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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小說:《浪滄之水》
父親的肖像是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的。他已經死了,這個事實真實得虛幻。
那天從山上送葬回到土坯小屋,就失去了悲痛的感覺。我極度疲倦又極度清醒,無法入睡,想把父親留下的東西清理一下。我把擱在橫梁上的那口軟牛皮箱取了下來,打開箱子我聞到一種陳舊的氣息,這是藏在隱秘的時間深處的氣息。我在平整箱底時忽然感到了中間有一塊稍稍凸了出來,我小心地把手伸進去,慢慢地掏了出來,湊到燈下一看,是本很薄的書:《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
書的封面已經變成褐黃色,上海北新書局民國二十八年出版,算算已經三十八年了。我輕輕地把書翻開,第一頁是孔子像,左下角豎著寫了“克己複禮,萬世師表”八個鉛筆字,是父親的筆迹。翻過來是一段介紹孔子生平的短文。然後是孟子像,八個字是“捨身取義,信善性善”;屈原,“忠而見逐,情何以堪”;陶淵明,“富貴煙雲,采菊亦樂”;杜甫,“耿耿星河,天下千秋”;蘇東坡,“君子之風,流澤萬古”……一共十二人。我準備把書合上的時候,發現最後一頁還夾著一張紙,抽出來是一個年輕的現代人的肖像,眉頭微蹙,目光平和,嘴唇緊閉。有一行簽名,已經很模糊了,我仔細辨認看了出來:池永昶自畫像,一九五七年八月八日。下面是一橫排鋼筆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是父親的像啊,二十年了!
十年前,父親帶著我來到這個名叫三山坳的山村,那是一九六七年,我十歲。十年來,他就在這一帶行醫,活人無數。三天前,他突然倒了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
當時我正打算進山去采草藥,剛走出村,就聽見有人喊:“大爲崽呀,池爹摔倒了!”我甩下竹簍就往回跑,到家門時看見父親躺在地上,村民們都圍著他不知所措。我跑過去掐著他的人中,沒有反應,就哭了起來。醫生說父親死于腦溢血,可我根本沒有聽說過他有這種病,我不相信。可人已經涼了。我在父親全身上下摸著,把手插到身子下面去摸背脊,想找到一處溫熱的地方,又把衣服掀開來,臉貼在胸前細聽,涼意傳了過來,越來越明顯,最後我絕望了。
父親下葬後第二天,秦四毛來找我說:“這裏有封信是你的。那天我碰到鄉郵員,他要我把信帶給你。我給你爹了,他看了以後就倒下了。我這幾天只記得忙,信塞在口袋裏都忘記了。”我接過信一看,是我的入學通知書,北京中醫學院,我考上了!可是,父親卻因此離開了我。
當時父親接了信,盯著信封看了好一會,口裏說:“可能是的,可能是的,等大爲崽回來再拆。”可還是忍不住拆了,看了後仰面哈哈大笑起來,一隻手舉了上去,吼了一句:“蒼天有眼,公正在時間的路口等待!”說著一頭栽在地上,就再沒有起來。
我完全明白爲什麽那份通知書會給父親那樣巨大的震撼。
我出生那年父親被劃爲右派。其實他並不熱心於政治,在鳴放中也沒說什麽。他的同事朱道夫在整風會上給縣中醫院的吳書記提了三條意見,吳書記當時很虛心地接受了。可一個星期以後風雲突變,那三條意見成爲了向黨進攻的罪狀。朱道夫大感意外,何況,公佈的罪狀與當時的發言相去實在太遠。他哀求那天參加會議的人出來作證,可大家都沈默了。這天晚上朱道夫來找父親,一進門就跪下了,請他出來說句公道話。父親沒有遲疑就答應了。朱道夫當時拉著父親的手連聲說:“好人,好人啊!”可父親的證詞毫無意義。吳書記笑著問他:“是這樣的嗎?你再想想?”父親認真地點點頭說:“我以人格擔保。一個人做人總要實事求是。”吳書記反問他:“那你的意思是組織上沒實事求是?”
