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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亚鲁王》
本文发表于《人民日报》2012年03月02日 19版
能够完整传唱《亚鲁王》的东郎仅存5位
冯骥才
前年初夏,当我听到苗族长篇英雄史诗的发现时,我的脑袋里响着一个疑问:这可能吗?
20世纪初,中国文学和文化界的有识之士发动的一轮又一轮民间口头文学的调查中,不断有收获涌现,我们数千年古老的中华大地文学蕴藏之深厚真是无法估量,然而自《格萨尔王传》、《伊玛堪》、《江格尔》和《黑暗传》等等搜集整理完成之后,很难想象还有不曾知晓的一个民族的长篇英雄史诗会横空出世。特别是在现代化和城市化高速推进的今天,随着传统生活的骤变、农耕聚落的瓦解和现代传播方式的革命,无形地依附于口头的文学比任何文化遗产都消失得快,而且像风吹去一般无声无息。怎么还会存在一部体量巨大的史诗?
最初,我和中国民协抢救办对此所知尚不明晰。经那里的学者初步判断,这部史诗的内容为广泛流传苗族生活地区的始祖亚鲁王的创业史。字数至少一万行,至今活态地保存在贵阳西南紫云等六县交界的麻山地区,并伴随着原始的“祭祀”仪式。然而,传承歌手年岁较大,其中能较完整地唱诵的年长者已93岁。尤其这一带使用的“西部苗语”相当艰涩,能在第一线进行搜集和调查工作的只有一位年轻的苗族大学毕业生。
“发现”的信息明显有告急和求援的意味,我当即与中国民协罗杨、向云驹二位研究决定派出一个小组,火速奔往贵州。
在贵州麻山地区前沿的调查紧张、艰难又有效。其中一个关键因素是《亚鲁王》的收集与翻译者杨正江。直至今天,能够通晓西部苗语、又能以拼音式苗文笔录并译成汉文的人,只有这位出色的苗族青年。他最早发现麻山地区的《亚鲁王》,最先认识到它非凡的价值,并一直在田野里千辛万苦、甚至形影相吊地默默工作着。
史诗《亚鲁王》所传唱的是西部方言区苗人的迁徙与创世的历史。史诗主角苗人首领亚鲁王是他们世代颂扬的英雄。由于崇拜至深而具有神性的亚鲁王,不是高在天上的神偶,而是一位深谋远虑、英勇豪迈、有情有义又狡黠智慧的活生生的人。为此,千百年来才会与代代苗人息息相通,在东郎的吟唱中有血有肉地活在他们中间。
史诗开篇宏大,具有创世意味。通篇结构流畅大气,程式规范庄重,节奏张弛分明,远古气息浓烈,历史信息密集。细细读来,便会进入远古苗人神奇浪漫又艰苦卓绝的生活氛围中;大量有待破解的文化信号如同由时光隧道飞来的电波繁渺而至。
从这部长诗的价值看,无论在历史、民族、地域、文化还是文学方面,都是无可估量的。正是由于麻山地区地处偏远,外人罕至,语言独特,交流不便,信息闭塞,生活状况十分原始,这位顽强坚忍、从不妥协的亚鲁王的精魂才一直是他们浑身筋骨中的力量。这便是亚鲁王数千年传唱不绝的根本缘故。
苗人的关于亚鲁王之说,广泛流传其聚居地,但在其他地区多为故事、传说和短诗形式,惟麻山地区以长诗传唱。随着全球化与信息化时代的高速发展,麻山地区与外界渐渐相通,这部浩瀚的活态史诗及相关习俗与仪式必定难以避免地迅速走向瓦解甚至消亡之路。无形的、动态的、只在口头流传上依存的遗产变得极不可靠,只有转化为文本才有确定性。这也是本书出版的最重要的意义之所在。
现在出版的《亚鲁王》只是第一部,凡一万二千行。调查重点为紫云县的六个乡镇,也是《亚鲁王》活态存在的中心地区。紫云县这六个乡镇属于麻山地区,而麻山地区又涉及六个县,另外苗语西部方言区的不少市、县也都有《亚鲁王》的传说。显然还有大量的搜集整理工作尚待去做,其规模与体量尚无法估计。
依我之见,《格萨尔王传》为藏族史诗,《江格尔》为蒙族史诗,《黑暗传》为汉族史诗,这些民族皆有文字,也有手抄本。而《亚鲁王》为苗族史诗,无文字,从无抄本,一切都是由经过拜师仪式的“东郎”口口相传。由于记忆各异,或传唱中各自的发挥,致使流传“版本”与内容纷繁多样。这也正是口头文学活态存在的特征。我想,当前急迫的工作应是对《亚鲁王》做更彻底和全面的普查与存录,将其原始生态原真地保存下来。
