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复古为解放”——龚自珍思想新诠.pdf

以复古为解放龚自珍思想新诠张再林内容提要梁启超“以复古为解放”这一对清代学术思想的高度概括，对于近代启蒙开山者龚自珍的思想同样成立。它表现为龚自珍复宗法之古，于君主专制而得解放，表现为龚自珍复“以同而异”之古，于“天下病梅”而得解放，还表现为龚自珍复“情本”思想之古，于存理灭欲得解放。而这种复古主张与进步思想的一体两面之所以可能，一方面取决于中国思想史具有别于线性发展的“生命自组织”的回馈性，另一方面又为我们说明了中国思想变革离不开其思想的“内源性”，以及这种“内源性”蕴含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无限的生命潜能。关键词“以复古为解放”龚自珍思想宗法制“以同而异”“情本”思想龚自珍,这位“中国但丁”，以其“但开风气不为师”以其“察微之识,举世莫能及”，以其非凡的学术思想及贡献,早已广为众知。但不无遗憾的是，在论及龚自珍思想时,其思想中极为重要的复古主义面相却很少被人提及。有鉴于此，笔者将由此切人，和读者一起再次回望这位思想巨人的漫漫人生征程，以期更好地把握其思想的肯繁之处。“药方只贩古时丹”“何敢自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在这一出自已亥杂诗的诗句里，人们不仅看到了龚自珍一改清人热衷于考据学的寻章觅句之举，转而依于今文学通经致用、经邦治国的“医国”之路，也可看到其政治上复古的宗旨和志趣。其实不惟龚自珍，这种“复古”亦是很多清代有识者共同的职志。梁启超对此体会尤深，他除了提出清代思潮“其动机及其内容，皆与欧洲文艺复兴绝相类”外，还以所谓“以复古为解放”为清学的点晴之笔：*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近现代中国价值观念史”（项目号：1 8 ZDA020）的阶段性成果。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0 5 年，第3页。202學海 2 0 2 4.1综观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以蔽之，日“以复古为解放”。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夫既已复先秦之古，则非至对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既然在梁启超笔下，回归传统的“复古”与走向未来的“解放”二者实际上殊途而同归，那么，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龚自珍的思想也同样成立。也就是说，对于龚自珍这位思想启蒙的开山者来说,他的复古主张并不与他的进步思想相抵悟,反而二者相互支持、相映成趣。易言之，正是复古与进步的一体两面，才为我们揭示并开显出龚自珍思想的真正面目。人们看到,在龚自珍那里，这种一体两面体现为，一方面，他提出“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也”，提出“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提出“一祖之法无不蔽，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熟若自改革”提出“予欲慕古人之能创兮，予命弗丁其时，予欲因今人之所因兮，予莜然而耻之”，而这种“能创”之“慕”和“所因”之“耻”，使他锐意进取的历史观一目了然。另一方面，既然他把“能创”归诸古人，而把“所因”归诸今人，那么在古今之辨中他的复古取向也就不言而喻了。故他以农为宗，以史钩沉，以三代为神圣，“言必称祖宗,学必世谱谍”，文体必寄于古,诗必发思古之幽情。“若君之学,谓能复于本乎，所不敢知，要其复于古也决矣”，魏源这一看法不失为关于龚自珍之学的中肯之论。值得注意的是，同为“复古”，龚自珍的“复古”却与康氏的“复古”迥然异趣、判若云泥。如果说康有为的“复古”以其“托古改制”而使历史成为古为今用的“道具”，最终流于“历史相对主义”“历史机会主义”的话，那么，龚自珍的“复古”则由于对历史“善人”“善出”的强调，既主张对于历史“如其言家事”的入乎其内，又主张对于历史“而指点”的出乎其外，借以使自已完全实现了对“精粗一，内外”的大易之道的皈依。二者之差异，恰如当代海德格尔的生存论化的历史观与现代解释学的“读者中心”化的历史观之间的分歧。一种大易式的“复古”思想恰恰是一种有别于线性发展的“生命自组织”回馈性体现。正是从这种“生命自组织”的回馈性思想出发，才有了大易的“无往不复”说，也才有了老子的“反者道之动”说，进而才有了刘宗周的“仁复藏果，果复藏仁”说,故它是“世代相生”“生生不息”的中国历史的生命形态内蕴的真正“逻各斯”。唯其如此，我们才能揭示龚自珍“复古”与“进步”一体两面的真正隐秘之处；唯其如此，中国历史上不无进步的种种“复古运动”才赖以成立。从孔子的“克已复礼”到韩愈的“古文运动”，从宋儒的“直溯易庸”到晚清的“回到三代”思潮无一不是其显例。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0 5 年，第6 页。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六，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4页。龚自珍：上大学士书，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31 9 页。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七，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5 页。龚自珍：文体，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41 8 页。龚自珍：农宗，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5 1 页。魏源：定庵文录序。龚自珍：尊史，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8 0 8 1 页。