“文革”來了,父親下放到了這深山中的小村,而母親,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帶著五歲的妹妹離開了。我讀了初中,儘管成績優秀,仍不能升高中,回到山裏成了一名社員。而父親他倒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成爲了遠近聞名的鄉間醫生。我的命運似乎已經確定。父親開始教我探脈、采藥、配方。我崇敬他,但內心卻強烈地反抗著這樣的命運。就這樣過了五年,我也是一個鄉間醫生了,我認了命,不再敢奢望命運會有任何轉機。
高考恢復了。我豁出命來讀了三個月的書,在十一月份參加了全省統考。錄取通知書來了,父親卻去了。去北京之前我到了墳地,在父親的墓前跪下了。中午的陽光帶著一絲暖意照在我身上,風吹起了衰草,也吹起了我的頭髮。墳拱起來是一個錐形的小土堆,泥土的氣息還沒有散去。父親已經死了,我還活著。我拈起一撮土,放在嘴裏慢慢地咀嚼,吞了下去。
剛進大學的時候,我對父親的一生進行了長時間的思考。我爲父親感到委屈,那麽好的一個人,又那麽有才華,卻那麽淒涼地過了一生。做個好人,父親他值得嗎?還有那些爲了純粹心靈的理由而堅守的先賢們,他們在空曠寂寞蒼涼廣闊的歷史瞬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四顧無援。我們只有到先賢們生命的褶皺中去訪微探幽,才能感覺到不朽的靈魂在虛無之中盈盈飛動,留下一道優美飄逸的弧線。
在那些歲月裏我心中充滿了放眼天下的激情,我在內心把那些將物質的享受和佔有當作人生最高目標的人稱爲“豬人”,在精神上與他們劃出了明確的界限,並因此感到了心靈上的優越。
在大學四年級的那一年,八一年,一個春天的夜晚,我從圖書館回到宿舍,活動室的黑白電視正在放足球比賽,人聲鼎沸。我平時很少看球,這天被那種情緒感染了,也搬了凳子站在後面看。那是中國與沙特隊的比賽,中國隊在二比O落後的情況下,竟以三比二反敗爲勝。比賽一結束,大家都激動得要發瘋。宿舍外有人在呐喊,大家一窩蜂就擁上去了。有人在黑暗中站在凳子上演講,又有人把掃帚點燃了舉起來當作火把。這時,樓上吹起了小號,無數的人跟著小號唱了起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火光照著人們的臉,人人的臉上都閃著淚花,接著同學們手挽著手,八個人一排,自發地組成了遊行隊伍。我心中充滿了神聖的感情,我忽然想起了文天祥,還有譚嗣同,那一瞬間我入骨入髓地理解了他們。挽著我左手的一個女同學痛哭失聲,是班上的許小曼。
那次遊行後有一天我在*場邊碰到許小曼,我點點頭與她擦身而過。走過去她在後面叫:“池大爲。”我乖乖地站住了,轉過身去。她站著不動,也不做聲,笑著。我怔了一會說:“有什麽事嗎,許小曼?”她說:“誰規定了有事情才能叫你?”我站在那裏很不自在說:“那,那……”話沒說完,她頭那麽輕輕一點,似乎是叫我過去。我怕自己領會錯了,仍站著。她手擡起來,食指輕輕勾了一下,我像接到了命令,挪步走了過去。她說:“前天藥理分析我缺課了,要抄你的筆記,拿來。”我從書包裏把筆記本拿出來。她接過去,也不說什麽,仍望著我,笑著。我心中發慌說:“還要什麽,許小曼?”她仍然望著我,說:“不要什麽。”我躲著她的眼光,盯著她的腳。她輕輕一笑說:“池大爲。”我猛地擡頭說:“什麽事,許小曼?”她抿嘴一笑說:“沒什麽事。”我站著不動,額頭上的汗都出來了,擡手用衣袖擦了一下。她哧地一笑,手很優雅地一揚說:“沒什麽事,你去吧。”
過幾天上課時,她當著同學的面把筆記本還給我,旁邊的男同學都感到驚奇,直對我擠眼睛。我看看筆記本的封皮已經包好,裏面破損的地方也都用透明膠帶粘上了。我心中大爲感動,卻不敢往深處想。有天晚上我去教室自習,剛坐下許小曼就進來了,湊到我跟前說:“池大爲你也在這裏啊。”她坐在我後面幾排。看著書我總覺得後腦勺麻酥酥的,幾次想扭頭看看,都忍住了。書看得越來越含糊,心神都轉到了後面那個人身上。一會許小曼過來問我一個問題,不幸我說得語無倫次含糊不清。她走了我十分遺憾,幾年才等到這麽一個表現的機會,反而丟臉了。她會不會在心中小看了我?我真希望她再給我一次機會。正想著她又過來了,這一次我講得有條有理。她頭髮中散發出一種奇異的芬香,我忍不住裝著要講得更詳細些,把頭靠近了用力地吸了幾下。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心神不定,那種淡淡的芬香總是在我身邊繚繞。
這天在圖書館與許小曼迎面相逢,她把我叫住說:“池大爲,你最近怎麽老躲著我?”這話沒頭沒腦大有意味,可我還是不敢充分展開自己的想象,給予準確的解釋。我跟她說話,眼睛不住地往兩邊瞟,怕同學看見。她說:“池大爲你的眼睛怎麽老是鬼鬼祟祟的?明天晚上,老地方見。”不等我回答就去了。
平民的高貴
第二天我在那間教室等了很久,許小曼也沒來。我心癢難熬,跑到樓下去,又跑上來,上躥下跳十幾個來回,一直到打熄燈鈴了,才最後泄了氣。我心中又怨著她,你沒意思我也不敢有什麽妄想,偏要惹我,害我亂了方寸。在寢室聽見汪貴發和伍巍在議論,許小曼因急傷風引起胃痙攣,在校醫院住院,他們已經去看過了。我心中直跳,裝著若無其事,出了門馬上往醫院跑,在一樓病房門口看見有幾個男同學圍在病床前,就退了出來。
第二天上午我沒去上課,一打鈴就直奔校醫院。許小曼很興奮地說:“大爲你怎麽早不來看我?”我說:“反正你有人看。”她說:“我一直在等你。”我說:“昨晚上我來了,這裏一直有人,就沒進來。”她笑了說:“人家要來,我總不能叫他走,那是別人。”我們說著話,她眼睛裏的那點東西似乎是很明確,又不明確,我不敢確定。說著她一隻手從毯子下緩緩伸過來,似乎不經意地,觸到了我擱在床邊的那只手,停下。我沒有動,她冰冷的手指摸索上來,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握了一下,又慢慢摸上去,我把她右手握住,攥緊,說:“你好。”我感動得直想哭,說:“是真的嗎?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啊!”她說:“誰說不是真的?”把我的手握得更緊。我全部的感覺都集中到那只手上,感到手心一下又一下有著節奏均勻的微顫,像有一顆小小的心臟在那裏跳動。
這樣我跟許小曼就明確了那點意思。不可思議的事情竟然就這樣發生了,我幸福地覺得世界是一個虛構。我不放心總是問她怎麽會喜歡上了我,還有那麽多優秀青年呢。她說:“他們太聰明了,看去那麽浮著輕飄飄的。”我還不放心再問幾次,她說:“喜歡就是喜歡吧,愛就是愛吧,爲什麽一定要問那麽多爲什麽?”
