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养老保险改革的困境：“特殊制度”难以承载的两种“平等”.pdf

社保制度投稿方式 法国养老保险改革的困境：“特殊制度”难以承载的两种“平等”段明明【摘 要】以“特殊制度”为标志的法国养老保险具有鲜明的行会主义特征。因长期财政亏空，“特殊制度”被视为拖累法国社会经济发展的一大弊病，而成为自 20 世纪 90 年代起历届法国政府改革的对象。然而，所有以取消“特殊制度”为目标的改革均无功而返。借助对夭折的“积分制”改革的分析，可以发现结构性并轨改革不仅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法国养老保险体系的财政失衡问题，而且由于完全背离了塑造法国社会生活的文化价值观而遭到强烈抵抗。在法国社会共存着脱胎于旧制度等级社会的“特权情结”和继承于大革命共和体制的平等原则。这对矛盾的价值体系一方面推动对行业专属权益的争取、捍卫以实现不同行业在职业身份认同上的“平等”，另一方面引导在绝对意义上追求现实利益的“平等”。同时承载这两种“平等”是“特殊制度”无法完成的使命。在法国社会还没有完全为了实现商品性“平等”而准备放弃社会性“平等”的情况下，“特殊制度”既不会被完全接受，也不会被完全废弃。这决定了法国养老保险改革很难突破参数调整的路径。【关键词】法国；养老保险改革；特殊制度；平等中图分类号：F842.6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0888(2023)02-0086-14引用格式：段明明.法国养老保险改革的困境：“特殊制度”难以承载的两种“平等”J.法国研究,2023,129(02):86-99.DOI：10.20014/ki.fs.2023.02.006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其第二个任期上任伊始重启“因疫情中断”（法国政府的官法国研究 2023 年第 2 期/总第 129 期Etudes Franaises87方解释）的养老保险改革a。尽管在各种压力下，法国政府被迫在法定退休年龄这一改革的核心措施上做出让步由原先设想的延迟至 65 岁降低为 64 岁，养老保险改革仍然引发了法国民众的强烈反对。从 2023 年年初至今，已经发生十轮规模罕见的全国性的示威和罢工。法国各大工会组织更是少有地联合起来并与左翼反对党形成统一战线，表示出抗争到底的强硬立场。与此同时，改革法案在议会中的表决过程也异常艰难，法国政府最终被迫动用宪法 49.3 条款绕开议会强行通过法案。这一行为使得抗议活动进一步升级，已严重威胁到法国的社会、经济秩序。可以预见，退休制度改革引发的社会矛盾发酵不会在短期内结束。尽管如此，与马克龙上个任期内夭折的“积分制”改革相比，此次改革只能看作前者的“妥协版本”。这是因为，将改革的重点放在退休年龄上，意味着废弃此前以废除“特殊制度”为最终目标的结构性改革，b最终回到参数改革的老路上。从 20 世纪 90 年代起，法国历届政府都将养老保险改革作为施政的重要内容。然而，迄今为止，所有的改革都止步于参数变量（法定退休年龄、参保缴费年限等）的局部调整，任何改变体系结构的企图均遭失败。因此，虽然最终遭遇被废弃的结局，“积分制”改革却更能反映出法国养老保险改革的困境，因而更值得关注。那么，是什么导致结构性改革屡遭失败？“法国模式”的前景如何？法国养老保险改革的出路究竟在哪里？本文在对“积分制”改革出台背景和主要举措进行全面梳理的基础上，拟从支撑“特殊制度”的社会文化价值观的角度，通过法国社会职业身份构建机制对这些问题进行探讨。一、法国养老保险体系现状（一）财务状况2019 年法国退休金总支出为 3279 亿欧元，约占 GDP 的 13.5。c在欧盟各国a 由于退休金（及附属福利）在养老保险中的主体地位，养老保险改革通常也被称为退休制度改革。法国媒体和学界多使用“退休制度改革”（la rforme des retraites）、“退休体系”（le systme de retraites）等表述。本文中同时使用“养老保险改革”和“退休制度改革”两种表述出于两点考虑：一是所指范围差异，“养老保险改革”涉及体系的整体结构，“退休制度改革”则局限于退休条件的参数变量。二是中文的表达习惯。b 此次养老保险改革虽然也有取消“特殊制度”的内容，但由于没有并轨方案，“特殊制度”本身不会被取代。