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古与革新：傅抱石写意人物画探析_高劲松.pdf

傅抱石是20 世纪中国画坛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他为中国画艺术留下了一批不朽之作。本文围绕傅抱石创作的人物画，探析其作品师古而不泥古、革故鼎新的特征与内涵，反映出画家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的民族精神和爱国情怀。界有关傅抱石的研究成果颇丰，但对其人物画作的深入研究和关注还缺少全面、系统的探索。本文拟从江西省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及南京博物院藏数件傅抱石人物画作入手，探求傅氏写意人物画背后的历史文化情怀。纵观傅抱石笔下历史人物高古的形象和深邃的寓意，不仅能得到艺术上的享受，还能借历史典故来思古念今，体会画家对历史的理解，产生心灵与情感的共鸣。画作简介山阴图（亦称山阴道上）图 1，纵 136厘米，横 80 厘米，是傅抱石 1944 年在重庆金刚坡所作，也是反映其所追慕的魏晋风度的代表作。画中古树以石青、赭、墨等着色，挺拔有力，苍翠遒劲，显示出极强的生命力。勾勒人物的线条简练，服饰色彩淡雅，突出了四位高士怡然自得、淡泊名利的气质，令人心向往之。此外，作者对于人物眉眼间的构思尤下功夫，对眼球的着笔使人物的眼神透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和不羁。通过展现人物的神态，赋予了其内心深刻的思想活动，这也正是傅抱石人物画的传神之处。此画右上题“甲申初夏东川金刚坡下写抱石”款。钤印分别为“傅”“抱石”“抱石大利”“其命惟新”“踪迹大化”。左下有跋：“北宋李龙眠喜写谢东山、王右军、许立度、支道成游山阴景，后人题曰 东山图，曰 山阴图，年来予治东晋画史，于中土山水画之产生及其成长，实育自诸贤之寄乐山林，故往往涉笔拟之也。”图 2世说新语笺疏 载：“安先居会稽，与支道林、王羲之、许询共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谈说属文，未尝有处世意也。”1叙述了谢安在东山隐居时与王羲之、许询、支道林同游山林，本幅作品就是对这一故事场景的描绘。其“于中土山水画之产生及其成长，实学师古与革新：傅抱石写意人物画探析高劲松作者为江西省博物馆副研究馆员DOI:10.19993/ki.2095-865X.2023.02.0778美成在久2023 年第 2 期图 1傅抱石 山阴图 轴江西省博物馆藏79育自诸贤之寄乐山林”的观点与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之意有异曲同工之妙。傅抱石以寄情于理的方式将魏晋名士“性灵深处”的思想意识和内心世界通过感性的水墨展现出来，正如宗白华所说：“中国伟大的山水画的意境，已包具于晋人对自然美的发现中了。”2傅抱石的另一幅画作 平沙落雁图图 3，纵 45.8 厘米，横 61.5 厘米。左上方书写“铁成先生教正，新喻傅抱石金陵讲舍制”款，钤印：“傅”“抱石心得之作”“往往醉后”。“平沙落雁”这一题材是出自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书画卷中所谓“潇湘八景”之一，亦是一幅“师古”题材3。画中央，一位高士正襟危坐，目光远眺，手扶琴弦，空中鸿鹄翱翔，正如有“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之叹，此高士绝非无实之指，而正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有云：“平沙落雁图 2傅抱石 山阴图 轴（局部）图 3傅抱石 平沙落雁图 横幅江西省博物馆藏80美成在久2023 年第 2 期图 4傅抱石 湘夫人故宫博物院藏多赏其画境与乐声交融下的高逸之情。”然则此画色调暗淡混沌，透露出一丝忧伤哀愁之色。“自古逢秋悲寂寥”，画面中江水流逝，恰似画家对“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的嵇中散叹息“广陵散于今绝矣”的强烈情感表达，是艺术家对历史人物的领悟与解读。傅抱石所作抚琴者的形象和主题，实则多出自与嵇康有关的典故。