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而密——论柳永词赋笔的独特性_张杏.pdf

第 33 卷第 2 期2023 年 6 月Vol.33 No.2June 2023湖南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Journal of Hunan Institute of Engineering（Social Science Edition）直而密张杏（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摘要：“柳氏家法”即赋笔为词已成为学界公认的柳永慢词创作手法，现今对此问题的研究焦点集中于柳词的平铺直叙、白描或结构层次的变化，并普遍以浅直、直露概括之。但立足柳词文本可发现其赋笔绝非“直”可概括，而是将“直”和“密”两种看似相反的手法进行了充分糅合，呈现出“直而密”的独特性，体现为章法结构繁密多变却又直顺明晰，情感表达虽多直抒胸臆却又细密动人，由此达到了新的审美层次，产生了独特的审美效果，深刻影响了后世慢词创作。关键词：柳永词；赋笔；独特性；直而密中图分类号：I207.2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1181（2023）02-0078-06论柳永词赋笔的独特性收稿日期：2022-09-29修回日期：2022-10-27作者简介：张杏（1990），女，山东泰安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词学。Being Straight and DenseUniqueness of Liu Yongs Ci in a Fu Style（College of Literature，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Abstract：Style of Liu，that is，Ci in a Fu style，has become a recognized writing technique of Liu YongsLong Ci in the academic circle.Nowadays，the research on this issue is focused on the straightforward narra-tion，line drawing or changes in the text structure of Lius Ci，which are generally summarized in a simpleand straightforward way.However，based on Liu Cis text，we can find that his Ci in a Fu style can not besummarized simply by being straight.Instead，two seemingly opposite techniques，being straight and beingdense，have been fully combined，showing the uniqueness of being straight and dense，which is reflected ina dense and changeable but straight and clear text structure，as well as a direct but detailed emotional expression.Thus，this has reached a new aesthetic level，produced a unique aesthetic effect，and profoundly affectedthe creation of Long Ci in later generations.Key words：Liu Yongs Ci；Ci in a Fu style；uniqueness；being straight and dense对于柳永慢词作法，宋人以“屯田蹊径”（杨湜 古今词话）1 1164“柳氏家法”（王灼 碧鸡漫志 卷二）2称之。近人蔡嵩云 柯亭词论 则概括为：“写情用赋笔，纯是屯田家法。”1 4912“柳氏家法”即赋笔为词已成为学界公认的柳永慢词创作手法。赋，既是一种文体，又是一种表现手法，二者之间联系密切，赋体文学主要采用赋手法呈现。柳永赋笔为词亦包含此两方面，本文仅就表现手法而论。对于作为表现手法的赋，朱熹 诗集传 卷一言：“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3现今学界已大都关注到了柳词的“敷陈”和“直言”，对于“敷陈”则指柳词多平铺直叙、多白描，因此普遍以浅直、直露概括之。