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易霖《周詞訂律》與詞學研究新視野_譚新紅.pdf

詞學第四十八輯三三六楊易霖周詞訂律與詞學研究新視野譚新紅陳澤森内容提要楊易霖周詞訂律編撰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被著名詞學家村上哲見先生在宋詞研究中譽爲巨作。周詞訂律是第一部詞譜型别集，收詞全且校勘精審，是周邦彦詞别集傳播中一個特殊而重要的版本。楊易霖在周詞訂律中對周邦彦詞的逗法、句法、章法、韻法、對句等重要問题給予了細致入微的考察，特别是他對周邦彦詞中的對句和句讀的詳盡解析，不僅極大地推進了周邦彦詞研究，而且給當今的詞學界提供了範例。我們可以按此模式研究唐宋詞諸大家，探討他們詞的格律、音律、句式、對句等問题，造而提升詞本體藝術特徵的研究。關鍵詞楊易霖周詞訂律周邦彦句法對句邵瑞彭先生周詞訂律序評價楊易霖周詞訂律時説：不惟美成之功臣，抑亦詞林之司南。認爲周詞訂律不僅是一部指導創作的詞譜工具書，也是研究周邦彦詞的一部重要著作。這一觀點得到了不少詞學家的認同。吴則虞先生在清真詞版本考辨中就將楊易霖與毛晋、朱祖謀、鄭文焯等詞壇大家相提並論，認爲他是整理周邦彦詞集的一個重要參與者。王兆鵬先生詞學史料學也將周詞訂律列本文爲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宋詩匯評與考證（項目號：一）階段性成果。爲周邦彦詞别集的近人校注本之一。可見他們都認爲；周詞訂律是周邦彦詞集傳播中的一個重要版本。周詞訂律在詞譜學上的特點與意義本人已撰文揭載，本文即從周邦彦詞集版本的角度探討楊易霖周詞訂律的特點與價值。一收詞全，校勘精周邦彦詞集宋本流傳至今者有兩個系統，一是强焕序刻本清真詞。强焕題周美成詞云：余欲廣邑人愛之之意，故裒公之詞，旁搜遠紹，僅得百八十有二章，釐爲上下卷，乃輟俸餘，鳩工鋟木，以壽其傳。强序本原刻已佚，然明末毛晋所刻宋六十名家詞本片玉詞；乃據强序本刻成，在强序本二卷一百八十二闋的基礎上，另補遺一卷十首，合計一百九十二首。據毛晋片玉詞跋可知，毛晋删除了强序本的評注，並且釐正其中的訛謬之處。（第一九五頁）故毛刻雖已非宋刻原貌，然仍保留了强序本的全部詞作。關于强序本，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云？（周邦彦詞集）僞詞最多，强焕本所增，强半皆是。對其評價並不高。另外一個版本乃陳元龍注本，有宋寧宗嘉定四年劉肅序，共收詞一百二十七闋。此本雖然篇數少于强序本，但正如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所云？篇篇精粹，雖非先生手定，要爲最先之本。（第四六頁）是周邦彦詞集傳播中所收作品最可靠的一個精善之本。朱祖謀彊村叢書所收片玉集十卷即在此本的基礎上精校細刻而傳于今者。彊村叢書堪稱詞集整理的典範，龍榆生先生即認爲以王鵬運、朱祖謀爲代表的校勘之學是清代詞學五大貢獻之二，王仲聞先生亦云彊村本集眾本之長，以至于唐圭璋先生在編全宋詞時，寧願用彊村本而不用祖本？楊易霖周詞訂律即以彊村叢書本片玉集爲主編成，然後出更精，周詞訂律在彊村叢書本楊易霖周詞訂律與詞學研究新視野三三七詞學第四十八輯三三八的基礎上又有了很大的提升，主要體現在以下兩方面：（一）收詞更全周詞訂律以彊村叢書本片玉集爲底本，但彊村叢書未收而見載于其他書籍者，無論真僞，均録入補遺，分上、下兩卷共八十一首，因此周詞訂律收詞比彊村叢書本片玉詞要全。