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庄子的审丑美学思想——从“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说起.pdf

浅析庄子的审丑美学思想从“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说起秦 梅（重庆财经职业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永川 402160）摘要：“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是理解庄子审丑美学思想的钥匙。在庄子看来，一个人外貌形态的变化、残缺、畸形甚至扭曲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此人内在的“德”，即内在的精神风貌。在这一“审丑”思想的启示下，中国古典美学史上出现了与孔子“文质彬彬”主张截然不同的审美观，“丑”开始成为重要的美学范畴，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这些奇丑的意象一方面体现了庄子对儒墨哲学的反思，另一方面体现了庄子对现实世界的深刻体验和沉重关心，对后世文人在创作中探求作品内在的精神力量具有极大的启示意义。关键词：庄子；审丑美学；道论子学时代，思想文化空前繁荣，各种各样的哲学思想竞相出现，千姿百态的美学思想应运而生。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哲学在美学观上注重宏大、庄严的形式，强调文质彬彬的审美感受，正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他们要求审美对象既要符合形式美，又要符合道德美。千百年来，这种审美观点成为中华民族审美思想的核心，指导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作出美的欣赏和判断。审“丑”思想作为审“美”的反面，发端于老子，经庄子不断丰富和发展，魏晋、唐代、明清等一脉相承，使其成为中国古典美学中的重要补充。冯友兰先生曾在中国哲学史中指出，庄子之学以诋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剽剥儒墨。1这道明了庄子哲学的合理性所在，建立在其哲学基础上的审丑美学思想正是对孔子“文质彬彬”美学思想的反思。中国古代素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说法，正是由于这种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人存在于世，大打“美行”的幌子，才使庄子创作出一系列外形极丑而内在精神极高的人物形象与其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打破了人们模式化的审美意识，使人们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有“德”之人。一、审丑美学思想的内涵“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是理解庄子审丑美学思想的钥匙，这句话出自庄子内篇德充符，意思是德行充实的人，形体上的丑陋会被人忽略遗忘。这里的“德”并不是指儒家哲学中的“仁义道德”，而是指修“道”，即思想上对“道”的靠近，从而焕发精神魅力。在老庄哲学中，“道”是宇宙的总原则，天下美的东西无不是“道”的体现。圣人游心于虚，把智慧看作产生妖孽的根源，把礼义的束缚看作对人心的禁锢，把布施德惠看作收买人心的手段，把工巧看作商贾的行径，智慧、礼义、德惠、工巧，此四德正是造成人们道貌岸然的根源，是庄子极力批判的东西。正所谓在无欲无求之中虚静以修德才能拥有大德的品质，因而内心向道、无欲无求、虚静无我才是“德”的本义。庄子笔下所描写的身体残缺、外貌丑陋的人物形象正是“德形论”的极好体现，也是庄子审丑美学思想的重要佐证，其主要内涵可概括如下。（一）在形式上的特点不和谐德充符中描述了六个光怪陆离的故事，其中人物形象最大的特点就是身体残缺、不和谐，如“鲁有兀者王骀”“兀者申徒嘉，兀者也”“鲁兀者叔山无趾”“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脤者”“瓮大瘿者”。其中“兀者”指的是因犯错而被砍去一只脚或脚趾的人，从外形来看，这些人与身体整全之人差异最小，除去行走颠簸不便外，他们不会引起人们的惊骇；而“闉跂支离无脤”和“瓮大瘿”在丑的层级上最高，他们分别指跛脚、驼背、缺唇之人和颈上长有瓦罐大小瘤子之人，按我们现在的说法就是重度毁容和重度畸形的人，他们给人的感受就不仅仅是让人惊骇，更多的是让人心生恐惧、战栗不前。这几类人物与当时发冢的儒者或注重在缘饰外表上下功夫的人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汇聚成一道独特的审丑风景线。（二）在内容上的特点充满个性在庄子笔下，这些形貌丑陋的人不但没有引起社会混乱，使人们敬而远之，反而以独特的个性让人们竞相与之为友，登门拜访、求学问道之人络绎不绝。据说跟随兀者王骀学习的人像孔子一样多，孔子的学生常季对此疑惑不解，便向孔子询问其中的原因。孔子回答说：“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2意思是说，在孔子眼中王骀是个圣人，孔子都想去向其学习，拜其为师，更何况那些落后于孔子的人，孔子将引导全天下的人去向他学习。魏国恶人哀骀它的魅力更是非凡，40/总第239期/2023/6工美艺术“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2，意思是男人与哀骀它相处，思恋着他久久不愿离去，妇女见到他，就请求父母将自己许配给他，并且有这种以身相许想法的女子已经超过数十人了，这足以看出哀骀它受欢迎的程度。这种情况不仅仅出现在普通人中，上至君王也是如此。卫灵公看惯了跛脚、驼背、缺唇的人后，看到形体完整的人就觉得他们脖子太细长了；齐桓公很喜欢一个颈上长着像瓮大瘤子的人，当他看到形体完整的人之后，便觉得他们脖颈太细长了。