实际上“敷陈”以详细完备为创作追求，涉及多层面、多角度的铺张叙写，不仅“直”而且“密”。若回归柳词文本，可发现柳词赋笔绝非“直”可概括，而呈现出“直而密”的独特性。“直”和“密”是词学批评中常出现的两个用语。直，即表达直ZHANG Xing第 2 期接、不含蓄，柳词确乎如此。词史上以“密”著称者，柳永之前为温庭筠，柳永之后为南宋词人。对此，清人周济 介存斋论词杂著 言：“针缕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1 1631温词之“密”，在于意象，词中多片段式的精美物象的罗列，抒情线索隐退，词句间缝缀的针缕模糊，读者需靠想象来填补文本空白，故夏承焘 不同风格的温（庭筠）、韦（庄）词 言：“温庭筠 密而隐。”4南宋词则“密”在词法的繁复，人工、思力、雕琢的痕迹明显，多用典、多代字、讲求词藻等。柳永是第一个大量创制长调慢词的词人，他以“密”充实扩大的体制。在与其同时代的张先慢词仍固守小令作法，但柳词不同于温词的意象堆叠而情感模糊，亦不同于南宋词的精雕细刻，椎凿之迹尽显，柳词之“密”，“密”在章法结构开始繁复多变，情感表达更加细密生动。本来“密”需复杂多样，往往“隐”“幽”而难“直”；“直”与“显”相近，易一泻无余，往往“疏”而难“密”。那么，柳永是如何将“直”和“密”这样两种看似相反的手法进行糅合的？这种“直而密”产生了怎样的审美效果？反映了柳永其人怎样的独特性？如何启示了后世词家创作？本文将立足于柳词文本，从章法结构和情感表达两方面对此展开探讨。一 章法结构繁密多变又直顺明晰柳词赋笔以铺叙见长，与以往小令多眼前目见、一时所感的单一结构相比，柳永慢词章法渐次丰富，多了层次上的转换，繁密多变起来。一首词中或出现了过去、现在、未来的时空更迭，或有景、人、情等多元的描写对象，有些词作叙事视角则在“我”和“她”之间来回切换，都始露回环往复之端倪。但在这种变“密”了的结构中，柳永又以清楚交代及依循直线思维的联想、合乎正常逻辑的过渡，呈现出条理清楚、直顺明晰的特点。（一）今昔交迭又虚实分明叙写回忆，时空线索在当下、过去（甚至未来）中来回跳跃，使得时间、空间得以极大扩展，形成繁密结构，是柳永用来“充实”慢词体制的一大手段。而此类柳词往往又能线索明晰，虚实分明。乐章集 中最长的一首 戚氏 即是如此：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5 442-443开篇从当下起写客居“庭轩”所见，继而因“凄然，望江关”自然而然生发了与宋玉悲秋的同感，并直接化用宋玉 九辩“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6之句，转入多年行役经历的自我回忆。第二叠换头“孤馆度日如年”表明回到当下，继而又切换到回忆，且对之所以产生回忆的因由（思绵绵，夜永对景），甚至思维的过程（屈指暗想从前）都做了交代。第三叠开头接着上叠的结尾继续回忆。“别来迅景如梭”句似乎回到了当下，但词人紧接着发出一连串感慨。从“别来”至“空惨愁颜”可谓是将回忆与当下勾连。至“漏箭移，稍觉轻寒”才真正从回忆中抽离，再次回到当下。整首词遂构成了“当下回忆当下从前当下”的密集切换，甚而最后一次切换还融入了一段过渡。而这密集的时空转换处处有交代，使得全篇虽虚实交错，但泾渭分明，相当直白明晰。此外，整篇中词人还以夕阳、更阑、夜、漏箭移、画角声、晓一系列词语构成了密集的时间节点，清晰展现了当下时空中线性时间的有序推进，实乃结构“直而密”的又一表现。此种以时空变换结构全篇的章法得到了后世词家的广泛效仿，其中代表首推周邦彦。关于柳、周二家之传承，前人多有评述，如周济 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附录 云：“清真词多从耆卿夺胎，思力沉挚处往往出蓝。”1 1651故若将二家词比较来看，柳词“直而密”的赋笔特征将更加明显。拜星月 周邦彦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暖日明霞光烂。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7昼夜乐 柳永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张杏：直而密论柳永词赋笔的独特性792023年湖南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5 55尾犯 柳永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一片闲愁，想丹青难貌。秋渐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最无端处，总把良宵，只恁孤眠却。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翦香云为约。