楊易霖對這八十一首詞的真僞做了初步的考訂。楊易霖認爲八十一首詞中有五十七首是周邦彦詞，包括玉圑兒（鉛華淡竚新妝束）、醜奴兒（南枝度臘開全少）、醜奴兒（香梅開後風傳信）等。按，楊易霖在此有失考之處，其中三首實非周邦彦所作。一是憶秦娥（香馥馥），沈際飛草堂詩餘雋作蘇軾詞，何士信草堂詩餘類編作周邦彦詞，至正本草堂詩餘作無名氏詞，唐圭璋先生宋詞互見考依此定爲無名氏詞。柳梢青（有個人人）見毛本補遺，楊易霖據毛本誤收，唐圭障先生宋詞互見考據至正本草堂詩餘考定爲無名氏詞，陳鍾秀本誤作周邦彦詞。（第一八七頁）南鄉子（夜闊夢難收）見毛本補遺，周詞訂律據此誤收，羅伉烈先生指出此詞乃明人鄒逢時傳奇覓蓮記中的作品，非周邦彦作。文獻記載有差、不易遽下結論者共有四首：蝶戀花（魚尾霞生明遠樹）、青玉案（良夜燈光簇如豆）、南柯子（桂魄分餘暈）、南歌子（夕露霑芳草）。趙聞禮陽春白雪載蝶戀花（魚尾霞生明遠樹），題何大圭作。唐圭璋宋詞互見考云此詞見周邦彦片玉詞，陽春白雪題作何大圭是錯誤的。（第八二頁）楊易霖則僅言陽春白雪以爲何搢之作（補遺上第二頁），並未明言究爲誰作。南柯子（桂魄分餘暈）一詞，詞林萬選選録爲張元幹詞，毛刻本蘆川詞也收了這首詞，到底是張元幹詞還是周邦彦詞，楊易霖謹慎地説：未知孰是。（補遺上第十頁）南歌子（夕露霑芳草）一詞，花草粹編不著撰人，但恰好與淮海詞銜接，按花草粹編的體例，此詞當屬秦觀，可是淮海集又未收此詞，著作權到底歸屬秦観還是周邦彦，楊易霖也是慎重地説未知孰是。（補遺下第二？頁）不遽下斷語，俱可見其審慎之處。確定非周邦彦詞者共有感皇恩（小閣倚晴空）、水調歌頭（今夕月華滿）等二十首。二十首詞中，有些詞的真僞前賢已有確考，楊易霖不費辭墨，直接轉述考證結果，如水調歌頭（今夕月華滿），周詞訂律云：王静安先生云：此詞歲月不合，其僞無疑。（補遺上第九頁）因詞的創作時間在周邦彦去世之後，可確定無疑不是他的作品，故楊易霖直接轉述王國維的考證結果。除此之外，其他絶大多數都是楊易霖通過比勘材料而得出的結論，如感皇恩（小閣倚晴空），樂府雅詞録爲晁沖之詞；浣溪沙（小院閑窗春色深），樂府雅詞、花草粹編、歷代詩餘等録爲李清照詞，如夢令（花落鶯啼春暮），花庵詞選、樂府雅詞、花草粹編等皆録爲謝無逸詞，毛刻片玉詞不慎致誤，楊易霖均予以糾正。（一一）校勘更爲精審全面周邦彦詞集，自宋至清，版本很多，而各種選本、詞話也多有選録，故文字異同，至爲紛紜。校勘其間的異同，遂成爲周邦彦詞集整理的一項重要任務。這一工作，朱祖謀已着先鞭，楊易霖在其基礎上，對各種文本之間的異文、脱字、衍字、句讀、分片等進行了全面的比勘，在朱祖謀的基礎上又有了很大的推進與提升。朱祖謀在校勘時主要比照了周邦彦詞集中的陳注本、元本、明本、毛本以及樂府雅詞、花庵詞選、陽春白雪、草堂詩餘等選本，楊易霖使用的參校本則更爲豐富。除了朱祖謀用到的這些文獻以外，還用到了鄭文焯校本，詞選則有雲謡集、梅苑、花草粹編、詞統、詞綜、歷代詩餘、詞林萬選，詞譜有嘯餘譜、詩餘圖譜、詞譜、詞律拾遺，筆記詩話類則使用了揮麈録、苕溪漁隱叢話、浩然齋雅談、唐音癸簽、莊岳委談、詞林紀事、詞苑叢談、西泠詞萃，此外還用到了柳永、晏殊、歐陽修、張先、黄庭堅、賀鑄、秦觀、楊補之、吕聖求、李清照、嚴次山、陳正伯、陳鳳儀等詞人的别集。楊易霖周詞訂律與詞學研究新視野三三九詞學第四十八輯三四使用的文獻越豐富，校勘時自然就會比較出更多的不同之處來。彊村叢書本片玉集共有校記二百五十六條，周詞訂律則有四百零三條，多出一百四十七條。