如果我们深究其中的缘由便会发现，这几个人在性格上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摒弃了形体上的偏见，虚心向道，也就是说，他们不妄自菲薄是因为在德行的审美观上“忘形”“无情”，他们认为只要德行完美，一切形体上的残缺不全并不足以为累；反之，如果德行败坏，即使容貌姣好，也绝不会给人以美的感受。德充符中兀者申徒嘉曾与郑子产讨论过这一问题。子产是执政的国相，与申徒嘉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介意申徒嘉是一个因犯错而被砍去一只脚的人，让其不要与自己平起平坐，一同进出，申徒嘉回答说：“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2在申徒嘉看来，子产就是一个带有世俗偏好的人，虽然向伯昏无人学习，但没有学到真谛，即与人相交不是权力、地位之交，而是以德相交，应摒弃世俗偏好的成见，看重对方内在德行所焕发的精神力量。伯昏无人之所以被称作圣人，就在于他与申徒嘉相识十九年之久，从来不会以貌取人，用形骸之外的标尺来衡量人性的高低。一个才性完备而内德不外露的人，他们看穿了人生之死生、存亡、穷达、贫富、毁誉、贤与不肖乃事物必然的变化，乃生命追逐自由精神的牵累，这些都是天命运行的结果，绝非人力可以改变。有了这样的认识，生命之外的东西才能“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2，做到这些，万物自来亲附而不离去。（三）在本质上的特点体现宇宙生命的一气运化庄子在知北游中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2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庄子认为天下的万事万物都是由气的聚散产生的，气聚集在一起则万物生长，气散开则万物衰亡。美与丑的界限在这一意义上被消解，化为本质相同的东西，因而没有差别，甚至可以相互转换。正如叶朗总结庄子审丑美学思想时所说的：“美与丑在庄子美学中并不是最高的范畴，而是属于较低层次的范畴。对于一个自然物或一件艺术品，人们最看重的并不是其外形的美或丑，而是其是否有生意，是否表现出了宇宙一气运化的生命力。”3德充符中的六个人物形象正符合这种审美要求，“他们由于显示了内在精神的崇高和力量而生成意象，从而具有一种意义的丰满”3。庄子哲学以“道”为总原则，以追求生命的自由自在和与道同游的逍遥境界为人生的最大快乐。庄子在继承老子“涤除玄览”的通“道”途径上，提出了“心斋”“坐忘”的通“道”方法。想要靠近“道”就必须保持内心的虚空，摒弃一切世俗杂念，做到离形、去智，外天下、外物、外生，这样的人被称为至人、神人、圣人。庄子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唯有这样的人能得至美而游乎至乐。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恶人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脤者、瓮大瘿者，都是明于大道、达于四时规律变化之人，安时而处顺，不以好恶内伤其身，他们也是庄子眼中的至人。诚然，这些人物都是庄子笔下虚构出来的，多少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但形体残缺而精神力量极高的人格品质让人备受鼓舞，他们打破了人们对残疾人弱者形象的看法，认为社会中的残疾人士都是极不自信，带着弱者之环，需要人们帮助的群体。正所谓“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1，王骀等人将自己与形体完整的人看作一样，其努力完善内德修养的行为将作为一股永不枯竭的力量启迪人心。二、审丑美学思想的成因庄子审丑美学思想的形成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其特定的哲学基础和批判对象。首先，“道论”构成了庄子审丑美学思想的总原理。先贤老子曾这样描述“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1在老子眼中，“道”乃万物之所生的总原理。与天地万物之为事物者不同，事物可以名曰“有”，道非事物，只可谓“无”，然而道能产生天地万物，故而又可以称为“有”，道兼“无”和“有”两种性质，但是道的存在是客观的，它的变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庄子在这一思想基础上也强调“道”是宇宙万物的总根源。他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2“有情有信”是说道实而不妄，“自本自根”是说道乃宇宙总原则，不是派生而来的，“生天生地”是说道是天地万物的起源，总之，道既自为本根，又是天地万物的本根。此外，道还充盈于整个宇宙，凡肉眼所能见或不能见的事物都体现着道，甚至越是卑微、粗鄙的事物，越能体现道的无所不在。然而，与老子不同的是，相对于阐述“道”的客观性而言，庄子更侧重于言道的主体性，更加强调个人得道后的精神境界。齐物论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2意思是说，人最糟糕的事就是明辨是非而道却荡然无存，这是因为道是脱离一切具体认识之上的抽象，它是绝对的、无差别的，任何人的认识、任何善恶的情感，都是对道的破坏。道规定着四时的运转、万物的变化，非人为之力可以改变，人只能认识它、顺应它，正所谓“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这是“道”作为最高认识的含义。随后，庄子又提出了“天”和“命”两个范畴，来补充说明“道”的绝对性质。大宗师曰：“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庄子感叹自然界神伟而人类渺茫，反对一切对自然界构成破坏的行为，“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认为真正有修养的人是不以人力改变自然的人，不参与大自然造化的人，顺应自然变化不期期艾艾的人。