甚时向、幽闺深处，按新词、流霞共酌。再同欢笑，肯把金玉珠珍博。5 19三首词字数相近，都是分两片的长调慢词，内容亦同为怀人。周词以景语铺陈起句、对情事白描，尤其今昔转换的结构布局都可见出受柳词影响的痕迹。但周词运用逆挽结构，在结尾处方以“念荒寒、寄宿无人馆”表明以上所写全是追叙，追叙的内容又出之以实笔，着实出人意料。甚至换头的“画图中、旧识春风面”写与秋娘相识之前已从图画中见识过其美貌了，实乃“从前的从前”之笔。周济评曰：“全是追思，却纯用实写，但读前几阙，几疑是赋也。换头再为加倍跌宕之，他人万万无此力量。”（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附录）1 1648道出了周词结构繁密又曲折的特点。柳永的 昼夜乐 亦是从过去写起，但开篇就做了明确交代。尾犯 则以“孤馆梦回”表明从当下写起，下片由“佳人应怪我”及“记得当初”表明写回忆。甚至比之周词的过去和现在，尾犯 还推向了未来，描写了想象中再见面时的画面。但由于柳永的直白说明，词作的结构呈现出繁密却直的特点。周词很像将两首柳词依次捏合为一首，同时将一切清楚交代的部分略去，并将追忆口吻换成如当下一般的实写笔触，与柳词相比，无疑更为复杂和多变。故三首词虽都是现在、过去（柳词甚至还涉及未来）更迭交错的繁密结构，但周词呈现出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的效果；柳词虽也有虚实之分，但何处是虚笔、是过去或未来，何处是实写、是当下，一望而知。二者章法的此种差异，正体现了周济所云清真词的“出蓝”之处，是周邦彦以人工、思力精心安排、巧妙设计的结果，而柳词则是“出之以自然”（冯煦 蒿庵论词）1 3585，往往任由心中之情事自然而然地抒发和叙写。（二）多元布局而过渡顺直将描写对象多元化是柳永“支撑”起慢词体制的又一方式。比如柳词最常见的结构先写景再抒情。此种结构实际在以往小令词中已较常见，柳永慢词则对景与情都做了更多面的铺排。写景往往远近结合，注重层次，抒情则将羁旅行役、思人念归、功业难成等多种感受混合，都见出“密”。同时，柳永通过符合常规的思维逻辑，向读者、听众清晰传达全词脉络，以极自然顺直的过渡将多元的描写对象融化成一个浑然的整体。下述 迷神引 正是此方面代表作：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旧赏轻抛，到此成游宦。觉客程劳，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5 599-600上片写景，开篇交代舟行及停泊地，孤城暮角、胡笳怨是停泊后所见所闻较近之景；雁惊散是更近之景，与泊南岸呼应；烟敛寒林、天际遥山则是远景。如此近景到远景顺次过渡，很好地展现了词人停泊靠岸时先望见不远处的城门，紧接着注意到近处因靠岸惊散的平沙雁，再举头望见了更远山色。视线移动路径仿佛一组电影镜头，有迹可循，层次分明。两叠衔接处因远山弯弯想到黛眉，因黛眉想到旧赏，形成了“山眉旧赏”这样一条过渡线索，更是极自然直顺。下述 夜半乐 较之双调的 迷神引 多出一叠，更好地体现了多元布局、过渡顺直的特点：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5 474此词三叠分别以写景、人、情布局全篇。首叠为乘舟所见之景，以“离”“渡”“过”时刻提醒舟行的流动性，换头以“望中”领起，表明继续写所见，酒旆、烟村首先构成了从自然景色到人类社会的过渡，继而写了渔人和浣纱女两种典型水乡人物。二三叠之间则形成“浣纱游女绣阁中人”的思维线索，“到此因念”的提领更对此种自然联想方式也做了交代。于是第二叠构成极好的过渡，承上舟行所见，启下思人念归。故整首词虽有景色的铺排、人物的多态、情感的多面，但以直顺的过渡，使叠与叠之间环环相扣，毫不黏滞，亦不跳跃，呈现出密而直的特点。（三）视角切换而直白明晰柳词的叙事视角还经常在情感生发的双方“我”与“佳人”中来回切换，呈现出一定的多声部混响效果。如下述 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80第 2 期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5 578梁启超 饮冰室评词 乙卷曰：“飞卿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此词境颇似之。”1 4306以温庭筠此句评此词，应主要就下片而言。换头先写自己登高望远引发归思，继而想象佳人亦妆楼眺望，结句又回到词人自身。如此一方为佳人，一方为自己，而两下的情愫和行动是相同的，类似于修辞手法中的“互文”，正如“前后镜”中实乃一人。如前所述，温词历来以“绵密”著称，梁启超所引句之出处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更是此方面代表作，如此看来，以此作比，真是独具慧眼。