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黑炮事件》中的赵书信.pdf

刘子枫谈创作我与黑炮事件中的赵书信文一一刘子枫我和赵书信赵书信在银幕上出现了，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工程师竟能在电影界内外引起了注意。对赵书信，他的品行、情操、追求和癖好，我在生活中似曾相识；他的经历、处境和遭遇令我十分同情。第一次看分镜头剧本时，我几次鼻酸、深呼吸，最后，干脆停下来毫不控制地哭了，以求散发胸中的郁闷；同时，又以演员的本能记下此时此刻的感受、体验。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创作的激情了。记得一九七八年看哥德巴赫猜想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形，它保证了我在话剧童心中对王茂森这个知识分子形象创造的成功。我不能忘记我在南京坐在观众席里第一次观看黑炮事件时所产生的异样感觉：我完全被银幕上发生的一切吸引了，没有去注意片中我所熟悉的演员和场景，也没心思回忆当时的拍摄情况，我像傻瓜一样被迷住了，与观众一起哭、笑。这是我拍其他片子所没有过的。赵书信离我近在尺，又远不可及；既是我，又不是我。特别是观众和行家对赵工的评论更使我吃惊。有的说赵书信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浓缩，既有历史感，又有现代感，很有典型价值；他天真、善良、诚实、宽厚、勤奋自谦，又秉正耿直、与世无争，除了工作，别无他求；也有的说赵书信心魄与意识都与现代化的精神文明不相称，中国的“四化”重任不能靠他这样的人来完成；也有的说赵书信深知存身之道，他自谦中蕴含着自信，顺从中暗谕着反抗，领导如此对他，他仍真诚地说领导好话，于忠厚、超脱中不免有点儿狡猬老年知识分子喜欢他，因为他们从赵工身上看到了自已的过去；中年知识分子喜欢他，但又对他如此愚忠有些遗憾；青年知识分子更多的是同情他，但不理解他，他们从他身上得到的是一种反思一一我要不要做这样的知识分子？等等。一个赵书信，引起多么不同的反响啊！而这一切又都是我在拍摄过程中没有想到或者很少想到的。黑炮事件完成了，我和赵书信分手了。但他引起我对人生的思考和对艺术的追求，恐怕在今后将强有力地钳制着我，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56我和导演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一日，我应邀去西影厂试戏。一下飞机，我就请剧务尽快安排我和导演会面。第二天早晨，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来门，自我介绍说：“我叫黄建新，昨晚因回家探望生病的父亲，没能接您，请原谅。啊！这就是导演。我顾不及寒暄，立即就向他谈起我对剧本的感受、设想和意见。他也没有初次相见时的拘谨，热诚地向我谈起他对整个影片、人物、色彩、画面的总体构思。两颗陌生的心一触即合。他本来是叫我去试妆的，这一来，让别人白等了半天。他走后，我才想起我还没看清他的长相呢！在大连，我住在他的隔壁。除了为某段戏、某个镜头需要谈谈，或他生病了我去他那里坐坐之外，我很少去打扰他。白天拍戏，晚上讨论第二天的拍摄计划，年轻人精力旺盛，大家都被他拖得精疲力尽，他最后也支持不住大病了一场。赵书信创造的成功，也得力于导演对人物的准确把握。例如影片最后，当查完事故，周玉珍仍不明白地问赵工为什么打那份电报，赵说“今后我再也不下棋了”之后，只剩下他一人时，我认为应该让他孤独地痛哭一场，让他内心的痛苦好好地散发一下。黄导演没按我的意见办。现在的处理是：当赵说完“今后我再也不下棋了”之后，两辆红色轿车飞速开去；午时钟响，连续出现八个不同位置的太阳；接着就是赵站在广场上饶有兴致地看孩子玩砖头。这样处理，节奏明朗、轻快，给人以一种希望、力量，使观众对赵工产生了敬仰之情：“瞧！人家经受那么大的冤枉，一点也不为自己辩解，反而和孩子玩上了。真是男子汉！”如果按我原来的设想，让观众看到赵工的哭相，也许能引起观众落泪，但却引不起观众更多的思考和联想。说不定有的观众会产生反感：“哭什么？！”在电影艺术里，导演的意图通过演员来体现，因此，导演和演员之间的信任和理解是保证影片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我和黄建新的合作就体现了这一点。我和奥里我刚进摄制组，建新就告诉我：“这次和你配戏的是联邦德国演员盖尔哈德奥尔谢夫斯基。