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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上)
内容提要:“有声的中国”是相对于“无声的中国”而言,不仅指“舍掉古文而生存”,而且可以从“声音”的角度探讨中国现代文化演进的新路径。本文从近现代的“演说”入手,着重讨论作为“传播文明三利器”之一的“演说”,如何与“报章”、“学校”结盟,促成了白话文运动的成功,并实现了近现代中国文章的变革。
1927年2月,鲁迅在香港发表演说,题为《无声的中国》。此文重提十年前的“文学革命”,用决绝的口吻断言:“我们此后实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在具体论述时,鲁迅用了个形象的比喻:此乃“有声的中国”与“无声的中国”的对决。若用古文写作,“所有的声音,都是过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而惟有“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才可能催生出一个“有声的中国”①。
在鲁迅眼中,所谓“有声的中国”,就是不再“将文章当作古董”,而是“思想革新”与“文字改革”并举,“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谈论“民族”与“声音”之间的关系,这里有象征的成分;但也包含五四新文化人的共同立场:轻文辞而重言语。从“声音”的角度探讨文言白话之利弊,思考现代民族国家的命运,以及如何看待汉字这“我们的祖先留传给我们的可怕的遗产”,接着鲁迅的“话头”,可进一步拓展的路径很多,这里仅从晚清以降闹得沸沸扬扬的“演说”入手着重讨论。
谈及晚清与“五四”时期之独立思考、自由论辩,研究者多喜形于色,追慕不已。那些充溢于文坛学界以及政治社会的“自由辩论”②,既体现在“口头”,也落实在“笔端”。可当你翻阅学者们的着述,其引证史料,不是报刊文章,就是书籍档案,至于当初那些激动人心的“声音”,早就被抛落到九霄云外。若能真的“回到现场”,史家当然承认“口说”的重要性;只是因技术的缘故,在录音录像设备出现之前,我们只能更多地依赖“立字为据”。
文字寿于金石,声音则随风飘逝。但不管是思想启蒙、社会动员,还是文化传播、学术普及,“巧舌如簧”的功用,一点也不亚于“白纸黑字”。明白这一点,我们不该忽视那些因各种因缘而存留在纸上的声音——尽管其在“转译”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有所“损耗”与“变形”。
关注那些转瞬即逝的声音,既是后世史家的责任,也是当事人的期待。光绪二十八年,梁启超借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驰骋想像:六十年后,中国人在南京举行维新五十周年庆典,同时,在上海开大博览会,不只展览商务、工艺,而且演示学问、宗教。“各国专门名家、大博士来集者不下数千人,各国大学学生来集者,不下数万人,处处有演说坛,日日开讲论会,竟把偌大一个上海,连江北,连吴淞口,连崇明县,都变作博览会场了”。博览会场中间最大的讲座,公推博士三十余人分类演讲中国政治史、哲学史、宗教史、财政史、风俗史、文学史等,其中又以全国教育会会长孔觉民老先生演讲的“中国近六十年史”最为精彩③。
喜欢谈论“演说”,将其作为“新学”的象征,这在晚清小说中比比皆是。只不过其他小说家,并不都像梁启超那样对“演说”持全面肯定的态度。若李伯元《文明小史》第二十回“演说坛忽生争竞,热闹场且赋归来”、吴蒙《学究新谈》第二十七回“言语科独标新义,捐助款具见热心”,以及叟《学界镜》第四回“神经病详问治疗法,女学堂欢迎演说词”④,对于时人之追赶时髦、热衷于“演说”,便不无嘲讽之辞。如此都市新景观,有人正面表彰,断言此乃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必要手段;有人热讽冷嘲,称其为晚清最具特色的“表面文章”。但无论如何,借助于演说,“西学”得以迅速“东渐”,这点没有人怀疑。
所谓“孔觉民演说近世史”,速记生从旁执笔,于是有了《新中国未来记》,这当然只是“小说家言”。但“演说”之于维新大业以及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性,在梁启超的这一预言/寓言中,得到了畅快淋漓的呈现。不妨就从这里落笔,依次讨论盛行于近现代中国的“演说”,对于开启民智、普及知识、修缮辞令、变革文章以及传播学术的意义。
一演说之于“开启民智”
谈及在近代中国发挥巨大作用的“演说”,不妨以“古树新花”视之。说“古树”,那是因为,高僧大德讲说佛经,说书艺人表演故事,确系古已有之;至于“新花”,则是指晚清方才出现的在公众场合就某一问题发表自己的见解,说服听众,阐明事理——这后一个“演说”,乃舶来品,源于日语,意译自英语的publicspeech。