這多出的部分，呈現出更加豐富的内容來，如兩部書所收的第一首詞都是瑞龍吟（章臺路），朱祖謀一共出了三條校記，分别比勘出陳注本中的褪粉、因念、侵晨在樂府雅詞、明本、毛本中作退粉、曾記、清晨，楊易霖則在此基礎上增加了五條校記，比照出原本中還見、愔愔、坊陌、意緒在其他文本中的不同。又如他校三部樂（浮玉霏瓊）中的祆知時説：歷代詩餘、詞譜均作祗知，彊村翁從之。按大典一一一一六五引林淳定齋詩餘、鷓鴣天云天近袄知雨露濃、楊澤民宴清都云祅如宋玉難賦，疑祅字乃宋人俗語。説文讀火干切，玉篇讀阿憐切，廣韻讀于喬切。（卷八第十三頁）對朱祖謀的校勘作了進一步的申説，提出了不一樣的觀點。毫無疑問，楊易霖的校勘更加完備。由于詞樂失傳，一首詞在何處分片往往眾説紛紜。因此，楊易霖在整理周邦彦詞集時，不僅校字詞，而且校分片。瑞龍吟（章臺路）第一條校記就是關于這首詞的分片問題：陽春白雪分兩段，以聲價如故句屬上。花草粹編分兩段，于盈盈笑語句作前結。（卷八第一頁）楊易霖在校語中還只是客觀地呈現諸書在分片中的不同，在後面的按語中則進一步揭示自己對分片的意見，如垂絲釣（縷金翠羽），毛晋本片玉詞于鈿車似水句作結，陳耀文花草粹編在春將暮後分片，吴文英同調詞則在向層城苑路處作結，楊易霖對這三種分片都持保留態度，他認爲從語意上看，應該在寄鳳絲雁柱後分片。（卷三第一頁）又如隔浦蓮（新篁摇動翠廉），周詞訂律云：毛本、花庵詞選、草堂詩餘、花草粹編均以水亭小句屬前結，與西麓、履齋、放翁、介庵、竹屋、梅溪相同，慣用既久，自亦不妨從俗。惟詳其語意，仍以屬後爲是。（卷四第三頁）在樂曲失傳的情况下，通過語意給詞分片不失爲一種有益的嘗試。楊易霖對詞調名也有精確的考校，如他考證浣溪沙的調名及其來源時説：浣溪沙，一作浣沙溪，似以西子浣紗得名。雲謡作渙沙溪，誤。萬氏云沙應作紗云云，然古無紗子，以沙爲之。陳注引杜詩移船先主廟，洗藥浣沙溪爲調名所本，非。（卷三第十頁）他對望江南、選冠子、蘇幕遮、訴衷情、漁父家風等詞調的源流演變及同調異名現象也都做了精彩的考論。通過楊易霖的努力，周詞訂律録周邦彦詞一百八十一首，在數量上遠超彊村叢書本，在品質方面則又遠勝毛本片玉詞，並且作了精細的校勘，在當時可以説達到了周邦彦詞集整理的最高水準，遠超前賢。二首次關注詞的對句對偶是中國文學的一大特色。陳寅恪論再生緣云：中國之文學與其他世界諸國之文學，不同之處甚多，其最特異之點，則爲駢詞儷語與音韻平仄之配合。就吾國數千年文學史言之，駢麗之文以六朝及趙宋一代爲最佳。一所謂駢詞儷語，即指對偶的句子。尤其在近體詩興起後，對偶成爲必須遵守的一項規則，如律詩的中間四句除特殊情况外必須對偶，排律除首尾兩聯外，中間各聯一般來説也都必須對仗。詞又稱長短句，因句式多長短不一，對偶句在整首詞中往往不那麽顯眼，因此歷來並未引起説詞者的充分重視。其實宋人填詞時，非常重視對句的使用，在長短錯綜的句式中經常使用精妙的對句。周邦彦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位詞人，他的詞中存在著大量句式多樣的對偶句，從三言對句到八言對句都有，楊易霖周詞訂律對這些對句首次進行了全面的考察，如：三字對：蘇幕遮（燎沈香：燎沈香，消溽暑，必對。（卷四第十七頁）醉桃源（冬衣初染遠山青）：情黯黯，悶騰騰，必對。（卷六第九頁）楊易霖周詞訂律與詞學研究新視野三四一詞學第四十八輯三四二四字對：瑞龍吟（章臺路）：褪粉梅梢，試花桃樹，必對。（卷一第四頁）渡江雲（晴嵐低楚甸）：清江東注，畫舸西流，必對。