跟許小曼交往久了,我感到她被男孩子們慣壞了,她的願望在任何時候都是不可以討論的絕對命令。開始我還是忍著,爲了她別說忍這麽一時,忍一輩子也是應該的。可日子久了也難免發生一些小衝突,她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淚直流。這時候我就要把男性的倔強強壓下去,賠著笑作出深刻檢討。我能夠忍受她的任性,可是任性後面的那點意味,那點居高臨下和恩賜的意味,卻是我絕對接受不了的。她的目標是要把我培養成一個上等人,有上流社會的風度和情感方式。我知道這是不可能,正如我也沒有力量把平民意識灌輸到她大腦中去。
應該讓許小曼知道真實的我,我池大爲雖然窮,雖然沒有顯赫的家庭背景,但並不是沒有自己的意志的。
漸漸地我對許小曼的感覺有些變了,我相信她也是如此。這是一種危險的徵兆,我必須懸崖勒馬。我決心對許小曼的任性進行抵抗。如果連我都認爲自己是欠了她的而放棄了自我立場,那以後還有個完?這天她要我陪她去人藝看話劇《明月初照人》,我說要做實驗,已經安排好了。她再三要求我都沒有鬆口,這使她大感意外,爭執之間她說:“你今天不去就是對我沒有心,那有什麽意思?”我還賠了笑臉解釋,她打斷說:“到底去不去?一二三。”我咬了牙說:“不去。”她說:“你好好想一想,仔細想一想。”我不假思索地說:“想好了。”她說:“你愛我還是沒有愛到骨頭裏面去。”扭頭就走。事後我希望她來找我。她沒有來。我猶豫著是不是該去找她,向她認錯。可這麽一認錯,我一輩子就錯到底了。在極度的痛苦中,在那麽多輾轉反側之夜,我意識到許小曼並不是屬於我的,也許她現在也從浪漫而偉大的犧牲激情中醒悟過來了。畢竟,我們的血管裏流著的是異質的血。事情就這麽過去了。
畢業後許小曼去了衛生部,我把鋪蓋一卷搬到研究生樓,開始了新的學生生活。
那三年我在研讀古代醫典的同時,把很多文化名人的書也找來看了。在閱讀中我發現了一個事實,從屈原到曹雪芹,沒有幾個不是命運淒涼一生潦倒的。我特別把那本素描上的人的生平都找來看了,真的爲他們感到委屈。好多夜裏我把那本素描重新翻開,在久久的凝視中理解了那些人物,也理解了父親把心靈的原則當作絕對命令,要付出怎樣沈重的代價。
三年間許小曼來過一次,告訴我她已經結婚了。她反復對我說一定要寫入黨申請書,我就寫了,很順利地入了黨。一天系裏的人事幹事找了我去,問我願不願留校?我說願意,半個月後,消息傳出來,留下來的是我的一個同學。我感到委屈,可跟誰去說,又怎麽說?我的導師問我願不願去藥檢局,我說:“我回省裏去。”
在離開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心中感到鬱悶,就到街上走一走,最後看一看北京。數日來的徹夜靜思,使我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儘管現實中有很多不動聲色的力量籠罩著我,推動著我,似乎無可抗拒,我還是要走自己所認定的道路,哪怕孤獨,哪怕冷落。因爲,我是一個知識份子。
就這麽入了局
在那個炎熱的上午我走進了省衛生廳大院。我準備去廳辦公室報到,然後把關係轉到中醫研究院去。
辦公室只有一個年輕人,埋頭寫著什麽。我咳了一聲,他擡頭掃我一眼,又埋下頭去。我只好開口說:“同志,同志,我來報到的。”他眼皮慢悠悠向上翻一翻,頭也不擡地說:“有話就說。”我把派遣證攤在桌上,他斜了眼一瞥,似笑非笑地一笑,不理我。我退到沙發上,拿起一張報紙來瀏覽,好半天他並沒有理我的意思,我只好再過去,吸口氣緩聲說:“同志,我是北京分來的,去中醫研究院,已經同意接收了。”他模仿著我的聲調說:“同志,你沒有看見我在給馬廳長寫材料?馬廳長的事重要呢,還是你的事重要?”我心裏堵著,抓起派遣證就走。沖到門口回頭問:“同志,你什麽時候有空打發我?”他品一口茶,很有表情地吞下去,才咂著嘴唇慢悠悠說:“下午,OK?”
我下午再去時,那年輕人等久了似的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好像有人按下了迫擊炮的機關,趨步到門口來迎著我,做了個伸手要握的動作。我還沒反應過來,手垂著沒動。等我明白了時,他的手已經縮回去了,又再一次伸過來,抓住我的手使勁地搖了搖。他把我讓到沙發上,把落地電扇對著我吹,再倒杯冷水放在茶几上,說:“丁小槐,這就認識了,是嗎?”
