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的目标预期问题再思考.pdf

33众所周知，人是社会动物，不是孤立存在于世界。任何人想生存于世界，都必须融入社会，与他人打交道。因此，为了融入社会，就要与人沟通交流。唯有沟通交流，个人才能获得相关资讯，获得他人的帮助，与他人展开协同行动，由此推动事业发展，社会进步，获得人生幸福。11那么，如何实现与他人的沟通交流呢？方法与途径有多种，但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恐怕还是以语言（包括记录语言的符号体系文字）作为媒介来进行。因为“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早已成为人们的共识。11既然语言（包括文字）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那么我们如何运用这一工具与人沟通交流，就成了一个重要的人生课题。11虽然从客观上来看，但凡是一个正常的人，都能够娴熟地运用语言表情达意，跟人沟通交流；但是，有一个问题也是客观存在的，这就是工具的运用有效果好坏的问题。事实上，现实生活中，有些人特别善于表达，可谓是妙语生花，但有些人却笨嘴拙舌，言不达意。这就是语言能力的差异了，也就是运用语言（包括文字）这一工具的能力有差异。那么，如何提升我们运用语言（包括文字）的效率，让我们跟他人的交流沟通更顺畅、效果更好，就成了我们运用语言（包括文字）这一工具所要努力追求的目标。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语言（包括文字）被人类运用的目的是为了达意传情。但是，达意传情有效果好坏的问题。从理论上说，只要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他开口说话或提笔写作，总想使自己的达意传情有好的效果。为了取得好的效果，表达者（说话人或写作者）就必须在语言文字经营上有所努力。这种在语言文字表达上的经营努力，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修辞”。研究修辞现象及其规律的学问，就是修辞学。21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会在口头表达与书面写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讲究修辞。之所以要讲究修辞，无非是在三个方面有所追求：一是在达意上，希望能够企及“讲清楚，说明白”的境界；二是在传情上，希望能够把话说到别人的心坎里，让人欣然接受认同；三是在兼顾“达意”和“传情”的基础上追求“审美”，即希望能够让接受者在“会意领情”的基础上获得一种美的享受。修辞的目标预期问题再思考吴礼权（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上海 2 0 0 4 3 3）摘要：关于修辞的目标预期问题，学术界的认识一向都是非常一致的，即认为修辞的目标预期就是为了提升说写表达的效果。其实，这种认识是不全面的，未能认识到修辞的本质，影响了修辞学研究的发展方向。我们认为，提升说写表达的效果固然是修辞的目标预期，但事实上说写表达是有层次之分的，有重在“达意”的，有重在“传情”的，还有兼顾“达意”“传情”而重在“审美”的。相对来说，“达意”层次的目标预期易于实现，“传情”层次的目标预期就不易实现，“审美”层次的目标预期就更不易实现，需要修辞者作出更大的努力。关键词：修辞；目标预期；达意；传情；审美中图分类号：H 1 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 0 0 8-2 7 9 4（2 0 2 3）0 3-0 0 3 3-0 8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J o u r n a l o f C h a n g s h u I n s t i t u t e o f T e c h n o l o g y(P h i l o s o p h y&S o c i a l S c i e n c e s)2 0 2 3 年 5 月第 3 期M a y,2 0 2 3N o.3收稿日期：2023-01-05基金项目：上海高校高峰高原学科建设基金资助项目“经济修辞学”作者简介：吴礼权（1964 ），男，安徽安庆人，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日本京都外国语大学客员教授、中国台湾东吴大学客座教授、湖北省政府特聘“楚天学者”讲座教授，中国修辞学会会长，主要研究方向为修辞学、语言学理论、中国古典小说。