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文/林咏嘉 Lin Yongji溯流:流动的自我求索暮春时节,沈亦诚踏上了返乡的路,回桐乡老家去拍摄一部名为溯流的纪录片。溯流缘起于沈亦诚的一次课程作业,他需要以“认识”和“了解”为主题完成一个纪录片式的影像创作。在这个领域,他最喜欢的导演是美国的弗雷德里克怀斯曼,其著名的“墙上的苍蝇”理论,意为要像一只墙上的苍蝇一样客观冷静地观察世界。沈亦诚常说,人们真正踏出观察世界的第一步时,最先观察的还是自己。如此看来,他观察自己的方式十分明了,径直回到生长的源头溯流而上,寻找最初构成自己的点滴元素,且向见证并参与自己成长的群体,一次又一次发出类似的问题。影片开头缓缓铺开一条典型的江南河道,它属于京
2、杭大运河的分支。河两侧杨柳低垂,拴着漆黑轮胎的运输船是两岸灰白之间唯一漂动的身影。随着配乐里杜丽娘的一声“哪知春色如许”,镜头从波动的湖面转向了被雨水打湿的瓦片,最后定格在老屋里一扇高悬的窗子。流动的光影和水痕霎时间静止,好像漂流在外的旅人重返故乡,稳稳当当地立着。出现的第一个人物是沈亦诚的外婆,外婆是把他从小带大的人,是他最熟悉的外在世界对象。外婆坐在客厅长椅上,茶几边放着一个玻璃水瓶,泡着杭白菊和安吉白茶,是最老派的搭配,他们之间用吴语进行交谈,夹杂着停顿、沉默和一些对白的重复。接着出现的是他的母亲和他儿时的第一位玩伴,再到他大学里的朋友。沈亦诚分别与他们进行了对话,问的是相似而不尖锐的问
3、题。在所有对话中,沈亦诚问得最多的是“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沈亦诚说,不同的人参与了我成长过程中的不同阶段,发挥的功能也不同。对于慈爱的长辈(外婆)而言,他展示出的形象是“乖”。他和母亲的相处方式更像朋友,说他“有主见,但也有脾气”。而在朋友的口中,他又变成“注重外表,愿意做,也愿意妥协”的独立青年,或是“特立独行,需要人保护”的小孩。“流动”是江南模糊化的印象,杨柳烟雨中人影绰绰,“流动性”也成了长在江南区域某些个体的性格底色。创作者的身份和性格特征在不同场域里切换,但始终没有脱去江南气质。在历史研究中,地理气候因素对于文化的塑造显得尤为重要,布罗代尔在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溯流剧照溯流:
4、流动的自我求索84品位高校艺评地中海世界的开头便说:“要全力以赴地通过空间和时间展示一种演变缓慢而又能揭示永恒价值的历史。在这种情况下,地理不再是目的本身,而成了一种手段。”熟悉的环境可以折射出主体的成长轨迹。王国维曾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个体的身份与地域环境交织,彼此渗透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以至于只需要说出一个场景,便能引人勾画出一则完整的故事例如温婉的江南给人以恬静的柔姿,糙粝的塞北给人以孤傲的硬朗。作为江南最重要的意象,水贯穿了溯流一片的始终。沈亦诚的生长环境也充满了水的元素,儿时在京杭大运河畔游玩,与好友相约学习游泳,成年后来西子湖畔的中国美院求学江南出身为他打上了如水的印记,在他的镜
5、头下,水拥有多样的姿态,片头有温润的流水、滂沱的雨水,有静谧的湖泊、沉寂的潭水,以及声势浩大的江潮,甚至还有被框定好形态的桶装水。水是中国的重要文化符号,在孔子口中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恒久,在道家的观念里是“上善若水”,有承载万物的隐忍之力。但水也有颠覆世界的力量,它可以变成上古洪荒,可以成为东西方神话里共有的灾祸。水是他本人的自喻,也是江南的自喻。“流动”是他们的身份常态,也是两者的共识。溯流的另一条线索,存在于背景乐时有时无的 牡丹亭 唱词中,低婉的腔调里透出些许抗争色彩。杜丽娘是封建时代一个独特的形象,她因情而生,为情而死。人们记得她,似乎并不是因为深情大义,也无关乎家国情怀,而
6、是纯粹因为爱情故事的凄美。她柔情似水,如花美眷,却以最强硬的姿态冲破了命运的束缚以生命作为代价。沈亦诚把杜丽娘身上这种颤颤巍巍的反抗精神用在自己身上,显得有些微妙。关于这部分的表现方式,沈亦诚说自己受到一部伊朗纪录片 我的家庭X光片的启发,它用娓娓道来的语气讲述暴烈事实的反差感。正如影片里的一句提问,是沈亦诚抛给儿时的好友阿丽的“我身上有没有一种胆小而又勇敢的存在?”像1984里的温斯顿在诱惑和管束之间来回摆荡,小心试探,他本是活在规则里,又行在规则外。或许对沈亦诚而言,最出格的行为,只是暗自把头发染成金色,又在父亲的反对下,顺从地染回来。用纪录片的形式讲述自己的故事似乎是最容易的,取材便利,
7、信息真实,一切内容的表达都由创作者本人牢牢把控,熟络得就像在照镜子,但自我求索的过程往往困难重重。当一部纪录片仅仅从创作者自身出发,所完成的工作只有他本人所熟悉的个案研究,就会缺乏推己及人的广度这些都是他创作时遇到的问题。但问题和答案果真矛盾吗?影片当中的字幕和受访者流利的对答,溯流剧照溯流剧照85似乎将整个挣扎的过程简化。倘若“江南性”是作者对自我身份的初始构建,并由此引领着他回到故乡,那么我们是否该怀疑,作者所提出的问题都是对预设概念的重申?纪录片的核心在于真实,但谱写自我篇章的时候,难免会陷入记忆的再创造当中。巴克森德尔认为:“自我长久以来的问题之一是,它是否或者多大程度上是借助叙述而构
8、建出来的我们可能通过讲述自身构建出我们的身份,就像讲述一个以往事为主,又时而投射至未来的故事。此种构建涉及我们对自我的评价。同时,具有强烈感染力的自我构建故事会促使我们积极地、有意识地去实现故事内容。”在构建“自我”形象时,沈亦诚尝试叠砌多重的符号和意象。小桥流水、昆曲戏腔、石膏雕像、浑浊或清澈的水体等等。然而,这些意象之间并不具有线性的关联,它们需要在特定的时间被放入特定的据点,才能对塑造“自我”起到作用。影片最后,我们终于能够跟随镜头一起,仰起脑袋,看到朦胧山间的茶田。显然,茶田又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意象,足见影片的每个角落,作者始终在强调他的区域属性、他的文化标签。随即,又回归到波光粼粼的湖面当中去。溯流这部影片,从家乡的老屋出发,逐渐走出到室外。从最贴近个人经历的叙事语言,到从属关系开始变得模糊的各类符号,沈亦诚将自身具体的经历重塑,又捏碎打乱,似乎只有当组成整体的所有元素被拆分成零碎的符号时,才能真正做到剥离开个体经验的叙述。当个体经验被拆碎成若干个具体物像,才能真正讲述出一个江南地区共有的“流动”故事。“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所谓“流动”的本质,许是自我求索当中的困苦与挣扎。作者:林咏嘉,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 2019 级本科生(保研至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指导老师:张书彬副教授。溯流剧照溯流剧照溯流剧照溯流:流动的自我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