203“以复古为解放”无疑，“药方只贩古时丹”的龚自珍现象的出现使中国近代变革思想资源中的“内源性”问题再次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应该承认，无论是较之“睁开眼晴看世界第一人”推出海国图志的魏源,还是较之后来者康、梁，在其整个著述中，龚自珍对于外来进步思想的引介和评论都几乎不置一喙。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那样，此“西方”并非彼“西方”，龚晚年所热衷的“西方”与其说是欧美的“西方”，不如说是“佛国的西方”。这一“张冠李戴”除了暴露龚学研究的严重疏忽，也充分说明了学界对中国近代思想多元化取向认识的不足。实际上，岂止龚自珍，即使明末清初的顾、黄、王，他们极富前瞻性、现代性的思想同样也并非源自“外源性”的西方，而是源自“内源性”的东方。他们像龚自珍一样，同样也立足于生之养之的古老大地上，借以发现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一座座思想富矿，并为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迎来新时代的曙光。复宗法之古，于君主专制而得解放龚自珍时代是一个从“盛世”急转直下为“衰世”的时代，古老而自视强大的帝国举国醉梦于承平却难掩其“将萎之华，惨于稿木”“日之将夕，悲风骤至”。这种时代危机既是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全面危机，同时又是“内忧外患”的危机，不仅列强的坚船利炮使“万国来朝”的“中央帝国”风光不再，接而来的割地赔款更让九重天上万岁的吾皇颜面扫地。面对危机，当人们纷纷为之补苴漏之际，龚自珍却以其举世莫及的察微之识，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政治专制主义，认为长达千年的君主专制才是问题的根本。的确，根深蒂固的政治专制至秦一变，至元一变，至清又一变，业已被推向了历史之巅。设立军机处，实行奏折制，在官员任用上采取集权，皇帝真正行使对内阁所题本的审批权，所有这一切都保证了在国家机器运转上君主的乾纲独断、大权独揽。在龚自珍笔下，这是一个“一人为刚，万夫为柔”的社会，一个臣下对皇上“朝见长跪，夕见长跪”的社会，一个“官愈大，则气愈;望愈崇,则愈固;地益近,则媚亦愈工”的社会。除此之外，在清代，这种专制之所以是登峰造极的专制主义，还在于它是一种从政治专制走向文化专制的专制主义，一种“后集权主义”的专制主义。也就是说，在清代，“文字狱”的实施，作为意识形态的程朱理学的全面统治，不仅使中国社会成为一种福柯式的“全景监视”的监督社会，而且这种监督业已从外在的监督内化为自我意识的自律。在龚自珍那里，这种“以理杀人”成为其绕不开的时代话题，一个为其深度揭示、大力鞭挞的话题。他写道“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领，徒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淳心。”同时，在龚自珍：古史钩沉论，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2 0 页。龚自珍：明良论二，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31 页。龚自珍：明良论二，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31 页。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九，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6 7 页。204學海 2 0 2 4.1他看来,这种“徒戮其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也即这是一个日渐日化的过程。其结果,乃一个个“麻木不仁”的人的批量产生。为此，他为我们做出这样一个生动的比喻：“人有疥癣之疾，则终日抑搔之，其疮，则日夜抚摩之，犹惧未艾，手欲勿动不可得，而乃卧之以独木,缚之以长绳，俾四肢不可以屈伸,则虽甚痒且甚痛，而亦冥心息虑以置之耳。何也？无所措术故也”。对于龚自珍来说，这种文化专制的“心之术”也即六经中“无一字之存”的“琐屑制之术”。它以其“约束之,羁之”不仅使士人“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使他们个个成为动辑有、只思富贵的庸常之人，同时也使作为社会良心和政治传感器的知识分子应有的社会职能丧失殆尽。与此相偕而至的，除了不断加强的政治高压,更重要的，必然是一个“上治不下究，民隐不上达”和上下否隔、言路雍蔽的毫无生机的社会。故龚自珍预言，如此下去“终必有受其患者”，离一场更大的动乱不远了。面对这一深重的危机，“药方只贩古时丹”，龚自珍给出的解决方案则是古人的灵药妙丹。因此，一方面针对君主一言九鼎、以上驱下的高度的政治专制，他提出“儒者失其情，不究其本，乃日天下之大分，自上而下。吾则日：先有下，而渐有上。下上以推之，而卒神其说于天，是故本其所自推”，主张建立“下上以推之”的社会制度，并认为这种社会制度并非人为的，而不过是本自生命自组织的“天”道而已。另一方面，他认为这种“下上以推之”的社会制度始于古人“天祖合一”的农业化宗法制。正是基于这种宗法制，不仅“古者君若父若兄同亲”“古者君若父若兄同尊”，“古之为有家，与其为天下，一以贯之”，“古之为天下，恒视为有家”，而且在此宗法制社会里，“父不私子则不慈，子不业父则不孝，余子不尊长子则不，长子不赠余子则不义”，从中一种权责对应、互为交往的社会制度得以确立,并使那种“一夫为刚,万夫为柔”的君主专制渔然冰释。故龚自珍农宗之实指与其说是“以农为宗”，不如说是“以宗为宗”，古老的“君之宗之”“言必称祖宗，学必世谱谍”的宗法制才是其真正的心之所系。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复宗法之古不仅龚自珍情有独钟，同时也是其时代很多有识者的共同呼声。从顾炎武主张“寓封建于郡县”，到冯桂芬、王韬、郭嵩焘等人掀起的“宗周”思潮，再到后来王国维推出的殷周制度论,无一不是其明证。而这一点之所以成为不约而同的时代呼声,既在于它是对这一政治专制的批判,又在于它是从一味的“人治”向“天道”的历史的还原，自然而然的生命自组织的“天道”再次成为未来新社会组织行为的不二之典。