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变迁与内卷的阶层传递机制研究.pdf

青年成长与发展研究55摘要近年来掀起的内卷热潮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和讨论，从古至今，内卷都周期性存在。不过，随着社会变迁，内卷在不同阶层之间发生了阶层的传递，从社会底层逐渐蔓延至社会中上阶层，人们从为争夺生存权而“卷”发展到为争夺发展权而“卷”。这一改变导致中上阶层内部竞争加剧，而底层社会内部竞争缓解，最终阶层之间的总体收入差距有可能趋于减小。内卷是稳态社会的正常现象，并成为社会的一种强筛选机制，遵从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但现代社会保障制度的建立与完善，改善了内卷失败者的生活处境。适度内卷本身是社会活力的表现，但过度内卷引发的“全民焦虑”却亟待关注。要缓解内卷焦虑，在宏观层面，既要推动经济持续增长，力求做大增量，又要发展新技术，激活存量潜能；在微观层面，个体要批判性地审视关于内卷化的言论，适度降低个人欲望，在“卷”和“躺”之间寻找一种平衡。关键词社会变迁；内卷；阶层传递；筛选机制；保护机制中图分类号：C912.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780（2023）04-0055-10DOI：10.13583/ki.issn1004-3780.2023.04.005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实现积极老龄化的公共政策及其机制研究”（项目编号：17ZDA120）。作者简介：曹云鹤，南京大学社会学院 2020 级博士研究生；陈友华，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社会变迁与内卷的阶层传递机制研究 曹云鹤 陈友华一、问题的提出“内卷”是近三年来连续爆火的网络热词之一。它入选了 2020 年咬文嚼字十大流行语，并继续当选 2021 年智库年度十大热词，一时间风靡全网。根据 20202023 年百度指数数据分析平台的结果显示，“内卷”的整体日均搜索指数高达 9567 次，最高峰值为 54694 次（2021 年 5 月 31日）。内卷的流行，始于高校学生用其指代非理性或“被自愿”的内部竞争，后借助网络媒体发酵传播进入各行各业，学生卷、爸妈卷、学校卷；“青椒”（指高校青年教师）卷、员工卷、基层公务员卷人人皆可卷，万物皆可卷。人们随即通过制作各种表情包和流行语录花式调侃，试图缓解内卷带来的压力，“初听内卷不知意，再听已是卷中人”、“卷王出征，寸草不生”、“宁可累死自己，也要卷死别人”。如今，内卷被用来泛指同行间竞相付出更多努力以争夺有限资源，导致56青年探索/2023年第4期YOUTH EXPLORATION个体“收益努力比”下降的现象，又被视作努力的“通货膨胀”，其在短时间内爆火，实际上反映出当一个剧烈变迁的社会开始走向相对稳定状态时，个体在资源竞争愈发激烈的巨大压力下普遍产生的社会流动焦虑。内卷掀起互联网热潮后，已然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与讨论，而本研究关注的问题是，伴随着社会变迁，内卷在不同阶层之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对社会，以及镶嵌在社会中的个体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对以上问题的回答有利于更加客观全面地看待内卷本身所具有的两面性，内卷作为一种新型文化形态，虽然因“过度竞争”而引发了恐慌情绪、奋斗乏力与“全民焦虑感”，但也并非一无是处，有时“内卷”恰恰是社会活力的一种表现形式。二、文献回顾与评述为了更直观地呈现学界关于“内卷”问题的研究进展和研究方向，本文对中国知网（CNKI）收录的相关论文进行了梳理。