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视野下的苗族古歌枫香树.pdf

98一、引言神树崇拜广泛存在于世界各地，并且长期流传。经典例子如金枝第九章与第十章，详细论述了欧洲各民族古代关于树木与树神的崇拜、崇拜的历史渊源等各种细节。神树以多种形式存在于各地民间故事、神话或史诗之中，体现出各民族不同的思想活动。神树崇拜在世界内是普遍的，被作为崇拜对象的神树也是多样的。以下简述三种神树类型。世界树。世界树的特征是作为连接不同世界层次的轴。典型例子如北欧神话中的世界树、如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建木a，明显是连接上下界的通道。生命树。生命树的特征是能给予生命之源或永恒生命力。典型例子如圣经旧约中伊甸园结着能够永生的果子的生命树b、昆仑开明山上的不死树c、如彝族史诗查姆的槠树d。宝树。如名称所示，缀满珠玉宝石，光华富丽。典型例子如罗摩衍那的如意宝树：在南瞻部洲的纯银宝树e、北俱芦洲的五彩缤纷的宝树以及珍宝打造的荷花丛；昆仑山上的各色玉树f。三种类型之间的界限相对清晰，但也不排除有综合两种或以上特征的综合型出现。“一种文化就像是一个人，是思想和行为的一个或多或少贯一的模式。每一种文化中都会形成一种并不必然是其他社会形态都有的独特的意图。在顺从这些意图时，每一个部族都越来越加深了其经验。”g刘鸿.淮南子 M.北京:中华书局,2005:163.新旧约全书 M.南京:中国及基督教协会刊行，1982:2.袁珂.山海经校注 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262.施文贵.查姆译注:彝汉对照 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5:1045.蚁垤.罗摩衍多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91.刘鸿.淮南子 M.北京:中华书局,2005:160.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 M.北京:三联书店,1988:48.比较视野下的苗族古歌枫香树卢燕华（大连民族大学 文法学院，辽宁 大连 116605）摘要：神树崇拜遍布世界，不同民族之间的神树形象各异。枫香树作为苗族古歌中独特的形象，与其他神话中的神树比较有独特之处。本文将枫香树与其他神话中的神树进行比较，以得出枫香树自身具有民族色彩的一方面：它是游离于神圣与凡俗之间的产物，是受苗族朴素唯物思想影响下的神话形象。关键词：枫香树；神树；苗族古歌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365X（2023）02-0098-052023 年 2 期（总第 151 期）No2，2023（）Gereral151No.满族研究MANCHUMINORITYRESEARCH99金枝所描绘的古代欧洲，森林密布，万物有灵；古代欧洲人相信树灵与树神，认为它能够如同伴随而来的春天一样带来生机、丰产、繁殖，能够带来漫长的白昼、带来死而复生的奇迹。顺从着这种农业社会的意图，人们崇拜树神，有着各种比如五朔节花柱、仲夏节a等等求生机求丰产的风俗出现。在高山森林中生活的东北民族，树以及它的产物是他们基本生活来源；因而他们会产生神树崇拜并有诸多相应的巫术仪式。神树顺应东北民族的独特意图，在他们的崇拜中作为保护神与人类始祖的角色，被放置在重要位置中。苗族生活在我国南方的树林山间，他们的神话史诗中的思想被部分研究者认为是具有朴素唯物思想的：整个的人类起源是按生物种属等级而上，世界起源归结于“云雾”而不是超自然力量。在这种条件下所产生的神话史诗中的神树形象，是与民族独特的意图相适应的，体现出独有的色彩。苗族作为一个有自己史诗与神话的民族，也有自己崇拜的神树形象：枫香树。苗族古歌中的枫香树，作为神树，从天上以种子形态下凡，在友婆家的鱼塘边长大。它被卷入人间的俗事中，最后接受当地风俗尊重判决，被砍倒进而化身万物。b枫香树相较起其他神树来说，有其独特的民族色彩，展现出文化的差异。