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殷卜辞“倝”字考古文字研究(34):4752,2022殷卜辞“倝”字考张惟捷本文要讨论的是一个卜辞中习见的地名/氏族名用字,为方便论述,以下将此字称为A,这里先根据字形特征尽量列举出两种主要类型(1)。A1合6848师宾间合6850师宾间类合14161正宾组合1532 正宾组合8143宾组合8151宾组合24364出组屯4049历组A2合20600师组合20017师组合1532 正宾组合22364 正劣体类合8141 正宾组合25宾组合22473午组屯2691历组可以看到,A字形大致作直竖一笔贯穿形与否的两种类型,而此二类型在卜辞中的用法并无不同,合1532辞例“王其归。于女于女”两种字体
2、对贞可以很好地说明这点,无须多论。关于此字的考释,前人已有不少意见,例如丁山曾指出:(此字)殆即字,读为偃。当今河南偃师县。李孝定认为:按,字上所从乃字,下从象植之架,隶定之当作。丁说宜存疑。白玉峥认为:从象下垂之旗幅,疑即今字之旛。说文解字字于卜辞中之为用,则多为地名;然当今之何地,尚待考定。以上三说皆引自甲骨文字诂林第四卷(2),编辑者按语对各家考释持保留态度,仅肯定此字的地名特征。其考虑是有道理的,卜辞自有字,作(合 22758)、(合 6948)等形,象旌旗飘扬之貌,其后世演变清楚有序,确为A字所从,但诚如李孝定所指出,与实有别。另,所谓形象“下垂之旗幅”,也只是望图生义,无法说明为何
3、旗幅下垂不写作反而强调其两端作。李孝定虽仅严格隶定此字,未进一步探究,然而他所指出形“象植之架”的想法,从字形结构上来看十分合理,相当具有启发性。试从字形结构上来判断:A字以与状物的组合来会意,清楚地表现出了把飘扬着旌48古文字研究旗的长竿固定在状物(以下用“B字”代称)上的概念,而考虑如何将沉重旌旗固定在一个物品上的方法,大概只能是“插植、贯穿”的形式较为合理,这也可以从刻意画出底部有穿出杆形的、等部分字例来加以肯定。因此全字的构型重点显然应着眼于B字之字源,李孝定视之“象植之架”,虽未必完全正确,但应该较为准确的把握住了其所会之意。此字习见于武丁至祖甲时期的卜辞中,晚商中期以后见于金文,但
4、进入了西周以降便未见此字再被使用,从其曾被广泛用为氏族/地名的情形看来,是一个富有文化意涵的常用字/词,全然消失颇为不合情理。笔者认为,此字其实仍存在于后代文字之中,并未堙灭,只是尚未被识出。事实上从此字的构型特征来看,我们应当将A字与两周金文、石刻中的“倝”字联系起来研究。下面列举出材料中“倝”字独、合体的字例:独体斿*鼎,集成2347,西周早期倝伯盘,铭图14365,西周早期曾子倝鼎,集成2757,春秋早期戎生钟,新收1614,春秋晚期骉羌钟,集成158.1,战国早期韩氏私官方壶,集成9583.1b,战国晚期三年令韩谯戈,集成11319b,战国晚期四年令韩谯戈,集成11316b,战国晚期年
5、邦府戈,集成11390b,战国晚期合体叜父鼎“翰”,集成2205,西周中期“垣”,集成5906,西周早期“垣”,铭图2426,西周早期石鼓文吾水“翰”,春秋晚期晋公盆“翰(鶾)”,集成10342,春秋中期与卜辞A字相同,以上独体字例早期一般也被误归入“”字,近年学者或据字形特征、辞例比对改释为“倝”,追根溯源,这是从骉羌钟等春秋战国文字的考释开始的(3)。近年诸如刘洪涛、谢明文、门艺等学者更对西周金文中的“倝”有精辟深入的剖析,这便在前贤的基础上更进了一步(4)。对西周早中期“倝”字,刘洪涛从 集成 5906字的研究出发,有较早的综合考释意见,他根据冯时、张亚初等学者观点,将、等字形释为“倝”