（卷一第十三頁）五字對：意難忘（衣染鶯黄）：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必對。（卷十第二頁）南柯子（寳合分時果）：露下凉如水，風來夜氣清，必對。（補遺上第十頁）六字對：紅林檎近（高柳春才軟）？那堪飘風遞冷，故遣度幕穿窗，必對。（卷六第十五頁）浪淘沙（晝陰重霜凋岸草）：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必對。（卷二第十八頁）七字對：晝錦堂（雨洗桃花）：短歌新曲無心理，鳳簫龍管不曾枯，必對。（補遺下第十四頁）浣溪沙（争挽桐花兩鬢垂）？跳脱添金雙腕重，琵琶撥盡四弦悲，宜對（卷三第十二頁）。八字對：風流子（新緑小池塘）？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牆，必對。或四字兩對。（卷一第九頁）一寸金（州夾蒼崖：海霞接曰，紅翻水面。晴風吹草，青摇山脚，乃八字對句，必對。（卷九第七頁）這些對句，整煉巧，流動脱化，使詞在整體的錯落有致之外又呈現出局部的整飭之美來，語言自然更顯豊富絢爛。通過統計楊易霖在周詞訂律所加按語可知，周邦彦詞中的三字對、五字對、六字對、七字對、八字對的數量並不多，最多的是四字對。具體統計數據見下表：所涉詞迮合想宜對必對所涉對種類八十三八￥對五十九十八王五四字對八士士五字對三三三對四五四一七字對三八字對從上表可知，在周邦彦詞中，三字對、五字對、六字對、七字對、八字對一共只有三十七個對句，而四字對則有九十八對，遠超前面五種句式之和。而其中的六個八字對句，又可視爲十二個四字對句，兩者相加，則四字對多達一百一十個。再統計偶字對與奇字對，三字、五字與七字對一共是二十八個，而四字、六字、八字對加在一起是一百一十三個，偶字對遠遠超過奇字對。我們都知道，駢體文又稱駢四儷六，因其多用四言六言的句子對偶排比，故有此稱呼。因此，從對句的角度考察，周邦彦詞應該更多的是受駢體文而非近體詩的影響。柳宗元乞巧文云？駢四儷六，錦心繍口。三因爲周邦彦詞大量使用了駢式僱句，使得其詞尤爲優美華麗。楊易霖在辨别周邦彦詞對句時，還發現了與駢文、近體詩中不同的對句類型，比如領字對，也就是有領字的對句。所謂對句，上下句的字數一定要一樣，可由于有些詞句有領字的存在，這一規則被打破了。也就是説有領字的上句比下句多一個字，但它仍然和下句構成對句。比如解連環（怨懷無托）的上片有楊易霖周詞訂律與詞學研究新視野三四三詞學第四十八輯三四四兩句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楊易霖認爲此乃上一字逗，下接四字對句，而吴文英同調詞中在同一位置是弄微照，素懷暗呈纖白，變成了上三下六兩句，不能成對，楊易霖認爲吴文英在這裏不用對句是錯誤的。（卷二第七頁）又如蘭陵王（柳陰直）中有兩句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同樣是上一字逗，下接兩個四字對句，而南宋詞人陳允平的同調詞在同一位置是回首處，應念舊曾攀折，變成了上三下六兩句，也不能成對，同樣是錯誤的。（卷八第六頁）西平樂（樨柳蘇晴）一詞，周詞訂律在按語中説歎事逐孤鴻盡去，身與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竚立塵沙句，乃上一字逗，下接六字對句，再接上六下四字句。澤民應便作歸休計去，高揖淵明，下視林逋，到此如何，又走風沙易爲上一下六之七字句，下接四字對句，再接四字二句，誤。