它的定位并不能完全包容在上述分类体系之中，它自身的独特色彩或许能开拓分类体系中未被定义的一部分。枫香树独特性之一：非完全神圣性神树重点在于“神”，神树其实就是神奇的树，不能是凡间的树。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说，在宗教信仰之中，整个世界被划分为两大领域：神圣与凡俗，“信仰、神话、教义和传说，表达了神圣事物之间或神圣事物与凡俗事物之间的关系。”c作为神话形象，除了树的种属有可能参考凡间的树以外，它的一切都应该充满神圣性。而枫香树，它既不能完全成为神奇的树，又不能是完全凡间的普通的树。因而使用“非完全神圣性”这一词描述其特性。非完全神圣体现在它所处的位置上。神树一般处于重要的位置，或是天地中央，或是连通三界的节点，或是天堂，或是世外桃源。枫香树的地理位置实在普通。它在西方七口塘边长大，隔壁友婆家的鱼塘就在树下，地点平凡日常。垛槠树在共工管辖的大山里面，覆盖范围包括整个宇宙d；柏檞树长在月宫里，枝条伸向地面长出绿叶红花e。从根系所在的地理位置可以看出枫香树实在质朴，它的枝叶也并未像其他两棵神树一样打破空间限制，超出人间这一个层次的世界。垛槠树和柏檞树都有超越空间界限的能力或特点，已经有世界树与生命树综合的趋势；而枫香树，没有一个神话形象应有的完全的神圣性。而它自身的条件也无法弥补位置的非神圣性。也有没有强调过自身地理位置优越的神树，如北欧神话。北欧神话中的世界树又叫伊格德拉修，是一棵巨大的梣树。这棵树有三根巨大的根系，分别伸向神界、雾国、山巨人之国；枝叶则覆盖九大国度。叶子长青，并被作为饲料喂养神羊、神鹿；神鹿吃饱了，鹿角淌下的蜜是世间河流的来源。枫香树不具有这种强大的自身条件。它没有连通不同层次的世界的功能：它的根系并不密集，也没有延伸性；它的覆盖面能够供千家百户乘凉；它的上面没有神灵居住，无法通天它就是一普通树木，旁边有鱼塘，树枝里偶尔藏一只白鹤或者鹭鸶，还随时有被破坏的危险。它并不能成为弗雷泽.金枝 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形象主要参考燕宝先生整理的苗族古歌译文，兼以马学良、今旦译注版的苗族古歌。故事细节不一时，以燕本为主，马、今译本为辅.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 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46.同.普璋开，普梅笑.红河彝族创世史诗：彝、汉 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7:235.100世界中心的轴，只能成为鱼塘边的树。作为神树，产物应当有神奇的特征。枫香树的确产生了不少物种，的确产生了女神；但与其他相比较，更为质朴。枫香树的产物不完全列举如下：布谷鸟（树枝）、黄鹂（树根）、鹡宇鸟（树梢）、燕子（树叶）、蝉（树疤）、鱼种（木片）、妹榜妹留（树心）、臭虫（树皮屑）、姜央、雷公、老虎、水龙、蛇、萩叶、“远古的宝贝”、“断案的宝贝、鬼怪、青草。”垛槠树白的地方就是蓝天，黑的地方就是大地，还从千层天空中生出四片树叶，上面有四朵花：“那四朵天花，日看像金阳，夜看像明月百年花不落，千年花鲜艳，万年花灿烂。”。四朵花作为跟太阳与月亮一般地位的存在，照耀万物滋养生物。不仅如此，还生出树种、人种、粮种，既生产生命又滋养生命。柏檞树亦然。柏檞树实际上是一体两面的树，昼夜分别开金色和银色的花，“金花化作日，银花变作月，金阳照大地，皓月洒人间，千千万生命，万万千生灵，阳光普照下，人声传天上，遍地声嘈嘈。”日月光辉照耀万物，为生物提供了活力源泉。或者典型如山海经中的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五彩玉树”“有光彩，即玉树之类也”a；抑或是罗摩衍那中的宝树宝花，极尽奢华，金子做花丝、摩尼做叶子，金银交错各色宝石点缀。宝树有时因为富丽堂皇，也会被当作财富的象征。这些树不单单能够提供珠玉宝石这些世俗意义上的财宝，还有一些稀世宝物。