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斜斜”：探古代诗文意象与草书章法之联系.pdf

28文学探析一、诗文语境下“整整斜斜”之源流与意象规律文章讨论的“整整斜斜”，指事物整体统一而间或错落的样子。据说文解字释：“整，齐也。”其本义即“整齐”，此义后来衍生出“有秩序、不乱”之义。整字本身具备稳定、安静、端正的属性。“斜，抒也。”其本义为“用斗倒出”，是一动词，由此衍生出形容词义“不正、歪斜”。“斜”表示“倾斜”意义时在古文中读作“xi”，“斜”的其他读音有“xi”和“y”，在古文中“斜”读作“xi”时，通“邪”，名词，邪气；读作“y”时，为山谷名，斜谷（y g），在陕西省终南山。本文讨论的“整整斜斜”的“斜”，是古音读作“xi”，表“偏斜、倾斜”的“斜”，本身带有动态的属性，由倾倒的动作带出倾斜之势。由于文章基于古代诗词文论中“整整斜斜”所形容的对象进行分析，因此主要关注该字眼在诗文中表现出的意象特征。唐朝杜牧之台城曲其一：“整整复斜斜，隋旗簇晩沙。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谁怜容足地，却羡井中蛙。”是较早使用“整整斜斜”来形容事物的诗文。据现存文集记载，至宋朝“整斜”相关字眼出现频繁。这与黄鲁直三次借用“整整复斜斜”于喻字书、赞牡丹、咏雪有着一定的关系，尤以其咏雪奉呈广平公为人称道：“连空春雪明如洗，忽忆江清水见沙。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风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开顷刻花。正使尽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华。”苏子瞻赞其“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正是佳处。此外，文献记载不少宋朝文士也在诗词中借用“整整复斜斜”来形容描述对象。此后，诗词文论中的“整整复斜斜”经过演变和发展，或颠倒为“斜斜复整整，”或简化为“整复斜”“斜复整”，又有“整整斜斜”“斜斜整整”“整斜”“斜整”等一定数量的运用，这些核心词的形容对象主要为环境类、植物类和书画类三类（见表 1）。表1 唐代至清代古籍诗文中“整斜”相关核心词汇分别对应的形容对象核心词在唐代至清代诗文中的形容对象环境类村舍居、人住家、瓦、游舫、小径、吴绫、旗影、隋旗、荒畦、石山、陇畴、疏篱、长堤、架草、行殿、僧屋乱、竹楼、亭台、路、怪石、畦、花棚、柴扉植物类花絮、花垂露、梅花、竹影、杨花、杨柳、杏花、枯枝、林蕉、吉祥花、梅枝、姚花（牡丹）、草树、水仙花、峻岭野卉、新梢、茅竹书画类墨竹、章草、画梅、题画书、画竹、书信、札草濡墨、字书、雁字、残书、醉笔、字句节段、残灯字、画屏、壁画、狂书、工书、纸书、家书、文书、病中作字、画竹、笔画动物类蛛网、虫鱼、雁群、鹅群、鸟群、飞鸦天气类春风、云海、雪、雨、烟、新月人物类泪、妆容、人物形象通过以上表格可以清晰看出“整斜”相关核心词汇的使用和发展呈现出一定规律，在组合与使用数量方面，第一，“整”与“斜”组合使用才能构成完整的形容语义；第二，由“整整复斜斜”衍变而来的上述诸表达，虽然整与斜的先后位置可以互换，但是先“整”复“斜”的组合使用次数显然更多；第三，宋“整整斜斜”：探古代诗文意象与草书章法之联系黄善萍暨南大学艺术学院 摘要：自古之诗书画，皆循同法，其间变化，不离其宗，有“整整斜斜”，可引迪今辈，达曲径通幽处。文章从“整整斜斜”这一看似矛盾的词切入，主要分析与之相关的诗文、书法现象及相关理论存在的共性并总结规律，借助绘画构建起“整整斜斜”的诸多意象间隐藏的内在逻辑。打破一般概念的限制，由现象深入本质，阐发出古代诗、书、画艺术中共同体现的体势相生、矛盾统一的自然规律，通古人“兴师造化”之妙，说明艺术创作的神韵源于对自然的感悟，启示当代艺术创作不应只流于形式与表面，而应深入感悟内在规律并由此指导创作。关键词：“整整斜斜”；诗文书画；意象；体势作者简介：黄善萍（2001），女，汉族，广东佛山人，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书法史、中国传统书画理论。29文学探析代和清代使用“整斜”相关词汇的频次明显较高。