此外，傅抱石创作的湘夫人图 4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纵 105.2 厘米，横 60.8 厘米。画作自题：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苹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慌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糜何为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兮驾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以荷盖。荃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以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州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屈原九歌自古为画家所乐写，龙眠李伯时、子昂赵孟頫其妙迹尤光辉天壤间。子久欲从事，愧未能也。今日小女益珊四周生日，忽与内人时慧出楚辞读之，“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不禁彼此无言。盖此时强敌正张焰于沅澧之间。因相量写此，即撷首数语为图。至夫人服饰种种，则损益顾恺之女箴史。中土墨宝，固莫于是云。时民国癸未十一月二十一日，重庆西郊金刚坡下山斋记。新喻傅抱石。钤“抱石大利”白文方印、“印痴”朱文长方印、“新喻”朱文椭圆印、“其命维新”朱文方印。癸未为 1943 年。画作左方又有郭沫若题：“沅湘今日蕙兰焚，别有奇忧罹此君。独立怆然谁可语？梧桐秋叶落纷纷。夫人矢志离湘水，叱咤风雷感屈平。莫道婵娟空太息，献身慷慨赴幽并。恩来兄以十一月十日，由延81安飞渝。十六日适为余五十三初度之辰，友好多来乡居小集。抱石、可染诸兄出展其近制。恩来兄征得此湘夫人图，将携回陕北。余思湘境已沦陷，湘夫人自必以能参加游击战为庆幸矣。三十三年十一月廿日。郭沬若。”钤“沫若之印”朱文方印、“戎马书生”白文长方印。这是一幅非常有意义的作品，傅氏平日喜爱屈原诗赋，为爱女取名亦来源于楚辞篇章，时值女儿益珊生日，夫妇二人诵读楚辞，至湘夫人段落时，触景生情，1943 年正是抗战最为艰苦的阶段，日寇荼毒潇湘大地，傅抱石伤怀有感，遂作此画。画中湘夫人的人物形象与顾恺之女史箴图有神似之处，夫人立于树下，端庄典雅，仪态大方，但双目似有哀愁，身旁落叶缤纷，有秋风瑟瑟萧煞之景，此是作者心系国家民族之安危、黎民百姓之困苦的表现。一年之后，周恩来抵达重庆，傅氏为郭沫若庆祝生日，携此作展示，画作受到周恩来喜爱，傅抱石遂慨然赠与。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傅氏在抗战时期心系国家以及与共产党人亲密无间的革命情怀，特别是“傅画郭题”这一类作品，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艺术整体。师古与革新傅抱石原名长生，又名瑞麟，因敬仰石涛，号抱石斋主人，祖籍江西新余罗坊，生于江西南昌，是“新山水画派”的重要代表，在中国近现代绘画史上有重要地位。傅抱石的绘画笔墨挥洒自如，感情真挚，画风雄健，不仅继承了魏晋以来的风度，更是集中了古代诸贤的优点，汲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艺术的精髓，同时又崇尚革新，开创了独特的傅氏人物画风。傅抱石的艺术生涯大致可划分为四个阶段：早年在赣学习、任教时期，东渡日本后及归国后早期，抗日战争旅居川渝时期以及 1949 年之后。旅居川渝时期是傅抱石艺术生命成长的重要阶段，“绘画创造在这一时期横空出世般卓然诞生”。傅抱石在这一时期着力于美术史论的研究和开创自己的画风，其倾力研究的学术成果有中国古代绘画之研究（1940 年）、石涛上人年谱（1942 年）、中国绘画在大时代（1944 年）等；画作方面，人物画尤为突出，不仅生动传神、神形兼备，更将人物的精神气质寄于笔墨之中，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山阴图。