34一、达意：讲清楚，说明白以语言文字作为交际工具，从语言实践的历史来看，无非是为了达意传情。达意，包括信息的传递，思想观点的交流。传情，则主要是情感的表达。因为人是情感动物，加之情感本身又比较复杂，所以相对来说，传情要比达意难得多。至于审美，则是要求在兼顾达意与传情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因此，就更不容易了。关于传情与审美，我们这里暂时按下不表，后文将渐次展开论述。众所周知，信息的传递，思想观点的交流，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频率最高。我们每天跟人打交道，都要涉及信息的传递与思想观点的交流。比方说，替别人传个话、组织活动时给相关人员发个通知、将听到的消息跟朋友分享、好友聚会打电话或发微信通知、大学同学在校园散步时讨论国际时事问题、朋友聚餐时海阔天空的闲聊等，都是在进行信息传递，或是在进行思想观点的交流。这种交流虽然并不一定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它是现实生活的日常功课，表达时至少要做到“讲清楚，说明白”，否则就会让人不知所云，交际交流无法进行下去。如果一个人长期无法达意，就会陷入人际交往的挫败感中而不能自拔，导致最终被排斥出相关的社交圈，成为一个隔绝于社会或他人的孤独的人。相反，如果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无论是传递信息，还是跟人交流思想观点，都能企及“讲清楚，说明白”的境界，那么，他跟他人的交际沟通肯定非常顺畅，肯定能很好地融入相关的社交圈，进而获得更多的信息，积累更多的人脉，为自己的事业发展奠定必要的基础。下面我们举三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第一个例子，是一个反例，是说话人没有“讲清楚，说明白”，让听者不知所云，如堕五里雾中。这个例子来自 2022 年网络上广泛流传的一个视频，是一个年轻人在会议上的讲话。视频的名称，有的叫 见识一下正宗官腔，来源标明是 精英阅读。但是，我在 2022 年 9 月 20 日再打开时，视频提醒说：“这个视频被外星人劫走，看不了了”。另一个视频名称叫 神一样的小主，来源标明是 视频号。这个视频的内容，直至2022 年 9 月 21 日 8:30 还是可以看得到的。9 月 20 日晚 9 点，我让我的一位访问学者将这个视频中那个年轻人的发言内容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包括停顿、语气等。因为这里我们无法给大家展示视频中的语音，只好以记录的文字来呈现发言人的讲话实况。讲话内容如下：那么既然让我说几句呢，那我就说几句，啊。也就想了想啊，说哪几句呢？那我就说这几句。那么我相信啊，这几句呢，嗯，也是比那几句强。所以我今天呢，就先说这几句。那么如果大家觉得啊说这几句不够全面，啊，将来呢，再给我补充几句。我总结呢，就是三点。这第一点呢，第一点啊，按，咱们说最重要的是第二。这第二点啊，我们说听完了以后让大家感觉，是不是，问，这当然了，应该说今天，最有重量的，啊，是第三点。那么这第三点，它是什么呢？我们讲第三，对不对？又表明了，对不对？那么刚才呢，我已经讲得非常明白了。我相信，啊，大家也应该很明白。至于你谈到的，说你，自己不明白，啊，那是一个，我谈，理解本身的问题。那么我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啊。这个在会议上讲话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我们不知道，也不必猜测或讨论。就他讲话的内容而言，是否让人明白了他要讲的意思呢？我想任何人都能作出判断，我相信任何人都觉得不知所云。我问我的访问学者们：“你们听到了什么？”其中一位说：“听到了空气”。视频中这个年轻人有资格在正规会议上讲话，说明他是有一定身份的，而且肯定是思维正常的人。然而，他在达意上却明显没有企及“讲清楚，说明白”的境界，而且严重背离了“语言经济”的原则。因此，他的语言表达是不合格的，更遑论修辞了。我们认为，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语言表达能力有问题，就是思想作风有问题，是想借会议讲话刷自己的存在感。如果思想作风没有问题，不是为了刷存在感，那就说明他的语言表达能力真的有问题，难以企及达意上“讲清楚，说明白”的境界。其实，在会议上讲话并不是什么难事，你如果真的有什么想法要跟大家交流，你可以说：“首先，谢谢主持人与大家给我机会！我想表达三个想法，一是,二是,三是。我的话完了，请大家批评指正！”这样的表达，尽管可能被人视为官话套话，但起码在语法上、逻辑上都没有问题，表达简明扼要，可以算是将自己的意思“讲清楚，说明白”了，不至于被人认为是在说废话，胡言乱语，徒35然浪费大家的时间。