将学校、报章、演说并列为“传播文明三利器”,如此时尚的晚清话语,发明权归日人犬养毅;而在三利器中突出渲染“演说”的功用,则属于梁启超的精彩发挥:“大抵国民识字多者,当利用报纸;国民识字少者,当利用演说”⑤。日本人演说成风,创于明治思想家福泽谕吉;而近代中国演说风气的形成,则康梁师徒大有贡献。
戊戌变法失败,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对于世人不解“演说”乃“风气骤进”的原动力,大发感慨
我中国近年以来,于学校、报纸之利益,多有知之者;于演说之利益,则知者极鲜。去年湖南之南学会,京师之保国会,皆西人演说会之意也。湖南风气骤进,实赖此力,惜行之未久而遂废也。今日有志之士,仍当着力于是。⑥
这里所说的“京师之保国会”以及“湖南之南学会”,在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中多有提及:“戊戌三月,康有为、李盛铎等同谋开演说恳亲之会于北京,大集朝士及公车数百人,名其会曰‘保国‘”;康有为“又倡设强学会于北京,京朝士人大集者数十人,每十日一集,集则有所演说”;南学会“会中每七日一演说,巡抚、学政率官吏临会,黄遵宪、谭嗣同、梁启超及学长□□□等,轮日演说中外大势、政治原理、行政学等,欲以激发保教爱国之热心,养成地方自治之气力”⑦。
戊戌变法功败垂成,但借演说中外大势,“欲以激发保教爱国之热心,养成地方自治之气力”,却日渐成为晚清志士乃至整个社会的共识。稍为排列晚清众多提倡演说的文章,以及各地如何开展演说的新闻报道,当能明白这一“利器”当年所发挥的巨大作用。
早在1901年出任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时,蔡元培就着意培养学生们的演说能力。据特班生黄炎培追忆:“师又言:今后学人,领导社会,开发群众,须长于言语。因设小组会,习为演说、辩论,而师自导之,并示以日文演说学数种令参阅。又以方言非一般人通晓,令习国语。”⑧
1902年的《大公报》上,刊有《说演说》一文,称今日开瀹民智最有效之三物,分别为译书、刊报和演说,而后者“惟先觉之士能见之而流俗不暇察也”。若论上下沟通之便捷,“死文字断不及生语言”,这也是“后起爱国之贤不可不讲演说之术”的原因。至于作者坚称“必有一律通行语言以为演说之器用”⑨,正与蔡元培“令习国语”的思路相通。只要记得章太炎在北大讲演,“因学生多北方人,或不能懂浙语,所以特由钱玄同为翻译”;以及梁启超特别得意于因夫人指教,“得谙习官话,遂以驰骋于全国”⑩,就能明白晚清提倡“演说”者,为何特别在意各地方言的限制。
1904年,秋瑾撰《演说的好处》,称报纸之外,“开化人的知识,感化人的心思,非演说不可”。接下来,秋女士具体论证演说的五大好处:“第一样好处是随便什么地方,都可随时演说。第二样好处,不要钱,听的人必多。第三样好处,人人都能听得懂,虽是不识字的妇女、小孩子,都可听的。第四样好处,只须三寸不烂的舌头,又不要兴师动众,捐什么钱。第五样好处,天下的事情,都可以晓得”11。这直截了当的“五大好处”,基本上涵盖了晚清关于演说功用的表彰。此后关于演说的提倡,更多地进入具体的操作状态。
1905年的《新小说》上,连载周桂笙的《知新室新译丛》,其中有一则《演说》,提及“演说一道,最易动人”,“其状殆如吾国之说书”。但传统的“说书”与新起的“演说”之间,实有天壤之别:“一则发表意见,就事论事,一则抱守陈腐,徒供笑谑,宗旨不同,智愚斯判”。正因此,作者对演说家提出很高的道德标准和技术要求:“然在西国演说极难,非有新理想,新学术,必不足以餍听者之望。而其民之智识,又大都在普通以上,不若说书之可以随意欺人也。故演说之人,平日既有习练,临时尤有预备,而不敢轻于发言。凡有可以取悦听者之意者,无不粲苏张之舌,为委曲之谈,盖将以博听者之鼓掌欢迎也。是故登台者,每兢兢惟恐不能得台下人之欢心,若优伶之必以喝彩为荣者,殆亦演说家之通病欤”12。
当“以演说代教授”成为社会共识,“遍设白话演说所”也日渐落实时13,如何培训演说人才,成了学界关注的重心。于是,有了宋恕撰于1906年的《创设宣讲传习所议》。为了减少社会对“演说”作为舶来品的反感,宋平子曾曲为辩解,称此乃“唐以前之常语”,并非日本新名词14。这种古已有之、于今为烈的“演说”,需要进行专门的训练,因此,传习所之设,迫在眉睫:“今海外民主政体及君主立宪政体之国,演说皆极发达,而皆特有演说之学以造就演说之人材。……今节下既热心提倡宣讲一事矣,则必宜远法孔门设言语科,近师外国习演说学之意,创设宣讲传习所以造就宣讲之人材,而后宣讲之事业庶几其可望稍兴也”15。
晚清志士之提倡新学,最有效的策略,莫过于强调此举乃“上法三代,旁采泰西”。所谓“远法孔门设言语科,近师外国习演说学之意”,正是同样的招数。既然是世界潮流,且又有本土渊源,“演说”的迅速推广,一点都不令人惊讶。晚清的最后十年,从最激进的无政府主义,到相对温和的改良群治,从可以肆无忌惮谩骂清廷的日本东京,到天子脚下说话不能不多有禁忌的帝都北京,到处都留下了演说家矫健的身影。