取消“特殊制度”实质上更多的是政府行使雇主权力，通过调整雇用条件进一步削减公务员、国家铁路公司（SNCF）、巴黎大众运输公司（RATP）、法国电力公司（EDF）等几个亏空较大、特权较多的制度的特殊待遇，减少惠及人群。对于其他绝大多数“特殊制度”而言，政府无此权力。法国养老保险体系也将继续维持现有的结构。c 如无特别说明，本文引用的统计数据均来自以下法国政府发布的三份文件（报告）：1）Ministre des Solidarits et de la Sant,Les retraits et les retraites(dition 2021)(2021-05-09),https:/drees.solidarites-sante.gouv.fr/sites/default/files/2021-05/Vue%20d%27ensemble_0.pdf,访问日期 2022 年10 月 20 日；2）Haut-Commissaire la rforme des retraites,Pour un systme universel de retraite(2018-03-09),https:/solidarites-sante.gouv.fr/IMG/pdf/retraite_01-09_leger.pdf,访问日期 2022 年 10 月 20 日；3)Haut-Commissaire la rforme des retraites,Pour un systme universel de retraite(Annexes)(2018-03-09),https:/solidarites-sante.gouv.fr/IMG/pdf/retraite_annexes_leger.pdf,访问日期 2022 年 10 月 25 日。88法国养老保险改革的困境：“特殊制度”难以承载的两种“平等”中仅次于排名第一的意大利（16），不仅高于德国的 10，也远高于经合组织国家的平均水平（8）。经过几次改革，特别是 2010 年将法定退休年龄推迟至 62岁的改革，法国养老保险体系曾短暂地实现财务收支平衡。但从长期来看，法国养老保险体系的财务状况仍面临巨大的压力。根据“退休指导委员会”（COR）a最新的预测，法国退休人员的数量将由现在的 1670 万人增加到 2070 年的 2450 万人，20352040 年将是人数增长最快的阶段。因此，法国养老保险的供养比将由现在的1.7 下降为 2070 年的 1.3。2022 年，法国养老保险体系的赤字约为 100 亿欧元，相当于法国国内生产总值的 0.4%。实现财务平衡的时间点介于 2042 年和 2056 年。在此之前，法国养老保险体系每年需要相当于 0.5%0.6%法国国内生产总值的补贴，直到 2070 年产生相当于 0.6%0.9%法国国内生产总值的盈余。这些预测是建立在1.3%1.8%的经济增速假定之上的，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二）体制结构法国现行的养老保险体系中存在 42 个退休金管理金库（caisses de retraite），通常被理解为对应了 42 种“制度”（rgimes）。这 42 种“制度”（rgimes）构成了一种混合型的养老保险体系，可以归纳为四大类（见表1）。I类是一般制度（rgime gnral），覆盖人群为私营经济体的领薪者和政府的合同制职员；II 类是农业互助保险（mutualit sociale agricole），覆盖农业人口；III 类是非领薪者（non salaris）制度，覆盖自由职业者和独立从业者；IV 类通常被笼统地归为“特殊制度”（rgimes spciaux），涵盖了上述三种类别之外的就业人群，主要由公务员和公共性质的企事业雇员构成。I 类一般制度覆盖法国约 75%的就业人口，其余三类覆盖约 25%。“特殊制度”并非一种单一的制度，而是由百余个制度组成的混合体，其主体是十余个大的制度。b此外，再加上一些行业的补充养老保险制度，法国养老保险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纷繁复杂，这被国内学者描述为“碎片化”。c法国就业人员根据自己的类别，向所属行（职）业的养老金管理金库缴纳养老保险分摊金。每个退休金管理金库按照“统收统支、自负盈亏”的原则进行独立运作和自主管理。不同“制度”之间对交纳分摊金数目的计算方法，以及在退休后所领取的养老金数额的计算方法都不相同。因此，不同“制度”之间的财政状况也存在较大差异。