乡，这是全国唯一的德昂族自治乡，也是德昂族人口聚居最为密集的地区之一。出冬瓜老寨现有1 4 5 户6 5 3 人，占全国德昂族总人口的3.1 8%，是远近闻名的德昂族村寨，村寨内的德昂族传统文化保留较好，成为德昂族对外展示的一张“名片”。2 0 0 8 年，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来出冬瓜老寨视察，更是使其声名远播目前，出冬瓜老寨致力于打造德昂族传统文化保护区，大力发展乡村旅游产业。在田野调查期间，笔者最为直观的感受就是节日文化丰富多彩，尤其是德昂族传统的浇花节、开门节、关门节等，不仅德昂族同胞参与热情很高，而且吸引了很多外来游客。近些年，德昂族地区的节日文化发生了巨大嬉变。有学者对当下德昂族地区节日文化的跨民族传播现象进行研究，认为以春节为代表的外来节日开始被德昂族所接受，同时以浇花节为代表的本民族节日也被其他人群所了解。可见，除传统的德昂族节日以外，很多新兴的、外来的节日开始进人德昂族地区，比如春节、清明节等中华民族传统节日。另外，随着流行文化的影响，村寨内的年轻人也开始兴起过情人节、圣诞节等带有西方文化色彩的节日。德昂族地区节日文化嬉变的过程与实践，与2 0 世纪9 0 年代以来国家权力下渗、文化传播加速、大众传媒普及、外出务工盛行和外来游客进人等多重因素有关，现在德昂族地区的节日文化处于一种“文化杂交”（CulturalHybridity）的状态，民族节日与外来节日、传统节日与现代节日、中国节日与西方节日并存，深刻影响着德昂族村寨的日常生活和节日文化。笔者以重阳节为例，以出冬瓜老寨为田野点，通过分析重阳节与德昂族的相遇过程、实践和逻辑，讨论节日的跨民族传播与地方性实践。同时，希望走出个案研究，回到非遗角度，探讨非遗在跨民族传播中的意义与价值，试图打破非遗研究中的“文化族别化”取向，强调非遗的公共文化属性，发掘非遗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作用。二、重阳节与德昂族的相遇重阳节进人德昂族地区的时间并不长，真正在出冬瓜老寨产生影响，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在2 0 1 6年的时候，笔者刚进入出冬瓜老寨做调查，除了少数德昂族公职人员、民族精英和在校学生外，村寨内很多人都不知道重阳节。与重阳节相关的活动，仅局限在重阳节之际，乡政府和村委会去慰问部分村寨中的老人，产生的社会影响力并不大。近些年来，随着非遗保护和传统节日复兴的浪潮，各级政府都十分重视重阳节，试图通过重阳节的活动来强化全社会尊老敬老的氛围。作为全国唯一的德昂族自治乡，三台山德昂族自治乡自然要按照上级政府要求，在现有的重阳节文化框架下，结合德昂族民族文化资源，打造具有德昂族特色的重阳节。在2 0 1 8 年，三台山德昂族自治乡政府在出冬瓜老寨隆重举办了首届重阳节活动，以往临时、零碎的重阳节活动，开始走向组织化、仪式化和制度化，这是德昂族重阳节的标志性事件。此次活动主题是“2 0 1 8 年出冬瓜老年人运动会暨重阳节活动”，目的是为大力弘扬中华民族尊老敬老的传统美德，推动精神文明建设。从活动名称和目的来看，带有明显的官方性质。此次重阳节活动由三台山德昂族自治乡政府举办、出冬瓜村承办，活动规格较高，除了乡政府领导、驻村干部以及村干部到场以外，省、州和市级相关职能部门官员也前来参加。此次重阳节活动内容丰富、参与人数众多，共计有2 6 0 余人参加活动，1 2 0 名运动员参加比赛，活动持续一天时间，具体内容如下：第一，举行老人运动会。此次活动选取了蔑弹弓、陀螺、拉活、桑翁、桑比、运茶接力等6 项德昂族传统体育项目，主要目的是彰显老年人的运动风采，激发老年人的锻炼热情，希望老人健康长寿。所有比赛项目都是德昂族传统的民俗体育项目，老年人较为熟悉，而且也经常参加。每项比赛安排了专门裁判，根据成绩评选出名次，并颁发奖状和奖品。此155族人类学研究项活动内容，一方面是借鉴了德宏州举办民族运动会的经验，每次州里举行民族运动会，都会抽调出冬瓜老寨的德昂族群众去参加比赛；另一方面是吸收很多地方在重阳节的时候给老年人办趣味运动会的做法，通过借鉴趣味运动会的形式，加人德昂族传统体育项目内容，使之能够在短时间内被出冬瓜村寨的老人所接受。第二，开展文艺表演活动。德昂族能歌善舞，无论男女老少，在文艺表演方面都有很高天赋。整场文艺演出，有老年人展示才艺，比如德昂族传统的音乐小调吹叶子，也有年轻人以歌舞形式向长辈表示祝福。之后，由德昂族水鼓舞压轴。