但是，视频中的年轻人的讲话，恰恰就不是这样，而是确确实实不合语法逻辑，是地地道道的废话和语无伦次的胡话。第二个例子是有关朋友聚会的事情，是个真实的故事。一次，三个曾经在复旦同窗读书的好友相约要在杭州聚一聚。三人中有两人在上海工作，一人在杭州工作（为了保护隐私，这里我们不提及故事中三人的真实姓名，姑且将上海的两位称作张三、李四，杭州的称作王五）。聚会的事，由在上海的张三负责联络杭州的王五，事先安排好在杭州的住宿与接待，还有相应的活动。张三联系好杭州王五后，跟李四做了通报。为了跟李四同行，在前往杭州的路上说说话，张三主动向李四要了他的身份证号，帮助他买了一起去杭州的高铁票。车票买好后，张三将电子车票截图用微信发给了李四，并微信通知李四说：“现在一切妥当，后天上午我们在复旦大学门口集合，叫出租车前往虹桥火车站乘高铁。”那天是星期四，李四正好工作特别忙，匆匆扫了一眼张三的微信，简单地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等到要去杭州的那天，李四记得去杭州的列车是早上八点整，提早六点就起床准备了。一切准备妥当后，李四再翻出张三的微信，确认集合的时间与地点，这才发现张三那天的微信信息没有写明集合的时间，集合地点也有点模糊。于是，就发微信询问。可是，等了十分钟，也不见张三微信回复。李四急了，就给张三打电话。可是，电话打了多次都打不通。这时，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半，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于是，李四就径直打车到了复旦大学正门。由于出了点意外，出租车到复旦大学正门时，时间已过了7点。李四推算，从复旦大学邯郸路正门到虹桥火车站要预留一个小时时间，这样进站检票才有保证。到了复旦大学门口时，李四下车又给张三打起电话，但还是打不通。东张西望了一会，李四估计张三应该已经自己前往虹桥火车站了。于是，让出租车师傅径直驱车前往虹桥火车站。最后，二人在检票口相见。张三见了李四，立即表达了不满，抱怨李四不守时。李四则说张三微信通知写得不清楚，打电话又不接。然后，翻出张三的微信给他看。张三这时才明白原委，并对自己不接电话的原因作了说明，是因为手机忘了充电。这个故事中的张三、李四两人，他们相约到杭州与昔日同窗王五相聚，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是，这次聚会却差点出了问题，演变成朋友间信任危机的大事。究其原因，表面上是因为张三、李四都犯了粗心大意的毛病，写微信与收微信时都不认真仔细；实质上，是因为信息的发出者张三平时没有养成达意努力追求“讲清楚，说明白”的意识。如果他有这个意识，在写微信通知时肯定会自然而然地强调时间、地点等关键因素。如果他给李四的微信通知这样写：“现在一切妥当，后天（周六）上午 6：45 我们在复旦大学邯郸路正门口集合，叫出租车前往虹桥火车站乘高铁”,那么李四乘车当天也就不必给张三打电话，因为所有关键的信息都“讲清楚，说明白”了，没有丝毫的歧义与含糊。可见，达意追求“讲清楚，说明白”的境界，并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问题。毕竟在日常生活中，以语言文字为交际工具，最基本、最常用的功能还是传递信息和交流思想观点，而不是专注于传人际微妙复杂之情。第三个例子是梁启超给徐志摩与陆小曼证婚时的发言：民国十五年十月三日，徐志摩与陆小曼在北海公园漪澜堂举行婚礼。五四时代的名流几乎全部到齐，这场婚礼成为二十世纪文坛上最引人瞩目的婚礼。证婚人是梁启超先生，徐志摩对他的老师极为崇敬爱戴。曾经说：“先生之文章矫若神龙之盘空，力可拔山，气可盖世，淋漓沉痛，固不独志摩为之低首慷慨，举凡天下有血性之人，无不攘胜激发，有不能自己者矣。”梁启超对徐志摩却是既爱又怜，对徐志摩的宗教信仰爱、自由、美，不以为然却又无可奈何，勉强被拉来作证婚人，微笑着说：“我的学生徐志摩，什么都好，就是不该找我当证婚人，希望不要再有下回了！”（沈谦 徐志摩的宗教爱、自由、美）徐志摩与陆小曼的浪漫爱情故事，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尽人皆知的。梁启超的为人与学问，则更是大多数中国人都了解的。梁启超是徐志摩的老师，梁启超很赏识徐志摩的才华，并为有这样一个学生而骄傲，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但是，梁启超是个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人，虽然思想颇为开明，但多少还有点封建士大夫的意识，因此对于男女结婚离婚之事还没有彻底解放到可以随便的程度。因此，对于学生徐志摩与结发妻36子张幼仪离婚，而与有夫之妇的陆小曼结婚，他是打心底不赞同的。