1907年,张继与刘师培夫妇在东京成立社会主义讲习会,前后举行过21次专题演讲,每次听众数十到百人不等,主要讲题是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中国百姓生活状况等16。对于无政府主义思想的传播,这些系列演说以及相关杂志《天义报》的刊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同年,《益森画报》第五期上刊出一幅《厮役演说》,说的是位于京师西四牌楼毛家湾的振懦女学堂门口,“一女生仆人,年五十馀,初十傍晚,在该堂门首对各家父兄及仆人演说‘阅报之益‘,津津有味,颇能动听”。记者感叹的是“演说不奇,出自厮役则奇”;我则惊讶于作者竟如此敏感,将同为新学象征的“读报”与“演说”,置于“女学堂”门前,彻底落实了梁启超“传播文明三利器”的设想。
除了个人的即兴发挥,晚清演说的主要场所,是各种民间社团的集会。张玉法在《清末的立宪团体》一书中,辑得国内各地及海外各埠的民间社团共668个17,而桑兵综合李文海、Bastid、朱英等人的考证,认定晚清各类社团已达二千有余18。这么多社团,开展活动时,无论身处国内还是海外、都市还是乡镇,“演说”都是必不可少的主课。此类演说,有同人之间切磋技艺的,但主要功用还是“唤起国民思想,开通下流社会”19。
兰陵忧患生撰于1909年的《京华百二竹枝词》,其中有这样一首:“所开宣讲纸新闻,迷信捐除问几分。每月逢三土地庙,香花士女众如云。”诗后自注:“宣讲所、新闻纸,极力开通智识,破除迷信。而土地庙香火,较前尤甚,令人不能索解。”将宣讲与报章并列,没有错;但将其功用局限在“破除迷信”,则未免狭隘了点。比如上海的演说,就不是这个架势。《新中国未来记》第五回描写两名士黄克强、李去病来到上海的张园,现场观摩这里的演说:讲的是俄人在东三省如何蛮横,北京政府如何软弱,针对列强瓜分中国的野心,我同胞该怎样反抗。这其中,“也有讲得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演二三十分钟的,也有讲四五句便跑下来的”,“通共计算,演过的差不多有二十多位”20。在诗人及小说家眼中,国内的演说之风,虽不尽如人意,毕竟开了个好头。
讨论迅速崛起于晚清的“演说”,必须厘清其与“宣讲”与“说书”的关系,方能明白此一“新旧杂陈”的启蒙手段,如何有效地促成了其时的政治革命与社会改良。
说“如今最于开通风气有力量的,就是演说”,那是假定演说真的能“对着众人发明真理”。可实际情况并非全然如此,就像《大公报》文章所警示的:“讲的稍有个宗旨不正,好者弄成一个从前初一、十五宣讲圣谕的具文,坏者结成一个寻常说书场儿的恶果”21。
传统中国的思想教化,自有一套独特的制度设计。如明太祖于洪武二十七年设立“里老人”制,四年后颁布《教民榜文》,其第十九条规定,每乡每里各置木铎一个,于本里内选年老残废或瞽目者,令小儿牵引持铎循行本里,直言叫唤,劝人行善,词曰:“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这就是所谓的圣谕六言。入清,有《康熙圣谕》以及雍正的《圣谕广训》,都是强调传统伦理道德的宣讲22。这也能解释为何清廷并不全盘反对演说,除兄弟和睦孝顺父母外,地方自治等各项新政也都需要有人宣讲;否则,穷乡僻壤的小民百姓何从知晓?政府对于方兴未艾的“演说”,真是又爱又怕,既希望宣传新政,又想杜绝“一切偏激之谈”,可这基本上是一厢情愿。反过来,革命党或维新志士,也不愿意新兴的“演说”很快落入宣讲圣谕的老套。于是,提倡演说者,不能不格外关注其中蕴涵的“新思想”:“因为这演说一道,不专在乎口才,总要有学问,有见识,有新思想,才可以登台演说。……要不然,竟仗着能说,说出来不但不能开民智,或者倒须闭民智”23。事实也是如此,只有当话题涉及国计民生乃至世界大势时,演说方能吸引求知欲强且富有政治激情的年轻人。
至于演说与说书之间的纠葛,更是个有趣的话题。传统中国,说书以及演戏,乃是民众获取知识陶冶性情的重要途径。借助动人心弦的故事情节,传播特定的思想观念与伦理道德,此举为晚清的维新志士所积极借鉴。梁启超之提倡小说界革命,看中的正是“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批判“旧小说”诲淫诲盗,赞赏“新小说”觉世新民,骨子里依旧是“文以载道”24。有“专欲发表区区政见”的政治小说25,又有在剧场中大声疾呼的“言论小生”,你怎么能要求“演说”与“说书”彻底划清界限呢?当然,一讲故事,一重言论,二者不难区隔。问题是,在群情激愤的特定语境里,“人人都能听得懂”且“最易动人”的演说,跳出专门设置的讲坛,阑入小说、戏剧、说书等艺术形式,一点都不奇怪。或者说,这正是当事人所刻意追求的效果。举个例子,1906年的《北京画报》上,曾刊出一幅《戏园子进化》,上面题有
排演新戏,最能感动人,最能改风俗。闰四月初四初五初六三天,广德楼玉成班主田际云,开演《惠兴女士传》。并且每人戏价加五百钱,入国民捐。是日特约请彭君翼仲、王君子贞,合本馆主人张展云,登台演说。新戏没开场的时候,先由三人演说。每说一段,满园的人,都一齐拍手。并且鸦雀无声,听的极其入神。……如果各班戏子,都排新戏,演新戏都带演说,中国的人,一定开化的快了。”26
此举当时影响很大,《大公报》及《顺天时报》上,都有相关报道27。既然演说可以提升新戏的道德水准,新戏又能酿造演说的情感氛围,二者珠联璧合,何乐而不为?