（卷二第十六頁）這類對句，因對句之前有一領字，我們可稱之爲領字對。又如三句對。一般的對句，都是兩兩成對，而周邦彦詞中有三句成對的現象，楊易霖發現了這一現象並特别拈出予以説明。如憶舊游（記愁横淺黛）一詞，周詞訂律在按語中説：愁横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必對。或上二句對，或下二句對，均可。西麓眉峰聚碧，記得郵亭，人别中宵，不對，非。（卷二第二十一頁）又如丁香結（蒼蘚沿階）一詞，楊易霖云：寳幄香纓，熏爐象尺，夜寒燈暈句；寳幄香纓，熏爐象尺，必對。西麓酒薄愁濃，霞腮淚漬，月眉香暈，易爲下二句對，亦可從。（卷五第二十一買）這種對句形式，明人朱權在太和正音譜中給它取名爲鼎足對、燕逐飛花對一？其特點是三句的句型一模一樣，一句可對二句，二句可對三句，一句也可以對三句，又稱隔句對。這種對句的使用，使周邦彦詞的語言更具流利工巧之美。三全面考察詞的句法劉總文心雕龍？章句云：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爲章，積章而成篇。句是組成文學作品最基本的單位。因此，創作也好，研究也好，都應該充分重視句法結構。詞的句式長短不一，複雜多變，更應該是關注的重點。然而明人在創製詞譜時，却有意識地忽略句法，如張誕在詩餘圖譜？凡例中就説：諸調字有定數，而句或無常，蓋取其聲之協調，不拘拘句之長短，此惟習熟縱横者能之。他們只重視一首詞的字數是多少、平仄如何、押韻情况怎麽樣，而不管四聲，不顧句法。草創時期的詞譜，簡陋如斯，雖屬正常，但這可能也是導致明詞衰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到了清代，萬樹詞律開始重視詞的句法。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九詞律提要云：其最入微者，一爲舊譜不分句讀，往往據平仄混填。樹則謂七字有上三下四句，如唐多令燕辭歸客尚淹留之類。五字有上一下四句，如桂華明遇廣寒宫女之類。四字有横擔之句，如風流子倚欄杆處上琴臺去之類。一四庫館臣認爲萬樹；詞律有一個很大的貢獻就是給詞分句讀。萬樹開始關注句中的逗，如云七字句中上三下四不同于上四下三，五字句中上一下四異于上二下三，結構不可錯亂，平仄亦不能混淆。但是萬樹只注意到了幾種最基本的特殊句法，並且只是偶爾提及，楊易霖則是第一位針對一家之詞的句法進行全面考察的詞學家。他在周詞訂律凡例中説：詞之圈識，有逗法、句法、韻法之别。自來讀者，每于逗法失之忽略，而于上一下四，及上一下六二類句法，尤不措意，即萬氏詞律，亦未嘗涉及此事，他更勿論矣。（凡例第二頁）最開始對詞作句讀分析的人是萬樹，楊易霖是發揚光大者。他通過對周邦彦詞的詳細考察，分析了清真詞的各種句法確立了不同詞調中每個句子的句法標準，厥功甚偉！周邦彦詞的章法句法，命意下字，自成一格，不易學步習容（羅伉烈清真集箋注第四頁），因此楊易霖非常重視分析周邦彦詞的句法，他在周詞訂律？凡例中也説：詞學盛于兩宋，美成體制宏雅，聲律嚴密，尤足爲後世準繩。本編專就美成詩餘，稽其體制，辨其句逗，訂其聲律，以便按譜填詞。（凡例第楊易霖周詞訂律與詞學研究新視野三四五詞學第四十八輯三四六一頁）所謂辨其句逗，説明辨識句逗是楊易霖編撰周詞訂律時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周詞訂律中的按語有一半以上篇幅在分析周邦彦詞的句法，示例如下：（一）四字句四字句有兩種基本句型？