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技能化、自我剥削与写作游戏化：新媒体时代网文写手实证研究.pdf

第2 5卷 第4期2 0 2 3年8月 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J o u r n a l o f S h a n d o n g U n i v e r s i t y o f S c i e n c e a n d T e c h n o l o g y(S o c i a l S c i e n c e s)V o l.2 5 N o.4A u g.2 0 2 3去技能化、自我剥削与写作游戏化:新媒体时代网文写手实证研究吴鼎铭,徐丙飞(福建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福建 福州 3 5 0 1 0 8)摘 要:借助劳动过程理论视角,以在线观察和半结构式深度访谈为研究方法,探究当代网络文学生产过程中的劳动控制形式。研究发现:网络文学平台在劳动控制和制造同意过程中,首先会通过制定诸如账号注册、分类签约等复杂的规则对写手的劳动秩序进行控制,同时通过竞争激励、分发渠道“黑箱化”与“去技能化”等较为隐蔽且强效的柔性控制,以此手段方式赋予写手以“过剩”的主体性,使该群体呈现自雇状态,实现“自我剥削”,从而掩盖“他者剥削”的本质,并由此引发网络文学朝向“游戏化”生产发展,对文学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不过,网络写手并非全然丧失主体性,他们也会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采取写作“外包”、社群联结等形式,试图维持平台与写手之间的权力平衡。关键词:网络写手;劳动过程;自我剥削;游戏化中图分类号:G 2 0 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 0 0 8-7 6 9 9(2 0 2 3)0 4-0 0 0 2-0 8收稿日期:2 0 2 3-0 6-2 5基金项目:2 0 2 2年度福建省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中心重大项目“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宣传思想工作的重要思想研究”(F J 2 0 2 2 X Z Z 0 0 2)作者简介:吴鼎铭(1 9 8 7),男,福建寿宁人,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福建省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中心研究员.网络文学诞生于2 0世纪9 0年代,发展至今已有2 0余载。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C N N I C)第5 1次调查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 0 2 2年年底,我国网络文学产业规模达3 8 9.3亿元,同比增长8.8%;用户总规模达到4.9 2亿,占网民整体4 6.1%;1海外网文访问用户规模达9.0 1亿;网络文学写手数量超2 2 7 8万,25且创作群体呈现年轻化趋势。相关报告显示,国内最大网络文学平台阅文集团2 0 2 2年注册写手中“0 0”后占比接近六成,26番茄小说2 0 2 2年注册入驻的写手中“9 0后”占比高达6 5%,Z世代写手成为网络文学创作的“接班人”。写手,即以写作为职业的文字劳动者,学者储卉娟如此描述写手的特征:“不具备浪漫主义文学法律观念所描述的那种天才,没有 作家 这个身份所包含的创造性、激情和天分,他们甚至没有资格变成智力劳动、不依赖任何人而独立获得文学财产权的 作者。这种倒向消费主义的写作者,就像麦考利所描述的那样,就是出版商麾下的写作工人,与装订工无异,为从出版商那里获得报酬而写作,没有超越性的精神追求,只是满足读者短暂欲望的幻象制造机。”3进入互联网时代,网络文学生产者的时间、方式和地点等都发生了改变,形成弹性雇佣工作制度。他们在获得创作“自由”的同时,也打破了生活和工作、闲暇与劳动的界限。41 8 4平台通过利用多种手段对劳动者进行更加严密的控制,深化了劳动对技术和资本的从属性。