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庭”与“后院”：如何讲述一个完整的资本主义故事.pdf

社会科学文摘ISOCIALSIENCESDIGEST26如何讲述一个完整的资本主义故事马克思主义理论汪行福富“前庭”与“后院”前庭”与“后院”如何讲述一个完整的资本主义故事文/汪行福马克思的经典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有两个核心观点：一是认为资本主义是史前史的顶点，代替它的将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即共产主义；二是认为资本主义的真正限制是资本本身，因此，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包括经济矛盾和阶级矛盾，将导致资本主义的灭亡和共产主义的胜利。然而，资本主义的故事不是资本的独角戏，而是资本与非资本领域的“他者”之间的复杂缠斗。南茜弗雷泽近年来致力于结合各种资源，构建一种以资本主义批判为核心的社会批判理论。在她看来，资本主义不仅是一套经济体系，也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系统。资本主义经济内部要素的矛盾及其生产体系的两大阶级的冲突只是其“前庭”故事，而其经济系统与支撑它的社会背景条件之间的冲突是其“后院”故事。一个“扩展的资本主义”观念要坚持双重批判的视角。在马克思主义传统中，对资本主义与“他者”关系的探讨有着悠久的谱系。弗雷泽的独特贡献是对其进行主题化，并提出了核心概念和分析框架。然而，其理论并没有穷尽这个主题，实际上，除弗雷泽强调的人的再生产、自然和政治权力外，人类基因和人脑智能、语言与文化、人的社会性和交往愿望等都是资本依赖的又可能对其造成破坏的背景条件，就此而言，“扩展的资本主义”观念还需要再扩展。重叙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可以理解为一种带有实践意图的社会批判理论，但我们不能仅仅把其任务限定在对资本主义的最终判决上，而是要对现实的资本主义矛盾和问题进行病理学诊断，并揭示一切限制和驯服资本暴政的可能性和力量。就此而言，美国著名社会理论家南茜弗雷泽的理论值得重视。她认为，资本主义世界包括两个部分：一是作为经济体系的资本主义，它主要由私有制、商品生产和剩余价值剥削等经济要素构成；二是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它包括既支撑着资本主义又受到它侵蚀和破坏的社会背景条件。弗雷泽把前者称为资本主义的“前庭”，把后者称为资本主义“后院”。传统马克思主义主要致力于“前庭”的批判，新马克思主义如生态马克思主义、女性马克思主义、后殖民理论等则致力于“后院”的批判。合理形式的理论策略应该把两者结合起来，对资本主义进行双重批判。为此，她致力于阐述一个“扩展的资本主义”观念。资本与“他者”的纠缠其实，资本主义与“他者”的关系不是一个全新的话题，马克思的1 8 4 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资本论等著作中就涉及这个问题。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批判不仅涉及劳动者与其产品和劳动过程的异化，而且涉及劳动与其对象即自然关系的异化、劳动者与其共同体以及劳动者与其自身关系的异化，因而资本主义异化是广义的人类本质和存在的异化。在1 8 6 1 一1 8 6 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了一对重要概念：形式吸纳和实质吸纳。资本主义的成熟和发展不是一而就的，“资本只有在自已的发展过程中才不仅在形式上使劳动过程从属于自已，而且改变了这个过程，赋予生产方式本身以新的形式，从而第一次创造出它所特有的生产方式”。在形式吸纳中，工人通过资本家提供的生产资料进行生产，劳动产品由资本家收购，具体生产过程由劳动者自主支配。在实质吸纳阶段，不仅劳动产品，而且劳动过程也受到资本的控制，前者是工场手工业资本主义，后者是工厂资本主义。甚至进人到工厂资本主义阶段，资本家也是通过对他者的吸纳而维持和发展自己的。马克思指出，一开始资本家为了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而最大限度地延长劳动，这不仅会引起工人的反抗，而且超出一定的生理和精神的限度，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无法维持下去。因为资本主义的再生产依赖于工人的再生活，即工人能够活下去并生儿育女。为了克服这一限制，资本家转向运用先进的技术，即通过机器和更合理的生产27后院如何讲述汪行福“前庭”整的资本主义故事马克思主义理论组织来提高生产力，降低必要劳动时间，增加剩余价值。