上二下二之四字句與二二之四字句。楊易霖認爲這兩種句式不能相混，應以周邦彦詞爲準，如瑞龍吟（章臺路）一詞有定巢燕子句，乃上二下二句法，楊澤民的同調詞里問山崦裏一句則易爲二二句型（卷一第七頁），又如宴清都（地僻無鐘鼓）一詞中有灑窗填户句、夢魂飛去句，都是上二下二句法，吴文英同調詞中勝東風秀、向承恩處均易爲二二之四字句，楊易霖認爲這種改變都是錯誤的，此調此處的句型應該以周邦彦的二二句型爲是（卷五第八頁）。同樣，周邦彦詞中爲二句型的，隨便改變爲二二句型也是錯誤的，如大酺（對宿煙收）中的首句對宿煙收句乃二二句法，陳允平同調詞的首句霧幕西山、漸人融和均改爲上二下二，楊易霖認爲不必從，仍應以周邦彦的二句型爲是（卷七第九頁）。爲了區分這兩種句型，楊易霖凡止注爲四字句者，指上二下二之四字句而言，如瑞龍吟試花桃樹是也，其二二之四字句，則于第一字加以逗點，如還京樂到長淮底是也（凡例第三頁），通過加逗點的方式來區别。陳銳在亵碧齋詞話中曾説？詞中四聲句，最爲著眼，如掃花游之起句，渡江雲之第二句，解連環、暗香之收句是也。又如瑣窗寒之小唇秀靨、冷薰沁骨，月下調之品高調側，美成、君特無不用上平去入，乃詞中之玉律金科。今人隨手亂填，又何也。一￥對詞中四字句的重要性及四聲搭配進行了歸納總結，認爲上平去人是四字句的標準四聲。若能將陳銳四字句的四聲用法與楊易霖四字句的句内結構結合起來，則詞中四字句既具聲情之美，亦得節奏之美，這無論是對詞的創作還是詞的鑒賞都有很重要的啟示意義。（一一）五字句，詞中的五字句也有兩種基本句型：上二下三型、上一下四型。由于五言是近體詩的基本句型之一，而上二下三是其基本結構，這使得詞中五言句中的上一下四結構多被忽略。在楊易霖看來，這兩種句型在多數情况下不能混用，應以周邦彦詞爲準，如瑣窗寒（暗柳啼鴉）中的結句待客攜尊俎、風流子中的起句新緑小池塘、浪淘沙（晝陰重霜凋岸草）中的瓊壺敲盡缺均爲上二下三句法，蘇茂一、沈天羽、吴文英在各自的同調詞中分别作爲江山自賞、對洛陽春然、不攀春送别，均易爲上一下四句型，楊易霖認爲這種改易是錯誤的。周邦彦詞中上一下四的五字結構比上二下三結構更多，如還京樂（禁煙近）中的望箭波無際、憶舊游（記愁横淺黛）中的記愁横淺黛、六醜（正單衣試酒）中的漸蒙籠暗碧等，均是上一下四結構，陳允平、吴文英的同調詞中分别作岸草煙無際、送人猶未苦、空餘芳草碧，均易爲上二下三句法，楊易霖認爲這也是錯誤的。當然，五字句的兩種句法不像四字句的兩種句法完全不能改易，在以下四個詞調中是可以通用的？渡江雲（晴嵐低楚甸）中的驟驚春在眼、瑞鶴仙（悄郊原帶郭）中的悄郊原帶郭、憶舊游（記愁横淺黛）中的也擬臨朱户、塞翁吟（暗葉啼風雨）中的亂一岸芙蓉，就既可用上二下三句法，也可用上一下四句法，不必拘泥。（三）六字句周邦彦詞的六字句也有兩種句法：二二二結構和三三結構。如隔浦蓮中的簾花簷影顛倒就是二二二結構，而陳允平的同調詞作接罷巾，任敏倒，易爲上三下三，楊易霖以其爲誤。又如紅窗迥（幾日來）中的花影被風摇碎，當讀爲二二二句法，詞律注爲上三下三，誤。三三結構如法曲獻仙音（蟬楊易霖周詞訂律與詞學研究新視野三四七詞學第四十八輯三四八咽凉柯）中的向抱影凝情處句、大有（仙骨清羸）中的却更被温存後句，均是上三下三句法，不可與二二二句法混爲一談。六字句要注意與兩個三字句的區别，如周邦彦應天長（條風布暖）一詞的上、下闋中分别有梁間燕，前社客、青青草，迷路陌兩個三字句，陳允平同調詞的上、下闋分别是江湖幾年倦客、情絲亂游巷陌，皆易爲二二二之六字句，楊易霖認爲這也是錯誤的（卷一第十八頁）。