6、及“倝”旁的字,认为“倝”字的字形构造像旗杆之形,其字下部后来裂变为“也”字形,“也”形所从的“口”变为圆形就成为“子”字形,“子”字形的圆中加点就变作“早”字形(如),一般认为此字从“日、旦、早、旱”诸说都是据此讹变之形立论,不可信,最后由此推断集成5906等的可能是当姓氏讲的“韩”字异体(5)。谢明文认同其说,并做了很好的补充(捷按:引文“”即)(6):49殷卜辞“倝”字考石鼓文 吾水“(翰)”字作“”,晋公盆(集成 10342)“晋邦唯翰”之“翰”作“(鶾)”,它们皆从“”。戎生钟(近出28,新收1614)“用倝不廷方”之“倝”作“”,与“”形相近,区别只在于前者圈形中间加了小点,而这是
7、古文字中习见的现象。清华简系年“鶾”用作“甗”(简71),(冠?)甗(铭图03356)“用作父壬宝甗彝”之“甗”作“”,从“鼎”、“”声,这些皆可证“”即“倝”字初文。从以上“”字以及从“”诸字来看,刘洪涛先生认为“倝”字的字形构造像旗杆之形这无疑是对的。“”应该就是“旗杆”之“杆”的表意初文,中间的圈形是指示符号,指示“旗杆”之所在。戎生钟(近出 28,新收1614)“倝”作“”,圈形中间已经加了小点,圈形及其下端部分与“旗”的初文“”分离则演变成了“()”(羌钟,集成158.1)这一类形体。甲骨金文中习见的“”字一般作“”类形,后来“史”形与“”分离则作“”、“”(中山王鼎,集成 0284
8、0),其演变方式与“倝”字相类。门艺的观点与上面两位学者接近,同样肯定金文“倝”的存在,她指出(7):“倝”包含有又长又直的意思,是我们根据从“倝”的一组字合并义素而来的。王筠说“倝”象旗杠形,是很有意义的,如果“倝”是旗杆,则非常符合又长又直的特点。徐中舒曾阐释过“倝”为旗杆,只是所用字形不当,论述也有失误,致使这一结论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旗杆是旗的一部分,要想表示旗杆的意义,最简单的方法是在上指示出来旗杆就可以了。甲骨文中没有发现这样的字形。他们共同认可的“旗杆说”及门女士所谓甲骨文中没有此类字形,虽有待商榷,但三位学者的说法仍可谓精审,其指出东周金文中习见“倝”用作“韩”,“(垣)伯”之
9、“(垣)”似乎当读作“韩”,尤为有识。不过对于谢先生指出“倝”从所谓“口”“圈形”,或“指示旗杆之所在”,恐怕是有问题的。首先,该物在西周初期写法并不做圈形,而是左右上端伸起的类似口形,如,明显象某一种实际对象,作为承载旌旗的意象甚明确,以这类口形符号作为特别指示某部位的用途,就汉字的构型规律而言实属罕见,尤其从未见到在“中”字以外有用圈括符号指示长竿的任何其他字例,单就此来看,金文“倝”象“旗杆”之说恐怕难以成立。审视字形,让我们剥离西周时期倝字所从之所谓“口”,如、等形(均引自前文金文字例),可以看到该物着重突显其左右两上端的突起,并呈现平底的形态。这与B字、等(取自甲骨A1字例)的特征是
10、一致的,甲骨文中该物的外型更加形象。试比较二者便可以清楚看到这种形体承继的迹象,只不过晚商早期文字偏向实绘的描写,虚廓的尖角形明显,到了第五期黄组卜辞中A字写作(合36775),该部件已逐渐类化于口形,到了西周,线条化更为严重,这是古文字演化的一种自然体现。旧说或以为金文此象嘴口之形,显然也是有问题的,这由该物后来写作、可以得知,毕竟古文字中的“口”部件演变为纯粹之圆廓的情形极其罕见。50古文字研究此外,西周金文“倝”字的一大特征,是将旌旗插进该“口形物”、旗杆或该物向下延伸突出底部,事实上这种形态亦早见于甲骨文中,可见前引(合 14161正)、(合 1532正)等形,这个形态应该是A字的最繁
11、写法,此种写法明确显示出透过此“口形物”(B字)乃得以将既重且长的旌旗安稳直树于地的意念。如果前述推论大体可信,接下来问题在于,此(甲骨)、(金文、石刻),究竟是何物之象?何物可以插植旌旗(),并由之会意?笔者认为,从这种器物能插入并固定竖直的长杆来看,其性质与文献中所载用来承载长兵的“/镦”是十分接近的。说文金部:“,矛戟柲下铜也。从金声。”“,柲下铜也。从金尊声。”段玉裁注曰:“锐底曰,平底曰镦。”(8)由此可知,或镦是一种承载戈、矛、戟等古代长兵器杆柄下端的圆锥形金属套,可以插入地下,作为固定用途。从古音关系来看,两字语源可能一致,只不过浑言不分,析言有别,后世分别一为尖底,一为平底。孙