5因此,网文写手对网文平台具有高度依赖性,不得不遵守平台制定的各种规约。网络文学及产业链蓬勃发展的同时,网文写手却面临着艰难的劳动境遇。然而,从现实情况来看,注册写手数量却呈上升趋势,写手心甘情愿地进行连续创作。这种现象之间的张力指向了本研究的核心问题,即网络写手的劳动过程是如何的?平台又通过哪些方式控制写手的写作劳动?同时,又是如何制造写手的同意,形塑他们的自我规训与剥削的?吴鼎铭,徐丙飞 去技能化、自我剥削与写作游戏化:新媒体时代网文写手实证研究一、理论回顾与研究方法劳动是经典马克思主义学说体系中的核心概念与分析基础。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类有意识地制造使用价值的生命活动,同时也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物的本质。在 资本论 中,马克思详尽分析了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从而实现资本增值的过程,并由此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规律和工人阶级解放的可能性。无论是作为实体经济中的“世界工厂”,还是作为互联网产业大国,中国劳工群体的现状亟需得到实践关照与理论阐释。尤其在互联网虚拟平台上,一种新型的以网络为劳动平台的产业工人正在大规模迅速形成,在此背景下,马克思主义视角下数字劳工研究开始变得日益重要而紧迫。所谓“劳动过程理论”是在马克思主义劳动理论的基础上,通过民族志等社会学研究方法展现劳工劳动生产过程的理论。1 9 7 4年,布雷弗曼(H a r r y B r a v e r m a n)出版的 劳动与垄断资本: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 标志着劳动过程理论的形成,劳动过程作为一个研究领域正式得以确立。6他认为,“从最早的时代直到工业革命,在每种手艺行业中,工人被认为是掌握大量传统知识的人,各种工作方法和工作程序就由他或她自行处理。每一个这样的工人都拥有关于该行业用以进行生产的原材料和操作方面的过去积累的知识。”71 0 1而进入工业生产时代,泰罗制以“科学”的名义实现了对劳动过程的精密控制。这一控制制度有三个基本原则:第一,“使劳动过程和工人的技术分离开来。劳动过程应不依靠手艺、传统和工人的知识。因此,它应该完全不依靠工人的能力,而完全依靠经理部门的实践。”71 0 4第二,“使概念和执行分离的原则”,71 0 5其目的是使工人完全按照管理部门所希望的速度与效率来进行生产,并最大程度地遏制工人的自我想象;第三,“利用知识垄断控制劳动过程的每个步骤及其执行方式。”71 1 0这一原则的核心要义是管理部门应实现对劳动过程有系统的预先设计与计算,从而达到管理人员想象的劳动过程,而非工人心中的劳动过程。由此,布雷弗曼对泰罗制环境下的劳动过程研究“戳穿了科技革命和机械化、自动化使工作技术含量提高的神话。”6其后,布若威(M i c h a e l B u r a w o y)对“劳动过程理论”作出了进一步完善。他在1 9 7 9年和1 9 8 5年分别出版 制造同意 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 和 生产政治 两本专著,为“劳动过程理论”作出了两方面的贡献。第一,聚焦被布雷弗曼忽视的劳工主体性,审视劳动制度如何塑造工人的“自觉自愿”,从而实现“攫取剩余价值与掩饰剩余价值的精巧统一”;82 0 0第二,将劳动过程之外的政治机制与意识形态引入劳动过程研究,聚焦这两种力量如何规制劳动过程,并实现劳工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学者沈原对“劳动过程理论”做了一个较为准确的总结:它“不仅仅着眼于工人们如何通过劳动活动把原材料转换成产品,而是更进一步,力求揭示这个过程形成的权力关系,即支配与抗争的关系。”81 9 6随着平台经济的快速发展,外卖员、快递员、网络主播以及网约车司机等劳工群体成为该领域新的关注焦点,人物 杂志的报道 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 更是将该类群体推向大众视野。学者陈龙从组织技术和科学技术视角对外卖骑手的日常劳动过程进行研究,9孙萍等从平台、性别与劳动探究了女骑手平台劳动的性别展演。