由此就有了龚自珍所谓的“后政不道，使一人绝天不通民，使一人绝民不通天”。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九，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7 页。龚自珍：明良论，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34页。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六，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5 页。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六，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5 页。龚自珍：农宗，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49 页。龚自珍：农宗，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49 页。龚自珍：农宗，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49 页。龚自珍：农宗，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5 1 页。龚自珍：壬癸之际胎观第一，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1 3页。205“以复古为解放”“由是制度,乃生典礼”，这种向宗法制的回归也即向古老礼的回归。这是因为,对于龚自珍来说，“礼莫初于宗”，礼是源于宗法的。正如“惟农为初有宗”那样，“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记礼运），礼又是和饮食之道联系在一起的，而“民之饮食，则生其情矣，情则生其文矣”，礼的饮食之道最终又通向情欲表达的礼义之文，故“观百礼之聚；观人情之始也”。因此,在清代,随着宗法复辟的提出,复礼亦成为其时代主题,并且为“理学”所力辟，必然导致“以礼代理”的主张骤然兴起。如果说焦循是从礼、刑的比较中切人“复礼”的话,那么龚自珍也同样如此。为此，就不能不提到他所推出的春秋决事比答问。师承刘逢禄“盖礼者，刑之精华也”思想，在其春秋决事比自序中，龚自珍援引汉司马氏“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春秋明是非，长于治人”和晋苟崧“公羊精慈,长于断狱”观点，明确指出，“刑书者，乃所以为礼义也；出乎礼，人乎刑,不可以中立”。例如，对于龚自珍来说，“父子相隐”这一极富宗法精神的礼的规定就贯彻在春秋断狱活动里：“甲问日：据大箸律目篇，父子兄弟相首匿，愿闻其常？答甲：孔子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言父子则兄弟在其中。春秋毁泉台传日：“父筑之，子毁之,讥。是子虽正，不得暴父恶也。春秋齐人来归子叔姬，传日：“父母之于子，虽有罪，犹若不欲服其罪者然。是子虽不正，父不得暴其恶也。二者，春秋之常律也。今律，子弟计发父兄罪，虽审得实，犹先罪许发者，是亦吾所为测春秋也。”即使如篡弑之大罪，龚自珍同样认为这一“父子相隐”亦成立：“乙问：首匿篡弑何以自处？答乙：父也，兄也，不可谏，先死之；子也，弟也，不可教，以家法死之。死之而不明之于有司，不暴之于乡党国人也。若夫为国家者，案得教谏实迹，表异之。案不得教谏实迹，亦无连坐。则文王之法也。”显然，在这里，我们与其说是看到了与现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精神的背道而驰，不如说是看到了儒家的“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论语为政）这一家国一体的宗法思想的复活，而深究其意，这种复活又是对“行为一律”“定于一尊”的清代不断强化身体规训和高度专制制度的彻底纠拨。同时，这种向礼的回归又是向“礼尚往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的精神回归。而龚自珍所谓的“宾宾”思想的推出正是这一回归的结果。在古史钩沉论四里，龚自珍写道，“宾也者,异姓之圣智魁杰寿者也，是故进中礼,退中道,长子孙中儒,学中史。王者于是芳香其情以下之,珑玲其诰令以求之，虚位以位之”，“故夫宾也者，生乎本朝，仕乎本朝，上天有不专为其本朝而生是人者在也。是故人主不敢骄”，他们可以“不自卑所闻，不自易所守，不自反所学，以荣其国家，以华其祖宗，以教训其王公大人，下亦以崇高其身”，可以“北面事人主，而不任叱奔走”，不“徒乐厕于仆妾、优、狗马之伦”，而孟子所谓“谏而不行则去”，箕子所谓“朝授武王书，而夕投袂于东海之外”正是“宾”的写照。龚自珍还认为，三代之有宾，三代龚自珍：农宗，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49 页。龚自珍：农宗，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49 页。龚自珍：五经大义终始论，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41 页。龚自珍：五经大义终始论，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42 页。龚自珍：春秋决事比自序，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2 33页。?龚自珍：春秋决事比答问第三，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5 9 页。龚自珍：春秋决事比答问第三，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5 9 页。206學海 2 0 2 4.1以下无宾,故“赢、刘之主,骄于三代者何也？宾籍阙也”。不难看出,龚自珍这种宾宾、尊宾、礼宾思想的推出，上承“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中接孟子“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下接黄宗羲“天下为主，君为客”，既是其“下上以推之”政治思想的重申，又意味着对中国社会从主客型、服从型社会向互主体型、交往型社会转型的憧憬。