演说作为一种声音,再精彩、再催人泪下,也都是转瞬即逝。如何扩大演说的接受面,在没有录音设备的年代,最理想的方案,莫过于尽量将声音转化成文字。秋瑾除了建议成立演说练习会,更希望“又把演说的话刻了出来,把大家看了,可以晓得些世界上的世情、学界上的学说”28。刘师培的思考更为切实:演说若想“推行于极远”,最好的办法便是与白话报刊结盟
中国自近世以来,演说之风,虽渐发达,然各省方言参差不一,方隅既隔,解语实难。且演说之设,仅可收效于一乡,难以推行于极远,是演说之用,有时而穷。若白话报之设,虽与演说差殊,然收效则一。29
同样讲究浅俗易懂,同样为了传播新知,在白话报刊上设立“演说”专栏,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也幸亏是秋瑾、刘师培等人将声音转化为文字的不懈努力,我们今天谈论晚清的“口语启蒙”,才有了足够的人证物证。“演说”与报刊、书局结盟,最初只是为了扩大接受面;日后竟能左右白话文运动的发展,甚至影响文章体式的变革,那可是始料未及的。
二演说的诸面相
犹如晚清无数新生事物,“演说”之提倡,首先是找到恰当的追摩目标。榜样有远有近,《新小说》与《顺天时报》的说法,便各自有所侧重
演说一道,最易动人。故欧美特多,分门别类,几于无一处,无一业,无演说。晚近日本学之,亦几于无一聚会,无演说。甚至数人之会,亦必为之。30
我东邻之日本,在今日已跻于一等强国之地位。当维新之始,其国之伟人,若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皆提倡演说以唤醒国民。我国而欲自强也,则须开人群之智识;欲开人群之智识,则须教育之普兴;欲教育之普兴,则以白话演说为基础也可。31
明治时代的日本,其演说风气的养成,乃欧风东渐的产物,故《新小说》从欧美说起,此思路没错;对于晚清的中国人来说,他们之所以“提倡演说以唤醒国民”,最切实的榜样是日本,故《顺天时报》专讲东邻的经验,当然也可以——更何况,《顺天时报》本来就是日本人开办的。
不过,讲日本经验,与其推崇木户孝允和大久保利通,还不如表彰福泽谕吉。后者最早将英文的speech译成“演说”,并从明治六年起连续四年在庆应义塾与社友一起进行针对“演说”的专门训练。这种“口头论政”的崭新形式,一改传统通过文牍实现“上意下达”的政治运作。在这个意义上,“‘演说‘这一新媒体不仅改变了语言,也给都市空间的外观带来很大变化,成为‘明治‘这一新时代的一种象征”32。
在福泽谕吉的《劝学篇》中,有一则《论提倡演说》,也像中国人那样,从“正名”入手
演说一语,英文叫作“Speech”,就是集合许多人讲话,即席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他们听的一种方法。我国自古没有听说有过这种方法,只有寺院里的说法和演说差不多。在西洋各国,演说极为盛行,上自政府的议院、学者的集会、商人的公司、市民的集聚,下至冠婚丧祭、开店开业等琐细的事情,只要有十个人以上集合在一起,就一定有人说明集会的主旨,或发表个人生平的见解,或叙述当时的感想,养成当众发表意见的风气。33
在具体辨析演说的功用时,福泽兵分两路:一是“口头叙事会让人自然产生兴趣”;一是“谈话演说在治学上的重要性”34。前者指向文学,后者关注学问,着重点在“口头”而非“浅俗”。在福泽看来,提倡演说,并非只是为了开启民智,《劝学篇》第十七篇《论人望》提及学习语言的重要性35,《文明论概略》第一章则谈到如何鼓励不同观点互相碰撞36,所有这些,都属于知识者的自我修养,或曰“自我启蒙”。不难看出,福泽谕吉对于演说的想象,与绝大部分晚清志士有很大差异。
演说者不该总是居高临下,必须学会反躬自省。如此重思想、善学习、能反省的演说者,在清末民初,并非全然没有;只是以往我们过于强调对下层百姓的“口头启蒙”,而忽略了演说可能存在别的面相。比如,谈及演说,我们更多关注其在政治史上的意义,而漠视其在学术史上的贡献。福泽谕吉所设想的“演说”如何有利于学问的形成与展开,在晚清以及当世,便都很少被提及。