丁小槐跟我說話,說來說去就說到了馬廳長身上去了。馬廳長我認識,四年前我們班12個同學到中醫研究院實習,那時他是院長。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丁小槐說:“劉主任來了,讓他跟你說。”話剛落音,門口果然出現了一位五十多歲的人,進了門一直走到我跟前。我剛站起來,手就被握住了。我說:“劉主任您好。”他說:“你的情況我們知道,想把你留在廳裏工作,這是馬廳長的決策,他親自點了你的名。”我感到意外說:“本來想到中醫研究院去。”他說:“那邊需要高學歷的人才,廳裏呢,就更需要,要不怎麽叫廳裏呢?”又把頭轉向丁小槐:“是不是?”丁小槐連連點頭:“是的,是的,廳裏就是廳裏。”劉主任說:“我給舒院長打個電話,就說是馬廳長的意思。”我說:“我可能做不好行政工作。”他說:“誰說的?我們不這樣看。留你在廳裏的馬廳長親自提出來的,馬廳長。”說著身體前傾,右手食指在茶几上點了點。馬廳長點名要留我,難道是那年我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自尊心受到了意外的尊重,心裏感覺到溫暖。
第二天我又去廳裏,心裏還沒拿定主意,劉主任說:“哎,你來晚了,馬廳長到省政府去了,他本來想親自跟你談一談呢。”聽他這麽一說,我不由自主地說:“如果廳裏一定要留我做點雜事……”劉主任馬上說:“哎,還能讓你做雜事?廳裏管全省,管政策,管地縣。這個大院裏就你一個研究生,第一個!培養物件,馬廳長說了的,培養物件!”丁小槐附和說:“當然,當然。”神色不太自然。
我到行政科去領派房單,申科長上下打量我說:“池大爲?”又說:“剛報到就一個人一間,在廳裏還是第一次呢。這間房子是馬廳長親自打了招呼的。”我心中一熱,覺得自己留下來還是對的,領導爲我考慮得多細啊。房子倒是其次,難得的是一份看重。
星期一我在辦公樓碰見馬廳長,我還記得他的模樣。我站在那裏,不知上去招呼好呢,還是不上去好,就愣在那裏了。馬廳長走上臺階,望我一眼說:“是小池吧!”我一下子覺得非常激動,這麽多年了,他還能一眼就認出我。我說:“馬廳長早。”我知道下面該說謝謝關心的話,可就是說不出口。馬廳長說:“房子安排好了沒有?”我感到了一個很自然的表示感謝的機會,可嘴上卻說:“分好了。”馬廳長往樓上走,一邊說:“我對你還有點印象,一看到你的名字,就從舒院長那裏挖過來了。”我又感到了一次機會,自己應該對這種器重表示一種姿態,可話含在口裏就是說不出來,只是機械地點頭說:“謝謝馬廳長。”自己都覺得這幾個字太不夠勁了,沒有力量,等於沒說,問個路也得說聲謝謝呢。
辦公室三張辦公桌從窗邊排到門邊,臨窗的是劉主任的。前天劉主任告訴我,袁震海調到醫政處當副處長去了,他的辦公桌歸我,是中間那一張。我見丁小槐坦然地坐在那裏,就拉一下抽屜給他一個暗示,誰知抽屜是鎖上的。丁小槐說:“那是你的。”手往後面一指。怎麽過了一個星期天桌子搬了?看來他周末並沒閑著。桌子的排法也有點意味,靠窗的光線好通風好,當然是劉主任的,然後按身份排下來。想著丁小槐是這麽一個牛角尖也要鑽一鑽的人,看著他的後腦勺,越看越不順眼。丁小槐站起來把熱水瓶搖一搖,瞥我一眼,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說:“我去打水,我去。”下了樓我心裏疙瘩著,他有什麽資格命令我?又恨自己心太軟,就坐著不動裝不懂,他拿我殺肉吃
別說一個臭蟲屁
我回到樓上劉主任已經來了。(他說:“打開水去?好。”他這麽一說,以後這事就由我承包了。)我拍一拍身邊的桌子說:“我坐這?”心裏希望他說話把桌子調過來。他說:“算了小池,算了。”我也只好算了。我不覺得這些小事有什麽計較的價值,可心裏還是像卡著一塊雞骨頭似的。
正說笑著丁小槐在樓道裏喊:“池大爲,池大爲!”我趕緊跑回辦公室,丁小槐正在看報,頭也不擡。我說:“剛才是誰在喊我呢?”他說:“怕馬廳長看你不在,那樣不好。”他這麽陰,他做得出來,他要告訴所有的人我串門去了。我生氣說:“我上廁所去了,不必請假吧?”他眼睛盯著報紙說:“廁所在莫瑞芹的辦公室,那是男厠所還是女厠所呢?”