德昂族水鼓舞是一项综合性的艺术类型，表演队伍规模庞大，内容精湛，最主要是能够代表德昂族的文化特色，使得整场活动具有明显的标识性。在文艺表演环节，无论是歌舞的选择和编排，还是流程的安排和设计，都贯穿着尊老敬老的要点，体现出重阳节活动的主题。第三，评选“孝老爱亲”示范户。出冬瓜村共计有9 个小组，每个小组评选出1 户“孝老爱亲”示范户，颁发奖状证书，并给予一定的物质奖励。就整个活动而言，评选“孝老爱亲”示范户是重头戏，各级领导十分重视，希望通过评选活动，弘扬重阳节尊老敬老的优秀文化传统，通过给群众树立榜样，让他们向榜样学习。领导们给示范户颁奖，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鼓励他们继续发扬尊老敬老的传统美德。德昂族群众也很看重此项荣誉，在他们看来，这种带有官方性质的表扬和奖励，是对个体和家庭的极大肯定，具有很大吸引力。第四，举行德昂族洗手洗脚礼。洗手洗脚礼活动放在文艺表演中间进行，9 户“孝老爱亲”示范户上台，老人端坐在舞台中央，家中晚辈给长辈洗手洗脚。洗手洗脚礼与南传佛教信仰有关，按照南传佛教信仰理解，通过圣水的清洗能够祛除自己身上的污移和罪过，这也是泼水节的核心文化意义。在每年泼水节第二天晚上和第三天早上，家中晚辈都要准备热水，端到堂屋中央，给长辈洗手洗脚，彼此讲述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进而达到祛嗨祈福的目的。现在在各种宣传中，刻意将洗手洗脚礼打造成为德昂族的孝道行为，以至于洗手洗脚礼成为德昂族尊老敬老的文化表征，按照三台山德昂族乡政府计划，德昂族重阳节活动会持续举行，并结合已有的经验，对活动内容不断创新。比如2 0 1 9 年的重阳节，德昂族就在上述内容基础上，新增老人聚餐这一环节，而且除了举办官方活动外，政府还鼓励家庭内部开展尊老敬老活动，比如在重阳节这一天，吃饭的时候举行传统的拜老人仪式。开饭之前，老人坐在桌子中央，其他人在地上，老人念经祈祷，接受子女的祝福，祈祷家庭平安幸福。等到了晚上，家中晚辈打来热水，给父母洗手洗脚。现在有些比较讲究的家庭，也会在重阳节之际走访家中老年亲戚，带上一些简单的礼品，表示对他们的美好祝福。可以看出，在重阳节与德昂族的相遇过程中，当地政府扮演了关键角色，通过自上而下的行政介人，设计了德昂族重阳节的文化框架，助推重阳节在德昂族地区传播与发展。从2 0 1 8 年开始，无论是政府官方举办的重阳节活动，还是民间自发组织的重阳节活动，虽然规模大小不一、内容各有侧重，但均是在政府鼓励和支持下举行，以尊老敬老作为活动核心内容。正如德昂族群众所说，这些活动让他们“学习”如何过重阳节，更为直观了解重阳节文化和参与重阳节活动。三、德昂族理解重阳节的文化逻辑重阳节进人到德昂族日常生活之中，虽然只有短短几年的时间，但是已经形成了具有德昂族特色的重阳节。为什么德昂族这么容易接受重阳节？难道仅仅归因于行政权力的推动吗？笔者认为，更为核心的原因在于德昂族理解重阳节的文化逻辑，这种由内而外、自下而上的动力成为德昂族接受重阳节的关键，这就需要回到德昂族日常生活语境，探讨老人在德昂族社会结构和文化体系中的地位。在德昂族村寨，老人的地位很高。达古达楞格莱标是德昂族民族史诗，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记载了德昂族的历史源流、发展过程和文化传统等内容，“达古达楞格莱标”翻译成汉语的意思是“阿公阿组的话”。在德昂族观念里面，老人熟悉德昂族历史文化传统，掌握各类仪式的操作实践，是民间社会的权威象征。可以看出，尊老敬老文化已经融化到德昂族民族传统之中，体现在生活的点点滴滴，“崩龙（德昂）人对长辈都很尊重，除日常生活必须听命于长者外，对老者的饮食起居都非常关怀，不让老人从及重体力劳动，仅做些家庭附带劳动，如竹器编织纺织、带领儿孙，将男长辈卧室安置于厅堂火塘上端，吃新米或用餐时，必让老人先吃几口，小辈才能动筷，若有村社的宗教祭祀和接待宾客时，都由长者代表参加和接待。”8 在每个德昂族家里，正厅中央都有一个火塘。火塘的正上方位置一定是留给老人，其他人不能随便去坐。同样，参加类房活动的都是老人，里面每一个位置都是固定的，按照老人的等级和辈分分布。因此，无论是在世俗空间，还是在神圣空间，德昂族老人的地位都是不容置疑的。156族海第3 4 卷第2 期2023年6 月除了日常生活，节日仪式中很多细节也可以凸显出老人的地位。比如村寨内的重要节日，都由老人卜算日期、组织活动、主持仪式。而且按照惯例，每次节日活动结束后，都要举行拜老人仪式，聆听老人的总结，感谢老人的付出。