a 2000 年成立的法国政府举办的智库型机构，负责监测和评估法国养老保险体系的财务状况，每年以报告的形式发布相关数据，为政府决策提供参考。b 目前，法国退休特殊制度包括11个“大制度”和9个“小制度”。关于法国退休特殊制度，许多研究已有较为详细的介绍，这里不再赘述。c 关于法国社会保障制度“碎片化”特征，有学者提出了一些值得学界思考的质疑。参见田珊珊：社会文化视角下法国社会保障制度“碎片化”特征解析，社会保障评论，2017年第 1 期。法国研究 2023 年第 2 期/总第 129 期Etudes Franaises89表 1 法国养老保险体系类别类别覆盖人群代表职业I.一般制度私营经济体的领薪者和政府的合同制职员私营企业雇员，政府机构、公共服务机构（公立学校、医院、交通等）的后勤、保洁、餐饮从业者等II.农业互助保险农业人口种植、养殖业经营者，农业工资收入劳动者等III.非领薪者制度自由职业者和独立从业者自由职业者：律师、医生、牙医、药剂师、接生员、公证员、建筑师等；独立从业者：工商企业主、手工业者等IV.“特殊制度”I、II 和 III 之外的劳动者公务员（含公立学校教育工作者、公立医疗机构医务工作者等）、军人、法国铁路国营公司（SNCF）雇员、巴黎大众运输公司（RATP）雇员、法国电力公司（EDF）雇员、法国煤燃气公司（GDF）雇员、矿工、海员、神职人员、公证员等（三）待遇差别表 2 法国养老保险待遇类别类别（代表人群）缴费水平养老金水平（平均数额）养老金储备水平备注A.独立从业者（小微企业主）低低（10001200欧元）充足缴费水平约为 10%，替代率约为40%。因此，其养老金储备充足，自由职业为 240 亿欧元结余，独立从业为 170 亿欧元B.私营经济领薪者（私企员工）高一般（1700 欧元）充足缴费水平约为 18%，替代率约可达到 60%C.公务员（教师）低较高（2100 欧元）亏空缴费水平约为 12%，替代率可达到70%D.“活动类别”职员（SNCF火车司机）较低高（23002800欧元）亏空缴费水平约为 8%，替代率可达到80%众多的制度安排不仅在主要参数（如退休年龄、缴费水平、养老金计算方式等）上均有差异，在其他细节（如退休后的医疗补充保险待遇、亡故退休人员配偶享有的权益等）上也不尽相同，对退休待遇水平的精确估算和比较造成了较大困难。如果仅取基本的缴费水平和养老金水平的平均值为参考，法国养老保险体系在事实上形成了大致四种养老金待遇类别（见表 2）。不难看出，这四种类别待遇差距明显，从绝对水平的角度来衡量确实存在不公正。宏观财务数据也印证了这一点：法国养老金支出中的 900 亿欧元为“特殊制度”支出，这意味着 28%的支出用于 17%的退休人员。为了弥补 C、D 类人员的养老金亏空，法国公共财政每年需支出 70 亿 80 亿欧元，其中每年 SNCF 需补缺 30 亿欧元，RATP 需补缺 7 亿欧元。而恰恰是这些养老金金库处于亏空状态的群体，却不仅享受较高水平的养老金，而且享有其他优惠退休条件。二、艰难推进的改革：症结与挑战（一）不同以往的改革2017 年 9 月，马克龙任命前公务员事务部部长德勒瓦（Jean-Paul Delevoye）为90法国养老保险改革的困境：“特殊制度”难以承载的两种“平等”专门设立的“退休事务国务专员”，养老保险改革正式启动。此前的改革在主要参数调整上取得了一些进展，逐步改善了“特殊制度”人群退休年龄偏低的状况。经合组织的数据表明a，法国的平均退休年龄处于工业国家最低水平。瑞典为 66.4 岁，丹麦为 65.1 岁，而经合组织成员国平均水平为 65.4 岁。法国 6064 岁人口的就业率也处于较低水平：2017 年为 30%，欧盟平均水平为 42%，德国为 60%，而瑞典则达到 70%。针对这一问题，2003 年，拉法兰政府将公务员的缴费年限逐步与一般制度拉近；2008年，D类人员的一些关键参数又逐渐与公务员齐平，并首次引入了“奖迟罚早”的机制，即迟于规定标准年限的给予退休金计算基数的调高奖励，对早于的则实施调低惩罚。这一机制的目标人群实质上就是 D 类人员。尽管 D 类人群仍然可以在法定退休年龄之前退休，但却不再享有全额退休金。2010 年，菲永政府将法定退休年龄由 60 岁延迟至 62 岁。2014 年，缴费年限再次被延长：对于 1957 年以后出生的人群，缴费年限将从 2020 年起每 3 年增加一个季度，直到 2035 年最终达到 43 年。通过这一系列的举措，享有提早退休权益的 D 类人员的实际退休年龄有了普遍性延迟（见图 1），初步实现了针对“特殊制度”的开源节流，法国养老金体系的财务失衡状况得到缓解。