（四）七字句和五字句一樣，七字句也是詩歌的基本句型，而上四下三則是詩歌七字句的基本句法。周邦彦詞中的七字句，除了上四下三這一基本句法外，尚有上一下六和上三下四兩種類型。和五字句中的上一下四句法經常被忽略一樣，七字句中的上一下六類句法也經常被忽略。爲了區别這幾種類型，楊易霖對上三下四之七字句，則于第三字後加以逗點，如瑣窗寒中灑空階、夜闌未休，對上一下六之七字句，則于第一字後加以逗點，如西平樂中歎、事逐孤鴻盡去。三種句法中，上三下四句法和上一下六句法可以通用，如解連環（怨懷無托）中的漫記得，當日音書句，作上三下四，或上一下六句法，均可，澤民、夢窗是也（卷二第四頁）。法曲獻仙音（蟬咽凉柯）中的想依然京兆眉嫵句，千里、澤民、夢窗、君亮，皆作上三下四句法。西麓想弓彎眉黛慵嫵，讀爲上一下六，亦可從（卷四第九頁）。但這兩種句法均不可易爲上四下三句法，如玉燭新（溪源新臘後）中的想弄月黄昏時候句，好亂插繁花盈首句，作上一下六，或上三下四，均可，不必拘墟。但切忌作上四下三（卷七第十一頁）。又如大酺對宿煙收）中的等閒時，易傷心目句，乃上三下四句法，楊澤民同調詞中的水雲千里空流目、吴文英同調詞中的總輸玉井嘗甘液，倶易爲上四下三，不必從（卷七第九頁）。如此之類，所在多有，楊易霖均認爲四三句法與三四句法應該嚴格區分，不宜互易。楊易霖還據此勘正訛誤，比如滿庭芳（風老鶯雛）中的小橋外，新録濺濺，是上三下四句法，各家填此調時也皆作上三下四句法。然詞律引晏幾道此調時作可憐流水各西東而作上四下三句法。楊易霖據花草粹編及彊村叢書本小山詞，此句皆作可憐便流水西東，爲上三下四句法，故知詞誤。（五）其他句法以上所論爲詞的基本句法，其他句式均可視爲是這幾種句式的重新組合，楊易霖也都有詳細考察。比如八字句，他在凡例中説：凡上一下七之八字句，則于第一字加以逗點？，上二下六之八字句，則于第二字加以逗點？，上三下五之八字句，則于第三字加以逗點？，上四下四之八字句，則于第四字加以逗點。（凡例第三頁）從楊易霖在詞後所加按語可知，八字句的這幾種句法多可通用，但也有不能通用的，如浪淘沙（晝陰重霜凋岸草）中的向露冷風清無人處，乃上一下七句法，吴文英同調詞此句爲半蜃起玲瓏樓閣畔，易爲二一五之八字句（卷二第十八頁）？，又如六醜（正單衣試酒）中的静繞珍叢底成歎息乃上五下三句法，吴文英同調詞此句作過眼年光，舊情盡别，讀爲上四下四（卷七第二？頁），楊易霖均認爲不可從。又如九字句，凡例云：凡止注爲九字句者，則爲上二下七之九字句，或上四下五之九字句，或上六下三之九字句均可，並可易爲一氣呵成之九字句，惟千萬不可作上三下六之九字句。凡遇上三下六之九字句，則于第三字加以逗點。（凡例第三頁）九字句中，上三下六較爲特殊，故特加逗點加以區别。楊易霖認爲，詞之句逗要分兩種情况考察。他在宴清都（地僻無鐘鼓）一詞的按語中説：宋人倚聲，其句逗之例有二：一爲律之句逗，即句法；一爲詞之句逗，即語意。如此調始信得，庾信愁多，江淹恨極須賦，以律言，多字當斷句，而以詞言，庾信愁多，江淹恨極乃四字儷語，則多字極字須作二楊易霖周詞訂律與詞學研究新視野三四九詞學第四十八輯三五逗。又如西河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説興亡斜陽裹，以律言，世字對字叶韻，當斷句，而以詞言，則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爲一逗，相對如説興亡爲一逗。