1 0吕鹏认为网络主播作为数字劳动的主体,有着其自主性,但是也会面临被剥削和异化的境况,因此数字劳动治理有着现实的必要性。1 1与此相类似,吴清军等采用混合式研究方法,以网约车司机为研究对象,认为平台经济模糊了现实的劳动关系、强化了系统性的监控。1 2平台借此使平台劳工进行长时间劳作,但却找不到明确的管理组织者,支配和剥削都隐匿于大数据和互联网背后,1 3此特点也印证了祖波夫(S h o s h a n a Z u b o f f)所提出的“监控资本主义”的特点。1 4劳动过程理论的重要意义在于启发劳动过程研究不应仅仅聚焦于微观层面的物质生产,而是应该把劳动过程放置在更宏观的制度设计、经济环境与文化运作的背景中,才能得到更为合理与深刻的解释。劳动过程理论为本研究提供了一个观察视角和逻辑框架,从而帮助我们打开写作劳动实践的“黑箱”。在研究方法和研究设计上,笔者自2 0 2 2年8月起至2 0 2 3年5月,先后在“先森文学”“知乎”“晋江文学”“起点中文网”等多个网络文学平台注册进行阅读,进行为期9个月的田野调查,以求更深一步了解网3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 0 2 3年第4期文创作流程以及网络文学平台的基本运作逻辑。同时,笔者还通过在线观察“龙的天空”“知乎”等国内具有较大影响力的网文写手交流论坛以及由近2 0 0名网络小说写手所组成的Q Q群,进行参与式观察。为能够更加深入了解此行业,笔者还对1 0位网文写手进行了半结构式深度访谈,受访者主要信息见表1。访谈对象主要通过滚雪球式方式进行获取,访谈主要通过微信和Q Q语音在线完成。表1 受访者基本信息访谈对象编号性别签约平台访谈方式访谈时长0 1女必看Q Q语音9 2分钟0 2女豆瓣微信语音6 7分钟0 3男先森文学Q Q语音6 8分钟0 4女晋江微信语音3 7分钟0 5女知乎微信语音4 5分钟0 6女先森文学微信语音4 4分钟0 7女豆腐阅读微信语音2 5分钟0 8女云起书院微信语音4 0分钟0 9女红袖添香微信语音4 2分钟1 0男起点中文网微信语音5 0分钟二、多元主体控制下的网文写作劳动过程(一)建立劳动秩序:网文平台的制度设计有学者认为“自由”成为了网络文学的最根本属性,为人类艺术审美的自由精神提供了新的家园。1 5但随着网络文学平台以及市场的不断成熟与发展,“自由”开始带上了“镣铐”,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平台借由账号实现对写手的进退控制。文学平台根据服务协议与创作价值等对账号进行监测管理,当账号“声望值”达到临界点,平台会对写手的账号进行警告、限制登陆甚至永久封禁。账号曾经被限制登录的受访者0 5说到,“为了多赚点,我偷偷把作品投放其它地方被平台发现后,我的账号就被限制登陆了一段时间。”除了这种明确违反平台规定的行为之外,平台还会借由网文生产创作的空间特性,对写手进行全方位、全过程的监视。受访者1 0说到,“当长时间不登录、不更新时,后台就会警告相关权益将会受到限制。”可见,平台会对写手活跃度以及业绩进行算法评分,业绩靠后的写手,平台会降低其曝光度、撤掉其推荐位,甚至将作品做下架处理。其次,要想在文学平台发表的作品获得收益,写手需要提前试稿。编辑将从不同维度(人物关系、剧情、文笔等)对作品进行评价,达到相应标准后,平台才会与其签订正式的合同。刚踏入网文行业不久的受访者0 1接受访谈时说“在作品签约之前,需要先提交作品进行审核。编辑会根据你的人物设定、故事推进、文笔等多维度进行评价,只有达到要求时,平台才会签约的。”除了上述几个评价维度之外,编辑还会评估作品是否与平台调性相符。“要投其所好,平台、编辑喜欢什么就写什么。”在网文行业摸爬多年的受访者0 9说道。借此审核签约制,平台再次实现行业准入控制。最后,当签订合同时,平台对写手的劳动成果控制走向更深一层。合同大致可分三种,“分成合同”“保底合同”以及“买断合同”。“分成合同”是指小说上架后,由读者付费订阅和打赏所获取的收益,由平台和写手按照比例进行分成,写手通常只会获得3 0%到4 0%。“保底合同”是指平台保障最低收入,如有额外收入(读者打赏等),则两者共同分成,写手所得收益会更低,甚至只占2 0%。“分得的收益低也就算4声望值指网络小说平台会以写手创作字数多少、所获薪酬高低等为标准对账号进行赋值。吴鼎铭,徐丙飞 去技能化、自我剥削与写作游戏化:新媒体时代网文写手实证研究了,关键是还不知道打赏收入是多少,每个月就像开盲盒一样,平台给多少就是多少。”