但不难见出，虽然视角在“我”与“她”之间来回跳跃，但每次切换都清楚交代，“想佳人”表明是“我”想象的佳人的情景，“争知我”则表明是“我”进一步想象的佳人不会想到的“我”当下的情景。而如周邦彦写送别的名篇 兰陵王 柳 夜飞鹊河桥送人处，历来论家都注意到了词中有远行之人、送行之人的视角切换，但到底哪几句写行人，哪几句写居者，甚至到底是人送己还是己送人，则聚讼纷纭，难有定论。总之，柳词中的叙事视角切换虽显繁复却直白明晰，绝无歧义或晦涩处。其他如 六么令淡烟残照 梦还京夜来匆匆饮散 两同心伫立东风 等词作亦是如此。除上述所引，柳词其他结构繁密的词作中以直笔表明层次转换的词句随处可见，如“追旧事”（倾杯乐皓月初圆）5 85、“暗想当初”（曲玉管陇首云飞）5 94、“忆当时”（两同心伫立东风）5 130等都明确交代了今昔时空的更迭。为人称道的领字的使用，亦是交代结构层次切换的一大方式，如：满朝欢花隔铜壶 中“因念秦楼彩凤，楚观朝云”5 99，以“因念”从眼前美景切入回忆；定风波 伫立长堤 中“念荡子、终日驱驱”5 184之“念”字是从前一句“人人奔名竞利”切换到自身（荡子）的关节所在；等等。正因有了清楚说明和直接交代，处处依循直线思维、自然联想进行叙写，柳词之章法结构虽开始繁密多变，但整体畅达条贯、直顺明晰。二 情感表达直抒胸臆又细密生动柳词的情感表达亦体现出“直而密”的特点。直，即直抒胸臆，几乎每首柳词都能找到至少一处直接抒情之句。如：“临风，想佳丽”（雪梅香景萧索）5 15、“向道我别来，为伊牵系”（倾杯乐皓月初圆）5 85、“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安公子远岸收残雨）5 703等；再至于 笛家弄花发西园 中“遣离人、对嘉景，触目伤情，尽成感旧”5 78类的表达，则几乎将心中情感直接“喊”出来了。密，则体现为通过反复铺排，多面渲染，形成细密生动、浑厚绵密的效果，使得情感表达扣人心弦，极富韵味。（一）细密铺排而直笔表情柳永擅长围绕一二笔直接点题或直笔抒情的中心词句进行扩散铺排，将时间、地点、人物、场景等展现得细密尽致来表达浓烈的情感。这些词作往往以细节取胜，于细腻之中见诚挚，显得真实妥帖，分外动人，如 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5 359-360开篇直笔点明人物“芳心是事可可”之态，继而对这种无聊、慵懒反复渲染，以美景反衬、对散乱妆容白描，对日高犹卧、倦梳裹情态的直接展现，构成一系列细密铺排，上片结句再直笔点明原因。这样直与密的抒情方式相交织，上片五十个字实际在写“恨薄情”三个字而已。下片相似，锁雕鞍、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一系列动作铺陈开来，实际以“雕鞍锁”概括言之就够了。但这种细密的铺排，如对“鸡窗”这一地点的点明，对“蛮笺象管”“针线闲拈”这些物什细节的抓取，再加之“镇相随，莫抛躲”“免使年少，光阴虚过”两处直接表白，使得整个情景那么真切可感，可见词中女子的真心真情、真挚动人。又如 凤衔杯有美瑶卿能染翰5 105，上片写名为瑶卿的一位歌妓能作诗和书法，千里寄来诗简。词人面对信笺便能想象她整个创作过程，从折纸、握笔的动作细节到对小篆字体的比喻，都极其细腻，画面生动；下片则备道自己的珍视之情，用锦囊收、犀轴卷，常常赏玩，视若珠玑，更放在怀袖中不断拿出来看，就仿佛见到佳人“千娇面”一样。实际全篇就是在写“常珍重”三个字，作者对此反复皴染，多面表达，虽未免“意过久许，笔犹未休”（宋征壁语）1 850之病，但生动传达了对字、对人真挚浓郁的喜爱之情。再如 昼夜乐秀香家住桃花径5 59上片对秀香的描写，从家住何处，到明眸、素颈，再到歌喉、言语，也极尽铺排之事，尤其“腻玉圆搓素颈”一句细节，使得整个人物无比真实生动起来。历来描写美人的诗词不在少数，但脖颈作为不太受关注的身体部位，对其描写并不常见，为人熟知的也就 诗经卫风硕人张杏：直而密论柳永词赋笔的独特性812023年湖南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的“领如蝤蛴”8四字。这里柳永抓住如玉般的素颈，细腻而生动，使得美人形象具体化，而非泛指，自然更加真实。这一句显然得到了苏轼的赞赏，将其原封不动用在 满庭芳香叆雕盘 中。此词下片写二人洞房帘帏事，虽未免涉淫，但上片对秀香多方位的细密描写实际正是为了表达下片所言“欢心称”的欢娱，情感表达仍密而直。（二）意致绵密又直抒胸臆柳词中的不少佳作往往通过景物的层层烘托，对情感进行多面渲染，将景与情充分融合，使情感表达浑厚绵密，富有韵味，而这些词作中亦从来不乏直抒胸臆之笔。名篇 雨霖铃 即是如此：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9首句写离别的天气，寒蝉的凄切鸣叫、骤雨初歇的潮湿与迷离构成了最为凄楚的离别环境；次写离别之情景，兰舟催发的“无情”与执手泪眼的深情形成对比，加重着离人的痛苦；“念去去”三句以渺茫景色烘托离别距离的遥远。