在中国知网检索，输入主题词“内卷”，来源类别选择北大核心和CSSCI，时间不限，去除基础科学、工程科技、农业科技和医药卫生科技类别的文献后，共得到哲学与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经济与管理科学以及信息科技领域的相关文献 1008 篇（截至 2023 年 3月 13 日）。将 1008 篇文献先导入 Zotero 文献管理软件进行整理，随后导入 VOSviewer 文献可视化分析软件进行关键词共线性分析，阈值设置为 5，即出现 5 次及以上的关键词会被纳入分析范围，最终通过阈值过滤的关键词有54个。我们注意到，与内卷相关联的正向词汇主要是发展、创新能力、高质量发展、去内卷化、反内卷化、逆内卷化，反向词汇则包括困境、危机、异化、贫困等。（一）时间趋势从时间趋势来看（如图 1），“内卷”并非新兴词汇，学术界早在 20 世纪 90 年代就关注到了这一议题，但真正引发广泛关注是在 2010 年以后，特别是 2020 年一度被网友称为“内卷元年”。此后，借助于媒体网络的传播，内卷一夜之间风靡全网，也迅速推动了学界对这一社会现象的热烈讨论，2022 年发文量高达 185 篇。（二）研究领域从研究领域来看，我们梳理出“内卷”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领域：农业内卷化、教育内卷化、图1“内卷”相关文献发表年度趋势青年成长与发展研究57社会心态语境下的内卷，以及社会治理内卷化、制度内卷化、数字平台生产内卷化等。“内卷”（involution）作为一个学术概念最初由美国人类学家戈登威泽提出，后被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拓展到农业生产领域，用来分析印尼爪哇地区的农业生产状况，他认为“农业内卷化”是指在土地面积有限的情况下，增长的劳动力不断进入农业生产过程，致使其形成劳动密集型耕作方式的过程1。由此，刘世定和邱泽奇研究认为，在戈登威泽和格尔茨这里，“内卷化”是指系统在外部扩张条件受到严格限定的条件下，内部不断精细化和复杂化的过程2。黄宗智将“农业内卷化”概念引入中国，他认为其表现为高密度劳动力投入下的劳动力边际报酬递减过程，他还进一步将对“内卷化”的研究从农业领域扩展到农村社会变迁研究当中3。此后，“内卷化”概念逐渐被运用到更广泛的领域。教育内卷化则是指由于总体收益锁定（升学率锁定），为获得有限教育资源，由竞争方式同质化导致同龄段学生、同类型教育机构、同时期家长之间展开激烈而无效的竞争，在个体边际成本增大的情况下，出现边际收益不变甚至下降的情形4。包括基础教育、高等教育、职业教育和农村教育等。教育内卷化通常表现为“教育过度”“教育致贫”“知识失业”、转型期教育边际收益递减、社会甚至出现新一轮“知识无用论”等5。而随着 2021 年教育部“双减”政策的实施和 AI 时代的到来，学者们更加关注新时代教育“破卷”的逻辑与路径6-8。与此同时，当内卷成为一种社会心态时，其含义和概念再一次被泛化延展。“内卷”“躺平”“佛系”等新兴表达方式引发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内卷本身具有“由边缘向内卷曲、复杂、纷繁”等含义，它在社会学语境中原指这样一种社会现象：特定社会组织复杂性程度增加，但并没有带来科技上的真正进步，只是在空耗社会资源9，现已泛指所有具有“过度竞争”特征的社会现象。“内卷”和“躺平”共同反映出转型期人们的社会心态变迁状况，尤其是青年群体的价值取向10，躺平是应对内卷的一种方式与心态，二者都负载社会学范式上的意义，当内卷“卷不动”时，就会出现佛系、躺平11。付茜茜认为，内卷和躺平，体现的是亚文化对社会文化的解构与重构12。除此之外，“内卷”这一概念还延伸到了社会治理、制度变迁和数字平台领域。社会治理内卷化主要表现在乡村建设“有增长无发展、投资低效益”，基层工作“形式主义”以及社区管理“权责失衡、假象繁荣”方面13-15。制度内卷化则被理解为一个社会体系或一种制度，在一定历史时期，在同一个层面上内卷、内缠、自我维系和自我复制16。