甚至有学者认为，德昂族拥有尝新节、洗手洗脚礼、供饭节和堆沙节等带有敬老性质的民族节日9。另外，德昂族设计了一系列民间制度，确保老人在村寨的地位。每个德昂族村寨都有一个老人组织，全村的老人都是其成员，其中核心领导有7 人，分别是“达岗”“达德利”“达腊姆”“达板”“达速德岗”“达幸”“达幸甘”。他们负责管理房事务、主持宗教仪式、执行村规民约、保管公共财物、购置公共用品等内容。也就是说，村寨内几乎所有事情，都在老人组织的职权范围内。因此，老人组织成为村寨民间事务的领导者，在奘房和家庭、神圣与世俗、寨内与寨外、集体与个人、公共与私人之间扮演着中介的角色，对村寨社会秩序运转和日常生活稳定起着重要作用。因此，德昂族社会中有丰富的孝文化因子，尊老敬老文化贯穿于日常生活各个方面。正是因为德昂族有尊老敬老的传统，这为重阳节的传播和发展提供了丰厚的文化土壤。同时，这也决定了德昂族理解重阳节的文化逻辑在于尊老敬老，他们并不是将重阳节作为一个岁时节日看待，而是将其视为一个专门为老人设立的节日，因而更习惯称重阳节为老人节，正如笔者的核心报道人所说：“你们汉族喜欢说重阳节，你要是跟我们这里的人说重阳节，很多人可能都说不知道，他们晓得的是老人节。我们德昂族是很尊敬老人的，你看平时吃饭的，都要先拜老人。以前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尊敬老人还有这么多说法。还有，过老人节是国家的要求，国家专门给老人设立了一个节日。有了一个节日，就有了一个说法嘛，那你要是再不尊敬老人，就说不过去了。”也正因如此，重阳节其他文化事项在德昂族地区影响力都不大，比如辟邪、登高、祭祖、赏菊、佩茱黄、吃重阳糕等，出冬瓜老寨群众基本上都不了解。反倒是新增的德昂族体育项目、洗手洗脚礼等，既能体现德昂族尊老敬老的文化内容，又紧密贴合重阳节的现代节日意涵。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德昂族重阳节是一种“被发明的传统”,融合了汉族与德昂族、传统与现代重阳节的文化要素。另外，不同传统节日在德昂族地区的不同遭遇，也可以印证这一判断。现在除了过重阳节之外，德昂族也开始过清明节。以前，德昂族丧葬信仰以奘房为核心，对祖先亡者的祭奠都是在房完成，他们不会给亡者修建墓地，形成“认不认坟”的丧葬文化。但是，近些年来，他们开始大肆修建墓地，逐渐形成了“认奘又认坟”丧葬文化2。清明节是对逝去亲人的纪念，能够与尊敬老人的传统联系起来，所以能够得到德昂族的认可，但对于同样被纳人到国家节假日体系之中的端午节和中秋节，德昂族同胞的热情并不高，因为这两个节日内容很难直接对应德昂族文化传统，所以目前还存在一定的接纳难度。重阳节作为一个外来节日，能够很快被出冬瓜老寨所接纳，成为村寨固定的节日活动，与外在的行政权力推动和意识形态影响有关。在此过程中，政府承担了“教化者”的角色，通过意识形态宣传和举办文体活动等途经，“规训”德昂族理解重阳节的框架，凸显重阳节尊老敬老文化。但是，德昂族群众并不是被动的受众群体，而是遵循德昂族社会文化传统来理解重阳节，通过回到德昂族历史、社会和文化传统，发掘其中与现代重阳节文化相符合的文化因子，并将其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联系起来，进而完成德昂族重阳节的文化再生产，体现出德昂族群众的主体性、能动性与实践性。四、非遗的公共文化属性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德昂族重阳节的出现，包含自上而下的政府推动与自下而上地方实践两个维度。在具体传播与发展过程中，非遗的话语体系发挥了巨大作用。从当地政府角度来说，他们强化重阳节的非遗属性，强调重阳节的主体属性。比如，政府官员在活动现场的讲话中，都特别强调重阳节是国家级非遗保护项目，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去传承重阳节文化。而且，此项活动中包含水鼓舞、德昂族酸茶等多项非遗项目，因此也纳入到当地非遗保护工作中。可以说，非遗话语重新确认了重阳节在民族国家框架中的地位，给重阳节在德昂族地区的传播提供了文化背景。同时，德昂族之所以积极响应政府过重阳节的号召，也与他们近些年来从非遗中获取的“红利”有关。目前，德昂族成功申报各级非遗项目1 8 项，其中国家级非遗项目4 项（德昂族浇花节、达古达楞格莱标、水鼓舞、德昂族酸茶制作技艺）。