有些是上面有不死药，如不死树、珠树“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不老不死”；有些是能够满足人们的愿望，比如罗摩衍那中“这些树永恒地开花结果，各种的小鸟在树上面落，能够满足人们的一切愿望”。日月、昼夜、珠玉、不死药或者许愿的机会再与黄鹂、布谷鸟、燕子比较，不是同一类或者同一等量级的东西。但它又生出了许多物种：生出了妹榜妹留这个女性始祖、生出了鬼怪一类非人生物、（作为第三级产物，由妹榜妹留产生）生出了龙、雷公这种类神的生物。这些足以说明它不能够完全被归于普通树木。而且它也不完全是凡俗的树：它的种子是从天上带来的，是经历了被沾湿又被翻干的波折才来到人间生长的。它是从天上神仙收在仓库里的种子中长出来的树木。就凭以上这些绝对不能否认它自身的神奇性。所以使用“非完全神圣性”描述它矛盾的特质：一方面与其他更典型的神树比它神圣性不足；一方面它自身的不完全神圣性又能够与凡俗树木拉开差距。神圣但不完全不典型，因此反而十分独特。枫香树独特性之二：不参与性枫香树并不参与到神树的一般神奇事件中，也不参与到神奇故事中的循环。它与神圣事物之间的关系并不紧密。虽然神树很少会作为故事的主角出现，但在如勇士寻宝等特定情境下会出现并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故事。比如宝树会出现在寻宝奇遇故事中的后半段、世界树会出现在主人公需要跨越界线的时刻等等，而枫香树除了化身万物的故事之外，一直游离在其他神话故事之外，不参与神奇事件。它化身万物的故事进程中，它的参与度与其他相比较也并不算高：垛槠树与柏檞树直接参与了昼夜产生与日月产生的过程、参与进生命的滋养过程。枫香树产物层次虽多，但最主要的故事集中在它产生的妹榜妹留身上，而妹榜妹留的次级产物早已与它关系不大。枫香树化身产物层次多是它的一大特点。枫香树不仅有直接化身的产物，更有间接化身的产物，袁珂.山海经校注 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262.101甚至间接化身的产物还化生出下一级产物。神树一般来说，产物还是直接的只有一层的；枫香树算上间接产物，一共三层。其中第二层与第三层由一层直接产物的妹榜产出：十二个蛋里面孵化出的物种以及他们脐带的化生物。以下列出部分产物与层次，以供感受。第一层产物：布谷鸟（树枝）、黄鹂（树根）、鹡宇鸟（树梢）、燕子（树叶）、蝉（树疤）、鱼种（木片）、妹榜妹留（树心）、臭虫（树皮屑）。第二层产物（由妹榜妹留产生）：姜央、雷公、老虎、水龙、蛇。第三层产物（第二层产物的脐带化成）：萩叶、“远古的宝贝”、“断案的宝贝、鬼怪、青草。”同时，它也不参与故事中的循环。典型如伊格德拉修，是参与进世界观的循环里面的。作为世界树，它的树叶供给神鹿，根系被尼德霍格（恶龙）与虫啃食，诸神则要注意树不能完全被啃食完，不然末日将至。它作为维护世界稳定的一环而存在。但它有诸神维护，伤害还能够恢复。或者像建木，直接提及它作为天梯的作用，众神沿着它上上下下，也是参与到一种循环之中。同时所谓的不参与循环也有另一层意思：它并不能完全参与物质循环，形体被伤害之后无法自我恢复治愈，无法再重组。它所化身的物体都沿着自己的方向继续变化，不会进行反方向的复原。枫香树则是实实在在的受到过致命伤害：被理老判了罪，被砍倒进而化身万物。但在这种生死问题上它一点也显示不出作为一棵神树的力量：它无法治愈伤口抑或自我恢复，甚至让事态朝着不可逆的方向走去。它化身万物之后就这样神魂俱灭，古歌中在没有关于它恢复原状或者托生为另一棵树木的描述了。作为神树，在受到伤害时应当是有力量自我防御的。而枫香树在被理老不太公正地判罪时，连自我辩解反驳上诉的机会都没有，无法进行正当的自我防御。枫香树这一段化身万物神似盘古化身万物的情节。但不同的是，盘古是死后神力尽失化身万物不可逆，而枫香树不存在这种神力尽失的极端状态：它是在清醒状态下无法抵御伤害自保，化身后连自己的形体也保不住。其他产生万物的树，如垛槠树和柏檞树，生出日月也好，生出绿叶红花也好，是于树本身的形体无损的；枫香树的变化，是以被伤害作为前提的。伤害过后，枫香树也无法恢复原状。枫香树独特性之三：凡俗性枫香树主动参与进凡俗故事，并能够取得与人平等的地位的。神树作为神树，通常静静伫立在原位，以高姿态隐藏在故事背景之中。