在“整整斜斜”这组核心词的形容对象方面，具有以下共同特征：第一，都是兼具静态属性和生命力的事物，并呈现出和谐统一的画面感；第二，诗文中所描绘的“整整斜斜”的事物与书、画形象相对应，即不仅是特点相似，有时眼前景象就是所画之像、就是所作之书；第三，“整斜”一类核心词在诗文中所形容的对象，在历代虽一直不断变化发展，但仍是相对稳定且有一定范围的，主要以雪、雨、梅、竹、书、画为对象。通过总结得出以上的特征规律，再思考产生诸现象规律的深层原因，可以发现和构建起诗、书、画之间的内在联系脉络，在“整整斜斜”中探寻出古人“外师造化”的自然精神。文章所讨论的草书不仅限于“草书”这一书体，还包含：作为草稿的文书、非正式文书和快速而草草书写的书迹在内。二、“整整斜斜”与草书章法之联系在“整整斜斜”一词呈现出的强烈画面感中，蕴含着事物整体与局部、静态与动态、继承与发展之间的关系，此间关系站在书法的角度具象而言，便与草书的章法产生关联。宋代刘宰有诗将“整整复斜斜”用于记述书信里呈现的字书形象：“问讯时来野叟家，细书整整复斜斜。江湖老矣何人记，泪逐西风染钓车。”草书的章法所呈现的形象特征，具有强烈的画面感，如元朝夏士良记：“越国夫人王氏，端献王妇，王审琦后，作篆隶有古法，为小诗有林下风致，以淡墨写竹，整整斜斜曲尽其态，见者疑其影落缣素。”所述的“淡墨写竹”的意味与草书相契合。值得关注的是，古人还多次将“雁”和“字”“书”互喻，以及有多首诗文用“雁字”为题，如宋代陈元晋的雁字一诗：“超然圣处过张颠，整整斜斜落照边。好写人间不平事，叫开阊阖为笺天。”将天上雁群与张旭草书相比，并认为空中自由潇洒的飞雁比张旭的草书更胜一筹。南宋陆游的作字一诗更直接地将自己的书迹比喻为风中飞翔的鸦雀，诗中还引用“锥画沙”以示他的书法追求，将书法引向自然，连接自然。其诗云：“整整复斜斜，翩如风际鸦。书成半行草，眼倦正昏花。未办仓盛笔，宁能锥画沙？老夫端可媿，头白不名家。”在这首诗中，诗、书、自然的意象自然联通互喻。前人大量运用“整整斜斜”，并且集中使用在具有生命气象的自然事物和书迹当中，这必定不是偶然，而是符合实际情况和法度规律的。结合上文所提出的，“整整斜斜”能够凝练展现事物整体与局部、静态与动态、继承与发展之间的关系，这也就说明了它所形容的对象本身，就承载着这三种关系。作书于方寸之间，纸面上呈现的整幅笔迹便是整体，其中的每个组成部分（单字、笔画、线条等）就是局部；而书迹的动静是藏在字里行间的气势、意韵，从静的画面中，读者想象和感受其中的动态，这也是“整整斜斜”常用于形容草书的原因，草书的动势最为明显，打破了文字本身“静”的属性，但又协和统一于画面之中，因而“整整斜斜”，实乃佳处。盖“整整斜斜”之喻者于书，莫佳若草书者矣。唐太宗李世民评论王羲之书法有云：“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唯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此论精到，其中“烟霏露结”恰恰是与“整整斜斜”紧密联系的自然意象，在前文论述中也有提及，“势如斜而反直”更是直接点明了王羲之书法章法斜中有整，由此可以联想到唐代孙过庭在书谱中谈到书写的规律：“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会通，会通之际，人书俱老。”这就说明书法结字、章法布局是一个在“整”与“斜”之间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而最终“复归平正”，才达到会通境界，即表明书法练习与创作中，规整平正与险绝斜侧实际上是缺一不可的，只是对于不同的书体而言需因体成势，在二者交融汇通的基础上有所侧重，篆书稳重庄严以平正为主，草书书写速度较快飘逸有致则更强调变化。“整整斜斜”的意象特征可以说是对草书书写状态与效果的最佳概括。以五代杨凝式的神仙起居法帖为例，此帖可以很好体现“整整斜斜”的形象趣味，此帖草法自然洒脱，整体结构的开合欹侧显现出一种持续性、顺序性变化的视觉张力。每个字都与上下文产生字组关系，整篇草书气韵连贯，结字与线条的轻重提按，是以时间节奏的运行速度自然衍生的，上下连属、顾盼生姿，多变而和谐。这正是“整整斜斜”的直观体现，因此古人常将鸟迹花影与草书互喻且以“整整斜斜”形容它们的特征亦是合情合理。三、“整整斜斜”之所见书写状态跳出在字体形式范围内的有限分析，“整整斜斜”与书写观念相契合。且它们深层的共同规律可以在古30文学探析人谈论草书的文论中窥见一二，“整整斜斜”是文人书家所追求的一种状态，带有褒义色彩。据文集记载，陈公甫曾云：“近世笺注，繁芜郢书燕说，鼎沸丝棼，方欲一划去之，而更推波助澜耶。顾犹喜吟咏，客至相与剧饮赋诗，醉起书之，劄草濡墨，斜斜整整，无不如意，及为文章，刮濯陈垢，无起无止，莫可端倪，如山川出云，雷雨交至，倏然雨霁，天日清朗，亦可谓奇伟杰特者矣。”