因此，当徐、陆最终冲破各种阻力而结合，并公开举行婚礼时，作为主婚人的梁启超就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的学生徐志摩，什么都好，就是不该找我当证婚人，希望不要再有下回了”。这句话，是说给徐志摩听的，也是说给参加婚礼的所有人听的，它既表明了他对徐、陆婚姻的态度，也表达了对徐志摩的希望；话中既有赞扬，也有批评。但无论是赞扬，还是批评，都语义明晰，态度明朗，没有任何的含糊。这种话由梁启超以老师的口吻说出来，尽管是在婚礼上，但丝毫不使人觉得有什么不妥或不得体，直接接受者徐志摩与陆小曼不会有任何情感上的不快，因为晚辈接受长辈的教训乃是理所当然；间接接受者，即所有参加婚礼的来宾不论是赞成还是反对徐、陆联姻，听了都会觉得痛快淋漓，觉得梁启超是个坦荡真诚的君子与仁厚有德的长者，打心眼里敬佩他的正直。1118-119从上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修辞的根本任务之一是达意；而达意的最高境界是“讲清楚，说明白”。二、传情：把话说到你的心坎里我们都知道，人是感情动物，有喜、怒、哀、乐、爱、恶、欲等“七情”。情动乎衷，就要形乎言。所以，以语言文字为工具跟他人交流沟通，“传情”就成了最重要的任务之一。172当我们感到高兴时，除了手舞足蹈外，还会形诸语言，将内心之喜传达出来，以此感染别人，让他人分享。如唐代大诗人杜甫得知“安史之乱”即将平定，唐军收复河南河北时，兴奋地写下“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诗句，其目的就是要抒发自己心中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同时将自己的内心喜悦传达给天下所有饱受战乱之苦的人们，这便是“传情”。172当我们感到愤怒时，除了咬牙握拳外，还会形乎语言，将内心的愤恨传达出来，以此让对方或他人了解自己的不满与否定态度，使其知所进退。如夏朝末年人民切齿痛恨暴君夏桀而诅咒他的誓言：“时日曷伤，予及汝皆亡”（尚书汤誓），意思是说：“你这个太阳为什么不毁灭？如果你毁灭，我宁愿与你一同毁灭”，抒发的是人民痛恨暴君的愤怒之情；南宋抗敌英雄岳飞的 满江红 词：“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抒发的是对异族入侵者的仇恨，也是“传情”。172当我们感到悲伤时，除了哭泣与低首蹙眉外，还会形诸语言，将哀伤之情表达出来，以此纾解内心的压力，让别人予以深切的同情。如盛唐诗人李白 将进酒 诗：“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抒发的是诗人揽镜自照，感叹功业未成、早生华发的悲哀之情；晚唐诗人司空曙的诗句：“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喜外弟卢纶见宿），则是感叹年老无助、生命行将结束的悲哀，也是“传情”。172-73当我们感到快乐时，除了笑逐颜开、眉飞色舞之外，还会形诸语言，将快乐传递给他人，让他人也能分享。如唐代诗人孟郊历经无数挫折，终于在四十三岁考中进士时，抑制不住狂喜，奋笔疾书，写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的诗句，不仅仅是为了抒发自己苦尽甘来的快乐，更是要为“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天下士子写心，同样也是为了“传情”。173当我们爱一个人时，除了痴迷沉醉之外，还会形诸语言，将强烈的情感展露出来，以求打动对方或感动所有人。如 诗经 中有诗：“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王风采葛）、唐人李商隐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 四首其二）、卢照邻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长安古意）、金人元好问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迈陂塘）等，都是抒发男女真情的文字，也是“传情”。173当我们讨厌或厌恶一个人、一件事时，除了咬牙切齿、摇头否定外，还会形诸语言，必欲痛骂一顿而后快。如孔子看不惯那些花言巧语、献媚讨好的小人，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诗经 里也有记载上古先民痛斥摇唇鼓舌、谗言误国、厚颜无耻的小人的话：“巧言如簧，颜之厚矣。”（小雅巧言）看不惯某件事或某种社会现象，人们有时也会形诸语言。