COR 2016 年发布的报告预测，法国养老保险体系会在 2020 年起实现整体性财务平衡。表 3 马克龙养老保险改革的核心内容积分制（systme de point）特殊行业例外政策延迟退休的激励机制可归复养老金结算机制1.构建统一的养老保险体系，废除不同的养老金计算方式；2.缴费时限不再作为养老金计算参考变量，完全依据积分计算；3.每 1 个积分对应相同的权益，不再受到“身份”的影响；4.养老保险分摊金将依据“购买力价值”（valeur dachat）被转换为积分，在最终结算时再根据“效用价值”（valeur dutilit）换算成退休金数额，“效用价值”每年会有变化根据客观标准制定危险和疲劳职业的例外政策，替代现有的特殊制度设定一个法定退休年龄之上的年龄段（6367 岁，依据不同职业制定），在此之前退休的人员的退休金将会在退休后 3 年内被按照设定的比例扣减重新设定，以确保应有的保障水平资料来源：根据“退休改革高级委员会”改革方案整理b然而，在马克龙看来，这样的“平衡”是脆弱的，也只会是短暂的，仅仅依靠延迟退休年龄在政治上也是不可持续的。2017 年 6 月 COR 发布的“法国养老保险体系实现整体性财务平衡的时间将推迟至 2040 年”的新预测呼应了这一判断。尽管“特殊制度”的专属权益已经得到了不少稀释，特别是实际退休年龄已经发生普遍性延迟，但仍然与一般制度有差距。而正是这些“差距”导致了“特殊制度”的亏a ditions de lOCDE，tudes conomiques de lOCDE,N.12(2021),pp.9-15.b Haut-Commissaire la rforme des retraites,Pour un systme universel de retraite(2018-03-09),https:/solidarites-sante.gouv.fr/IMG/pdf/retraite_01-09_leger.pdf,访问日期 2022 年 10 月 20 日。法国研究 2023 年第 2 期/总第 129 期Etudes Franaises91空。只有彻底取消“特殊制度”才是永久性的解决方案。因此，马克龙早在竞选时就定下了“对整个体系结构进行重新设计”的改革方向。为了减少阻力，马克龙选择弱化改革的财政动机，a突出社会动机，宣称要构建“完全公正的养老保险制度”。马克龙表示“现行的各种不同制度的差异在今天已成为不可解释的”，因此“这（废除特殊制度）才是重新构建体系公正的关键”。b在“公正”和“透明”两个原则下“所有的特殊制度将在 10 年内逐步并轨”。并轨后，法国养老保险将统一采用“积分制”（见表 3）。“积分制”下，所有的退休金库将被合并统筹管理，个人养老金将与职业身份脱钩，“多缴多得，长缴多得”将成为唯一的计算原则。“积分制”的实质就是养老保险的资本化与个体化，这与法国现行养老保险体制遵循的“行业内代际互助”的社会化原则是完全相反的。对于马克龙多次表示要予以“取代”“废除”的“特殊制度”，德勒瓦则表达了较为缓和的立场：“废除特殊制度的说法是无稽之谈。我们要做的是将它们（特殊制度）依据清晰的、易懂的规则整合进这个体系之中。”c此外，他还表示“保证会原封不动地尊重一些退休制度的特征”。这些前后矛盾的表态显然有安抚反对声音的政治意图，但也反映出法国政府面对众多悬而未决的重大问题而表现出的改革迟疑。其中的两个最为棘手：（1）“特殊制度”覆盖人群养老金减少的问题和（2）“特殊行业例外政策”如何实施。“特殊制度”覆盖的人群绝大多数是公共部门的雇员，收入受到政府的管控。作为弥补，基本薪资之外的非固定收入（如奖金、补贴等）不计入缴费基数。改革后所有收入都将计入基数，但不同类别人群的非固定收入差异较大。比如教师群体的奖金就较少。法国教师工会就表达了对教师退休金改革后将会大幅低于其他人群的担忧。此外，改变现行的“特殊制度”计算基数会导致养老金整体水平下降。法国总工会（CGT）预测，在将整个职业生涯都考虑在内的情况下，90%的人的退休金都会减少。d与养老金减少的问题相比，“特殊行业例外政策”的实施细则更是引起了关注。哪些类别的劳动者有权享受例外，哪些不行就成为改革的焦点问题。符合什么样的标准才能被算作“特殊行业”？“特殊行业”与“特殊制度”有何种区别？对于同一种“特殊行业的从业者，是否依据其在公共部门或私营部门工作而区别对待？如果要建立公私统一、一般制度和“特殊制度”统一的体系，就必须按照“就高原则”对待危险和疲劳职业从业人员。而这势必会进一步增加退休金支出，这显然与改革的初衷背道而驰。