天天這麽坐在辦公桌旁,沒做什麽像樣的事,倒是坐出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好像是荒原上的草,不知不覺它就長出了模樣。這麽混混沌沌過了幾個月,我每天都是盼望著有點什麽像樣的事讓我來做,這盼望總是落了空。每過去一天,我都像在黑暗的臺階上踩了個空,心中空落落的。
星期六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丁小槐說:“我今天早點走,我媽媽住院了,一大堆事堆在那裏。”他剛走袁震海就從北京打了電話來,說馬廳長明天回來,要廳裏派車去接機。劉主任回來我就把事情告訴了他,他說:“丁小槐去不了,明天你也去一下吧。”星期天上午我去小車班,丁小槐已經站在那裏。一會兒孫副廳長劉主任幾個人來了,我一看人這麽多,就有點緊張。劉主任說:“擠擠還是能擠下。”我算一算,兩部車連司機八個人,再加上馬廳長和小袁,正好能擠下。孫副廳長說:“怎麽樣老劉?會不會擠了點,還有行李呢。”去不去我是無所謂的,可現在人都站到了這裏,偏偏把我剔出去,實在太難堪了。劉主任說:“去去,大家都去,擠一點就擠一點。”
聽到廣播的通知,我們都到三號出口去等。孫副廳長走在前面,我也跟著走。我本來跟在人事處賈處長後面,這時丁小槐似乎是無意地插到我前面,在出口前站住了。這倒提醒了我,我發現幾個人按職位自動地排成了一線,劉主任和賈處長還在相讓著要對方站前面。這前後還值得讓值得推辭,這說明這還真是個事。我呢,站在第幾是無所謂的,只是丁小槐那根雞腸子實在太細了點,而那個前趨的動作也實在太難看了點。
快到年底的時候,丁小槐對我慢慢地好了起來,這天中午他問我找女朋友有什麽條件,要不要介紹一下?又說到食堂的飯菜太難吃了,吃了這幾年聞了那股氣味就要反胃。邀我到外面去吃飯。我對他的提議感到意外,想著等會自己搶著付錢就是,於是去了。吃到半路我推說去解手,翻了口袋看帶了多少錢,一頓飯要吃去半個月的伙食費了。付賬的時候我早有準備,飛快地把錢遞了上去。丁小槐站起來說:“這是幹什麽?你還不如甩我一個耳光呢。”硬是追到付款台結了賬,把錢退給我。
過了元旦丁小槐對我說:“明天要評優了,你有什麽想法?”我說:“我才來半年,我能有什麽想法?”他馬上說:“像你這樣的人最好了,與世無爭,有古君子遺風。我們當然還是首推劉主任,他如果一定要謙虛,那我們也不能就放棄了,這不是哪個人的問題。”我說:“那樣我們就把你推出去。”他有點靦腆地一笑說:“那怎麽好意思?”
第二天開會,我們跟監察室紀檢會分在一組。一開始氣氛就有些緊張,大家都不做聲。我說:“我剛來半年,也沒做出什麽成績,我不參評了吧。”劉主任馬上也表了態說:“我是往退休走的人了,我也就不參評了吧。”我驚異地望了丁小槐一眼,他憑什麽就料事如神?我看看還有七八個人沒表態,可名額只有三個。那幾個人神色都很嚴肅。終於有兩個人的名字被提出來了,丁小槐並不望我,這邊的眼角幾乎不可察覺地顫抖了一下。我明白那意思,心裏有點抵觸,可還是提了他。丁小槐說:“別的同志工作做得比我好,我就算了。”我心裏想,有這麽會演戲的人嗎?拜託了我又來表演謙虛。
散了會丁小槐在門口碰碰我的手,表示感謝。他走了莫瑞芹說:“你們辦公室又新來了一個老好人啊。”我說:“評個優也就是評個優,誰要誰拿去。”小莫說:“我看他坐在那裏演員樣的,演技也不高,假惺惺的樣子看不完。”想起來丁小槐是挖了個坑讓我跳下去,天下真沒有免費的午餐,吃了他的嘴就軟了。我說:“反正也只是一個臭蟲屁大的事。”她說:“咦,池大爲你別清高?這個地方是寸土必爭的戰場,槍響了還有清高講?你講清高正合了別人的意,他拿你墊腳,自己上去了。不要說臭蟲屁,今天一個屁明天一個屁積起來就是一桶肥料。”小莫一番話說得我心裏冰冷。
鹿還是馬
馬廳長召集全廳的人開會,傳達衛生部的精神,要加強全省的藥物管理工作。他列舉了發生在河北和湖南幾起假藥致人死命的大案後,眉頭皺起來,停下來足有一分鐘。幾個悄悄說話的人馬上住了嘴。馬廳長說:“誰能保證我們省裏不出大差錯?連我都不敢保證。我是坐在火山口上,什麽時候爆發不知道。現在先把醜話說在前面,出了問題再說就來不及了。廳裏的榮譽是大家的,不是我馬垂章一個人的,誰想給廳裏的臉上抹一把黑,那他自己要想想後果。說輕點他想不想在崗位上呆著?說重點家裏也呆不成,要追究到刑事責任。還不懂這個道理的人,請舉手。”他四下張望一番說:“沒人舉手,那就是都懂了。”