命则是来自道和天的决定作用，“道与之貌，天与之形”就指出了道与天决定人生的一切。庄子德充符中的兀者申徒嘉用这一思想来使自己内心豁达，他说：“知41总第239期/2023/6/工美艺术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他将人生中的不顺、变化视为走入了后裔射程之内被箭射伤的结果，这并不是由于个人犯错，只是因为一些人运气好而被射中，一些人运气不好未被射中而已，知晓了天命运行规律的人，才是内心有德行的人。道、天、命是庄子审丑美学思想的前提，基于此，庄子笔下身体残缺、外貌丑陋的人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才有了新的认识。“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他们看到了万物的同一，并未察觉到自己形体上有什么缺失，把失去的一条腿看成随手扔掉的泥巴。像这样在纵浪大化中忘记形体，忘记声色犬马，使自己的心神悠游于道德和谐境界中的人，才能体会到生命的至乐，这也就是“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的道理。忘情、忘形，外天下、外物、外生，离形、去智、堕肢体、黜聪明，然后虚静向道，游乎逍遥，对道之外事物的消减与对道之内精神力量的强调，构成了庄子审丑美学思想的内核，因而徐观复先生曾指出：“庄子主要的思想，是将老子客观的道，内在化而为人生境界，于是把客观性的精、神也内在化而为心灵活动的性格。”4齐物论构成了美丑同质的前提条件。齐物论也就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观点对庄子美学思想具有重要意义，它消解了美丑之间的界限，使其具有以“气”为本的同质性，这样美丑之间就可以相互转换。齐物论曰：“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2这段话的意思是，事物原本就有正确的一面，也原本就有能认可的一面，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正确的一面，也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能认可的一面。庄子列举了细小的草茎和高大的庭柱，丑陋的癞头和美丽的西施，宽大、畸变、诡诈、怪异等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来说明这一点，从“道”的观点来看，它们都是相通而浑一的。旧事物的分解亦是新事物的形成，新事物的形成亦即旧事物的毁灭。所有事物并无形成与毁灭上的区别，它们都体现着相通而浑一的特点，这也就是“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的道理，若以气观之，“臭腐亦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由此，美与丑的区分在这一意义上得到消解，审丑意识进入美学范畴，进而拓宽了人们的审美视野，丰富了人们的审美对象。三、审丑美学思想的意义庄子关于兀者、支离者、瓮大瘿的描述，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就是为了说明人外形上的整齐、匀称、美观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内在的“德”，即内在的精神面貌，这就是“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含义。再进一步说，一个人外貌的畸丑，反而能更有力地表现此人内在精神的崇高和力量，这就是庄子审丑美学思想的意义。在这种审丑美学思想的启示下，中国古典美学史上出现了一种与孔子“文质彬彬”截然不同的审美观，闻一多先生说：文中之支离疏，画中之达摩，是中国艺术中最有特色的两个产品，都代表了中国艺术中极高古、极纯粹的境界。文学中这种境界的开创者，首推庄子5。庄子的启示开阔了人们的审美视野，使人们注意从生活中去发现那些外貌丑陋而具有内在精神力量的人，这不仅为中国古典艺术画廊增添了一系列奇特的审美形象，还有助于克服现代人品格上的畸形，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此外，庄子强调在体道的过程中要离形、去智、堕肢体、黜聪明，有助于我们放下功利的考虑，静心观赏眼前的美物、美景，这为审美无功利主义打下基础；在艺术创作中摒弃世俗观念和金钱利益的考量，在艺术形式上强调内容重于形式，启发了后世的艺术创作理论6。总之，庄子的审丑美学思想具有反世俗艺术的特点，其强调个人内心要宁静以修德，不必过于重视外在的思想，有助于平衡现代人审美单一化的倾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参考文献：1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 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186，146.2 庄子.庄子 M.方勇，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77，85，81，86，359，369，29.3 叶朗.美学原理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64，365.4 王强.安时处顺，适性逍遥庄子幸福观初探 D.北京：首都师范大学，2009.5 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106，130.6 杨震.从美、艺术走向人庄子美学可能性的研究 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79.作者简介：秦梅，女，重庆丰都人，讲师，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庄子美学思想、西方马克思主义。42/总第239期/2023/6工美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