这些非遗项目不仅是德昂族寻求政治认同和文化认同的重要媒介 1 3 ，而且也在现实生活中转化成为德昂族乡村旅游发展的文化资源。因此，德昂族对非遗的话语体系十分熟悉，当他们得知重阳节是国家非遗项目，自然与民族认同和现实诉求联系在一起。157族海人类学研究“政府说老人节（德昂族习惯将重阳节称为老人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我们德昂族也是中国人，当然也要过这样一个节日。但是，我们的老人节和你们不一样，有我们德昂族的特色呢。搞活动的时候，蛮多外面的人还过来玩呢，只要是过节，我们的生意就好一些了，客人多了嘛。”通过德昂族重阳节案例，可以看出非遗在推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以及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中的作用，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奠定坚实的社会文化基础。非遗作为一种文化资源，与民族国家建构和社会文化认同有着密切的关联 1 4 1 1 5 。比如，同样一个“嘎汤帕”节，在中国、缅甸和老挝的政治表达差异性明显1 6。这也提醒我们，在制定民族政策和开展民族工作过程中高度重视非遗文化资源。自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不仅是对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基本国情的深刻把握，也是新时代背景下深化民族工作的基本路径，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价值。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包含不同维度的内容，“经济方面推动共同繁荣与共同发展；社会方面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文化方面建设兼收并蓄的共同体文化；精神方面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1 7 结合本文案例，可细致分析非遗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作用。首先，从经济方面来看，非遗是一种文化资源，经过一定程度开发，能够转化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动力。现在，很多德昂族村寨大力发展乡村旅游，节日已成为最重要的文化旅游资源。就出冬瓜老寨而言，每年的浇花节、烧白柴、开门节和关门节等重要的德昂族节日，都能吸引大批游客前来观光和消费。德昂族重阳节的出现，无疑为乡村旅游发展提供了契机。同时，更为重要的是，重阳节一般在第四季度，而既有的德昂族重要节日大多分布在其他三个季度内，可以有效平衡节日时间分布节点，保证全年乡村旅游发展的延续性。其次，从社会方面来看，德昂族重阳节的诞生，本身就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结果。随着现代化、都市化和工业化的深人推进，德昂族与外界的经济交往、社会互动和文化交流日益增多，德昂族重阳节即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结出的文化“硕果”。虽然德昂族有尊敬老人的传统，但是他们并不过重阳节，直到近些年来，德昂族吸收汉族重阳节的文化理念，并结合本土民族文化资源，进行创造性文化实践，才使得重阳节能够在德昂族地区生根发芽。同时，重阳节的传播与发展，为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和不同群体的交流提供了媒介，进一步夯实了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社会文化基础再次，从文化方面来看，德昂族重阳节的出现，表明内地非遗和边境地区非遗具有共同发展的耦合关系，对作为一体的中华民族保持多元的文化具有重要意义1 8 。正如上文所揭示的，一方面德昂族重阳节高度契合重阳节尊老敬老的主题，与其他地方的重阳节文化内涵保质一致，另一方面又加人了很多德昂族民族文化内容，进一步丰富了重阳节的地方性表达。