除此以外，将全部养老金库合并统筹的做法意味着拥有盈余的制度将会去填补亏空制度的赤字，因而遭到了强烈反对。a德勒瓦多次否认改革的目标是追求“零赤字”的传闻，并表示，改革不会“在预算的限制”下进行，只是强调要“符合公共财政支出的整体轨迹”（这意味着法国养老金支出将维持在国内生产总值 14%的水平）。参见 Retraites:les rgimes spciaux remodels?,Le Monde,le 2 mars,2019.b Retraites:les rgimes spciaux remodels?,Le Monde,le 2 mars,2019.c Retraites:les rgimes spciaux remodels?,Le Monde,le 2 mars,2019.d Retraites:les rgimes spciaux remodels?,Le Monde,le 2 mars,2019.92法国养老保险改革的困境：“特殊制度”难以承载的两种“平等”（二）备受争议的“特殊制度”：事实与误读对于探究法国养老保险改革“屡改屡败”的原因，全面、客观地认识“特殊制度”，在确定一些事实的同时澄清一些误读是十分必要的。需要指出的是，在改革的政治语境下，“特殊制度”与“一般制度”是并列的和对立的，法国民众和学界一般也将非一般制度等同于“特殊制度”，因此，本文中的“特殊制度”覆盖人群包括全部 II、III、IV 类人员。1.“特殊制度”的出现远远早于一般制度，是法国养老保险思想理念、制度设计的来源和基础。法国养老保险制度最早可以追溯至 1012 世纪的行会互助，直至1945 年一般制度的建立而基本定型。18 世纪出现的、由皇室认可的海员和巴黎歌剧院演员养老制度是法国社会养老保险制度的雏形，绝大部分传统行业都在 20 世纪前半叶陆续建立起自己的养老保险制度。为了覆盖当时还没有养老保险的劳动者，法国政府以行业养老保险制度为基础，构建起一般制度。作为最晚建立的养老保险制度，一般制度是为了取代林林总总的行业养老保险制度，实现制度的统一，但最终以失败告终。于是，法国养老保险体系形成了一般制度和“特殊制度”并立的结构，维持至今。2.“特殊制度”并非全部出现财务亏空。从 20 世纪 80 年代起，“特殊制度”就由于持续性的财务亏空而饱受诟病。然而，实际情况是“特殊制度”中并非完全如此。一方面，II 和 III 类人员的退休金库都能够维持财务平衡，甚至实现财务盈余。由于供养比例、缴费水平及保障水平等因素，II 和 III 类人员退休金库财务基础较好，同时，两类退休金库完全遵循“行业内代际互助”原则进行独立自主的管理，管理水平较高。另一方面，IV 类人员中，除国家供养群体（公务员和部分国有企业雇员）外，其他“特殊制度”退休金库均能保持财务稳健，甚至还有可观的财务盈余，如法兰西银行制度、参议员制度等。3.“特殊制度”在养老金绝对水平上确实存在退休优待。“特殊制度”的基本养老金计算基数是职业生涯中最后 6 个月的收入水平，替代率可以达到 70%75%。而一般制度的基本养老金计算基数是职业生涯中薪资最高的 25 年的收入水平，补充养老金以整个职业生涯的收入水平为基准，替代率平均维持在 60%的水平。同时，“特殊制度”的缴费基数并不包含奖金在内的非固定收入，因此缴费水平较低。以一个工作年限达到全额比例领取退休金，且从未变更过退休制度类别的法国劳动者为例，国家公务员可以领取到的平均退休金为税前 2510 欧元，地方公务员和医务人员为 1835 欧元，而私营企业雇员为 1765 欧元。不过，制度安排本身并不能完全解释这种差距，其他诸如薪资水平、职业连贯性等因素也很重要。a4.“特殊制度”在退休年龄上享有优势，但限制严格。法国目前的法定退休年龄为 62 岁，即在满足缴费期限达到 172 个季度的前提下，年龄达到 62 岁时方可退休并领取全额退休金。这一标准适用于包括“特殊制度”在内的绝大多数法国劳动者。只有“特殊制度”中被归为“活动类别”岗位的从业者可早于 62 岁退休。“活a Arnaud Lechevalier,Les systmes de retraite:luttes sociales,choix politiques et quilibres conomiques,dans Olivier Giraud et al.(eds.),Politiques sociales:ltat des savoirs,Paris:La Dcouverte,2022,pp.29-44.