历史上顾闳中、李公麟、李唐、唐寅等均曾绘 山阴图（皆不见于世），周密的云烟过眼录记有李公麟为米芾所作山阴图跋云：“许玄度、王逸少、谢安石、支道林，当时同游适于山阴，南唐顾闳中遂画为山阴图，三吴老僧宝之，莫肯传借。”4此画是根据米芾的口述，由李公麟创作的。由王原祁等人纂辑的佩文斋书画谱亦描述了李公麟的作品，并云：“玄度超然万物之表，见于眉睫；逸少藏手袖间徐行，若有所观；安石肤腴秀泽，着屐反首，与道林语；道林羸然出其后，引手如相酬酢，皆得其意于俯仰走趋之间。”5此段叙述对四人神态的细致刻画，特别是对每个动作的描述，使人物形象跃然于脑海中。有学者认为傅抱石对山阴图的创作亦是源于原祁公画谱所记录的文字信息，将图中人物的神、形、姿、态一一比对，还原了前人的山阴图，传承了古人对画作的精神寄托。傅抱石师法古人作山阴图等作品正是其对魏晋六朝历史和人物了如指掌，浸润着他对中国绘画史研究的深刻体会以及对这一时期文化的热忱。傅抱石曾在壬午重庆画展自序中提到：“我对于中国画史上两个时期最感兴趣，一是东晋与六朝，一是明清之82美成在久2023 年第 2 期是故趣味新颖而风格高古。其作品结构雄奇，意境深邃，线条飘逸而挺秀，设色浓毅而瑰丽，用墨浑润，用笔苍劲。写人物表情入神，呼之欲出实开我国绘画之新纪元。”7写意人物画的主题在历史上各个时期推“陈”出“新”，“陈”是指相对统一的时代特征与相对稳定的价值取向，“新”是随着朝代更替及文人墨客潮流风尚的变化而不断更新。傅抱石在绘画艺术上可以说是崇尚革新，其人物画作品不拘泥图 5傅抱石 湘君涉江图 轴南京博物院藏际。前者是从研究顾恺之出发，而俯瞰六朝，后者我从研究石涛出发，而上下扩展到明的隆万和清的乾嘉。”6而从画作的题材来看，主要为两种：“一种是美术史或画史上最重要的史料，如云台山图卷；一种是古人最堪吟味或甚可纪念的故事或行为。”如傅抱石“师古”顾恺之仕女画的人物形象和线条表达，却一改其人物造型纤细的特点。如南京博物院藏的 湘君涉江图图 5，深得减笔画风真传，画中的湘君掩映于树下，在秋风中亭亭玉立，显示出中国古典女性的魅力。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傅氏作品 桃花仕女图图 6，画中的仕女柳叶弯眉，樱桃小口，身姿曼妙却不妖娆，美丽却不刻板，一个极具古典之美的佳人跃然纸上。画中更赋唐诗小游仙诗九十八首中的“细擘桃华掷流水，更无言语倚彤云”一句，使诗歌与绘画相互融合为一体，达到了写意人物画的极高境界。傅抱石对于另一位历史人物陶渊明亦是十分钟爱的，傅氏的 渊明沽酒图图 7收藏于故宫博物院，其所绘人物形似李公麟之手法，人物清癯飘逸，大量的留白使一主一仆置于空旷荒凉之地，更凸显了人物卓尔不群的性格特点，亦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之文意，让人浮想联翩。傅抱石的人物画作取古人之神而不拘泥古人之形，取百家之长，举一而反三，闻一而知十，正是其用功之深、穷理之熟，方能融会贯通，自成一家。这也是在告诉我们要从历史的长河中寻找有益于自己的东西，从而更好地汲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养分和精华。傅抱石亦是近代以来最具创新的画家之一，被称为“革新健将”，1947 年出版的中国美术年鉴中就已对傅抱石先生的成就作了充分的肯定：“于传统与革新之中独具建树，83图 6傅抱石 桃花仕女图 轴故宫博物院藏图 7傅抱石 渊明沽酒图 轴故宫博物院藏84美成在久2023 年第 2 期于顾恺之、陈老莲、陈洪绶、石涛等人的技法，在画法上不断蜕变，独具一格，通过运用散锋笔法，取其动势，特别强调突出人物的精神气质。傅氏所绘人物衣着古朴典雅，神态矜持庄重，如屈原图 8；傅氏刻画的人物线条力求简练、硬朗，不同于传统画谱中的表现手法，如五柳先生图（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傅抱石的人物画追求人物精神的体现，同时把山水画的技法融入人物画当中，从而改变了明清以来的人物画画风。画题的革新则是建立在傅抱石对几千年来中国美术史了然于胸这一基础上，他曾说：“我比较富于史的癖嗜，画史固喜欢读，与我所学无关的专史也喜欢读，我对于美术史、画史的研究，总不感觉疲倦。”8正因为如此，傅抱石对于人物画的创作，以其所看、所读、所思、所想，产生了许多新的题材，又倾注大量的精力与情感，达到了极高的创作水准。