而数字平台内容生产内卷化，指随着网络平台发展陷入外部扩张瓶颈、用户规模增长变缓，持续性的内容创作与产出所获得的边际效益越来越低，最终造成网络平台内容生产者之间的过度竞争17。（三）文献评述通过以上文献梳理，我们发现：首先，现在在互联网上广泛流行的“内卷”概念与过去学术界关注的“内卷”有所不同，内卷的内涵被广泛延伸并应用到社会多个领域，现在泛指在现有资源没有增加的情况下，参与竞争的人竞相付出更多努力以争夺资源，最终获取资源的人没有增多，但每个人付出的努力都增多了，从而导致个体“收益努力比”下降的现象。内卷的结果是几乎没有产生发展或创造等质变，但在形式上疯狂扩大规模、人员投入越来越密集。58青年探索/2023年第4期YOUTH EXPLORATION其次，相较而言，“躺平”更多是一种青年亚文化，而“内卷”却涉及全社会，教育界、学术界、商界、政界等社会各界都置身于内卷的漩涡之中，并不断产生共鸣，内卷迅速引发人们广泛关注的背后，反映出身处社会转型期的个体在资源竞争愈发激烈的巨大压力下普遍产生的社会流动焦虑。最后，尽管现有文献已经较为详尽地捕捉到内卷这一社会现象，但还没有关注到这样一个问题，即不同阶层在社会变迁过程中的命运是不一样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卷也发生了阶层传递，从社会底层逐渐蔓延到社会中上阶层，导致底层民众之间的竞争不再那么残酷，而中上阶层的竞争却变得异常激烈。基于此，本文将进一步阐述内卷是如何完成阶层传递的，以及这种变化最终产生怎样的社会后果。三、内卷的阶层传递机制从历史长河的时间跨度审视，竞争是社会的常态，随着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与后工业社会转变，人类的竞争也在不断加剧。而资源的有限性和人们对有限资源的争夺成为内卷发生的重要原因，由此我们认为，内卷是一种长期存在的社会现象，不仅发生在现代社会，也发生在传统社会；不仅底层在“卷”，各阶层也逐渐被卷入其中。只不过随着社会的变迁，内卷的激烈程度以及发生内卷的人群有所改变，表现为内卷从社会底层逐渐蔓延至社会中上阶层，人们从主要为争夺生存权而“卷”发展到主要为争夺发展权而“卷”，其变化情景如表 1 所示。表1 社会变迁下不同阶层内卷程度的变化社会阶层传统社会转型社会现代社会底层阶层高中低中产阶层中中高上层阶层低中高（一）传统社会：社会底层的内卷内卷并非现代社会所独有，早在传统社会，人与人之间就会因资源争夺而相互内卷，此时主要是社会底层群体之间为争夺生存权和基础资源而发生内卷，中上阶层内卷化程度相对较低。一方面，由于当时生产力发展水平低，社会资源总量较少，农业本身无法养活更多的人，所以位于金字塔中上层的精英必须通过缩减和控制人数以确保所在阶层的绝对权威性。而大部分人都处在社会底层，巨大的农村社会阶层构成“倒丁字型”结构中的一横18。底层群体可获得的资源本就不足，参与竞争的规模又很庞大，所以内卷必然出现，其对资源的争夺远比中上阶层激烈，他们常常不得不为了“活下去”而相互厮杀。另一方面，因为农业社会的阶层固化比较严重，普通人很难凭借后天努力实现阶层向上流动。人们通常依靠世袭获得社会地位和权力，“人的地位的提升就像软木塞自然在水中浮起那样，只是青年成长与发展研究59一个时间问题，个人本身用不着为此做出多大改变”19。传统社会阶层之间的差异性很大，界限非常突出，不仅官民之间等级森严，而且即使存在科举制度，普通百姓成为士绅阶层的可能性也极小，下层与其他阶层之间几乎完全没有缓冲或过渡，普通百姓借助制度性安排实现社会流动的机会少之又少20。在此情况下，轻易不会跌进下层的精英群体，因为人少资源充足而内卷程度较轻，很难轻松向上流动的底层则因人多资源不足而不得不过度内卷。（二）转型与现代社会：内卷向中上阶层传递自进入工业与后工业社会以后，尤其是我国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生产力发展水平大幅度提高，社会资源呈爆炸式增长，无论总量还是各个阶层分得的数量都比之前增加了很多。在资源增加的同时，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也更加激烈，最终导致内卷从社会底层逐渐蔓延至社会中上阶层，而且内卷化程度愈演愈烈。