如战国时代的屈原看不惯当时楚王朝中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小人得志、君子见黜的黑暗现实时，曾写下这样的诗句：“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楚辞卜居）；汉末社会政治混乱，用人制度黑暗，人民有歌谣曰：“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时人为贡举语）。这些也是在“传情”。17337当我们有某种欲望（包括生理或心理上的）时，除了有行为上的冲动外，还会有言语上的表现。如鲁迅小说 阿 Q 正传 中的主人公阿 Q，因为贫困而一生未娶，但男人的生理需求，使他见到小尼姑时会情不自禁地伸手在其头上摸一把。看见吴妈时，不仅有生理上的强烈冲动，而且还脱口而出：“吴妈，我要和你困觉”。这也是在“传情”。173不过，应该指出的是，人是感情动物，有情感包括欲望当然可以展露并用语言来表达，但以语言（包括文字）作为工具进行表达时，就是一种社会交际行为，是一种人际沟通。因此，“传情”时就必须注意方式方法，追求人际沟通的良好效果。如果我们的“传情”仅为了情感或情绪的宣泄，愤怒不满时就破口骂人，高兴快乐时就谈笑风生，悲伤忧愁时就怨天尤人，就会破坏人际沟通的社会规约，结果导致人际沟通的不畅。173上面我们说过，人的感情非常复杂，也非常微妙，而且感情有多种，因此人们日常生活中要传特定之情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要传谁也绕不过去的男女之情，那就更加不容易了。这是为什么呢？其实，道理很简单。当你高兴快乐时，你可以手舞足蹈，也可以“吾口言吾心”或“吾手写吾口”，想怎么表达都不要紧，若表达得不好，顶多不能感染别人，不能让人分享你的喜悦之情，不至于影响人际关系；当你悲哀忧伤时，你可以痛哭流涕或是唉声叹气，也可以尽情地诉说内心的苦痛。若表达得不好，顶多不会感染别人而博得他人的同情，不至于对人际关系产生负面效果；当你愤怒反感时，你可以对某人大打出手，也可以就某件事情或某种现象破口大骂，顶多让人觉得你没有修养，如果是因为路见不平，出于公义，也许你的这种表现还会为人所赞扬，说你疾恶如仇，树立的是正面形象。但是，若你爱上一个人，要表达你的爱悦之意，并希望也得到对方的爱，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假如你是一个男人，爱上某个女人，你想向她“传情”，不管关系如何，熟悉程度如何，都不可能像西方人那样说：“我爱你”或是“你嫁给我吧”。假如你是个女人，你爱上了某个男人，你可以用各种方式向他示爱，但是你绝不能直言“我爱你”或“你娶了我吧”。因为这样直道本心的直接式“传情”，在中国的文化传统语境下是行不通的。若你执意这样表达，不仅不能顺利地实现目标，而且还会被人认为是“花痴”，是神经错乱，或被认为是“犯贱”。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下，要想顺遂地传男女之情，并顺利实现其目标，就得讲修辞。174下面我们就来看一个例子。1923 年秋，冯玉祥将军在任“陆军检阅使”时，原配夫人刘德淑因病逝世，曹锟曾想招他为婿，因见他的生活过分刻苦而作罢。这时候，有些原来抱独身主义的北京姑娘，却放弃了永不嫁人的主张，想成为陆军检阅使夫人。冯玉祥择偶的方式很特殊。他采取当面考试的办法以定成否。他和她们谈话，首先问对方：“你为什么和我结婚？”有的姑娘答：“因为你的官大，和你结婚，就是官太太。”有的女士说：“你是英雄，我爱慕英雄。”对这样的回答，冯玉祥一律摇头，表示不满意。后来，马伯援介绍李德全与冯玉祥见面，冯将军照例问：“你为什么愿意和我结婚？”李德全调皮地说：“上帝怕你办坏事，派我来监督你！”这带辣味儿的回答令冯将军频频点头，他认定这是个不凡的女子，后来便与李德全结为伉俪。（段名贵 名人的幽默才女的答复）在这则故事中，那些想嫁冯玉祥而未能成功的女子，不是因为她们心意不诚，而是因为“传情”不讲修辞，或是修辞水平不够。如有的姑娘回答冯玉祥为什么要嫁他的问题时，直道本心：“因为你的官大，和你结婚，就是官太太”，这就是不讲修辞。虽然这样的回答坦诚得近乎可爱，但从修辞的角度看，只是企及“达意”上“讲清楚，说明白”的境界，没有达到“传情”上“把话说到你的心坎里”的境界，因此不为冯玉祥所认同。因为冯玉祥认为这样的女子嫁他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世俗的荣华富贵追求，根本没有真心相爱、相濡以沫的夫妻情分。至于“你是英雄，我爱慕英雄”这样的回答，虽然也讲了修辞，运用了“折绕”修辞法，表意婉约，但是在冯玉祥听来，觉得是在说假话，违背了“修辞立其诚”的原则，自然在情感上予以排斥。而李德全的“传情”，则不仅讲修辞，而且显得相当睿智、幽默，突破了世俗的“传情”常规模式。她既不从个人利益的角度立论，直道本心地说自己爱慕冯玉祥官大；也不从女人的情感出发，说自己是美人爱英雄；而是以全体38中国人民代表的面目出现，以上帝的名义义正词严地告知冯玉祥，自己之所以愿意嫁他，是为了天下苍生的幸福。