我坐在下面聽著這一番話,句句都在理上,可心裏還是不太舒服,甚至有一種屈辱感,原來廳長的威風可以這麽大。又醒悟到馬廳長真的不簡單,就著事情的嚴肅性,明確了自己的權威性。什麽是領導藝術,這就是啊。我去觀察別人的臉色,都沒有什麽異樣。我左邊坐著廳裏有名的閒人晏之鶴,二十年前是廳裏一枝筆,後來潦倒了,這幾年雖有一張辦公桌卻什麽事也不用做,經常上班時間在圖書室與人下象棋。這時他認真地望著臺上,馬廳長說一句,他的頭就輕輕點一下。散會了晏之鶴說:“又殺一盤去?”我說:“去!何以解憂,惟有象棋。”到圖書室擺好了棋他說:“小夥子還沒嘗到人生的滋味呢,”有點曖昧地一笑,“有什麽憂?沒有憂可別冒充有憂,話不好聽。”
按照文件要對全省的中藥市場進行一次大整頓,現有的十七個大的市場只能留下八個。我和丁小槐去吳山地區,那裏的三個市場按規劃只能留下一個。在火車上丁小槐說:“可能我們這個組的任務是最輕的,基本上都定下來了。”我說:“還沒去就定下來,那我們去幹什麽?”他說:“去了以後上誰下誰都有個說法,我們不是憑空上下的,省裏出面拍板也有個依據,憑我們廳裏也撤不了哪個市場,地方政府辛辛苦苦搞起來的,誰說下就下了?”我說:“鹿鳴橋,馬塘鋪和街市口三個市場,要砍掉兩個,現在說砍誰還太早了,暗訪以後才能結論。”他說:“不用訪,都是假藥成災,不然部裏也不會下這麽大的決心。”我說:“真的都是矮子,也不能都殺了,總要留一個做種。”他說:“留馬塘鋪。”我說:“馬塘鋪在雲峰縣,說起來那是馬廳長的老家,但馬廳長不會考慮這一點吧?他也沒跟我們講過這個意思
先到了鹿鳴橋,這是一個小鎮,緊靠鐵路,有站。我們裝作來進貨的客人,一家一家看過去,看了二十多家門面,以劣充好的不少,但我一指出藥材的品質,人家馬上就把價格降了下來。我們在鹿鳴橋呆了兩天,也只發現了四處賣假藥的,有兩處是假驢膠。這麽大一個市場,只有這麽點的假藥,我感到意外。丁小槐似乎很著急,一定要再仔細搜索,再呆了一天,又發現兩處賣假藥的。我說:“看起來這裏的市場管理還算好。”他說:“好什麽好,一點都不好,六個攤位有假藥,這還少嗎?”
到馬塘鋪情況就不同,兩天發現了四十多處賣假藥的,丁小槐著急說:“這回去怎麽交差?”我說:“馬廳長又沒交任務下來,實事求是就交了差。把鹿鳴橋砍掉保馬塘鋪?那咱們做人也要講點良心吧。”他說:“反正以你爲主,報告你去寫。”又到街市口去,更是一塌糊塗,瘋人果做羅漢果賣,也不怕毒死人。
回到廳裏,我寫了報告給了藥政處,建議保留鹿鳴橋一家,理由是管理較好,交通也方便。黃處長看了我的報告說:“馬塘鋪的情況那麽差?”你這份材料資料的準確性有沒有把握?”我說:“我和丁小槐一家一家地看,哪個攤位有問題,是幾號攤位,賣什麽假藥,都寫得清清楚楚,問題絕對沒有。”他說:“有人反映你有些地方看得粗,有些地方看得細,採集資料就可能不那麽准。”丁小槐背後說什麽了?很明顯黃處長是想保住馬塘鋪,丁小槐就順著杆子爬上去了。我說:“誰說我的資料不准,叫他來站在我面前說!我想他也不敢!”他說:“這些材料廳裏做參考,個別地方去復查也是可能的。”出了門我心裏憋得痛,丁小槐是什麽東西?指鹿爲馬!
酒後吐真言
後來聽說又有三個點復查了,其中就有馬塘鋪。我裝作不知道這件事,心裏卻冷了半截。世界上的事,擺在那裏一清二楚,居然還可以另有說法,太荒謬了!稍微使我感到安慰的是,鹿鳴橋市場沒有被砍掉。
一天下棋時我忍不住把這一件事給晏之鶴說了,他盯了我足有半分鐘,說:“你怎麽敢跟我講這些事,你知道我跟誰誰是什麽關係?轉個彎就到誰誰耳朵裏去了。”我大吃一驚,血都湧到頭上來了。他又笑了說:“我看你也沒比誰的頭腦中缺根弦。”我說:“人都那麽聰明,還該留點道理給世界來講吧。”他輕聲一笑說:“道理?那是你講的?”我說:“道理就是道理,誰講它還是道理。”他輕笑一聲說:“當頭炮!”
晚上去賓館吃飯,地委童書記也來了,——酒桌上一片熱鬧。我想著酒真是個好東西啊,場面上有酒沒酒,那種意味是完全不同的。酒拉近了人的距離,把臨時釀造出來的感情變成了真的。丁小槐心神不定,總盯著馬廳長,一邊悄悄地對我說:“這些人都是酒中仙,馬廳長怎麽能跟他們對著喝?”馬廳長喝了童書記殷局長敬的酒,巫副局長臉上泛著紅光,端起酒杯站起來說:“馬廳長您下次還不知哪年哪月能來安南,我敬這一杯,管三年。”丁小槐站起來說:“馬廳長的酒量是公認的,但也還是不能和你們這麽多人加在一起比,我替馬廳長喝了這杯。”巫副局長仰了頭正準備一飲而盡,聽了這話把手放下來。馬廳長手往桌子上一拍說:“幹什麽?你!在座的都是我的老朋友,你來替我?嘿!”丁小槐愣在那裏,臉一炸就紅了,一根木頭般筆直地坐了下去。童書記說:“老馬,喝酒,喝酒。”馬廳長若無其事說:“喝,接著喝。”我舉了杯對丁小槐說:“咱們喝,喝。”他毫無反應,我碰了他一下,他才一愣醒過來說:“喝。”一飲而盡,傾了杯子說:“照!”