受访者1 0等多名受访者抱怨到。因此不论是分成合同还是保底合同,都普遍被写手质疑具体收益缺乏透明度。“买断合同”是指在试稿通过后,作品质量得到编辑和平台的认可,认为具有成为爆款的潜力,平台与写手就买断事宜进行商讨,而后签订合同。如若出现“弃坑”或者投放市场后没达预期效果,平台有权终止合同,写手将不能继续从中获得收益。无论与平台签订什么类型的合同,写手基本没有议价的空间,受访者0 3说到,“头部写手还能就合同具体细节、金额之类的与平台商讨一下,底层 扑街 的只能选择签或者不签,根本没什么话语权”。网文平台掌握着合同契约制定的核心权利,拥有绝对优势地位。即便是签订合同后,平台也可以强迫写手单方面修改合约,使其失去对写作劳动成果的掌控。这种“强控制弱契约”1 6劳动关系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数字劳工所面临的普遍困境。(二)技术控制:科学管理下的柔性控制在布雷弗曼看来,“科学管理”是指把一些科学方法应用于迅速发展的资本主义企业中越来越复杂的劳动控制,77 8“柔性控制”则是手段之一。“柔性控制”与早期资本家惯用的强制手段不同,它不依赖于暴力强迫,而是通过各种潜移默化的、隐蔽的手段实现对劳动过程的控制。在网络文学层面,“柔性控制”主要体现在“竞争奖励机制”“去技能化”以及“游戏化”的文学生产方式。平台要想增值,写手要想赚取更多利润,就必须有能够吸引读者的大量优质作品。为此,平台设计出金字塔式薪酬竞争奖励机制,将收益与写手日更字数以及点赞、收藏等量化数据相关联,构建起网络文学更新锦标赛制度,41 8 7激励写手创作更多优质作品。以“番茄小说网”于2 0 2 2年1 2月1日开始举办为期6个月的“她星动”女频系列活动为例,该活动在宣传海报显著的地方写出标语“每月万元大奖,等你来拿”,并推出三个不同主题,第二个主题“收入保障计划 优质分成转保底”具体内容如下:1.面向五五分成独家签约且连载中的原创首发作品,作品当前字数在1 5-5 0万字之间且签约后无连续1 5天断更记录。2.作者至少一本3 0万字以上申请分类作品的创作经历,对过往作品成绩无要求。3.根据累计阅读人数和1 0万字读完率申请对应档位保底定价,具体如表2所示。表2 作品数据档位保底定价作品累计阅读人数作品1 0万字读完率/%保底定价/(元/千字)5 0 0 0 3 0%2 5%6 0-1 5 04 0 3 0 0 0 2 0%1 5%3 02 5 活动将各种指标进行量化处理,作为制定薪酬奖励依据,激励大规模持续性创作。同时,平台还设有“全勤奖”“月票奖”等固定奖励机制。无论是短期活动,还是固定奖励机制,其本质都是布若威所讲的“计件工资制度”,让写手在潜移默化中形成“多劳多得”的劳动意识,参与到“赶工游戏”之中。平台也借此最大限度地吸纳写手的休闲时间与剩余劳动,并随时更换不利于资本增值的劳动力,从而实现对写手的自由掌控。1 7与此同时,公司依据技术优势将推荐算法、流量曝光以及分发渠道进行“黑箱化”处理,将关键信息隐蔽。当谈论到此话题时,受访者0 5如是说到,“作品具体投放到什么渠道,能否上推荐位,都不会和我们具体的讲”。当写手就此问题进行询问时,得到的回复也很官方“酒香不怕巷子深,作品好自然就会投放5 受访者提供图片资料.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 0 2 3年第4期更好的渠道,上推荐的。”(受访者1 0)同时,在日益复杂的机器学习下,使得上述行为并无规律可寻,造成了平台与写手之间信息的不对称,平台拥有绝对的信息优势,1 8平台成为写手出卖自身劳动力的仅有“高效”渠道,因而不得不服从平台的管理。平台还会根据市场需求以及读者喜好制定一系列商业化标准,甚至总结形成不同类型小说的创作框架,这使得写手的创作更像流水线作业。网络小说大致分为“玄幻”“奇幻”“武侠”“都市”“科幻”“灵异”“同人”等不同类型,平台将每种类型总结出可复制的写作框架技巧。利用空闲时间兼职写作的一位受访者说到,“我就按照框架码字,基本不需要构想,读者要读起来 爽 就行,反正框架都是已经被验证过的。”平台通过将写作进行框架化处理,剥离写手脑力创作的核心技能,从而实现布雷弗曼所说的“概念”与“执行”分离、布若威提出的“去技能化”。写手变得不再具有独特性、不可取代性,沦为进行标准化机械劳动的数字劳工。1 9随着网络文学写手劳动的异化,网络文学创作形式呈现出明显游戏化倾向。“游戏化”指的是“在非游戏环境中使用游戏设计元素”,2 0给人一种“玩游戏”的感觉。