究其原因，如图 2 所示，主要有如下几点：首先，工业化与城市化，经济发展与制度创新导致了产业结构的重大调整，与之相对应的职业结构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一是非农就业岗位大幅增加，越来越多的农民离开农村进入城市从事非农劳动，通过职业的改变完成了阶层跃迁，社会底层的规模迅速减少。从城市化进程来看，1980 年我国城市人口比例还不足两成，2022 年时则已超过六成（65.22%）21。二是在此期间，低层次职业增速缓慢甚至萎缩，而中高层职业增速加快，这两种职业类型的变动使得我国职业结构趋向高层化和白领化22。这就导致在经济上升期，即使中上阶层人数大幅增长，但由于资源也在迅速膨胀，所以供需关系是相对平衡的，总体上内卷情况较少。但当经济增长到一定程度后，由于结构调整、创新不足、行业发展空间受阻等一系列现实困境的产生，经济增速放缓甚至陷入停滞，此时资源再想大幅度增长就变得异常艰难。在这一时期，大量已经跨入中上阶层的人就展开了对有限优质资源图2 内卷的阶层传递机制图60青年探索/2023年第4期YOUTH EXPLORATION的激烈争夺，中上阶层内卷化程度不断加深。与之相对的是，规模逐渐缩小的底层社会，其内卷化处境反而比上一代改善了许多。其次，随着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社会流动性迅速提高，人们向上流动的机会和空间大大拓展。尽管当前仍然存在许多制度因素和非制度力量限制了人们的流动，但与传统社会相比，阻碍人们跨越阶层界限的正式制度与规则已经大大减少20。急剧转型期的大量流动机会给更多人带来希望，人们向上流动的欲望不断被拔高，而且对那些已经实现阶层跨越的人而言，欲望一旦提升到某个高位就很难停滞或消退。但是，社会无法永远停留在急剧变迁状态，时代也不可能永远提供充足的流动机会，因为社会状态稳定与阶层固化才是常态，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其内部结构就会趋向稳定。此时，一方面人们很难继续流动，但另一方面又不愿主动放弃，为了维持原有的生活水平和欲望就会竞相在当前的社会阶层中付出更多努力，最终越来越多的人在内卷中筋疲力尽。第三，教育扩张导致高学历阶层的内卷化程度更加激烈。由于不同社会的生产方式和产业结构大不相同，因而对劳动力素质的要求也差异悬殊23。在改革开放初期，劳动力市场对高学历人才的需求较少、对低学历人才的需求较多，但我国高等教育发展严重滞后，普通人很难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所以有很多工作岗位可供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稀缺人才挑选，常常出现“小才大用”和“低学历高就”等现象，因此这一时期的高学历阶层“供不应求”，很难相互内卷。而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初等教育再难满足社会进步的需要，中国高等教育也于 1998 年开始急剧扩张。但教育扩张过快导致劳动力素质结构与就业岗位结构不相匹配，“僧多粥少”，高学历人才“大才小用”“高学历低就”现象开始出现并逐渐蔓延开来。高学历人才多不愿意从事“低端”制造业和服务业工作，热衷于“考公”、深造、创业，2022 年高校毕业生首超千万人（1076 万），2023 年高校毕业生数量继续攀升。高等教育与就业市场严重脱节导致高学历人才已然“供过于求”，内卷化程度愈演愈烈。教育扩张最终使得社会出现这样一种现象：被纳入高等教育范畴的大部分中上阶层不停地内卷，而被隔离在高等教育之外的少部分中下阶层放弃内卷甚至选择躺平。四、内卷成为一种筛选机制（一）筛选机制内卷是竞争的一种表现形式，并正在成为社会的一种强筛选机制。亚当斯密认为，劳动分工导致社会生产力、人类劳动技能和思维判断力大幅度提高24。