李孝悌《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设立专节,讨论“演说的内容”,其中包括“劝戒缠足”、“劝戒鸦片”、“特殊事件”、“鼓励蚕桑、实业”、“时局与爱国”、“与新政有关者”、“与军队、警察有关者”、“革命宣传”等八类37。所有这些,未涉及任何学术文化的传承,属于政治宣传或社会动员,针对的是不识字或文化水平不高的民众。实际上,还有另外一种“演说”,同样值得关注,如章太炎的东京讲学,以及创办《教育今语杂志》,以“浅显之语言”系统地“演述各种学术”。此类演说或“拟演说”,针对的并非粗通文墨者,而是有较高文化水准的“读书人”。随着新式学堂的迅速扩大,此类带有学术普及与文化交流性质的演讲,得到了很好的推广。
任鸿隽曾提及在东京听章太炎讲《说文》《庄子》以及“中国文学史”:“倘能把他的讲话记了下来,可以不加修改,便是一篇绝好的白话文章”;“可惜他写成古文以后,失掉了讲时的活泼风趣”38。几十年后的回忆,不免有些错漏,加上作者独尊白话,混淆了两种文体的不同功能。但有一点任鸿隽说得对,讲课和着述,口气及效果相差甚远。与章太炎东京讲学密切相关的,既有专门着述《国故论衡》,也包括“讲义”性质的《章太炎的白话文》。阅读《章太炎的白话文》,即便对书中各文的来龙去脉不甚了然,单凭直觉,也很容易将这些与太炎先生平日着述风格迥异的文章,与“讲义”挂起钩来。至于书中各文,到底是演说的纪录,还是演讲的底稿,抑或是“拟演说”的文章,一时很难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文章都以潜在的“听众”为接受者。文章使用白话,有杂志体例的制约,但随意性很强的插话以及借题发挥,则与太炎先生平日着述之谨严大异其趣,倒是与其讲课之生动活泼十分吻合。
不管你持什么样的政治立场、你的学术思路如何,进入新式学堂,你就不可能像朱熹等理学家那样“坐而论道”;只能在一定的学科体系中,介绍某一专门化的知识。对比康有为的《万木草堂口说》和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很容易看到,变化了的,不仅仅是其传授的学业,更包括“讲学”这一形式。现代中国文人学者中,有不太擅长演说,主要以着述面对读者的39;但更多的是兼及声音与文字,如康有为、蔡元培、章太炎、梁启超、刘师培、鲁迅、周作人、胡适、陶行知、梁漱溟、朱自清、闻一多等,都有不少精彩的“演说”传世。因此,谈论晚清以降的文人学者,专门着述固然重要,那些随风飘逝或因各种因缘残留在纸面上的“演说”,同样值得我们关注。
1912年元月,蔡元培出任中华民国首任教育部长,当即通电各省都督,促其推行以演说为中心的社会教育
社会教育,亦为今日急务,入手之方,宜先注重宣讲。即请贵府就本省情形,暂定临时宣讲标准,选辑资料,通令各州县实行宣讲,或兼备有益之活动影画,以为辅佐。40
同年六、七月间,蔡元培派人筹办“以利用暇晷,从事学问,阐发理术,宏深造诣为目的”的“北京夏期讲演会”。此一“由教育部邀请中外专门学家分别担任各种科学”的系列讲演,涉及人文、社科、自然、军事等门类,包括严复讲授“进化天演”、章太炎讲授“东洋哲学”、许寿裳讲授“教育学”、鲁迅讲授“美术略论”等41。
不妨就以鲁迅为例,探讨现代中国的文人学者到底是如何兼顾“演说”的政治性与学术性的。鲁迅自称,“我曾经能讲书,却不善于讲演”42。前者大概指的是20年代在北大讲授“中国小说史”,以及在厦门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史”;后者则讽喻上海十年的诸多演讲“大可不必保存”。之所以不保留,并非找不到原始记录稿,而是因为
而记录的人,或者为了方音的不同,听不很懂,于是漏落,错误;或者为了意见的不同,取舍因而不确,我以为要紧的,他并不记录,遇到空话,却详详细细记了一大通;有些则简直好像是恶意的捏造,意思和我所说的正是相反的。凡这些,我只好当作记录者自己的创作,都将它由我这里删掉。43
可见,所谓“不善于讲演”,在鲁迅,与其说是谦词,不如
理解为反讽。其实,晚清以降,书院改学堂,学校里的教学活动,不再以学生自修,而是以课堂讲授为中心。这么一来,所有的大学教授,多少都得学会“演说”——不管是在课堂上,还是校园以外。鲁迅之登台演说,从早年的不太成功,到晚年的大受欢迎,既得益于其文坛领袖地位的确立,也与演说技巧日渐娴熟不无关系。
1912年6、7月间,时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的鲁迅,在北京夏期演讲会连续讲授《美术略论》。演说效果如何,读鲁迅日记,可知大略情形。第一次“听者约三十人,中途退去者五六人”;第三次“听者约二十余人”;第四次“初止一人,终乃得十人”44。四次演讲,只有第二次没记录听众的反应。鲁迅记日记,历来很简略,可这回连有多少人中途退去,他都记下来了,可见观察之细致,以及作者对此事之在意。好在听众逐渐增加,这才让演讲者松了口气。