法国研究 2023 年第 2 期/总第 129 期Etudes Franaises93动类别”（catgorie active）的人员是指从事具有“非典型性风险”或造成“异常疲劳”职业的从业者。法国现有约 76.5 万名公务员享受这一待遇，如警察、护工、消防员等，其中 60%为医务人员。此外，还有国家举办或经营的企业、机构的部分职员，如 SNCF 的火车司机、列车员，RATP 的地铁司机、车站职员（也称“地下岗位”人员）等。但对于这些人员，从事过“活动类别”岗位并不能保证拥有“活动类别”的身份。事实上，按照“活动类别”人员待遇提前退休需要满足的条件十分苛刻：至少要在“活动类别”岗位上累计工作 17 年，且必须满足全比例领取退休金的要求。5.“特殊制度”实际退休年龄与时俱进，与一般制度的差距逐步缩小。由职业生涯较短导致的缴费期限不足被认为是造成“特殊制度”群体（特别是“活动类别”人员）退休金库长期亏空的主要原因。2009 年以来的统计数据（见图 1）表明，“活动类别”岗位的从业者的平均实际退休年龄不仅迟于其有权享受的优惠退休年龄，而且差距有明显扩大的趋势。以最受争议的 SNCF 职工为例，火车司机的平均实际退休年龄在 2013 年就已经迟于 52 岁，在 2017 年达到 53.3 岁。其他“活动类别”职员的退休年龄也在 2017 年达到 57.8 岁，高于 57 岁的优惠退休年龄。在公务员群体中，“活动类别”岗位的从业者的平均实际退休年龄与其优惠退休年龄的差距普遍更大，其中国家警察、空管员等群体的差距接近 5 年。从绝对水平来看，不少岗位的平均实际退休年龄接近或超过 60 岁，这已相当于 2010 年改革前一般制度的法定退休年龄。图 1“活动类别”岗位的从业者的平均实际退休年龄a6.部分“特殊制度”亏空的根本原因是不断降低的行业供养比。法国养老保险制度遵循“行业内代际互助”原则，供养比是影响退休金库财政状况的最根本因素。亏空严重的退休金库均为供养比较低的金库。以 SNCF 退休金库为例，目前在职员工为 14.3 万人，但退休人员则有 26.1 万人，供养比为 0.55:1；RATP 制度的供养比为1:1；EDF和GDF制度的供养比为1.15:1，均比法国平均水平1.7:1的比率低不少。a Retraites:les rgimes spciaux remodels?,Le Monde,le 2 mars,2019.国家公务员医疗系统公务员94法国养老保险改革的困境：“特殊制度”难以承载的两种“平等”而律师退休金库的情况则相反，4.2 1 的高供养比保证了充足的养老金储备。虽然，供养比与劳动者实际退休年龄和实际寿命息息相关，但新增从业人口数量却是更加重要的决定性因素。在财政紧缩的背景下，包括公务员、国有企业雇员在内的“特殊制度”主体从业人员不断减少（以 SNCF 为例，20072021 年，在职员工数量减少约 2.3 万人，降幅达到 13.9%），新增从业人口不足以补充退休人员，且二者差距不断增大，最终导致供养比阶梯式下滑。7.一般制度与“特殊制度”双向互通，组合覆盖大多数劳动者。一般制度与“特殊制度”覆盖的并非固定不变的劳动者群体，每名参保人员在职业发生变动时会自动转换至相应的“制度”。这主要体现在公共部门和私营部门之间的转换，以及职业身份的转换上。事实上，由于职业变动，每名参保人员平均会在 3 个不同的“制度”参保，33%的参保人员甚至会涉及 4 个及以上的“制度”，只有 3%的参保者涉及 1 种制度。这就意味着，法国很大一部分劳动者的退休待遇都是一般制度与“特殊制度”的组合，退休金绝对水平上的差异体现的更多是个人职业生涯轨迹而非“制度”之间的差异。三、“特殊制度”与社会平等仅从退休条件和待遇的绝对差距来看，“特殊制度”完全违背法国社会至高无上的平等原则，甚至让人联想到法国大革命前的等级社会。但是这样的制度不仅长期存在，而且抵御了迄今为止所有的改革企图。更为吊诡的是，对于每次养老保险改革，法国民众都表示认可改革原则，却支持抵制活动。a即使在支持率总体下降的趋势下，当时的民调显示，仍然有 64%的法国人认为 2021 年 12 月 5 日抗议“积分制”改革的活动是“正当的”。很显然，这已无法简单地用政治经济学视域下的利益集团博弈来解读。那么，“特殊制度”的存在是否如马克龙所言是“不可解释”的？究竟应该如何看待“特殊制度”的“不公”？它与法国社会追求的社会平等有何关系？其对于法国社会的存在价值是什么？将“特殊制度”现象置于法国社会的整个体系当中，在社会文化的视角下进行考察或许有助于我们得到一些启示。