显然，马克思已经从资本与他者的关系来解释资本主义变化了。马克思的思想影响着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发展。哈特、内格里认为，从形式吸纳到实质吸纳的观念不仅可以用于解释成熟时期的资本主义，而且可以用于今天的资本主义。在以往的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的逻辑主要统治生产领域，其作用基本上停留在工厂范围。今天，资本已经把其支配和控制方式扩展到种族关系、家庭和消费等领域。在此意义上，以往的只有被形式“吸纳”的非资本主义领域今天已经被实质吸纳了。其实，今天有关非物质劳动、数字生产等研究，实质上是对资本主义实质吸纳的范围和形式的研究。当今左翼认为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统治是一场“新圈地运动”，即资本对前资本主义的各种共有物的圈占，这些共有物包括自然、共同体关系、知识、语言、生物物种，甚至包括人们对个性和生产方式的差异和多样化的需求。在此意义上，资本主义正在成为一个总体吸纳的社会。在马克思主义学术史中，最早对资本与“他者”关系进行概念化的是罗莎卢森堡。她在谈到资本再生产和积累条件时指出，资本主义依赖于两个市场，“内部市场是资本主义市场，生产者本身购买自己的产品和提供自己的生产要素；外部市场，是非资本主义的社会环境，吸收了资本主义的产品，并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提供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卢森堡以资本与他者的依赖解释了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必然性，也解释了全球化的必然性。弗雷德里克詹明信的晚期资本主义理论也可纳人这个理论谱系。受比利时经济学家欧内斯特曼德尔的启发，詹明信将资本主义发展区分为三个阶段，每一个阶段相对于前一阶段都是对非资本主义的进一步侵人。譬如，以往农业领域停留在非资本主义生产形式之中，或者说，它还主要处在马克思所说的形式吸纳阶段，今天，农业生产过程已经完全被资本主义化了。同样，以往人的欲望没有受到资本的直接控制，今天人的欲望已经受到广告和媒体侵人并由它支配了。大卫哈维也意识到，今天的异化不再仅仅是劳动的异化，而是普遍的异化，异化远远超出雇佣劳动范畴和生产空间。对哈维来说，都市空间的异化是资本对他者征服的表现。从以上介绍可以看出，资本与“他者”的故事有很长的谱系和丰富的内容。即使如此，上述思想家没有对这一关系充分主题化，也不够系统化。弗雷泽强调，我们需要把资本积累和它依赖的非资本主义背景和条件理解为结构上相分离和经验上相互作用的两个领域，通过对它们关系的研究，可以形成一个“扩展的资本主义”观念。“前庭”与“后院”的双重视角笔者认为，弗雷泽理论与波兰尼理论有某种相似之处。波兰尼认为，资本主义的关键转变是市场从经济原则变成社会原则。以往的市场经济受社会制约，是嵌人在社会之中的；而在自由资本主义社会中，市场已经“脱域”，它不仅不受社会的控制，而且成了整个社会的盲目统治者。波兰尼把市场社会称为“撒旦的磨坊”，原来属于非市场的劳动力、土地和货币统统被纳人市场交换之中，受价值规律的支配。按照波兰尼的理解，在规范意义上，经济秩序不过是社会秩序的一种功能，它应该“嵌入”在社会之中，受到社会的限制，因为“如果允许市场机制成为人的命运、人的自然环境，乃至他的购买力的数量和用途的唯一主宰，那么它就会导致社会的毁灭”。波兰尼批判的是自由资本主义，而弗雷泽批判的是新自由主义，其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社会的商品化、市场化和资本主义化。就资本主义的批判立场而言，弗雷泽强调，“资本主义既非一种经济体系，亦非物化的伦理生活形式，毋宁说，它最好被视作一种建制化的社会秩序”，对这一社会秩序，马克思揭示了其经济领域的特征一一生产资料私有制、自由劳动市场、资本的自我增殖以及社会的阶级化。但是，他没有把资本主义积累和再生产的其他条件，即社会、政治和生态条件等做同样程度的研究。马克思理论是对资本主义“前庭”即经济系统的批判，而要全面理解资本主义还需要对资本积累所依赖的政治、社会、文化和生态等背景条件即“后院”进行系统批判。在弗雷泽看来，资本主义社会依赖三个非资本主义背景条件。其一，人类自然生存和再生产依赖的家庭、共同体等社会领域，包括家务劳动、情感关怀、抚育后代等人类再生产活动。“这一活动形成了资本主义的人类主体，维系其肉体的自然存在，同时还把他们建构成社会存在者，塑造他们在其中活动的习惯、社会本质或伦理。”其二，人类依赖的外部自然。众所周知，无论是生产还是生活，人类都离不开自然界，离不开自然社会科学文摘ISOCIALSCIENCESDIGEST28马克思主义理论如何讲述一个完整的资本主义故事汪行福“前庭”与“后院”为我们提供的生态条件。自然有自己的新陈代谢机制，但今天它已经失去了可持续再生产条件，受到资本积累的致命影响。