十多年后,已经成为一代文豪的鲁迅,北上探亲,顺便应邀在北京大学演讲。在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这样描述听众的精神状态
下午到未名社去,晚上他们邀请我去吃晚饭,在东安市场森隆饭店,七点钟到北大第二院演讲一小时,听者有千余人,大约北平寂寞已久,所以学生们很以这类事为新鲜了。45
虽语带调侃,但看得出来,作者其实很得意。未名社的李霁野日后撰写回忆文章,提及宴请席间,鲁迅谈起他在南方各地讲演,虽语言不通需要翻译,但很受青年欢迎,“这使先生在精神上感到很大的快慰”;而演讲结束后,“我们谈到这种热烈欢迎的情形,鲁迅先生告诉我们,南方的青年比北方的更热情,常常把他抬起来,抛上去,有时使他头晕目眩才罢手”46。
没有材料证明鲁迅接受过“演说学”方面的专门训练,但从1926年在厦门大学的演说,我们可以断言,起码从那时起,鲁迅已经很好地掌握了广场演说的技巧。身为专门教授中国文学史的国文系兼国学院教授,“论理应当劝大家埋首古籍,多读中国的书”,可鲁迅却反其道而行之,竟然以《少读中国书,做好事之徒》为讲题,博得“暴风雨似的拍掌声,连续响了好久”47。细读鲁迅日记,不难发现,他做演说,多在半小时左右,这就与正规的课堂教学活动拉开了距离。连续两小时的言辞轰炸,对于教师与学生来说,都是个严峻的考验。而三、四十分钟的演说,则更容易排兵布阵,只要出奇招,经营好两三个小高潮,这讲演就笃定成功了。鲁迅最后十年的演说,记录下来,往往是杂感而非论文——如《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诀窍就在这里。
晚清以降,随着新教育的迅速扩张,学者们的撰述,很容易在专着、演说、教科书三者之间自由滑动。专着需要深入,教科书讲究条理,演说则追求现场效果,鲁迅很清楚这其间的缝隙。查有记载的鲁迅演讲达五十多次,可收入《鲁迅全集》的只有16篇——不全是遗失,许多是作者自愿放弃或因记录稿不够真切,或因与相关文章略有重复48。但只要入集,也都大致体现了鲁迅思考及表达的一贯风格49。在政治与学术之间,鲁迅保持了“必要的张力”——既反对学院派的“为学术而学术”,也不希望将文学/思想/学术方面的演说,弄成纯粹的政治宣传。
晚清以降的“演说”,可以是思想启蒙,可以是社会动员,也可以是文化传播或学术普及;更重要的是,这四者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存在着互相转化的可能性。意识到这一点,我们谈论近现代中国蔚为奇观的“演说”,有必要引入教育体制、白话文运动、述学文体等一系列新的维度,而不再局限于如何“开启民智”。
三演说与学堂之关系
在《新中国未来记》中,梁启超曾畅想维新五十周年大祝典,“处处有演说坛,日日开讲论会”,演说者是各国专门名家,听众则是大学生。如此坚定不移地将“演说”与“学堂”相勾连,大有深意。实际上,晚清以降,“演说”事业的迅速推进,学校确实是关键的一环。
一方面,演说之所以被关注与提倡,很大程度是因其可以作为学堂的补充;另一方面,学堂里的专业训练,又使得演说的内容及技巧大为提升。在这个意义上,二者互为因果,难解难分。就像梁启超设想的,学校、报章、演说三者同为传播文明之利器,只是因国家穷,民众识字少,只好更多地依赖演说。就因为演说浅俗,人人能听懂,按《顺天时报》的说法:“是补学校之所未备,报章之所未及,其莫要于白话演说乎”50!这一点,连山西巡抚赵尔巽也都认同。早在1902年,赵曾上奏折,纵论如何广行教化以开民智:“学堂之效,必在十年以后,不如白话演讲之力,敷陈甚浅,收效弥多”51。政治立场迥异,对于“教化”的想像千差万别,但将演说作为学堂的补充或替代这一点,倒是得到晚清士人的高度认同。
“演说”需要学问,需要激情,也需要一定的技巧,并不是谁想说都能说好的。周桂笙连载于《新小说》上的《知新室新译丛》,“皆平日读外国丛报时,摘译其小品之有味者,而拉杂成之”,每则笔记后面,均有代表译者意见的“检尘子曰”。《演说》一则的“检尘子曰”是这样的:“巳己六月以后,抵制美约事起,各社会之演说者无虚日。试往聆之,则今日之演说于此者,明日复演说于彼。屡易其地,而词无二致,如移置留声器然。不知视此为何如也”52。这与《文明小史》《学究新谈》《学界镜》等小说对于演说风气的讥讽,倒是若合符节。演说是个好东西,但演说并不容易,需要训练,需要学习。在这方面,学堂负有不容推卸的责任。