这样的立意，自然境界就不一样了。因此，在冯玉祥听来就觉得特别的崇高，立即认定她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而他心里想找的理想伴侣，正是这样脱俗的奇女子。175-76可见，“传情”是需要技巧与智慧的，特别是需要懂得心理学，善于揣摸接受者的心意，把话说到对方的心坎里。这样，才能以情动人，扣动对方的心弦，攻破对方的心防，达到交际沟通的终极目标。三、审美：遐思无限，味之无穷人类以语言文字为工具进行人际交流沟通，除了“达意”与“传情”的目的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审美”。这就好比人类最初发明汽车，目的无非是为了获得一种省力而有效的代步与运输工具。但是，后来随着汽车的普及，在西方发达国家出现了一种娱乐赛事，这就是以汽车为工具进行的比赛活动，如国际汽车运动联合会（FIA）举办的最高等级的年度场地赛车比赛，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FIA Formula 1 World Championship，简称 F1），被公认是当今世界上最高水平的赛车比赛，与奥运会、世界杯足球赛并称为“世界三大体育盛事”。应该说，以汽车为工具进行比赛娱乐，原本并不是人类发明汽车的初衷。事实上，汽车作为一种工具，最初只有“代步”与“运输”功能。但是，时至今日，汽车已衍生出了“代步”与“运输”之外的第三种功能：“娱乐”，赛车成为今日西方世界乃至世界各国很多人趋之若鹜的时尚体育运动。3以语言文字为工具，追求“审美”功能目标，在汉语修辞中表现得尤其突出。因为汉语是有声调的语言，其音乐性特别强，可以利用语音条件进行修辞，创造种种韵律美感。如双声、叠韵、谐音、押韵、平仄等修辞现象，就跟汉语语音有关；又因为汉语不同于语法严密的印欧语系诸语言，语法上具有相当大的弹性与灵活性，加上汉语中存在着大量的单音节词（古汉语单音节词占绝对优势），这就为汉语修辞中对偶、回环、顶真等修辞格的形成创造了条件，为汉语修辞在“达意”与“传情”之外，别添“审美”功能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又因为记录汉语的书写符号系统汉字不是表音文字，而是表意性质的文字，一个汉字一个音节，这就为汉语修辞的另一独特的修辞格“析字”的存在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正因为有此三个方面的原因，以汉语汉字为工具进行人际交流沟通就有了更加广阔的空间，表达者可以穷极“语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46，在“达意”与“传情”之外尽显汉语汉字的审美魅力，提升人际交流沟通的审美情趣。这一点，是世界上任何其他语言都做不到的，也是其他民族语言的修辞中所没有的现象。下面我们来看第一个例子。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迢迢绿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晚日晴。遥望四边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宋苏轼 题金山寺）苏轼的这首诗，是写江苏镇江的金山寺的所见景物。表面上看，这就是一首古代再普通不过的写景诗，只是相比于普通的写景诗更具有意境之美，令人遐思无限，味之无穷。其实，这首诗并不只是一首普通的写景诗，而是别含玄机的回文诗，是运用了中国古代文人最喜欢的“回环”修辞手法做成的，顺读倒读都能成文。从全诗开头第一个字依序往后读，文从字顺，是一首意境优美的写景诗；从全诗最后一个字依序倒读，也能文从字顺，是另一首别具意境之美的写景诗：轻鸥数点千峰碧，水接云边四望遥。晴日晚霞红霭霭，晓天江树绿迢迢。清波石眼泉当槛，小径松门寺对桥。明月钓舟渔浦远，倾山雪浪暗随潮。跟顺读原诗相比，这倒读成文的诗，明显跟原诗所呈现的意境有所不同，两诗对照看，有移步换景之妙，但又显得浑然天成，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嫌。很明显，像苏轼这样的回文诗，运用“回环”修辞手法，追求的目标就不是“达意”与“传情”了，而是为了“审美”，即为了提升诗歌的审美价值，引发更多读者的审美情趣，令人情不自禁对金山寺景致之美生出无限向往之情。正因为如此，这首诗历来都深受中国文人的赞赏。39与苏轼的回文诗类似的，还有诸如“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等联语，也是顺读倒读都能成文的，而且表意非常自然贴切，成为广泛传颂的文坛佳话。