吃完飯童書記道別去了,我扶著丁小槐進了屋,他拿出幾張鈔票說:“池大爲,兄弟,你再去買瓶酒來,要五糧液,今天我們喝個舒服透。”我說:“你醉了,我給你倒杯茶吧。”他把我倒的茶一推,水都濺到了身上。我說:“燙著沒有?”他說:“我不喝茶,我要喝酒,我要喝酒!”話沒說完,一口就吐了出來。我趕緊把洗腳的桶子提到他床前,又叫服務員來把地上清洗了。丁小槐躺在床上喘著氣說:“池大爲,兄弟,你說今天的事吧,我還有臉做人?還做人?狗都不是這樣做的。做狗搖一搖尾巴,還給一塊骨頭呢,也許還摸一摸它的狗頭呢!我呢,我呢?搖搖尾巴,照你心窩就是一腳!”我說:“你醉了,你醉了。”想給他脫了衣服去睡。他用力推開我的手說:“你也說我醉了,連你也說我醉了!我醉了我有這麽清醒?今天是我一生最清醒的一天,我總算把自己看清了,什麽東西!”我還是給他脫了衣服說:“你沒醉,你睡一覺醒來就更沒醉了。”他躺下去說:“池大爲,兄弟,掏心尖尖上的話跟你說一句吧,誰不想立起來做個人,倒想當個搖尾巴的東西?有時候我也看不起自己,覺得自己就只少一條尾巴了。沒想到搖得不好還要挨一腳,我家喂的狗我可從來沒踢過,踢不下腳!”他說著一個大哈欠打了出來,身子一側睡了下去。我喊他兩聲,他的鼾聲卻上來了。
有人敲門,是馬廳長。他說:“小丁他就睡了?”我說:“他有點醉了。”他說:“什麽時候他醒來了,就說我來過了,沒叫醒他。”我說:“要他過去嗎?”他說:“說我來過就可以了。我也早點睡了,今天喝多了點,喝多了。”我看了會兒書,正想熄燈睡覺,丁小槐爬起來上廁所說:“酒醒了,酒醒了。”我說:“馬廳長他來找你,沒叫醒你。”他著急說:“大爲怎麽不叫醒我?可能是叫我去……下棋?”一邊抓了衣服要穿,嘴裏說:“都這麽晚了,這麽晚了,我怎麽一下子就睡著了呢。”他嘴裏“哎呀,哎呀”地歎著跑了出去。我追到門邊說:“馬廳長說他睡了,他也喝多了。”他沒聽見似的,跑到馬廳長房門口,趴在地上看裏面有沒有燈光,回來說:“真的睡了,我怎麽睡得那麽死呢?”又問我馬廳長說了什麽。我說:“要我告訴你他來過就可以了。”他說:“還講了什麽,原話是怎麽講的?”我笑一笑說:“原話,我也記不起來了。他說自己喝多了吧。”他坐在床邊點頭說:“我心裏想什麽,他都知道。馬廳長畢竟是馬廳長。”他躺下去說:“我前面醉了,醉得一塌糊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我真的差點要笑出來,那根骨頭還沒丟下來呢。他說:“我說了什麽醉話沒有?我一般喝醉了就不知天高地厚姓甚名誰。”我說:“你沒醉,今天是你一生中最清醒的一天。”
丁小槐說:“怎麽能這樣說?我真的醉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沒說誰的壞話吧?我說了你的壞話沒有?”我說:“你沒說。”他說:“那就好,沒說誰的什麽壞話就好。”他熄了燈躺下去說:“是的,我想起來了,我什麽都沒說。我說了什麽?什麽也沒說。”
一點血性之勇
這天我去車隊找大徐,看見他正在擦一輛新車。我說:“這也是我們廳裏的車?”他說:“我現在開本田了,那感覺硬是不同。”他告訴廳裏又買了兩台進口車。我問本田多少錢一台,他說:“三十多萬。”我嚇一跳說:“怎麽這麽貴?”他說:“這就叫貴?隔壁化工廳,淩志都買回來了。30多萬還不包括各種費用呢!”我說:“還要一個司機。”他說:“那還能算?把細賬算下來要嚇得人翻幾個跟頭。”我說:“廳裏其實有一兩台車就夠了。”他說:“小池講起來你在廳裏也有這麽久了,怎麽講起話來像美國華僑,一點都不瞭解中國的國情?這麽多領導,哪個領導沒有一部隨時能調動的車,他渾身都不自在。張三有了能沒有李四的?那就要起風波了。說到底不是有沒有車坐的問題,而是在廳裏有沒有分量的問題,那是小事?”