据黄炎培追忆,作为南洋公学特班的中文总教习,蔡
元培引领他们“成立演说会,定期轮流学习演说”53。朱有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收录有南洋公学“演说会”的资料,可惜没注明年月,无法判定其与蔡、黄之关系。在演说会的“会章缘起”中,有这么一句
演说乎!演说乎!永永万年,眉寿无极,与吾新中国终始,是吾所望也,亦学生之光彩也。54
如此激动人心的“呐喊”,稍微夸张了些,但却很能显示那个时代新式学堂里师生们的趣味与使命感。
差不多与新世纪的曙光同步,各种新式学堂里,纷纷成立了演说会,开展演说方面的研究与训练。既有校长们的身体力行,也有学生们的自发组织,各方合力的结果,终于使得校园内外的演说水准得以迅速提升。这里借钩稽相关史料,描述早年复旦、南开、清华以及北大的演说活动。
1902年,马相伯在上海创立震旦学院,章程里就提到设宽敞的演说厅;第二年3月,学院正式开学,当即开展了制度化的演说活动55。1905年,马相伯因反对传教士控制震旦学院,另外创立复旦公学,其章程明确规定:“每星期日或星期六下午开演说会,校长及校员、教员登堂演说”,而学生们也必须练习“聚散之仪文,辩论之学术”;具体做法是:“先由一人登台讲演,然后轮流推举学生中一二人加以批评,使他们各人发挥自己的意见,互相观摩”56。事隔多年,马相伯回忆起当初如何召集全校学生开讲演会,教会学生们演说的技巧,“如分段,如开始怎样能抓住听众,结论怎样能使人对于他的演说获得具体的了解”,颇为得意57。对于马校长作为演说家的风采,早年学生于右任曾有精彩的描述
先生于星期日,必集诸生于大会堂,或讨论时政,或启沃新知,辄历一二小时不倦。……盖先生于演说最擅胜场,常能以诙谐之意态,调剂其端庄严肃之精神,故听者咸声入心通,相悦以解。以余所见演说家,能兼科学分析与文学情感之长,使每一问题皆生动活泼,不感枯寂者,实以先生为第一人。58
知道演说的重要性是一回事,真的喜欢演说又是另外一回事;不仅喜欢,而且擅长,那就更难得了。马相伯之注重学生口头表达能力的训练,每周日举行演讲会,一人登台演说,众人参与评议,这既有耶稣会的传统,也包含了中国书院讲学的意味59。
另外一个喜欢且擅长演说的校长,可举出私立南开中学、南开大学的创办人张伯苓。1909年11月16日的《大公报》上,曾专门报道张伯苓率领南开私立第一中学堂的学生,在天津西马路宣讲所举办第二次通俗演说会,晚上七点开始,十一点结束,除慷慨激昂的政治演说外,还放映了欧美及日本风景名胜的幻灯片,据说听众有千人之多。学生能上街演说,与平日的训练有关。南开中学早年学生、后长期在南开大学担任领导职务的黄钰生,曾深情地回忆张伯苓校长是如何鼓励学生参加演说活动的:就这样,在张校长的积极鼓励之下,演说活动开展起来了。各班在自己课室里练习演说,学生社团组织,也把演说当作一项重要活动,有全校性的演说比赛,优胜者得奖。全校性的演说会,也组织起来了。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当时就是演说会的会长,我是会员。60
至于校长本人,每到周三第五六节课,便召集全校师生,在大礼堂里演说:“起初声调低缓,渐渐地昂扬起来,高亢沉重,表情也随之奋发”61。据另外一个老学生、日后成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的吴大猷回忆,张校长的演说很有特色:“他是很自然地‘训话‘,题材顺口出来,庄中有谐,从来不讲空洞大话”62。
作为留美预备学校起家的清华,对于演说课程的重视,在当时的中国,无出其右者。学校里不但安排了演讲教练,配备了专门课本,还要求学生从中等科四年级起,必须练习演说三年。校园里,于是活跃着各种练习演说与辩论的学生社团,如英文方面的“文友会”、“英语演说辩论会”、“得而他社”,国语方面的“达辞社”、“辞命研究会”、“国语演说辩论会”等。此外,学校还设立了专门的演说辩论委员会,负责定期举办校内以及校级的演讲比赛63。