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作品是《诗经》,即民间口头文学集。这表明口头文学是一个民族文学的源头。此后,虽然我们的文学史向着文本化与精英化发展,但口头文学在民间仍充满活力,直至今天;然而,谁曾想到与《诗经》前后时代差不太多的一部口头文学《亚鲁王》居然活在田野里而且还没有进入我们的文学史呢?本书的出版,标志着《亚鲁王》的一只脚已迈进我们文学史。中国文学史因此增添它的分量。
发现《亚鲁王》的意义还不止于此。
在它舒缓沉雄、铿锵有力的诗律中,清晰地呈现出苗族——这个古老民族的由来与变迁的全过程,活生生见证了中华民族在上古时代相互融合的曲折进程。这部口述的诗化的民族史,还是苗民族精神与生活的历史经典,是其民族文化所达到的历史高峰的令人叹为观止的见证。故其意义远远超出文学本身。
第一部苗族英雄史诗出版本报记者独家专访冯骥才
来源:渤海早报-天津网 记者:杨杨 时间:2012-2-27
展现苗人顽强精神
《亚鲁王》是贵州省紫云等六县交界的麻山苗区世代传唱的英雄史诗,以苗人的始祖、英雄首领亚鲁王为主角,生动讲述了西部方言区苗人的由来、迁徙和创世的历史。当地苗人生存环境十分恶劣,石漠化的土地让他们几乎是在石头缝里种植谷物,因此精神信仰成了他们最有力的支柱。正是民族英雄的史诗展现出的“亚鲁王精神”,世代支撑着苗人的心灵世界。“这部史诗具有宏大的气势,充满了原始感,它的节奏凝重舒缓,语言势大力沉,把这个民族在艰难困境中生存的顽强、倔强表达得非常充分。”冯骥才兴奋地翻开刚刚出版的《亚鲁王》,朗读起其中气势磅礴的排比段落,让记者感受《亚鲁王》的语言魅力。
冯骥才还拿出《亚鲁王》图版部分的分册,向记者介绍苗人与《亚鲁王》息息相关的风俗:“《亚鲁王》是在丧葬祭祀场合唱响,在过去与未来的交界处传承的。在西苗人的葬礼上有很多独特的风俗习惯,如‘砍马’。他们会把一匹身载弓箭的马拴在木桩上,由砍马师挥刀砍掉马头,而那匹伴随亡灵同归的马,就算头颅与身体几乎全断开仍不鸣不嘶、屹立不倒……”这些风俗保持了原始的状态,堪称“活化石”。
“活”的《诗经》出世
冯骥才告诉记者,《亚鲁王》与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口头文学《诗经》差不多处于同一时代,都诞生于2500至3000年前,是最古老的“非遗”。“如今《诗经》已经没有人会唱了,但《亚鲁王》仍在传唱,它是‘活的《诗经》’。”在中国,有史诗留存的民族并不很多,此前发现的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蒙古族史诗《江格尔》、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都或多或少有本民族文字的记录,唯独《亚鲁王》是在苗族没有文字的情况下,完全以“非物质”的形式口头流传,原生态保留至今的。“如果没有《亚鲁王》,苗族的很多历史就会完全消逝。《亚鲁王》是历史的诗,也是诗性的历史。《亚鲁王》的诗行间蕴藏着苗族人历史、文化、生活习俗的海量细节,亟待挖掘研究,是一个尚未打开的宝库。”冯骥才说。
长篇英雄史诗《亚鲁王》的发现,被冯骥才形容为“横空出世”。这样的民族瑰宝,竟然直到今天才被学界发现,其原因与麻山地区的偏僻闭塞有关。那里旧时不通公路,如今的道路状况也很差,当地人的生活几乎与现代绝缘。在《亚鲁王》传承最兴盛的大地坝村,直到2007年底人们才第一次用上电灯。另一方面,《亚鲁王》只在被称为“东郎”的唱师间世代口传,而想成为“东郎”,不仅要有学唱的愿望,有天赋和良好的记忆力,还要经过长年累月的艰苦修习。此外,《亚鲁王》传唱的西部苗语非常晦涩难懂,通晓者寥寥无几。但也正因为这样的“封闭”,使得《亚鲁王》能有幸传唱至今。
《亚鲁王》
经过三年来的抢救、搜集、整理、翻译,有史以来第一部苗族长篇英雄史诗《亚鲁王》终于向人们露出真容,正式出版。日前,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接受本报记者专访,详细介绍了这一“民族瑰宝”的发现、抢救全过程和其珍贵的文化价值。在冯骥才看来,像《亚鲁王》这样的民间口头文学,是当代各种文化遗产中消亡最快的。他认为,对口头文学的抢救和保护,是当下“非遗”工作的重中之重。