12、机曾有过细致的分析,可参看(9)。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插植柲杆的“柲下铜”另有一种称呼。扬雄方言第九:“谓之釬。”郭璞注:“音扞,或名为镦,音顿。”(10)可知这种柲下金属套另有一类语源,可惜 方言 未载其地域。釬字上古音匣母元部,扞字见母元部,见匣同属舌根音,通转的情形极多。而倝字上古音见母元部,韩字匣母元部,与釬古音全同;笔者认为,“釬”字保留的古音义可能给我们更深入理解“倝”的本义提供了重要证据。如前所述,从字形上分析,卜辞A字与两周倝字是一脉相承的,所表示的应即旗杆插植之“底座”,此物有孔銎能够固定旌旗于地面,从字形上看具有单尖底与鼎足无尖底的两种类型,如(出自侯家庄1001大墓石斧,“
13、A”侯)、(合4936)(11),其本质无异于插植干戈矛戟的金属套,都是作为固定长杆的用途,因此在语言称谓上具有一致性是很自然的(12)。扬雄当时去古已远,所记载的虽未必为原始面貌,但应有所承。作为构字部件,卜辞 合 8149有字(宾组,辞残不全)。此字从A从凵,“凵”即坎陷之坎,此义早经杨树达等学者阐明,裘锡圭曾就甲骨文中该字的用法有过针对性论述(13)。颇疑“凵”在此字中可能作为后加音符以表声,可视为古文字中习见的象形加声之结构。凵(坎)的上古音是溪母谈部,与釬、倝声母同属舌根音,韵部元、谈稍隔,然先秦屡见通假,例如坎从欠(谈部),但同从欠的(羡)是元部字;元谈通假在楚文字中有不少确凿无疑
14、的例子,苏建洲有详细论述,可参看(14)。透过这个字例,很可能表明A字不仅在字形上,于字音上也与“倝”具有密切关系。由以上分析可知,A字在商代以后以及“倝”字在西周之前的形态演变,以往旧说是空白一片的。而透过本文的讨论,我们认为确实存在将此前后时代二形联系起来的可能性,A字即倝字初文的推测应该得到重视,而作为氏族方国用的卜辞A字也应联系“倝”的形音义来考虑其地望所在(15)。最后对传统说法稍作讨论。说文倝部:“,日始出,光倝倝也。从旦声。”玉篇51殷卜辞“倝”字考作“日光出倝倝也”,直承说文而来。按,“倝倝”云云,疑为汉代习语,这里用作倝字的声训。此语历来无说,饶炯在说文部首订中认为:“倝倝,
15、日光貌,谓其熌灼,如旌旗游之蹇。”(16)以为是形容日光的一种状态,这从语言层面上来看没有太大问题,与许氏原意应该是相近的,但落实到造字初谊上,透过前文对古文字材料的分析,就显得毫无根据。前文已述及,小篆倝字所谓的从“旦”显然是由东周以后、等写法讹变而来,与下部的旗竿、横画饰笔发生裂解,遂与旦形趋近。倝字或体作“”,其谊阙,学者一般认为是籀文,可信;此字形“从三日在中”,可见径将形(也就是本文所讨论的卜辞B字)视作日的情形在晚期秦系文字中就已存在了。而许慎的释字思路受到这些后起形体的影响,进而迁就字形以声训的方式加以牵合,以音近之口语来加以说解,遂得出此禁不起推敲的说法,其中因由是我们应该加以
16、认清的。附记:本文是2018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 甲骨文大辞典(18ZDA303)、2019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史语所藏殷墟一至十五次挖掘甲骨目验整理与研究”(19VJX113)的阶段性成果(17)。(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中文系)注:(1)字形、分类皆引自刘钊、洪飏、张新俊编纂新甲骨文编第981982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李宗焜编著 甲骨文字编 第11881190页,中华书局2012年。(2)于省吾主编 甲骨文字诂林 第4册第3069页,中华书局1999年。(3)高明、涂白奎古文字类编(增订本)第55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年;张亚初编著殷周金文集成