仅上片就构成了三个层次的渲染和烘托。下片更将人离别的共通感觉、感受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多情自古伤离别”直笔点明主题，然后再次以天气、季节加以烘托，这两句一递进，情绪也随之积蓄加深，故在今人整理过的各类词选中此句标点大多为感叹号，足见此时别情之深重。接着“今宵酒醒何处？”一问荡开，情感趋向缓和，再接“杨柳岸，晓风残月”，以三种朦胧、柔弱的意象完美地表现了别情的低沉、轻柔、萦绕，而“残月”之“残”又自然蕴含着缺憾和不圆满。从“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恰如音乐旋律中“强次强弱”的变化，与离别情绪由激越到低徊正相契合，将离情传达得绵渺悠远。刘熙载 艺概 词曲概 则以“点染”评此二句：“上二句点出 离别冷落，今宵 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10绘画中的“点”与“染”在力度上也恰与音乐中的“强”与“弱”对应，“点”体现力度，“染”笔晕散开来，由强到弱的变化、晕染后情感的氤氲自然蕴含其中。最后写离别后对未来的担忧，从更长远的时间线上烘托当下的别情。整篇来看，这紧紧围绕“离别”的绵密铺叙中，又多以白描和直抒胸臆进行情感的直接表达，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多情自古伤离别”“良辰好景虚设”“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等都是直言。清人黄苏 蓼园词评 评此词曰：“送别词，清和朗畅，语不求奇，而意致绵密，自尔稳惬。”1 3086“清和朗畅，语不求奇”正见其“直”，再加之“意致绵密”，情感表达便取得了“稳惬”（妥帖恰当）的效果，能最直接地激发听众或读者的共鸣，并因情感的诚挚而具备了值得反复体会的韵味。再如下述 倾杯：金风淡荡，渐秋光老、清宵永。小院新晴天气，轻烟乍敛，皓月当轩练净。对千里寒光，念幽期阻、当残景。早是多情多病。那堪细把，旧约前欢重省。最苦碧云信断，仙乡路杳，归鸿难倩。每高歌、强遣离怀，奈惨咽、翻成心耿耿。漏残露冷。空赢得、悄悄无言，愁绪终难整。又是立尽，梧桐碎影。5 714-715词中景语与情语交替，形成“景情景情景”的顺序，使情感处处受景色的烘托和渲染，虽仍以直抒胸臆为主，但变得绵密悠长起来。如换头先写景，后“每高歌”句直笔表情，景物与情事的搭配，使得情感随着碧云、仙乡、归鸿弥散于整个阔大时空，悠远而绵长。再加之“漏残露冷”一笔，更将心灰意冷的情感变得可感可触。结句则大有“文前有文”（梁启超语）之意味。此种表达前有冯延巳 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11，后有辛弃疾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12。梁启超 饮冰室评词 乙卷评冯、辛此二句曰：“文前有文，如黄河伏流，莫穷其源。”1 4305然柳词此句乃全篇结句，不像冯词、辛词为起句，开篇就呈现出极大的跌宕感。且柳词此句前以“空赢得、悄悄无言，愁绪终难整”的直笔先对情感做了描绘，正可“穷其源”，故“又是立尽，梧桐碎影”虽见出情感绵密持久，但表达却显直截，不像冯词、辛词那般顿挫曲折。究其根源则在于，作为精英群体的代表，冯、辛固守雅词阵营，其胸中又有诸多积聚多时、深藏已久的无法明确言说的忧患和失意，只能以隐曲婉转的方式进行表达。而“奉旨填词”的柳永，以其特殊的遭遇和经历，持最高统治者之许可，流连歌馆妓楼、坊间瓦肆，相较少了身份的枷锁、思想的负担，得以在俗词的天地中纵横驰骋，故虽同样情感浓重、人生感受深刻，但表达却直率疏狂许多。要之，柳词的情感表达正是直抒胸臆与多层多面渲染烘托的综合体，“直而密”的特点深蕴其中。冯煦 蒿庵论词 言：“耆卿词，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1 3585所谓的“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大体指：在适合以曲笔描写心曲、展现内心幽微情绪时，柳词常见直笔表情之句；在对情感层层烘托、多面渲染的“密”处，柳词又常融入白描笔法，直抒胸82第 2 期臆。实际上，柳词的“密处能疏”正因“直”于其中做了稀释和缓和，使得词作既能生动感人，又不至于如南宋词雕饰过重，仍保持了北宋词自然天成的长处。三 柳词赋笔独特性的成因与词史意义“直而密”的赋笔独特性使柳词无论是章法结构还是情感表达都呈现出独特的审美效果。