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时代温润的情感.doc

冰冷的时代，温润的情感
——评析《“小趋”记情》
《“小趋”记情》是杨绛《干校六记》里的第四记，在“别”“劳”“闲”“情”“幸”“妄”六记里，“情”记以情触人心弦，以情发人深感。但此情经作者有意的克制，经平常小事的铺叙，经看似淡然平实语言的包裹后，褪掉了一般批判文学的激烈情感与浅薄思想，沉淀了深沉温润的真情，对疯狂荒谬社会现实的冷静清醒的审视与无声苦涩的控诉以及冲淡平远恬然从容的人生态度。
《“小趋”记情》记的是小趋和下放到干校菜园的知识分子间的情谊。小趋是一只出生不久无依无靠被诗人从砖窑里抱回的一只小黄狗。收留流浪狗在当下算不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在当时，在狗被视为资产阶级夫人小姐的玩物的时代，在疯狂批判“走”“资”“修”的时代，在人命被视为草芥更不说狗命如何的时代，诗人的行为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但诗人的执意无形间流露了他内心的孤独。受到诬陷、只身下乡、成天劳作，何者可解忧，何者可解聊。
内心孤苦的人们给小狗取名字，造小窝，只可惜能用的只有残砖断瓦，冷硬的黍秸，加上小窝周围纵横的冰冷的泥浆浑浊的水渠，知识分子们的热心却连给小趋提供温暖住处的能力也不够。当然即便是他们自身也没有个温暖的住处，还不是远下他乡，妻子分离，以天地为盖庐。人和狗的生活想来大致是差不多的吧。
知识分子们从厨房里拿出白薯头头和零碎的干馒头泡软了喂小趋，就是因为这点吃食，他们受到了“正确”的老先生的疾言厉色的训斥，居然拿白面喂狗，人不如狗云云。知识分子们抱愧，只好用嘴边剩下的白薯零块喂小趋。“其实，馒头也罢，白薯也罢，都不是狗的粮食。”这是作者在这次事件后的结语，不到20字，无一字含作者的爱憎，淡漠的甚至有些隔膜的语言读来却让人倍感苦涩。这竟是人哪，连一点点粮食都不愿施舍与狗的人哪，与狗抢食的人哪！
为了报答知识分子救命与收养之恩，小趋以真诚的狗心示人。“因为默存总拿带毛的硬肉皮或带筋的骨肉”即狗的正经吃食给小趋，“小趋一见它就蹦跳欢迎”，“它远远看见默存，就迎上前去，跳呀，蹦呀，叫呀，拼命摇尾巴呀，还不足以表达它的欢欣，特又饶上个打滚儿；打完一滚，又起来摇尾蹦跳，然后又就地打个滚儿。”作者调侃到“默存大概一辈子也没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接着作者又想到一位同事的三岁孙子迎接爷爷回家时也是这般欢呼蹦跃，就地打滚，不由感叹“是狗有人性呢？还是人有狗样儿？或者小娃娃不论是人是狗，都有相似处？”显见，作者是厌恶当时人与人冰冷凉薄的关系的，狗的出现，不加掩饰的真诚炽热的狗心的出现，就如同阴霾密布环境里突现的一条虹，是那样的清新，那样的生动，那样的鲜活，赤子般真诚，让人不忍拒绝，不忍不怜惜。作者将小趋与同事的孙子作比，源于与狗心相同的不曾受动乱荒谬社会影响不曾见血腥杀戮的世道，未沾染污浊政治的懂得感恩的人类孩童时期的纯净的心。但作者毕竟是冷静的，眼前的景象对作者的冲击再大，作者始终节制着自己的感情，不露声色的将自己的所见所思娓娓道来，这种平淡却给读者带来更多的酸涩与苦楚。这该是怎样的一个年代，知识分子仅有的慰藉竟是自于一只狗，同知识分子一样被主流社会遗弃厌恶践踏的狗，同知识分子一样在绝境里艰难求生却终不忘坚守善良本真的狗。知识分子与狗，狗与知识分子，就这样，在险恶的环境里互相哺育，互相鼓励，互相坚守。
但始终人对狗不如狗对人来的真诚。作者对狗的感情就是复杂的，不如狗来的纯净。作者自己承认因为“有人以为狗只是资产阶级夫人小姐的玩物，所以我待小趋向来只是淡淡地，从不爱抚它。”这也难怪，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更何况是自身难保的作者。政治风暴袭来，曾经的笑语嫣然，夫唱妇随，女儿的承欢膝下变成今日耳顺之年在干校的辛苦劳作，受无知农民的嘲弄，与丈夫的分离，女婿的愤然离世，车站来送别的独生女儿的踽踽独行。所有不幸的遭遇早已让作者紧闭起了自己的心门，决定与周遭保持距离，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静的审视这个社会，淡然悠远的面对这个世界。所以作者对待小趋的态度是淡淡的，是被动的。面对小趋的热情迎接，偷偷跟随，默默陪伴只不过是“感它想念，无以为报，常攒些骨头之类的东西喂它，表示点意思。” 小趋仍执着的跟着“我”，伴着“我”。“我”走路，它跟着“我”走，“我”巡夜，它伴着“我”巡，紧紧的跟在“我”的脚边，驱散“我”的恐惧与孤独。就这样，小趋打破了“我”心里的坚冰，走进了“我”的心里，“我”抛不下它了。
干校传来了搬家却不能带狗的讯息，理智的驱动下，作者抛下了小趋。随着小趋的远去，作者又恢复了淡然的态度，不过小趋已经深深驻进了作者的心里，“给人吃了也罢。也许变成一只老母狗，拣些粪吃过日子，还要养活一窝一窝的小狗。”这是整记的结语。又是一如既往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语调，但却饱含作者对小趋的赞赏，隐约流露出作者的人生态度。是的，给人吃了也罢，任人嘲讽也罢，下到农村也罢，我还是过我的活，坚韧的活着，默默的受着，冷静的看着，就让时间来愈合那绵长的钝痛，就让那早已平静的心来感受冰冷世界里的温润情感，我自是从容平和的看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