17、引得第47页5.2757释文,中华书局2001年。单育辰亦认同此说,见倝伯丰鼎考,历史语言学研究第10辑第217220页,商务印书馆2016年。此外,历来对骉羌钟(倝)字的考释也值得参考,可参孙稚雏 羌钟铭文汇释,古文字研究第19辑第102114页,中华书局1992年。但骉羌钟研究者多未能掌握此字的早期渊源,以致在追寻字源上所得观点多不可信,例如徐中舒于 氏编钟图释 认为金文中的、等字即倝的初文,旗杆顶端的 后演变为骉羌钟的日形,其说论证稍嫌不足,应释旅字较妥,这点门艺亦已提及。(4)刘洪涛释“韩”,古文字研究第 31 辑第 140143 页,中华书局 2016 年;谢明文释西周金文中的“垣”
18、字,中国文字学报 第6辑第6972页,商务印书馆2015年,上引合体的、释垣即从谢说;门艺 “倝”字形义考,世界汉字学会第四届年会“表意文字体系与汉字学科建设”会议论文集第194199页,韩国釜山庆星大学、韩国汉字研究所2016年6月2428日,此文从说文出发,论字义流变甚详,惜未引及刘、谢意见。(5)刘洪涛 释“韩”,古文字研究 第31辑第140143页。我们此处的简介转引自苏建洲 上博八 考释十四则 之九(楚文字论集 第543页,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并稍作修改。(6)谢明文释西周金文中的“垣”字,中国文字学报第6辑第70页。事实上,早在师宾间卜辞中,A字便已能52古文字研究
19、见到圈形中加点画的现象了,如(合补 6738甲)。(7)门艺 “倝”字形义考,世界汉字学会第四届年会“表意文字体系与汉字学科建设”会议论文集第197页。(8)汉 许慎撰,清 段玉裁注 说文解字注 第718 页,洪叶出版社1999年。(9)孙机 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 第124126页,文物出版社1991年。(10)汉扬雄撰,晋郭璞注方言第109页,中华书局2016年。另,说文金部:“釬,臂铠也。”此说应另有渊源。(11)字例转引自孙亚冰、林欢 商代地理与方国 第32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12)和、镦的不同,可能在于此物专门用于安置旗杆,体积显然大于安置戈矛的金属套甚多,器形应该较
20、高,銎具有一定深度,且底部接地面积较大,较为平坦,当然可能也会有所纹饰。(13)裘锡圭甲骨文字考释(八篇)释“坎”,裘锡圭学术文集甲骨文卷第 8283 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14)苏建洲 上博三仲弓 简20“攼析”试论,简帛研究2010,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15)A字(倝)在卜辞中均表氏族/方国义,习见于武丁、祖庚时期,历二类字体材料中有一系列关于是否奠“侯商”的贞问,见 屯 1059、合 32811等,裘锡圭、朱凤瀚已有精辟的分析,可参看。见裘锡圭 说殷墟卜辞的“奠”试论商人处置服属者的一种方法,裘锡圭学术文集古代历史、思想、民俗卷第178页;朱凤瀚殷墟卜辞中“侯”的身份补证兼论“侯”、“伯”之异同,古文字与古代史 第4辑第46页,史语所2015年6月。(16)丁福保编纂 说文解字诂林 第8册第6878页,中华书局2014年。(17)本文初稿曾宣读于安阳文字博物馆“第六届中国文字发展论坛”,201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