在现代社会，劳动复杂性使得社会对劳动者的能力要求不断提高，个体需要接受更多学习和培训才能掌握越来越复杂的劳动技能。但人生而有别，人际之间的智力水平、学习能力和发展潜力差异显著，在愈加激烈的竞争环境中，形形色色的人如同进入一个巨大的滚轮，滚轮不停地转动，不同资质的人就被层层筛选。随着现代化程度的不断加深，这种筛选过程也更加精细。而内卷正在演化成一种筛选机制，人们从出生到成年，从成年到中年，不断经历着大大小小无数场淘汰赛，那些“过五关斩六将”仍在职场上“卷”的人，其实是从小到大竞争的胜出者，能够在内卷体系中“存活”至今，证明其具备参与优质资源争夺的青年成长与发展研究61欲望和能力。而被一场场竞争淘汰出局的人，可能恰恰反映出其心智、能力都有待提升。人们倾其一生拼命在学业、职业、育儿等一场场排位赛中挤占一席之地，每个人都付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多的努力，相互挤压踩踏，不惜掉入“锦标赛陷阱”，甚至因压力过大引发抑郁、焦虑、躁动等现代社会心理疾病。但最后收获的却可能是相差无几的结局，这毫无意义的内卷化竞争令人身心俱疲，所以人人都高喊被“卷”了、要“躺”了，“内卷的魔咒是越能吃苦，却越过越苦，但如果坚持到最后，也才可能笑到最后”，这股内卷热潮也在短期内一度引起社会心态的波动和震荡。但事实上，正因为内卷本质上是一种筛选机制，所以尽管大家奋力声讨，谴责内卷给人带来无限痛苦与折磨，但却很少有人自愿退出，因为一旦退出，就意味着主动放弃了社会流动的可能性。研究表明，不管从工作时长还是消费水平来看25，更多人只是嘴上戏谑、互相吐槽，随机在网上冲浪发发牢骚、排解压力，而并没有退出内卷、也没有真的躺平11。因此，不得不承认，人们对内卷的讨论，更多只关注到了参与内卷的群体，这些恰恰是还有能力“内卷”之人，而处境真正艰难的却是已经放弃内卷，继而被筛选机制淘汰出局的“弱势”群体，他们因无法发声而被忽略。教育内卷化表现得尤为明显。为实现教育公平，“双减”等国家调控政策屡屡出台，表面上看，中小学 学业负担减少，公开的课外学业辅导班甚至销声匿迹，但家长们真的躺平了吗？“鸡娃”们也真的不卷了吗？实际上，只要优质教育资源没有增多，“高考指挥棒”没有停止挥舞，“教育排位赛”仍在持续，家长们非但不会躺平，还会为此投入更多，正规培训班被强行取缔后，类似“住家家教”的“高级保姆业”横空出世，直接提高了普通家庭获得教育资源的门槛。因而在教育调控新政面前，上层阶层不太费力，中产阶层竭尽全力，真正“躺平”的可能只有底层阶层。（二）保护机制尽管内卷逐渐成为一种社会强筛选机制，涉及范围越来越广、程度也越来越激烈，但与古代社会不同的是，由于现代社会保障制度的存在，社会底层群体的生活处境已经得到极大改善。在农耕文明时代，由于人多地少、粮食极度短缺，一旦遭遇严重饥荒，百姓甚至易子相食，在这一场场为生存而战的底层内卷竞争中，被淘汰的人没有任何保障，最终难逃死亡。古代缓解内卷的途径有两种：要么开疆拓土，拓展生存空间，或者瘟疫、战争、饥荒导致人口大量减少，人地矛盾缓解；要么是通过技术进步，让人类社会跃升到下一个发展阶段，如宋代引入占城稻，明代引入玉米、土豆等。但大部分情况下，技术创新是漫长而困难的，战争、疾患与瘟疫等却是极其惨烈的，所以在周期性的内卷中，得不到救助和保护的底层百姓最后只能“饿殍遍野”，呈现一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现实图景。而进入机器大生产时代以后，为确保市场经济的正常运行，人类社会诞生了社会保障制度。社会保障制度的建立，最初是为了弥补市场经济在拉大收入分配差距方面的缺陷，虽然市场经济的发展极大地促进了人类生产力的发展和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但另一方面，在优胜劣汰竞争规律的作用下，市场经济导致一部分人陷入失业破产等困境，生存受到威胁。社会保障制度的建立和完善，正是通过收入再分配，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劳动者可能遇到的各种风险，尤其是为那些市场竞争中的弱者提供了基本生活保障，实现了一定意义上的社会公平。