其三，一定的政治条件：“如果缺少为私人企业和市场交换奠定基础的法律框架，资本主义是不可设想的。它的前庭”故事关键性地依赖于公共权力保障财产权、强制合同实施、仲裁争议、镇压反资本主义叛乱，用美国宪法的语言来说，还包括为资本主义提供血液的货币供给的信托和信用。”总之，在弗雷泽看来，资本主义不仅是一种经济系统，而且是一种社会形态，对其批判需要把经济体系与其依赖的背景条件，即“前庭”与“后院”结合起来，才能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新自由资本主义的特征是与资本相对分离的社会条件的再资本化。具体来说，资本主义通过经济再生产条件即私有制市场经济与社会再生产制度即家庭之间的分离，创造了雇佣劳动制度，但今天家庭和社会服务已经重新被商品化，并直接受到资本的控制，失去了合理再生产所需要的相对独立性；资本主义通过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分离创造了自由市场，但今天资本主义国家已经失去了相对独立性和自主性，越来越被结合到资本主义系统，并服从资本的需要；长期以来，自然界被视为资本的外部，它为资本主义提供原料，但今天自然界不仅作为生产的原料，而且生态也被商品化了，如碳指标的分配与交易；最后，以往资本主义经济剥削与权力剥夺是相对分离的，但随着文化及其产品的商品化，两者已经结合在一起了。总之，弗雷泽相信，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系统的阐述与基于更广泛的人类学、社会学和政治学概念的结合，可以讲述一个更完整的故事。这个故事既包括私有财产权、自我扩张的资本积累、劳动的商品化和市场化、社会剩余的市场配置等，还要包括社会再生产、地球的生态和政治权力这三个背景性条件与资本之间关系的变化。在此意义上，关注资本与他者的关系应该成为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发展的自觉意识。弗雷泽的理论不仅涉及资本主义的批判诊断，而且也涉及对反资本主义空间和力量的重新理解。她认为，反资本主义斗争有两种形式，一是围绕着生产资料的控制和剩余价值的分配而展开的阶级斗争，另一种是围绕着人类再生产条件的自我控制所展开的社会斗争。前者是资本主义经济系统内部的斗争，后者是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条件之间的边界斗争。以往的理论更多聚焦于前一种斗争形式，今天需要重视后一种斗争形式，因为资本既受到马克思所说的内部限制，也受到外部限制。同样，资本主义社会除了经济危机外，还面临生态危机、社会危机和政治危机。“只要我们从前庭的故事看到后院的故事，所有对劳动的剥削而言不可缺少的条件都会成为资本主义社会冲突的焦点一一不仅包括生产场所的劳动与资本的斗争，而且包括围绕着性别统治、生态、帝国主义和民主发生的边界斗争。”在此意义上，一个扩展的资本主义理论同样也是一种扩展的反资本主义的斗争理论。未完成的故事弗雷泽对当代批判理论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其理论并没有穷尽这个问题。我们与其把它当作一个具体理论看待，不如把它当作一个研究框架。博尔坦斯基、恰佩洛在新资本主义精神中已经注意到，“资本主义通过它承认批判的有效性，并通过把它结合到自已的机制中而使之成就自已”。2 0 世纪6 0 年代出现了声势浩大的反资本主义的新左派运动，但是，反资本主义运动并没有导致资本主义的灭亡，相反，资本主义成功地实现了转型，从原则上可憎的高度科层化的管理资本主义转变成被广泛推崇的创意资本主义。因为资本主义成功地转化许多反资本主义的价值，如亲近自然、追求个性、强调多元化等。后福特主义不仅是资本克服其自我限制的结果，也是应对他者反对的结果。在此意义上，资本主义不仅“搭便车”式地依赖于家庭、社区等社会再生产条件，而且依赖自然无偿提供的资源，利用了人们对资本主义的不满和批判。在发展知识资本主义、加速资本主义、认知资本主义、数字资本主义、游戏资本主义中，已经有更多的非资本主义领域被吸纳进资本主义领域之中。在这里，资本主义系统既依赖又破坏的，不仅有人的再生产和社会化条件、自然和政治权力，而且包括了人的智力、语言、交往等文化方面，以及人的个性和本真性的心理需求方面，甚至物种和基因信息等。在此意义上，资本与“他者”的故事是一个开放的领域，通过对它的研究，我们不仅可以认识资本主义形态的最新变化，而且也可以更好地认识资本主义体系给人类和自然带来的破坏性后果。【作者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摘自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 0 2 3年第2 期；原题为“前庭”与“后院”一一如何讲述一个完整的资本主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