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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家花园
昆明西郊有个很出名的大观公园。十年前夜游过一次。后来为了学业，更为了生计，我负笈北上，远离故乡，浮沉于滚滚红尘之中。时光如白驹过隙，十年倏忽而过，期间竟一直无遐重游。但每当夜深人静时，那如诗如画般的梦便会渗出灵魂，如初恋的情怀一般，凄婉迷茫地漫过心头。为了摆脱这一份魂牵梦萦的挂念，我于是决定偕妻重游大观楼。
入了公园，我却大吃一惊，以为自己误入了自由市场，十年不见，水还是那一片水；楼还是那一座楼。但眼前却尘土飞扬，嘈杂纷扰，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声，父母的寻儿声，小孩的哭啼声，再加上“过山车”、“碰碰车”等新玩艺儿的尖叫声，真让人惶然不知所措。正纳闷间，却有一小船滑至脚边。“游鲁家花园去吧！”划船的老婆婆建议道。正好！于是我们乘小船出大观公园，入大观河，一路上咿咿呀呀，船声欸乃，游鲁家花园去了。
约二十分钟，轻灵的船儿一侧身，驶入了大观河旁的一片圆形水洼。水洼不大，约三四亩光景。因了沉淀的缘故，水质尚好。于是我们这只飘然如驭风而行的小船便乘机将自己那轻巧的身影印在了水里。习习的清风拂面而过，虽是日当正午，阳光明媚，但一股新凉还是沁人心脾。微风吹皱一池春水，于是轻轻的影便掠过曲曲的波，恰似琵琶女的纤纤玉指拂过那根根丝弦，我似乎听到了一曲清亮的唐宋之韵回荡在悠悠的水面上。环堤皆依依垂柳，犹如一列健壮美丽的村女。她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阳光，在微风中飘扬。我忽发了奇想：这微风不正是村女们无形的手，正拿了阳光的梳子在迎风梳理她们那秀丽如云的长发么？她们扭到着腰肢，以蓝天为镜，自顾自地欣赏着自己的美丽，我似乎还看到了她们流朌的目光，听到了她们爽朗的笑声。正遐想着，船已就岸。不远处，只见翠竹森森锁幽径，绿柳氤氲隐朱檐。我在心里说道：“那一定是鲁家花园了。”
是的，这便是鲁家花园了！
一条幽静的小路引你走向花园深处。修竹夹道，翠柏撑盖，三三两两的游人一会儿便被淹没在绿色的海洋里了。走出这近百米的绿色长廊，我们才发现天上飘起了杏花小雨。斜风细雨，润物无声，正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雨，无声地飘着；人无声地走着。一串亮丽的鸟鸣忽然划过树梢，更将这清静增添了十分。想一水之隔的红尘滚滚，人声嘈杂，我不禁感叹于天之所以厚我们了。六月初夏，昆明雨水充沛，这雨中的花园便清新如洗了，连空气中都蕴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草长得嫩嫩的、绿绿的、厚厚的。每阵风过，我真担心那稠稠的绿会漫过小径，淹没我们的足踝。“四厢花影怒于潮”——花可以如潮，但此时涌动的草色更是澎湃如潮啊！如果只是连天碧草，那你会觉得单调的。匠心独具的园工们早已想到了，于是各种鲜花便如点点锦帆般错落有致地荡漾在“花潮”之上了——，有玫瑰，有月季……。花儿开得正艳，尤其在绿草的环拥之下，她们开得落落大方，开得娉娉婷婷。这无边的绿，这几点红，岂是“芳草萋萋”所能形容得了的？
雨还没停。几颗珍珠般的雨滴静静地伏在锦缎般的花瓣上。
我叹道：“这雨好大胆啊！”
“什么？”妻迷惑了。
“郑燮有联：‘春风放胆去梳柳，夜雨瞒人在润花’，可这雨……”
“不，不对！为什么是‘夜雨’，还要‘瞒人’？不是有‘海棠着雨胭脂透，牡丹含露花颜秀’一联么？向世界奉献一份美是花的职责，使花更美该是雨的职责。”