有学者指出,“游戏化的基本逻辑在于不断激活技术的 动机可供性,以唤起用户的体验意愿并刺激其参与行动。”2 1随着写作的平台化,游戏的逻辑开始嵌入到网络文学的生产与创作过程中,主要表现在作品创意来源以及创作过程。首先是论坛网友之间的交流可能成为小说的创作源泉。被称为起点穿越说明书、十大奇书第一名的 临高启明 就是源于“音速论坛”(原“上班族论坛”)一个帖名为“穿越到明朝末年,你的专业能干什么”的帖子。写手们在论坛内相互交流沟通,借鉴精华融入创作,想象5 0 0人穿越回到明末进行“工业革命”,对社会进行改造。虽然是穿越,但是写手们凭借各自现代生活经验,试图以合理逻辑呈现历史走向另一种可能,成为社群互动、集体创作历史上的重要开端。此种交互创作的方式,使得小说创作过程产生类似于游戏的体验,从而使得写手对创作产生瘾性和依赖感。2 2(三)主体性过剩:自我剥削的实现与强化在传统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过程受到资本家的严格控制,劳动者“主体性”匮乏。进入现代数字资本主义社会,数字技术的发展催生了以“数字劳动”为代表的多种新型劳动方式。数字劳动将资本增值的需求与劳动者主体性建构的需要进行整合,模糊主体与资本的自然界限,从而加速主体性潜能向现实转化等环节来制造“主体性过剩”。2 3故而“主体性”指向两个层面,一是能够解放劳动者发展的主体性,另一种是服务于资本关系再生产的主体性。在本节语境中,“主体性”指向第二个层面。正是“主体性过剩”的状态,使劳动者陷入“自我剥削”甚至“相互剥削”的生存窘境。2 4随着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灵活就业”“自由劳动”等新型自由主义叙事概念被提出,通过制造和拓展劳动空间,激发劳动者自身的创富欲望,从而以更加隐蔽的方式和手段对劳动者所创造的剩余价值进行掠夺。2 5当主体具有了资本的性质和欲望时,资本理所当然地获得了主体的能动性和创造性。2 6故而,劳动者主体性越突出,“自我剥削”就越显著。2 7本文中的“自我剥削”指在平台网络文学生产中,写手不需要接受平台资本的直接管理和监督,就自愿增加创作强度并延长写作时间,从而创造更多的剩余价值。“自我剥削”的本质仍然是“他者剥削”,只是平台通过将资本与主体融为一体,使资本与写手劳动者之间的矛盾被冲淡。众多写手初期并没有想依靠写作谋生,他们或出于“为爱发电”或怀有文学梦。进行多年网文创作的受访者0 3在回忆自己为什么会踏入这个行业时说到,“很简单,我从小就有一个文学梦。”写手因热爱开启自己的写作生涯,并逐渐从中获得一定的收益,当被问道一个月大概会有多少收入时,受访者0 8淡然地回答到,“一个月就几百块,但我能得到固定读者的认可,我就觉得很满足了。”写作影响塑造着写手的生活,写手也从中获得了满足感与成就感。这种成就与满足不仅仅关乎物质,更多是精神层面,成为写手长期创作的动力。网文平台在招募写手入驻平台进行创作时,常以提供更大程度工作自由灵活性等新自由主义叙事吸6吴鼎铭,徐丙飞 去技能化、自我剥削与写作游戏化:新媒体时代网文写手实证研究引写手。进行全职写作的受访者0 7当被问为什么会选择当网络写手时,她说到,“感觉写网文感觉相对自由一些,可以自由决定工作地点、写作时间、创作时长。”平台凭借一系列“自由”的表象,使写手呈现出“自我雇佣”或“独立劳动者”的状态,不自觉地参与到平台所设计的“老板游戏”。自身主体性不断凸显,并树立为“自我劳动”的价值观念,从而基于完善自我的信念,心甘情愿地形塑自身剥削。2 8近年来网络直播迅猛发展,网络写手也纷纷加入其中,开启了直播创作。所谓直播创作是指写手在各种网络直播平台(抖音、虎牙、斗鱼等)开启直播,将小说创作过程通过直播平台直观展现出来。2 0 1 9年起,以起点中文网为代表的网络文学平台开始把编辑部工作人员拉到直播镜头前,“一个小时审稿,半小时讲创作,半小时答疑互动”,引发了写手与读者的集体围观。直播创作的兴起带来了三个方面的传播效应:一是写手的多重劳动。直播创作使得写手在“众目睽睽”的监督下提升写作效率。与此同时,写手还可以通过直播宣传作品并通过“打赏”获取额外收益,然而这也使得写手成了直播平台的数字劳工。二是写作的“世俗”化。直播创作时将遥远且神秘的文化生产展现在观众面前。中国当代文学家马伯庸曾说“读者光看文,只见 山势崔嵬,林壑阴翳,一头恣睢猛虎仰天长啸,百兽震惶,觉得作者文笔不错,一看直播,作者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形容老虎的冷门词语”这个细节生动展现了文学生产成为机械的、投机取巧式文字搬运与组合劳动。