我摸著本田車說:“漂亮也真的是漂亮,坐在裏面那感覺也真的是感覺,只是把細賬一算那賬也真的是一筆算不得的賬。”大徐說:“公家的錢,你算什麽細賬。”他說著坐下來抽煙,把細賬算給我聽。我說:“這麽個東西,花費攤到每一天,差不多兩百塊錢,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還高。有些賬你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他說:“你當了廳長你就不這樣想了。”
那些天我心裏總想著這件事放不下來。的確沒用我的錢,錢省下來了我也不會多得一分,可錢可以用來救一些人的命,這是個鐵板上釘釘的事實。可真正要找到一個機會把這種想法說出來,我心裏又發虛,感到對面有一種自己看不透也無法把握的神秘力量,令人莫名其妙地恐懼。我心中被鈍鋸子鋸著似的,想著自己也算個知識份子吧,看清了事情的真相,都只能裝瞎子裝聾子。
我想找個機會把想說的話說出來,我有了那點勇氣,我必須開口說話。在又一次黨支部的民主生活會上,別人都發言了,我覺得那些發言都不痛不癢不過癮,空空泛泛,連皮毛也沒觸及到。於是我說:“我有些想法,不知該不該說?”馬廳長鼓勵地望著我點頭,見我還猶豫就說:“我還是那句話,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於是我就說了,說到小轎車,把賬都細算了,我覺得自己分寸把握還算好,光說事情,沒提到任何人。說完以後就發現氣氛不對,沒有一個人來應和我,丁小槐做出了吃驚的表情望著我,嘴角含著一絲笑意。會場沈靜了好一會,終於馬廳長開口說:“小池能夠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這還是值得肯定的。大家討論討論,有相同的不同的意見都可以說,真理越辯越明吧。”又看看表說:“我還要到省政府去一趟,徐師傅在下面等我了。”就去了。劉主任說:“小池的動機還是很好的,可是考慮問題是不是可以更全面一點?”丁小槐馬上接上來:“大爲看事情可能有點偏執。廳裏才有十來台小車,我看並不多。”又有監察室郝主任發言說:“我覺得小池的發言是有具體針對性的,針對誰呢?領導考慮到廳裏房子緊張,寧可自己每天跑也不願來擠著同志們,這種大公無私的精神,不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嗎?”他越說越激動,拳頭往下一砸一砸的幾乎敲到桌子上去了。接下來又有幾個人發言,最令我心寒的是,連跟我關係很好的小莫都發了言,說我的不是。散了會,丁小槐一臉興奮,出了門就吹起口哨。
我萬沒料到事情是這樣一個結局。回到宿舍我頭腦中還是一片嗡嗡的聲音,很多面孔浮上來,一個個都用手指著我,我體會到了千夫所指的感受。我把事情重新考慮了一遍,想找出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事前我想到了領導可能會有點不高興,可這麽多人一起來指責我,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最沒料到的是小莫,她怎麽會?
我沒吃晚飯,根本就沒有餓的感覺。爲了向自己證明心中是平靜的,我把《本草綱目》拿過來看,可看了好一會兒腦中還是一片茫然。每一個字都是認識的,每一句話都是理解的,可看完一段卻不知所云。我強迫自己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可讀完一段還是不明白。我用力拍自己腦袋,裏面有一種空空洞洞的回響。難道我,池大爲,就被這件小事把心裏搞亂嗎?一件小事,一件小事!
要看得慣
我躺在床上不知多久,忽然發現天已經黑了。我走出去想透口氣,出了大門沿著街一直往東走。走了一會一輛黑色小車停在我身邊,我吃一驚。我一看是大徐,他把我拉進車,火速向前開去。開了有十多分鐘,到了市郊,在一家餐館前停了車,扯了我進去。我說:“你怎麽知道我講了些什麽?”這時服務員過來,他點了四個菜,說:“四點多的時候,馬廳長到小車隊來了,要回家,我看出他有點不高興。半路上他問跟你說起小車的事情沒有,我聽著口風不對,就否認了。回到廳裏碰見劉主任,他又問我,我又否認了。他把你提意見的事對我講了,我真的嚇了一跳。大爲你說這些幹什麽!”我說:“憑良心說句話吧。”他說:“他們問我,我都否認了,大爲你就別再說別的,不然我這個方向盤都把不住了。當領導的司機最忌諱的就是多嘴,我跟你講到一部車要耗多少錢,也沒想到你有這層意思在裏面,不然我怎麽樣也要擋住你。”
他說:“我今天等你這麽久有兩件事,第一是請你幫個忙,我已經否認了,你就把這個話講下去算了,不然不說把我調出小車隊,換一輛車我也受不了啊。”我說:“大徐你還不瞭解我,你把心放下去。”他籲了口氣說:“第二件事呢,我要向你賠不是,劉主任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當時就表了一個態,說你這樣看問題是不對的。你是好心善心,我那麽說我問心有愧。我想你能夠體諒我的苦處,就不要記恨了。”我苦笑一聲說:“我明白,我不怨你,我真的不怨你。”
回去的路上他說:“大爲啊,我在廳裏也這麽多年了,有一條做人的原則就是要看得慣,有人把錢成百上千地往河裏扔,你也要裝作沒看見。他不是傻瓜,他扔總有他的理由。你不明白那點理由,千萬別跳出來說浪費了浪費了。總之你不能說,你說就是你錯。想通了這個道理,就心平氣和了。”我說:“我以後要學會做人呢,跟你學。”他沒聽出其中的意味,說:“沒人商量也可以跟我來打個商量。”快到廳裏了,他說:“大爲你是不是走一段路過去算了,免得別人瞎想。我開始不上去找你也是怕別人瞎想,廳裏的人一個個眼睛都尖得很。”我說:“想像力也不錯。”我下了車,他開了車前面去了。
回到宿舍我心裏不舒服,怎麽自己都成爲別人忌諱的人了?正想著又聽見輕微的敲門聲,像指甲彈在門上,有點脆。我開了門,一個人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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