又如拜星月慢誰知道，自到瑶臺畔，眷戀雨潤雲温，苦驚風吹散，以律言，畔字叶韻，當斷句，而以詞言，自到瑶臺畔眷戀雨潤雲温，一氣貫注，則畔字只能作逗。又如四園竹腸斷蕭娘，舊日書辭，猶在紙，以律言，則辭字叶韻，當斷句，而以詞言，腸斷蕭娘舊日書辭猶在紙，一氣貫注，則辭字只能作逗。此外宋元人詞中，如此之類，多不勝舉。蓋詞之句逗，隨人應用，與律之句逗分合有定者不同，不宜牽涉爲一事，所當措意。（卷五第六頁）他認爲句逗分詞之句逗與律之句逗兩種情况，律之句逗即句法，它是分合有定的；而詞之句逗即語意，是隨人應用。句逗應以律之句逗爲圈法原則。餘論邵瑞彭先生在周詞訂律序中説：綴學之士，若由美成之格律進而治唐宋諸大家之格律，並由詞之格律進而治詞之音律，行見前人碧雞漫志、樂府指迷等書，將以粃康塵垢視之，即萬律、戈韻，亦成附綴懸抚矣。（第二頁）邵先生給選題日蹙的今日詞壇提供了一條可能會行之有效的路徑，即先一家一家研治唐宋詞人中那些著名詞人的格律，詳細考察每首詞的四聲、逗法、句法、韻法等問題，進而由格律之學過度到音律之學的研究，包括對宫調、音譜等重要問題的探討，詞學研究自然會竿頭日進。從這個意義看，楊易霖周詞訂律具有示範意義。楊易霖周詞訂律，開明書店一九三七年版，第二頁。一一吴則虞清真詞版本考辨，西南師範學院學報）二九五七年創刊號，第二八頁。三王兆鹏詞學史料學，中華書局二四年版，第八八頁。四毛晋宋六十名家詞，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第一七八頁。五王國維著，周錫山編校王國維集第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八年版，第五三頁。六龍榆生學術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七年版，第二四二頁。七王仲聞、唐圭璋全宋詞審稿筆記，中華書局二九年版，第八頁。八唐圭璋詞學探微，商務印書館二二年版，第一九頁。九羅伉烈清真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八年版，第三三頁。趙聞禮陽春白雪，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第一七一頁。一一陳寅恪寒柳堂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一一年版，第七二頁。二一柳宗元柳宗元集，中華書局一九七九年版，第四八九頁。一三姚品文太和正音譜箋評，中華書局二一年版，第一五頁。一四割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九五八年版，第五七頁。一五張诞詩餘圖譜，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七三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二年版，第四七二頁。一六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一九六五年版，第八二七頁。一七陳銳亵碧齋詞話，唐圭谭編詞話叢编，中華書局九八六年版，第四一九三頁。（作者單位：楊易霖周詞訂律與詞學研究新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