一路无语，心中却不禁感叹起美的力量来了：它竟使从不近文艺的妻猛可间发出如此精妙的议论来。
再走，便有了亭，有了水——正所谓亭台水榭。亭是四角翼然，琉璃瓦覆顶的那种亭，在中国你随处可见；水是挖了深渠，与那一片水洼连通之后引来的。因首尾皆与那水洼相通，所以无什么流水潺潺的意境，但决不是一沟死水。微波荡漾，游鱼相戏，婉若一位沉静的处子；虽没有手舞之，足蹈之，但那青山含恨，秋水传情，不也同样令人销魂么？是的，亭不是什么奇亭；水不是什么异水。但在这小小花园中的参天古木的浓阴下，水绕着亭，亭映着水。微风拂过，水笑了，亭也在水中笑了。无论在结构上还是在感觉上，它们都搭配得那么精巧，那么默契，恰似一首缠绵的恋歌——温柔浪漫，清新明丽。
渡小桥，上亭台，绕幽径。妻忽然说：“我要是拥有这座花园，此生别无所求了！你呢？”
“可我却不想拥有！拥有了，也就失去了。只有没有拥有的，才是永恒的，者永远是你自己的……”
说着，已走出了花园。雨早已停了，太阳也似乎有些倦怠。一老者告知：对面还有一庾家花园。相偕而入，也有花木池塘，亭台水榭。但大都年久失修，破败倾圮。一排新建的平房内还人声鼎沸，据说在办什么学习班。遂匆匆一游而出。
等船时，与那老者攀谈起来。他原来的家就在庾鲁花园之间，种田为生。鲁家花园的主人为鲁道元，原国民党五十八军军长。解放后，鲁到香港去了，现该已是做古之人了吧？庾家花园的主人名为庾晋侯，原昆明市市长。解放后，因其长于建筑，政府用其所长，从事建筑业。后与白渔口一村妇发生了爱情。后因钱财发生口角，自杀于白渔口，不得善终。
这些街谈巷议故不足以为信，但当故事听听却也兴趣盎然。正要问些细节，船已靠岸，于是我们弃岸登舟，在夕阳的余辉中告别了鲁家花园。很快，鲁家花园便隐没在梦一般缥缈凄怆的暮霭之中了。立于船首，我凝望着远处的西山睡美人。一缕被夕阳染红的轻雾飘浮在的她的额上，恰似给她披上了五彩的婚纱。但我知道再多情的夕阳，再美丽的婚纱都挽不回她的执着——这就是所谓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吧！可是，当她某一天醒过来时，五百里明镜也许早为尘土掩埋，纵有花容月貌又如之奈何？她会后悔得流泪的，但她的泪水能凝成另一块明镜么？又想到那庾先生，假若故事真实，他也该算做“曾经沧海”之人了吧！可新时代给了他桨楫，让他泊舟上岸，他却依然沉浮于红尘之中，而不能“正寑”。前者，太执着于理想，后者太执着于现实。而人生苦短，我们该做何选择呢？忽然，我想到了大观楼那副“不知趣”的对联——曾经沧海难为水，欲上高楼且泊舟”——这不正是在讲一种“入世出世”的人生境界么？为了现实，须经沧海，否则体味不到“难为水”的意境。但为了理想，又须泊舟登楼，极目远眺，回味此生。正沉思间，忽听妻和划船的老婆婆拉开了家常：
“大娘，你老多大年纪了？”
“七十六喽！”
“划了多少年船了？”
“五、六岁就在船上了。那时候，大观河的水好清哟，掉一文铜钱下去都能捞起来！”
“你老为什么还要出来划船呢？”
“身子骨还挺硬朗，再说闲不住呀！一闲就闹病。人啊，挺怪，整日间好吃好睡，反而活不长久！”
她平实的话语似乎又给了我某种启迪。他们迎着朝阳而出，踏着夕阳而归。活得消遥自在，无忧无虑。没那么多“思考”、“选择”。每天都在“入世”，却又似生活在“桃花源”中。大观河的水由清如玉，而绿如茵，再而陈如酿，但永恒的是那船橹的欸乃声，是那健康的生命之歌。他们生如朝阳之蓬勃，死如秋叶之静美——这不也是一种美丽的人生境界么？

范晓
1995年于昆明北郊上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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