如前所言，周邦彦词章法结构繁密而曲折，李俊 “故地重来”和“沉思前事”周邦彦词的重叠性结构13一文指出，周邦彦词是通过“故地重来”和“沉思前事”的方式“将眼前事与往事相叠加，形成一种今中有昔、昔中有今的效果”，从而形成一种“重叠性结构”。而柳词章法与此相异，往往体现出对线性时间的严格遵循，词作中虽有今有昔，但二者总是呈现截然断裂的态势，形成强烈对比，传达今非昔比、每况愈下的无奈，深刻蕴含人生失意的挫败感。情感表达上，“直”使得主题明确，清楚易晓，“密”使得情事详细完备，真切动人，一定程度上中和了由“直”造成的一泻无余、直露无味，能在短时间内将情感浓度渲染到极高，从而以情动人，引起听众深刻共鸣和审美感动。正如孙克强所指出：“柳词使受众无需必备深厚的文学艺术积淀，无需带着艺术鉴赏专注和思考的沉重负担，轻松愉悦地理解并得到感染和感动。”14这种独特性，固然与迎合普通大众审美趣味、接受水平相关，但深层原因则在于柳永本人之性格禀赋及人生经历。正如叶嘉莹 论柳永词 所言：“柳永以一个禀赋有浪漫之天性及谱写俗曲之才能的青年人，而生活于当日之士族的家庭环境及社会传统中，本来就已经注定了是一个充满矛盾不被接纳的悲剧人物，而他自己由后天所养成的用世之意，与他自己先天所禀赋的浪漫的性格和才能，也彼此互相冲突。”15作为音乐才子的柳永，本身性格直率而情感浓烈，同时，市民与文人、积极入仕与沉迹下僚、儒家传统与世俗享乐、雅与俗这几组对立矛盾在他身上统一，两种不同的审美倾向、思维模式、欣赏趣味在他身上混合。可以说，是柳永自身的独特气质及迎合“市场”需求再及仕途失意、沉沦市井的人生经历共同造就了其词赋笔“直而密”的独特性。词史上，柳永这种具有开创之功又易于理解和掌握的“直而密”的赋笔手法，深刻影响了后世的慢词创作。蔡嵩云 柯亭词论 云：“周词渊源，全自柳出。其写情用赋笔，纯是屯田家法。特清真有时意较含蓄，辞较精工耳。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慢词开阖变化，实间接自柳出。惟面貌全变，另具神理，不惟不似屯田，并不似清真。”1 4912勾勒出了宋词史上“柳永周邦彦吴文英”这样一条赋笔为词的基本链条。周邦彦和吴文英之慢词赋笔都发展了柳词之“密”、回避了柳词之“直”，从而形成了“曲而密”的效果。实际不仅是周、吴的词作，整个南宋词的繁缚雕琢面貌又何尝不是在柳词赋笔“直而密”的基础上一步步将词法精密化的结果。柳词的“直而密”不仅为后世树立了可供学习和效仿的慢词创作法式，更充足预留了创新与超越的空间。注释：如冯煦 蒿庵词论 言：“梦窗之词，丽而则，幽邃而绵密。”见唐圭璋 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 年版，第3594页。如夏承焘 不同风格的温（庭筠）、韦（庄）词 言：“温庭筠 密而隐，韦庄 疏而显。”见夏承焘 唐宋词欣赏，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8页。参考文献1 唐圭璋.词话丛编 G.北京：中华书局，2005.2 彭东焕，王映钰.碧鸡漫志笺证 M.成都：巴蜀书社，2019：59.3 朱熹.诗集传 M.北京：中华书局，2017：4.4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 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28.5 陶然，姚逸超.乐章集校笺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6 王泗源.楚辞校释 M.北京：中华书局，2014：256.7 周邦彦.清真集笺注 M.罗忼烈，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281.8 程俊英.诗经译注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59.9 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01.10刘熙载.艺概笺释 M.袁津琥，笺释.北京：中华书局，2019：603.11曾昭岷，曹济平，王兆鹏，等.全唐五代词 M.北京：中华书局，1999：650.12辛弃疾，稼轩词编年笺注 M.邓广铭，笺注.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66.13李俊.“故地重来”和“沉思前事”周邦彦词的重叠性结构 J.文学评论，2019（2）：145-152.14孙克强.千年词学史上的柳词批评述论 J.文学遗产，2022（3）：53.15 缪钺，叶嘉莹.灵溪词说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47.张杏：直而密论柳永词赋笔的独特性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