花那么大的工夫训练学生的演说能力,是否值得,当时以及后世,均有人提出质疑。这里不妨以闻一多作为个案,略加评说。从1912年入学,到1922年赴美,闻一多在清华园里度过了十年光阴。在这期间,受当时学校氛围的感染,闻也积极投身演说训练。日记中,多有练习演说的记载,以及担心落人后的表白;直到有一天,功夫不负有心人,闻方才如释重负:“演说果有进步,当益求精至”64。虽在演说课程上投入很多精力,闻一多对于清华之过分关注口头表达能力,其实不太以为然65。二十几年后,作为西南联大教授的闻一多,积极投身昆明的民主运动,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听众,即席演讲,挥洒自如,这个时候,早年清华打下的底子,终于还是发挥了作用。
当然,谈论“演说”与“学堂”之关系,最有名的还属京师大学堂师生之因东三省事“鸣钟上堂”。1903年蔓延全国的拒俄运动,各地学堂多有卷入,媒体上更是充盈着各种抗议活动的报道以及各色人等的演说词66。京师大学堂因其特殊地位,具有指标性的意义,甚至可以说是直接开启了日后绵延百年的“闹学潮”67。
1903年5月3日的《大公报》上,有一则《记京师大学堂学生拒俄事》,详细报道京师大学堂的师生如何因东三省事“鸣钟上堂”:“先由范助教演说利害,演说毕,全班鼓掌,有太息者,有流涕者”;接下来,各学生登台演讲,思筹善策68。值得注意的是,这回的学生运动,既有传统的伏阙上书,也有演说、通电等新鲜的社会动员手段,而这与学校平日的训练不无关系。带头上书管学大臣请代奏
拒俄书的师范馆学生俞同奎,为纪念北大创办五十周年,撰写了《四十六年前我考进母校的经验》,其中讲到:“当年我们的政治常识,都是偷偷摸摸,由片纸只字禁书中得来,自然不甚充足。但是对于朝政得失,外交是非,和社会上一班风俗习惯的好坏,都喜欢研究讨论。有几位特别能演说的同学尤喜作讲演式的谈话。每天功课完毕,南北楼常开辩论会,热闹非常。高谈阔论,博引旁征,有时候甚至于争辩到面红耳赤,大有诸葛亮在隆中,抵掌谈天下事的风度”69。
“演说”本身并无党派色彩,只是一种互相沟通以及表达思想观念的手段。可在专制社会里,此等独立思考、自由表达,已经构成对于绝对王权的巨大挑战。难怪事后朝廷一再下令,严禁学生立会演说。先是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张百熙等制订《学务纲要》,指斥“近来士习浮嚣,或腾为谬说,妄行干预国政;或纠众出头,抗改本堂规条”,并于“各学堂管理通则”中专列“学堂禁令”;后又有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六日的《学部为遵旨不许学生干预国家政治、联盟纠众、立会演说等知照大学堂》,其中特别说明:“不准干预国家政治及离经叛道,联盟纠众、立会演说等事,均经悬为厉禁”70。如果只是“开启民智”之类无关宏旨的宣讲,或者学堂里关于文辞、结构、语速、手势的讲求,不曾引起公众的广泛关注以及政府的大力弹压,“演说”不可能成为政治史或文化史的研究对象。而实际上,不仅仅是1903年的拒俄运动,更包括1919年的五四运动等,凡有学潮的地方,演说都在发挥巨大的作用。甚至可以说,没有“演说”这么一种思想启蒙以及社会动员的特殊手段,就不可能有现代学潮的风起云涌、五彩斑斓。
可是,反过来,我们不能将校园内外的演说,全都与政治抗议联系在一起。实际上,在政治宣传之外,还有学问的传播;在思想立场之外,还有辩论的技巧;在正义感之外,还有平等心。而所有这些内在的张力,在五四时期北京大学的两个学生社团“雄辩会”与“平民教育讲演团”那里,都得到了充分的呈现。
四“学艺”还是“事业”
五四时期活跃于北京大学的众多社团中,有两个是以“言说”为主攻方向的,一是发起于1917年12月的雄辩会,一是创立于1919年3月的平民教育讲演团。历经沉浮,八十年后的今日,后者声名如日中天,前者则很少为人关注。这里试图勾勒两个社团的基本面貌、思想资源以及发展趋势,并将其对照阅读,目的是凸显“五四”那代人的文化姿态与思维方式。选择作为一种论述策略的“雄辩”或“讲演”,不只受制于拟想读者,而且牵涉一系列重大命题:如学校与社会、思想与行动、怀疑与信仰、对话与独自、逻辑与立场、精英与大众等。而所有这些,深刻影响着“五四”以后中国知识者的历史命运。
为纪念校庆,1920年12月17日的《北京大学日刊》上,专门载文介绍本校的“学生生活及活动”。“关于学艺方面者”,共开列了21项,如音乐研究会、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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