对于法国社会而言，工作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更非一种简单的契约交易，而是个人社会身份构建的来源和载体。虽然这不是法国社会独有的现象，但在西方社会中较强的行会主义传统、较长的中央集权历史和典型的等级社会结构，使得工作在法国社会行使社会身份构建功能具有特定的形式和意义。对此，法国社会学者菲利浦 迪里巴尔纳（Philippe dIribarne）对于首次雇用合同法（CPE）b激起法a Rforme des retraites,que disait lOpinion en 1995,2003,2010?,Le Figaro,le 4 dcembre,2019.b 2006年年初，为了改善青年人的就业难问题，法国政府推出 首次雇用合同法（CPE）。核心内容为法国企业在雇用年龄不满 26 岁的年轻人时，可以不遵守现行的劳动法规，执行特殊的政策。如试用期从法定最多的 6 个月延长至 2 年；在正式录用之后的前两年，雇主可以随时解雇员工，且无须说明任何理由。虽然 CPE 法案获得议会通过，但面对持续性的抗议示威活动，当时的德维里潘政府最终选择撤回法案。法国研究 2023 年第 2 期/总第 129 期Etudes Franaises95国青年群体罢课、罢工，继而引发大规模社会骚乱的评述a给出了一些精辟的解读：“这次运动揭示了法国人对其工作的期望：身份。在法国，学业是用来为个体谋得一个类似于以前贵族的头衔的，如学士、博士或其他。这个头衔赋予拥有者一种在社会上占据与其才能匹配的一席之地的权利。首次雇用合同法的推出则意味着，政府正式宣布，大学学历将不再赋予任何权利，它甚至不再能够阻止雇主随心所欲地扫地出门的解聘行为，而这是以前法国社会仆佣的境遇。这无疑强化了大学生感受到的屈辱。”很显然，法国青年宁愿继续做一个找工作困难的“真正的学生”，也不愿意以失去“学生”这个身份的代价而更加容易地找到工作。因为，身份不仅是一种权益，更关系到尊严。从还未真正进入职场的青年学生的反应不难看出，法国人对社会身份十分看重。“身份”一词在本文中只是为了表述方便而进行的权宜选择，其对应的法语词“statut”含义丰富复杂得多，必须置于法国社会文化背景下才能准确解读。从词源上看，“statut”的本义是“依据法律法规裁决后事物所处的状态”，在社会学领域引申为“个体拥有的、为社会所认可的状态”。这里的“状态”既有“身份”（idendit）的含义，也有身份对应的“社会地位”（position）的含义；社会认可的方式是成文法或习俗法。关于“身份”，最早的论述见于马克斯 韦伯（Max Weber）的社会分层理论。b在韦伯的理论中，社会分层源于在三个维度上“特定社会的权力分配”：（1）经济秩序，对应财产和财富的分配，个体按阶层进行划分；（2）社会秩序，对应社会声望的分配，个体按身份群体进行划分；（3）政治秩序，对应政治权力的分配，个体按党派进行划分。身份群体的划分基于社会声望，社会声望取决于四个因素：出身、职业、教育和生活方式。身份群体是真实群体，而非名义群体（如社会阶层）。这些相对排外的社群分享同样的价值观、同样的标准，拥有同样的生活方式及同样的文化品位，并且能够让其成员感受到归属感。与韦伯所处的时代相比，现代社会是以经济活动为主导的生产性社会，个体追求社会和个人身份的努力主要是通过参与生产的方式得以展现的。由此，职业逐渐超越出身、教育或生活方式，成为社会地位的决定性因素。“社会职业”（socio-professionel）作为群体划分类别名称的出现表明，工作已经成为社会身份的核心要素。然而，如果没有社会的制度性认可，职业（工作）本身是难以独自承担社会分级的角色的。这是因为在现代社会，劳动已远非简单的谋生手段，职业之间的差异也不再限于专业知识和技能。劳动产生权利和义务，职业之间的区别更多地体现在这些权利和义务上。它们指的不是基本权利和义务，也不是个体性质的契约权利和义务，而是与某种（某类）职业有特殊关联的集体性质的权利和义务。职业的社会声望和地位正是建立在这些权利和义务之上的。在现代福利国家，享有社会保障是劳动产生的最重要的权利和义务，也自然成为决定职业社会声望和地位的核心要素。从这个角度，施拉佩尔（Schnapper)将社会身份划分为三种类型：“传统”的职业a Lentretien,Tlrama,le 3 juin,2008.b Max Weber,Economie et Socit,Paris:Gallimard,1995,p.298.96法国养老保险改革的困境：“特殊制度”难以承载的两种“平等”身份、无职业（或不稳定职业）身份、职业衍生身份（失业、退休、提前退休等）。