这两副联语，前一副据说是清代乾隆皇帝为一个酒楼所题，讲的是“天然居”酒楼给顾客一种宾至如归的感受；后一副联语，据说是清代学者纪晓岚为四川乐山大佛寺题写的（民间传说，未必准确），讲的是乐山大佛给游人的感受。历来都有人非常赞赏这两联联语，但赞赏的原因恐怕不是因为它们的“达意”与“传情”的巧妙，而是因为其独到的文字表达技巧，即运用“回环”修辞手法所玩的文字游戏的高妙，令人有一种益智解颐的愉悦感。也就是说，这两副联语有“审美”价值。下面我们来看第二个例子：门内有径，径欲曲；径转有屏，屏欲小；屏进有阶，阶欲平；阶畔有花，花欲鲜；花外有墙，墙欲低；墙内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石面有亭，亭欲朴；亭后有竹，竹欲疏；竹尽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桥，桥欲危；桥边有树，树欲高；树阴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细；渠引有泉，泉欲瀑；泉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屋角有圃，圃欲宽；圃中有鹤，鹤欲舞；鹤报有客，客不俗；客至有酒，酒欲不却；酒行有醉，醉欲不归。（明 陈继儒的 小窗幽记）这是明人陈继儒所写中国封建士大夫理想的居住环境，运用了“顶真”修辞格，以“双蝉”式顶真手法（每一项蝉联的内容都出现两次，如第一句末尾的“径”字，分别在第二、三两句开头出现，共两次。其他蝉联项目亦如此），将居住环境的各个组成部分及联系一一呈现出来，语言表达逻辑严密、有条不紊，又有文字上前递后接的“接力”情趣，读之令人解颐称妙。5311很明显，这样的文字表达在修辞上的追求已不是“达意”与“传情”了，而完全是为了“审美”的目的，是要创造一种回环往复的情趣，让人经由文字展开联想，进入作者所要展现的中国古代文人理想的园林生活情境，获得精神上的审美享受。下面我们再来看第三个例子：有三女而通于一人者，色美而才。事发到官，出一对云：“三女为奸，二女皆从长女起。”一女对云：“五人张伞，四人全仗大人遮。”官薄惩之。（清褚人获 坚瓠首集 卷二 巧对 条）这个故事讲的是，有三女子同时爱上一个男人，于是三女同侍一男。这在中国古代是严重的风化罪，是要依法严究的。事发到官，官老爷依法追究，完全可以直话直说，惊堂木一拍，大声问道：“三女子共通一男，伤风败俗，何人为首？”然而，官老爷没有这样问案，而是不动声色地出了一副上联：“三女为奸，二女皆从长女起”，让三位作奸犯科的女子对出下联（“奸”字的繁体是“姦”）。三位女子立即明白了这位官老爷的用意，知道他这是在用“析字”修辞法问案，同时也是在她们面前炫才示雅，而不是为了照顾她们的面子，或是迫于客观情势不得已而委婉其词。三位犯事的女子也是有才学的，其中一位女子尤其才思敏捷，一见官老爷还有这爱好，遂投其所好，以“析字”修辞法对出了下联：“五人张伞，四人全仗大人遮”，以离析“伞（傘）”字的方法巧妙地向官老爷求情，希望他网开一面。结果，风雅而爱炫才的老爷还真的网开一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薄惩之”（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批评教育了一顿”）而结案。5304这个故事之所以在中国古代被文人传为佳话，是因为问案的官老爷与求情的女子的对联“哑语”运用“析字”修辞法非常高妙，在表情达意之外，还别添一种炫才示雅的审美“附加值”。下面我们来看第四个例子：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唐李白 送友人）李白这首诗，是写送别友人的依依不舍之情，在中国古代是最寻常不过的主题了。但是，它却能在无数同类送别诗中脱颖而出，成为千古传颂的名篇，这与其修辞上重视“对偶”手法的运用，在审美追求上与众不同有关。按照近体诗的格律要求，五律或七律，“严对”（或称“工对”）的句子都在诗的第三、四句或五、六句，但李白在诗的开头两句就用了“严对”。因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两句，从句法结构上看，都是主谓结构相对；“白水”与“青山”，“东城”与“北郭”两组词都是名词性词组相对，其中“青”与“白”是颜色字相对，“北”与“东”，是方位词相对，对得十分工整。从平仄上看，依据古音系统，上句是：平平平仄仄，下句则是：仄仄仄平平，对仗也很严整。5139-140因此，这两句诗从审美视角看，诉诸视觉，有整齐平衡之美；诸诉听觉，读40起来有抑扬顿挫之美。可见，李白的这两句写景之笔不是为了写景而写景，而是别有一种审美追求，营造一种先声夺人的效果。现代虽然也有诗，但现代人写白话诗。白话诗之所以会产生，原本是要冲破近体诗（格律诗）的格律拘束，一般是不讲格律的。事实上，很多白话诗不仅不讲平仄、押韵，甚至连对偶也不讲究。