苗族青年扛起重任
英雄史诗《亚鲁王》的发现和抢救,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又一次有担当的行动,也是本民族人传续民族文化火种的又一个典范。2008年、2009年之交,身居贵阳的学者余未人,得知麻山地区竟流传着苗族的长篇英雄史诗,立即打电话告诉冯骥才。冯骥才与中国民协紧急研究后,当即决定由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非遗中心派出一个小组,火速赶往当地调查。而在整个抢救、搜集、整理、翻译过程中,一位名叫杨正江的苗族青年,在第一线承担了最重要的工作。这位“80后”大学毕业生,正是《亚鲁王》长篇史诗最早的发现者。
《亚鲁王》以西部苗语传唱,在搜集过程中需要以拼音式苗语记录,再转译成汉语。而能通晓西部苗语和拼音式苗语,并能以贴切的词句翻译成汉语的人,只有杨正江。冯骥才啧啧称赞他是“奇人”,并感叹:“他对自己的民族有着深厚的感情,他让我看到,一个民族文化的最大希望,还得系于本族人。”
由于口头文学的特殊性质,《亚鲁王》的抢救和整理过程格外困难。2009年开始采录工作时,能较完整唱诵的“东郎”已经93岁,许多“东郎”都已年过古稀,记忆力衰退。而数百位“东郎”口中的《亚鲁王》,内容、版本也并不统一。同时,人力与财力的缺乏使工作力度不尽如人意。目前已经出版的《亚鲁王》约12000行,仅为第一部,第二部乃至第三、四部的搜集整理仍在艰难进行中。
口头文学消亡最快
《亚鲁王》的真容得以面世的过程,体现出口头文学遗产的抢救保护在当下的紧迫性。冯骥才忧心忡忡地对记者讲道:“在这个现代化、城市化飞速推进的信息时代,口头文学是各种文化遗产中消亡最快的。其他文化遗产,如年画等往往都有实体的载体,唯有口头文学,是真正非物质性的,那些民歌、神话、传说、故事一旦没人再说,就将荡然无存。所以,对口头文学的抢救保护是当下‘非遗’工作的重中之重。”
令人欣喜的是,由中国民协主持的全国范围口头文学地毯式普查和文字录入工作已基本完成,目前总字数超过8.4亿字,而这个字数随着新的发现仍在不断增长。“如果全都印成书的话,得有5000到6000册,能单独成为一个图书馆了。因此,我们将把这些体量巨大的珍贵资料数字化,做成一个数据库,让全社会的人都能查看、搜索。这是很难的事情,但我们已经开始去做。”
以冯骥才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多年来为“非遗”的抢救、保护、研究和弘扬殚精竭虑,已取得卓越的成就。但在冯骥才看来,未来的路途依然艰辛漫长,要做的事情无穷无尽,而投身这项事业的人却在减少。冯骥才深知,像口头文学这样的文化遗产,无法立即带来什么经济利益,反而需要巨大的投资和默默无闻的付出,能在这个物质时代坚守下来,格外困难。“但总要有人去做啊。”冯骥才的声音有一丝无奈,却坚定不移。
麻山苗族地区93岁歌师黄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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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由中华书局出版,冯骥才担任总策划,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编,执行主编为余未人,搜集整理翻译工作由杨正江和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亚鲁王》工作室完成。全书分《史诗部分》和《图版部分》两册,其中《史诗部分》包括“序言”“东郎简介”“亚鲁世族谱系”“汉文意译部分”“苗文部分”“附录”和“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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