a这意味着，个体的社会身份不仅在狭义上与其在经济体系中所处的位置相关，而且直接受制于其法律地位规定的社会保障福利。如果存在一个统一的标准使得每个人的社会保障福利水平能够在绝对意义上进行比较，就可以收入为依据建立起类似于美国社会的职业结构。b然而，这种无差别的、建立在绝对平等（统一标准）基础上的等级是法国社会难以接受的。法国社会保障体系被认为是行会性的，c行会主义是现实中法国社会契约的基石。d从社会结构角度来看，脱胎于等级社会的法国依然保留了行会主义的特征：“这些过时的东西（行会主义和特殊主义）绝对不仅仅是革命时代留下的残余，旧法国社会的生活理念，特殊主义的力量仍然主导着我们当今社会的共同生活方式。这种力量如在旧制度下一样，是将法国社会分成各自都有自己特有精神风尚、价值观以及行为准则的众多群体的主要因素。”e这些群体主要指的是由大大小小的以职业划分的群体，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特有的行为系统。法国大革命前享有不同权利与义务的三个等级社会即是行会主义最宏观的表现。而在每个等级内部，更是存在着林林总总、为数众多的亚群体。虽然，“三级社会”的格局已成为历史，但每个人仍然都存在于一个特定的“等级”之中。一般认为，法国大革命的一个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废除了特权等级的特权，实现了人人平等。可在如此复杂的社会结构中，要想斩除所有的特权，几乎是不可能的。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与其说法国大革命废除了特权等级的特权而实现了人人平等，不如说它是通过承认每个人都享有“特权”而达到这个目的的。从这个意义上看，法国社会的特权主义不仅没有被大革命所根除，相反，却得到了加强。对“特权”“等级”的依恋，对“平等”的追求形成了法国社会独特的看似矛盾、背后却有统一文化逻辑的社会生活方式。社会保障这一涉及个体社会身份构建的核心议题自然集中体现了这种生活方式。作为现代社会保障福利主体的退休待遇依据职业群体进行制度设计，在三个方面回应了法国这样一个“行会等级”社会对平等的诉求。首先，“特殊制度”中的“特权”是一个职业群体存在的体现。融入一个职业群体、成为其中的一员，不仅通过拥有同类技能、从事同类劳动的方式实现，更为重要的是享有与其他成员同样的权利和义务。整个职业群体因为拥有这些独享的权利和义务而存在，而成员则因为享有这些权利和义务而获得了完全意义上的群a Schnapper Dominique,Rapport lemploi,protection sociale et statuts sociaux,Revue franaise de sociologie,30e anne,N.1(1989),pp.3-29.b 美 彼得 M.布劳、奥蒂斯杜德里 邓肯：美国的职业结构，李国武译，商务印书馆，2021 年。c 丹麦 哥斯塔埃斯平-安德森：福利资本主义的三个世界，苗正民、滕玉英译，商务印书馆，2010 年，第 47 页。d Y.Algan et P.Cahuc,La socit de dfiance:Comment le modle social franais sautodtruit,Paris:Edition Rue dUlm,2007,p.75.e 法 菲利普 迪里巴尔纳：荣誉的逻辑，马国华、葛智强译，商务印书馆，2005 年，第 41 页。法国研究 2023 年第 2 期/总第 129 期Etudes Franaises97体身份。从这个意义上讲，一般制度也因与“特殊制度”的差异而得以构建自己的职业身份。对此，巴里耶（Palier）指出：“这些碎片化的（社会保障）政策绝不仅仅是社会运动的结果，它们也是一个职业群体赖以存在的来源。它们赋予了一个职业群体真正的结构化和客体化。以干部群体为例，创造干部（cadre）的特殊制度能够定义干部是什么。”a与此呼应，一位法国总工会（CGT）负责人指责政府正在（通过“积分制”改革）对公务员身份进行“翻案”。b其次，“特殊制度”中的“特权”弱化了保障水平的绝对差异，创造了一种“平等”的感受。众多“特殊制度”之间在退休年龄、缴费水平、养老金计算方式等主要参数上均有差异，在附属权益方面（如退休后的医疗补充保险待遇、亡故退休人员配偶享有的权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