因此，德昂族重阳节的出现，不仅有利于重阳节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也有利于丰富重阳节的文化内涵，进而形成更具有开放性与包容性的共同体文化。最后，从精神方面来看，重阳节在德昂族地区的传播与发展，强化了“一国”的文化共享 1 9 观念，也就是说，德昂族是在民族国家的框架下理解、建构和实践重阳节，强调德昂族重阳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作为中华民族之一的德昂族，自然也要过重阳节。通过此文化实践，进一步增强了德昂族同胞的国家认同和文化认同，正如安德森所论述的，国家民族观念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从时间角度人手，拥有共同的节日成为想象的重要媒介 2 0 ，符合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时代要求。非遗为什么能够发挥如此大的作用？笔者认为，这与非遗的公共文化属性有着密切联系。非遗运动是由政府自上而下推动，通过非遗命名机制，将既有的非遗资源转化成为公共文化 2 ,在民族国家框架内形成文化共享，有利于政治经济发展和社会文化建设。其实，重阳节在当代社会被重新激活，即是非遗公共文化属性的体现。通过赋予重阳节非遗“光晕”，再加之国家行政资源的推动，强化重阳节的历史意义与文化价值，并赋予重阳节以新的时代意涵，使得重阳节转化成为公共文化，能够跨越地区、民族和群体的界限，在更大的时空范围内参与公共文化建设。正是有此契机，德昂族重阳节才能够出现并不断发展。另外，这一案例对既有的非遗研究范式具有反思意义。和民族研究一样，现有的非遗研究存在着“文化族别化”取向 2 ，习惯沿着民族边界展开非遗研究，采取本质化的视角，强调非遗与民族的对应关系，对现实生活中非遗的跨民族传播现象关注不足，忽视了民族之间普遍存在的交往交流交融的客观事实。德昂族重阳节的案例提醒我们，非遗具有公共文化属性，能够超越于既有的民族界限，我们应该回到区域社会的维度，讨论不同民族之间非遗交流、互动与涵化的复杂关系。这不仅是遵循非遗保护、传承与发展的内在规律，能够对非遗传播与发展现象进行深度把握，而且也有利于探究非遗在民族国家建设中的作用，深化非遗研究的现实意义。158李明娟责任校对李建宗责任编辑族海第3 4 卷第2 期2023年6 月结语重阳节在德昂族地区传播与发展的现实，从理论和经验层面印证了费孝通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 2 3 理论判断。作为中华民族传统节日的重阳节，形成以尊老敬老为核心的文化表达与实践，成为推动重阳节在当代传承与发展的重要动力，同时在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传统中又有不同的呈现内容和文化逻辑，进一步丰富了重阳节的文化意涵。笔者以德昂族出冬瓜老寨为调查点，通过田野调查，探究重阳节传播进人德昂族地区的社会轨迹、内容实践与文化逻辑。从2 0 1 8 年始在当地政府的引导下，德昂族开始过起重阳节。德昂族社会拥有丰富的尊老敬老文化传统，与现代重阳节的核心文化相符合，为德昂族接受重阳节奠定了文化根基。但是，德昂族并不是被动接受重阳节，而是结合本民族文化传统，对重阳节进行创造性阐释和文化实践，使之带有鲜明的德昂族特色。当然，德昂族重阳节形成时间较短，文化发育还不充分，后续如何发展，值得继续追踪研究。重阳节在德昂族地区的传播与发展，生动体现了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社会现实，彰显出非遗在民族国家建设中的重要性。非遗具有公共文化属性，充分激活非遗文化资源，可以加强少数民族的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增强中华民族文化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有利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另外，通过德昂族重阳节的个案，可以帮助我们反思非遗研究中的“文化族别化”倾向，打破既有非遗与民族对应的刻板印象，从非遗的动态性、过程性与发展性出发，关注非遗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的生动实践，提升非遗研究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注释：访谈对象：ZLT；访谈人：熊威；访谈时间：2 0 1 9 年2 月17日；访谈地点：ZLT家。