如今，随着社会保障制度日益完善，人62青年探索/2023年第4期YOUTH EXPLORATION们发现不管养老、医疗、失业，还是生育、工伤、灾害等，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可以依赖社会获取某种保障。这一社会保护机制使得在一场场激烈的内卷竞争中处于劣势的群体，尤其是社会底层群体的生活处境得到了极大改善，从自生自灭到能够依靠保护机制生存下去。这种改变本身便是社会文明进步的表现。用陆铭的话来说：“尽管表面上看人与人的收入差距仍然很大，但是由于公共服务对低收入者有更多保障，因此社会的实际福利差距更小了。”262五、小结与思考（一）小结在社会变迁过程中，由于资源有限，内卷必然会发生，而且一直周期性地存在。不过，从数千年农耕社会过渡到现代工业社会后，内卷发生了阶层的传递，由社会底层逐渐蔓延到社会中上阶层，人们从主要为生存权而“卷”过渡到为发展权而“卷”。随着内卷逐渐突破阶层间的区隔，中高收入者的内部竞争加剧，中高收入阶层内部收入提升速度可能因此而减慢，而社会底层内部的竞争减弱，社会底层收入提升速度可能因此而加快，最终由于中上阶层的内卷激烈化程度超过底层，导致不同阶层之间的总体收入差距更可能有所减小。不过，内卷虽然一直存在，但至今才引发社会的广泛关注，其原因在于传统社会的内卷是底层之间的厮杀，而社会底层几乎没有“发声”的机会，同时社会底层的内卷又很少危及中上阶层利益，所以内卷再激烈也会被世人所忽略。但随着内卷向上传递，中上阶层的利益被牵涉进来，富人之间的争夺尤为剧烈，而掌握社会话语权群体的利益与地位一旦被动摇，就必然会首先为自己发声，内卷的关注度也得以迅速提升。如今，内卷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强筛选机制，在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下完成对人类个体的层层筛选。不过，尽管很多人奋力声讨内卷式竞争带来的焦虑，但可以发现，尚能发出呐喊、并在“卷”与“被卷”中不停挣扎的人，恰恰是有能力并多是心甘情愿被卷入内卷体系的人，真正被内卷淘汰的人群已经无法听到其声音。与此同时，与传统社会相比，内卷背后还增加了一层保护机制，正是由于现代社会保障制度的建立和完善，彻底改变了内卷竞争中失败者的生活处境。所以，内卷不仅从“低级筛选机制”发展为“高级筛选机制”，更从“残酷式内卷”演变成“文明式内卷”。（二）思考1.当今话语体系下的内卷，到底是低效竞争还是完全内耗？事实上，当前内卷化竞争下的种种焦虑，本质上都源于对现实的不满，缺乏安全感，总想向上突围，永远无法满足，这种焦虑感与传统社会中“你死我活”的内卷有本质不同。历史上的内卷是完全意义上的内耗，无效率的内斗，最终多不会产生任何增量，更可能是零和博弈，底层之间更多是“人吃人”的争夺较量。而现在的内卷，更多是低效率的竞争，当向外无法拓展时，转而向内推进，力求低水平上的精益求精。虽然性价比可能越来越低，但并不是完全无意义的浪费，比如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做直播、送外卖、当保姆，可以说是“大才小用”，也可以说是“人才浪费”，但不能就此否定一路“卷”上来的求学过程没有价值。青年成长与发展研究632.欲望的膨胀与升级。当前，大众因内卷而过度焦虑，在某种意义上是人们欲望膨胀、要求过高的一种具体表现形式。国民欲望在改革开放后跟随经济高速增长而迅速膨胀，但因为“文化堕距”的存在而无法在经济发展放缓甚至停滞时迅速消退。更多人习惯于向上流动，但人们逐渐发现自己对成功的渴望与个人能力和时代机遇减少的现实之间不再匹配，就会产生种种抱怨和焦虑情绪。但深究一下则能发现，其实现在普通人的生活水平可能远比古代帝王高，所谓“活不下去”“卷死了”“太穷了”都带有自嘲和夸张色彩，如今真正风餐露宿、饥寒交迫的人少之又少。