三是写手的自我规训。直播创作使原本在“后台”完成的创作过程移到“前台”,创作过程处于一种被“凝视”的状态,自身处于被“规训”状态。敢于尝试新事物的写手受访者0 6谈到这一新创作形式说到,“直播时感觉有很多双眼睛督促着,在思想枯竭的时候,一些观众还会给我提供一些思路。”“空间规训”的本质在于“空间可见性”的生产。网络写手进行直播创作,将原本处于“隐蔽的”“黑暗的”的创作空间,变成“透明”且“可见”的空间。2 9围观的读者对写手的“云监工”形成了全景式、全时段的“凝视”,实现了写手的自我激励与自我规训。三、有限反抗:技术牢笼下网络写手的主体性策略网络写手并非全然丧失主体性,他们也会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进行抗争,虽然这种抗争在平台资本面前可能显得微不足道,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对自我权益的保护,并试图维持平台与写手之间的权力平衡。具体而言,这种抗争实践体现在以下两个层面。(一)作为生存策略的写作“外包”与传统文学生产相比,网络小说的创作者和作品分离,正是这一特点为写手的抗争留下了空间。受访者0 5谈到如何抗争平台剥削时说到,“虽然平台对我们每天更新多少字数有一定要求,但是却对内容有着较为宽松的审核机制,这样我在当天实在是没空或者没什么思路的时候,就去 洗 点,但是不会原封照抄,不然被认为抄袭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除了“洗稿”之外,写手有时还会找工作室“替写”“代写”,实现创作过程的“外包”。受访者0 1在自由谈论时说到,“现在有的写手被逼无奈,会找工作室或者枪手完成今天的任务,写手提供大纲或思路,让工作室、枪手写,应付今天任务要求,反正读者也不知道是不是原作者写的。”部分写手还会将任务进行“层层分包”,从中赚取一定差价,来获得额外的收益。受访者0 1继续补充说到,“其实工作交给工作室以后,工作室还会找个人写手,如果工作室9元/千字,交给个人可能就是7元/千字,然后个人再向下层层分包,从中赚取差价。”也许在传统文学作家和读者眼中,“代写”“替写”“洗稿”等是一种为大家所不耻的行为,但对备受平台剥削的写手而言,却是对抗平台时间控制的生存策略。(二)社群联结与群体抗争平台写手虽大多呈原子化的状态,但他们也会通过线上或者线下方式联合在一起,并在必要时会采取集体行动。发生在2 0 2 0年的“五五断更节”就是以社群联结以对抗平台的代表性群体性行动。在当时,阅文集团进行合约强制修改,严重侵害写手合法权益。为了维护自身合法权益,签约写手以集体断更来反对平台的不公正待遇。亲身经历过此次事件的受访者0 5说到,“我当时还在阅文,这件事情引起了7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 0 2 3年第4期不小轰动。我觉得如果不是大家联合起来进行抵制,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善,毕竟一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就只能任其剥削压榨了。”如此,写手们通过线上社群联结在一起,抵抗平台剥削,从而使平台不得不修正霸王条款。同时,社群也成为写手们交换不同意见和建议的渠道,实现线上和线下相结合的集体性抵抗行动,由此催生了“数字网络行动”。3 0四、结语本研究以劳动过程理论为基础,以在线观察和半结构式深度访谈为研究方法,分析探讨了网络文学平台是如何对网络写手的劳动过程进行控制和同意制造。研究发现,平台在进行劳动控制和制造同意中,一方面会通过制定复杂的规则对写手的劳动秩序进行控制,另一方面也会通过竞争激励与“去技能化”等较为隐蔽且强效的方式进行柔性控制。除了平台的控制外,网文写手也会出于“为爱发电”以及被平台所宣传的自由主义劳动所吸引,产生过剩的主体性,实现并强化自我剥削。两者之间的合力,使写手的劳动过程得以控制。本文希望通过研究网络文学平台对网络小说写手的劳动过程控制,揭露当今网络文学创作怪圈现象后的驱动因素,为未来营造一个良性的文学发展生态提供经验。