访谈对象：ZYY；访谈人：熊威；访谈时间：2 0 1 9 年8 月10日；访谈地点：ZYY家。参考文献：1张勃，王改凌.再次命名与传统节日的现代转换一一基于重阳节当代变迁的思考.西北民族研究,2 0 1 5，(4).2萧放.菊花节莱英佩长寿节重阳节俗漫话.文史知识,1 9 9 9,(1 0).3杨琳.重阳 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 0 0 9:2131.4郭佳.九月九日重阳节探源.文化遗产,2 0 1 7,5)5巫达.族群性与族群认同建构一四川尔苏人的民族志研究 M.北京：民族出版社,2 0 1 0:1 9 4.6黄昕莹.大众传媒力量影响下的德昂族春节与浇花节A/李松,张士闪主编.节日研究(第5 辑)C.济南：泰山出版社,2 0 1 2:2 0 7 2 2 2.7英 彼得伯克.文化杂交 M.杨元,蔡玉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 0 1 6:1 1 2.8云南省编辑组，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修订编辑委员会编.德昂族社会历史调查 M.北京：民族出版社,2 0 0 9:1 2 4.9姜科.德昂族文化与社会变迁 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 0 1 7:1 2 1 1 2 4.10赵天宝.论德昂族孝文化的社会控制功能一基于法人类学的分析.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 0 1 8(4).11英 霍布斯鲍姆主编.传统的发明 M.顾杭,庞冠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 0 0 4:4 一6.12熊威.从“认奘不认坟”到“认奘又认坟”：德昂族丧葬文化变迁研究.文化遗产,2 0 2 0,(4).13李晓斌，袁丽华，李艳峰.神话、历史的相互建构与边疆民族的历史认同一以德昂族为例D.思想战线,2 0 1 4,(2).14杨正文.文化遗产保护中民族与国家的诉求表述D.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 0 1 1,(6).15刘正爱.谁的文化，谁的认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中的认知困境与理性回归.民俗研究,2 0 1 3,(1).16马炜,张雨龙.民族节日的拟仿与政治意义的表达中、缅、老边境地区“嘎汤帕”节的人类学考察.开放时代，2015,(2).17麻国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社会结构视角 N.光明日报,2 0 2 0 0 4 1 0.18马独炜.知识谱系的构建与人类智慧的分享：聚焦中国边境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思想战线,2 0 1 9，(4).19宋颖“一国 的文化共享：中国年俗的民俗国家化过程探究.民俗研究,2 0 1 6，(1).20美 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 M.吴寂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 0 1 1:1 8 7 1 9 3.21高丙中.作为公共文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文艺研究,2 0 0 8,(2).22李文钢“文化族别化”的当代困境及其反思.广西民族研究,2 0 2 0,(2).23费孝通主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修订本)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 0 0 3:3 3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