神树甚少参与凡俗故事，短暂的出现后再次回到幕后。宝树一般是故事主人公追逐的对象，世界树更多隐藏在故事背景里，生命树可能会在创世神话里出现一小段，但总体占比都不多。它们在故事情节里被动出现，不主动参与。或者如伊格德拉修，在世界观里占有重要位置。但枫香树并不能像它一样参与进神圣的循环当中：它一直都在循环之外。有论文认为枫香树具有世界树属性a，因为苗人认为魂归枫树下；但尚未有明确的文字资料能够说明，仅仅是作者一家之言。枫香树不单单能够参与，还因此招来祸端。能够积极参与人间的诉讼活动，并能够被当作同等地位的存在摆在被告的位置，接受惩罚导致不可逆损害。它在“砍枫香树”一节中是完全的主人公：与友婆争吵，与理老分辩，最后败诉被砍。全程就是以人类社会的行事方式来行动，是高度拟人化的树。由枫香树类似人的行为方式可以看出，苗族神话中对于动植物是与人同等看待的。一样参与社会活动，一样接受人间道德约束：枫香树被砍倒是由于包庇偷鱼的白鹤与鹭鸶，按藏犯处理。枫香树更接近于人类世界而非神圣产物。而受了伤就不可逆这一点十分接近自然界产物的特性。田艳飞.苗族神话意象“枫木”解析 D.昆明：云南大学，2010:47.102它没有神树与生俱来的独特性。既没有物种上的独特性又没有同种属之间的唯一性。只能够成为下面万千植物中的其中一种可被替代的；也在同种属的植物当中没有唯一性。a枫香树自存在之初就不是当时唯一的物种，随着它去人间的还有其他很多种类的别的树种。一般神树在自己种属中的独一无二在这里完全看不到：既不是神话世界里独一无二没有同种的，也不是同种里面独一无二的。完全只是一棵有千万可替代同类项的树，突然一天出现神奇变化，变化之后整棵树就没了，神力或者神奇的地方给了产出物。枫香树隐没在其他众多枫树之中。伊格德拉修有明确的树种（梣树），但在梣树中是独一无二的；或者如同上文举过例子的建木，直接没有同属同种的其他树。枫香树在苗族古歌中是指全部的枫树，有化身功能的那一棵专门叫做“白枫木”。白枫木没有明显区别于其他枫香树的特征。枫香树一直在神圣与凡俗之间游走。如将枫香树放入三大类型中去，那么它无法完全被定义为其中一种，就是因为它的不完全的神圣与凡俗交融：与其它典型的神树相比，它身上的神奇色彩实在黯淡了些，在一众光环加深的神树形象中如同误入晚宴的穷姑娘；但要完全否定它作为神树的本质，它又确确实实展现了神奇的力量，生出了始祖。它能够如凡夫俗子一般在人间事务中游走，接受社会风俗的惩罚。它是独特的，并没有严格遵循神圣与凡俗之间的对立，也没有能够绝对把它归入两者之一的标记。涂尔干认为两者对立，在人们的心灵里是相互分离、有明确逻辑界限的，两者不可混同；而枫香树的存在，明显在中间游离徘徊。结语将枫香树与以上三种主要类型的神树相比较，其中例子涉及中西方以及不同民族的神话。从比较中可以得出它自身与同类型形象比较时的独特之处、以及鲜明的苗族的民族特色。枫香树总体形象质朴。枫香树虽然作为神树在这个神话中存在，但各个方面都更为接近自然界与凡间的产物，除了神话情节的一段，其实就是一棵与人言行相似的枫树。比起其他神圣产物的独特神异色彩浓厚，枫香树显得平凡质朴。没有金银点缀也没有宝石装饰，上面没有神灵居住也没有贯通不同层次的世界，显示出神异时已经承受了不可逆伤害甚至没有办法进行自救。从它与三个主要类型的神树比较，都能够得出它过分质朴的形象，以及更为接近凡间产物的特点。“化身”且不可逆一节作为其他树都没有的情节，值得再细致地研究。枫香树化身物的产生顺序与层次基本按照无机物-植物-动物-人的顺序来，与现代自然科学承认的生物发展史大致相同；前人也有就此论述其中朴素唯物思想萌芽以及苗族哲学思想的论文。它作为苗族自身文化模式下的产物，以一种游离于神圣凡俗之间的存在，顺从着苗族自身文化中带有的唯物主义的独特意图。它游离于神圣与凡俗之间，质朴之中又具有一定的神性。不可逆也不参与神圣事务这一点上，很好地体现了它的民族中属于唯物主义的那部分思想；它积极参与人间事务并在其中取得与人同等的地位，体现出特有的群众中间创造物的色彩。责任编辑：吴 勃 燕宝.苗族古歌 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6：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