参考文献:1 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第5 1次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统计报告R/O L.2 0 2 3-0 3-0 2.h t t p s:c n n i c.c n/n 4/2 0 2 3/0 3 0 2/c 1 9 9-1 0 7 5 5.h t m l.2 中国社科院.2 0 2 2年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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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r o c e s s,t h i s p a p e r e x p l o r e s t h e f o r m s o f l a b o r c o n t r o l i n t h e p r o d u c t i o n o f c o n t e m p o r a r y o n l i n e l i t e r a t u r e t h r o u g h o n-l i n e o b s e r v a t i o n a n d s e m i-s t r u c t u r e d i n-d e p t h i n t e r v i e w s.T h e r e s e a r c h s h o w s t h a t i n t h e p r o c e s s o f l a b o r c o n t r o l a n d m a n u f a c t u r i n g,o n l i n e l i t e r a t u r e p l a t f o r m c o n t r o l s t h e w r i t e r s l a b o r o r d e r b y m a k i n g c o m p l i c a t e d r u l e s,s u c h a s a c c o u n t r e g i s t r a t i o n a n d c l a s s i f i e d c o n t r a c t s i g n i n g,m e a n w h i l e,t h e p l a t f o r m s t a k e s o m e h i d d e n,e f f e c t i v e a n d f l e x i b l e c o n t r o l,s u c h a s c o m p e t i t i v e i n c e n t i v e s,“b l a c k-b o x i n g”o f d i s t r i b u t i o n c h a n n e l s a n d“d e-s k i l l i n g”,w h i c h e n d o w t h e w r i t e r s w i t h“e x c e s s i v e”s u b j e c t i v i t y,a n d m a k e t h e g r o u p s e e m i n g l y s e l f-e m p l o y e d,t h u s c o v e r i n g t h e f a c t o f“s e l f-e x p l o i t a t i o n”.T h e r e f o r e,o n l i n e l i t e r a t u r e t e n d s t o d e v e l o p t o w a r d s“g a m e-b a s e d”p r o d u c t i o n a n d e x e r t s a n o t i c e a b l e i m p a c t o n l i t e r a t u r e.H o w e v e r,o n l i n e w r i t e r s d o n o t c o m p l e t e l y l o s e t h e i r s u b j e c t i v i t y,t h e y w i l l a l s o t a k e s o m e m e a s u r e s,s u c h a s w r i t i n g“o u t s o u r c i n g”a n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