他所创作的郑庄公见母图（苏宁艺术馆藏）便是自创新题的典型代表。在“明清之际”这一阶段的题材中，傅抱石曾自言“其中大部分是根据我研究的成果而画面化的”9，特别是对于石涛的绘画作品尤为重视。“这是多年来不离研究石涛的影响，石涛有许多诗往来我的脑际，有许多行事、遭遇使我不能忘记。当我擎毫伸纸的时候，往往不经意又触着了他。”10我们不应忘记傅抱石与石涛所处的历史背景有着惊人的相似，20 世纪 30 年代以来，日寇对于中国的入侵日渐加深，中日之间的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中国民众对于民族意识的凝聚和民族精神的提倡成为主流。“明清之际”的系列作品正好对应了抗战时期的时代主题。傅抱图 8傅抱石 屈原图 横幅故宫博物院藏856 傅抱石.傅抱石美术文集 M.叶宗镐,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328.7 转引山谷.傅抱石 M.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2002:40.8 同注 6:328.9 同注 6:329.10 同注 6:329.11 同注 6:357.12 张鹏.希古与幽怀:傅抱石的人物故实画 M.北京:中华书局,2020:187.1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 M.北京:中华书局,1983:369-370.2 宗白华.美学散步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79.3 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 远浦帆归 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 八景，好事者多传之。”4 卢辅圣.中国书画全书:第 2 册 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415.5 清 王原祁,等.佩文斋书画谱 M.北京:中国书店,1984:2377-2378.注释石通过对石涛进行研究，并将整个明清时期的重要画作纳入参考范围，创作出一幅幅作品，如 石涛上人像（私人收藏）、过石涛上人故居（沈阳故宫博物院藏），从而构成了傅氏旅居川渝时期所作人物画中新的系列。傅氏曾经在演讲中提到：“中国画另有一种精神便是民族精神。中国画重人品，重修养，并重节操。”11中国画蕴藏了一种民族精神，傅抱石正是传承了中国画家的重人品、修养、节操的品质。在日寇入侵、国难深重的至暗时刻，继承和发扬这种民族精神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傅抱石作为一个中国传统画家，寓居在重庆金刚坡的“陋室”里，其作品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结语傅抱石不仅在学术领域立意深远，同时还传承了先贤思想，并在技法上进行了变革。傅氏的画作成功展现了名人雅士的人格修养和艺术魅力以及爱国思想和民族意识，更重要的是其对于中国古代几个时期“整体文化精神的参悟与摄取”12。傅抱石对于中国美术史的梳理和总结起到了承上启下的关键性作用，对于今天传统人物画的传承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此外，傅氏在中国人物画的人物形象和刻画手法上均体现出既尊重传统又个性创新，形成了树木有风骨、人物有性格的新特点。傅抱石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抱有敬畏之心，师古而不泥古，革故而又鼎新。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将对国家与民族的热爱完全倾注到绘画上，为后人创作出了尤为珍贵的历史人物画作，并且赋予其生命力，借此构筑了文化自信、民族自信。直到今天，抱石先生的作品依然具有重要意义，其传古开今的艺术精神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启迪。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