不过，由于汉语的基本特质没有变，今天仍然有作家重视对偶手法的运用，甚至在散文创作中也讲究对偶。如：在我写 大明湖 的时候，就写过一段：在千佛山上北望济南全城，城河带柳，远水生烟，鹊华对立，夹卫大河，是何等气象。（老舍 吊济南）老舍是中国现代作家中非常讲究修辞的作家，上引这段文字是他谈自己散文创作中如何遣词造句的经验，对自己在另一篇散文 大明湖 中写下的几个句子感到非常得意。我们看一下老舍这几个引以为傲的句子，发现主要就是运用了对偶修辞手法。其中的“城河带柳，远水生烟”是“严对”（即“工对”），“鹊华对立，夹卫大河”是“宽对”，于写景中折射出作者对济南大明湖美景的无比热爱之情。仔细分析一下老舍得意的原因，应该是为“城河带柳，远水生烟”两句八个字。因为这两句八个字，从句法上看，都是主谓结构相对，两句的主语分别是“城河”和“远水”，都是以名词为中心的偏正词组；中心语分别是“河”与“水”，都是名词；两个谓语分别是“带柳”与“生烟”，皆是“动词宾语”的短语，可谓对仗工整。从声音上看，依现代汉语语音系统为标准，“城河带柳”是“平平仄仄”，“远水生烟”是“仄仄平平”，可谓平仄交错，读来抑扬顿挫，十分和谐。可见，老舍创作散文非常讲究修辞，十分重视修辞的“审美”功能，而不仅仅是专注于“达意”与“传情”。参考文献：1吴礼权.言语交际与人际沟通M.第三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2.2吴礼权.政治修辞学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22.3吴礼权，谢元春.传播媒介的发展对汉语修辞创造的促动以“讽喻”“排比”“镶嵌”“比喻”的修辞功能演进为例J.阅江学刊，2019（1）：107-120.4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5吴礼权.现代汉语修辞学M.第四版.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A Rethinking on the Problematic of the Target Expectation of RhetoricWU Liquan(Institut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Abstract:Regarding the issue of target expectation in the rhetorical situation,the academic community has long been in the consensus that it is designed for the expected rhetorical effect in speech and writing.Such an understanding is largely defective,however,for it fails to capture the rhetorical core,impeding,thereby,the development direction of rhetoric research.While the rhetorical effect discourse is hardly wrong,there are de facto different levels of oral and written expressiveness,with some emphasizing the communication of ideas,some others focusing on the commu-nication of feelings,and still others taking aesthetic effect as priority concern in the process of striking a balance of idea and feeling.Comparatively speaking,target expectation is more easily satisfied on the idea transmission level than on the feeling communication one and,it is far more demanding to meet the target of aesthetic appeal,hence,re-quiring much more efforts on the part of the rhetorician.Key words:rhetoric;target expectations;communication of idea;emotive transmission;aesthe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