那么，为什么在中产崛起、消费升级、百姓生活越来越好的今天，幸福感反而下降了，人们对内卷的讨论反而多了很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互联网的普及，当普通人每天都能在网上看到许多“虚构”的精英阶层的生活样态，加之市场对那些纸醉金迷的现代都市剧过度推崇，人们就会不断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要过上这样的生活，而一旦现实与期望之间出现较大落差，收入增长乏力，甚至遇到一丁点挫折，就会把原因归结为内卷，进而自怨自艾。3.社会交往内卷化。随着城市化与现代化的迅速推进，很多学者将内卷化概念运用于流动人口的社会交往研究之中，“社会交往内卷化”被用来指代交往对象的同质性和交往范围的有限性27。事实上，不仅流动人口，现代社会中各阶层都存在交往内卷化现象，传统社会人们的空间流动性较低，这种现象尚不明显，如今随着阶层划分越来越细致，阶层间的界限感也更加清晰，不同阶层群体不仅在居住空间上发生分离，消费方式也发生区隔，而且志趣爱好与人生目标也差别巨大，在此情况下，必然导致社会阶层地位相近的人才可能成为朋友或志同道合者，各个阶层在社会交往过程中都趋向内卷化。4.如何缓解内卷？从宏观层面来看，要么向外扩张、做大增量，要么技术进步、激活存量潜能。经济学常识告诉我们，经济增长来源于劳动力增长、资本积累和全要素生产率的提高，中国经济在维持了 30 多年高速增长之后，人口红利已逐渐消失，劳动力供给增长放缓甚至已经出现收缩，与此同时，人均的储蓄率也出现了下滑趋势，从而降低了投资率。因此，总量意义上的经济增长变得异常艰难，而要实现人均意义上的经济增长，就要进行创新与制度变革，提升经济资源的利用效率与劳动生产率。作为正在转型期的发展中大国，中国通过调整户籍制度与土地制度等，可以促进生产要素在城乡间和地区间进行更有效的配置，这种结构调整将可能大幅度地提升经济资源的利用效率，推动经济的持续增长26262。而从微观层面来看，在当前不容乐观的国内外发展环境下，宏观层面的制度变革很难在短时间内快速实现，作为个体，应放平心态，客观看待关于内卷化的言论，理性对待个人欲望与现实之间的差距，避免时刻沉浸在“欲求不满”的焦虑痛苦之中，对自己的实际能力和心智水平形成客观认知。而心态放平的同时，也要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因为“卷”不一定能把握机会，但“躺”一定得不到机会。在“卷”和“躺”之间，随时调整，寻求一种平衡。参考文献1 GEERTZ C.Agricultural Involution：The Process of 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M.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3：82.64青年探索/2023年第4期YOUTH EXPLORATION2刘世定，邱泽奇.“内卷化”概念辨析 J.社会学研究，2004（5）：96-110.3黄宗智.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 M.北京：中华书局，2000：77.4陈友华，苗国.升学锦标赛、教育内卷化与学区分层 J.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21（3）：55-63.5黄祖军.论转型期教育内卷化及其破解路径 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2（2）：37-41.6崔允漷，张紫红.后“双减”时代何以防止义务教育加剧内卷化 J.上海教育科研，2022（2）：5-8.7王红，陈陟.“内卷化”视域下“双减”政策的“破卷”逻辑与路径 J.教育与经济，2021（6）：38-43.8杨雄.AI 时代“教育内卷化”的根源与破解 J.探索与争鸣，2021（5）：5-8.9徐英瑾.数字拜物教：“内卷化”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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