倪文僖集中亦载：“泉坡王先生为艾崇振氏书，虞邵庵风入松辞一阕，俊迈飘逸，不窘边幅，整整斜斜，真有羲献气韵。其得宗家之典刑也耶！”在此语境中“整整斜斜”既呈现出所谈书迹整齐错落的章法形态，又同时传达出书家书写时端正自如的状态。再者，“整整斜斜”在古人文辞中还与“晋人风度”“羲献气韵”相联系，这或许与四体书势的传世和唐朝对王羲之的推崇不无关系。北宋米芾的论草书帖中也说：“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晋人草书的精妙正是如此，在于法度端严之中，又以闲散为胜。由此看来，诗文书画本身就是不断制造矛盾而又解决矛盾的艺术，如草书常以险绝取势，其中意义就在于造险与破险，通过矛盾冲突的营造，打破中正格局，产生对峙的发展状态，又以一定的形式手段调和矛盾冲突，自主创造出协调变化的美，整幅作品最终又顺应“以和为本”的自然规律。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守正创新”，要在守正的基础上创新，在创新的过程中坚持守正，继承与发展如鸟之两翼、车之双轮。因此，“整整斜斜”在草书体势层面可以阐发出新的意义，草书体势的“整整斜斜”中的“整”，有三层含义：一是形态上的完整（气势连贯，融为一体）；二是法度上的规整（书出有源，遵循笔法）；三是观念上的端整（书家书写状态与观念端正）。“斜”也对应具有三层含义：一是形象上的敧侧相生；二是法度上的融合创新；三是观念思想、书写状态上的自由。由“整整斜斜”的自然意象与书写体势、书家状态的融汇，更进一步进行思考与探究，其实是古人兴师自然、物我合一的艺术观、世界观、人生观的体现，也是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一脉相承。结语透过“整整斜斜”的事物意象，从艺术的角度对其进行观照，又在理解的过程中阐发出其外部语境中的新意义和内在蕴藏的自然规律，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但对于书法创作而言，是与之相逆而行的过程。从古至今流传的书论书法技巧，在传播的过程中，经过了历代广泛的理解与再读，早已失去了最本真、最核心的意味，当代艺术创作中随着各种技法、技巧席卷而来，许多创作者随波逐流于如此条条框框，但最终还是湮没于人潮当中，具有生命力、震撼力的作品久未问世，究其原因，不外乎“浅尝辄止”，被表面的形式、方法、教条所蒙蔽和束缚，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规律和文化。一件极尽工巧的书法作品终究是囚笼里的舞者，只有用心感悟书写的精神，真正感受到“整整斜斜一书尺”“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和“横则正，如孤舟之横江渚”等的意象规律，才能真正从艺术的源头出发，进行自由的舞蹈。参考文献：1古代汉语词典（第2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第1731页.2唐杜牧：樊川文集卷第四，四部丛刊景明翻宋本，第28页.3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第九，四部丛刊景宋干道刊本，第55页.4宋黄：山谷年谱卷二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6页.5宋刘宰：漫塘文集卷三十六，挽京口使君丰郎中有后，民国嘉业堂丛书本，第429页.6元夏文彦：图绘宝鉴卷第三，元至正刻本，第29页.7宋陈元晋：渔墅类稿卷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1页.8宋陆游：剑南诗稿卷三十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第511页.9唐韦续：墨薮卷二，清十万卷楼丛书本，第32页.10唐孙过庭：书谱不分卷，明刻百川学海本，第4页.11张东升.从时间到空间草书章法形式的美学观照J.大学书法，2021（02）：95-101.12明王鏊：震泽集卷二十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56页.13明倪谦：倪文僖集卷二十三，清武林往哲遗著本，第1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