他在西柏林国际电影节和其他电影节曾多次获得最佳表演奖，是联邦德国著名影视明星！”“好极了！”57刘子枫谈创作“走，到机场接他去！”轿车在宽阔的大道上飞驰，我的心绪在翻腾。作为演员，有机会能和名演员搭档合作，没有不高兴的，何况能借此了解外国演员怎样创造角色呢。但高兴之余，也有几丝忧虑：这位大演员好相处吗？我的演技能和他匹配吗？人家把我“吃掉”了怎么办？欢迎的人群涌上去了，我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观察着我未来的伙伴。他呱哩呱啦像问什么，人们立即回头寻找我。导演拉着我向他介绍：“他是我们戏的主角刘子枫.”话没说完，我的手已被他那双又厚又大的手紧紧钳住了。通过翻译他对我说：“啊！赵书信，我的老朋友，与我想象的完全一样。“古特恩他克！”我用刚学会的一句德语向他问好。他高兴极了，一下把我抱起来，用极可笑的音调说着他在飞机上刚学的中国话：“谢谢！”我说：“由于语言不通，我担心以后拍戏交流有困难。他说：“不会的，演员交流靠的是眼睛。“对，我国有句俗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啊你们中国的文化太悠久、太神秘了，常常是短短的一句成语，需要我们用二三张纸才能写清楚今后如何称呼您？”“朋友们都爱叫我枫子。”“演员都是疯子，哈哈今后组里有两个疯子啦！”他把大家逗笑了。“您怎么称呼？”我问。“也喊我的爱称一一奥里。”“噢，阿里。“不对，是奥里，阿里是世界拳王！”他边说边在我身上做拳击动作，又把大家逗笑了。导演看到两位主要演员这么快就消除了陌生感，兴奋地向大家宣布：“这是黑炮良好的开端，成功的预兆！”奥里个性爽快、风趣、活泼、好动。我们之间常常可以不要翻译，一个语气词、一个手势，或一个眼神就能自然地交流起来。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干，坦率得像个孩子。他告诉我他以前只看过台湾、香港的功夫片，以为那就是中国电影的水平。没想到这次来中国拍片，发现有那么多、那么好的导演和演员，水平并不低于其他国家。我们还谈政治、谈生活、谈家庭，相处得非常自然。事后我常想：我和奥里素味平生，相距天涯，语言又不通，为什么相互之间很快就能沟通情感？而且配合得那么默契、自然？是双方互相将就？还是偶然巧合？都不是。一个原因是，虽然我比他矮、土、穷，但从不为此自卑，我同样有头脑、有知识、有演技，甚至还有比他懂得多的地方，只要相待以诚，就能建立感情，就58像影片中赵书信和汉斯一样。另一个原因是，我们都是演员，演员的职业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演员的天性加速了我们的了解；演员的责任保证了我们合作的默契，使得人种、国籍、语言、生活方式和思想意识等等都不再是我们之间的隔阅，因而能够共同创造了赵书信和汉斯这两个艺术形象。最后谈点我自己我从事话剧艺术二十多年了，真正涉足影视界还是近几年的事。我的表演经验、创作个性、艺术趣味大多是在舞台上养成的，对电影艺术实属一知半解。但是，我愿学习，追求，为了不使自己落伍和“失业”。概括我对“演员”这行职业的态度是：生活中多用功，表演时多用心。循环往复，形成一条艺术链结，成功、失败，都是这条链结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我特别对那些脆弱、质差的环节更加珍惜，否则，链结会从此中断、散落。经常观摩别人，不断想想自己，确定了我在电影表演中的追求，即：模糊表演和性格化创造。我不愿每时每刻把人物的心情都对观众说得明明白白。我力求把角色的心理、思想、情感、行为等等表现得呈模糊的中性状态，以达到在观众中引起多含意、多层次、多向型的理解和感受。当然，模糊表演决不是糊里糊涂，放任自流。性格化创造，是我在舞台上形成的行之有效的创造方法。在电影表演里能否行得通？没有把握。我非常相信性格，因为生活中没有一个没有性格的人，“没有个性”本身就是一种性格。所以，如果有人问我：银幕人物形象的魅力是什么？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性格。在黑炮事件中我作了一次充分的艺术实践。成败得失，观众说了算。我需要评论家就像我需要导演一样。最后，请让我说一句影片完成后我最想说的话：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将两眼町住新的目标，等待着新的号令。（本文原载于1 9 8 6 年第3 9 期瞭望周刊。）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