复“以同而异”之古，于“天下病梅”而得解放清王朝所奉行的专制主义，尤其是其文化专制主义，不仅使清代社会成为一个“以上而下”“以上驭下”的社会，同时也使该社会成为一个高度统一、高度一致的社会，一个龚自珍所谓“民听一，国事便”的社会。在龚自珍笔下，本来，“言也者，不得已有者也”言以人殊，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今世科场之文，万喙相因，词可猎而取，貌可拟而肖,坊间刻本,如山如海”。本来，“各因其性情之近，而人才成”，才以性成，然而，放眼望去，“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阀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狙，数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人才匮乏和平庸到了如此惨不忍赌之地步，连像样的小偷和盗贼都难得一求。一篇千古奇文病梅馆记就这样产生了：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日：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歆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所直，删密，锄正，以天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款、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梅者，研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天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不难看出，病梅馆记之所以被奉为千古奇文，就在于：一方面，它以梅喻人，借“以绳天下之梅”实指统治者以齐天下之民，其结果是整个社会人才的全军尽没，于是“九州生气侍风雷,万马齐暗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不拘一格降人材”这一千古雄诗接而作；另一方面，它针对文人画士“祈其正”“删其密”“锄其直”“遏其生气”等等“以其智力为也”，主张“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体现了作者顺乎天性、道法自然的价值取向，亦即作者对“高者成峰陵，雄者成川流，娴者成阡陌，幽者成径，驶者成泷瑞，险者成谷，平者成原龚自珍：古史钩沉论四，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2 7 2 9 页。龚自珍：京师乐籍说，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1 1 8 页。龚自珍：述思古子议，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1 2 3页。龚自珍：与人篓，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344页。龚自珍：与人笠，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338 页。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第九，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6 页。龚自珍：病梅馆记，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1 8 6 页。龚自珍：病梅馆记，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1 8 6 页。207“以复古为解放”陆，纯者成人民.”这一千姿百态、气象万千的原生态自然的向往。这一切,就把我们带向了古人的“以同而异”的思想。“以同而异”出自周易中的“”卦,该卦兑下当离上三，上下皆为阴卦，为二女同居一室之相。该相以“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为例,说明异性相吸、同性相斥之理，也即说明事物的差异恰恰是事物的同一之基。故“”卦象日：“天地而其事同也，男女滕而其志通也，万物滕而其事类也。”耐人寻思的是，这种对事物差异性的强调实际上是古代原哲的心有灵犀的共同认识。如古人提出“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和如羹焉,水、火、盐、梅,以烹鱼肉”，“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维齐非齐”，“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道并行而不相悸，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再如庄子虽提出所谓的“齐物”，但按章太炎说：“齐其不齐，下士之执；不齐而齐，上哲之玄谈”，也就是说，“不齐而齐”意味着承认一切事物都有合理性，都是“天完具足”的，都以其独一无二的不可还原而为天地宇宙的造始端倪。无独有偶，当庄子从不齐之物转向不齐之我时，提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发现我同样是“天完具足”的，同样是天地宇宙的造始端倪，主张“民我性不齐”的龚自珍亦如此。故他写道：“天地，人所造，众人自造，非圣人所造。圣人也者，与众人对立，与众人为无尽。众人之宰，非道非极，自名日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变造毛羽肖翘，我理造文字言语，我气造天地，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别造伦纪。”同样视我为宇宙万物。故他不仅提出“哲人之心，孤而足恃，故取物之不平者恃之”，使孤我之心奠基于不齐之物，从而为我驱除了唯我论上“唯心主义”的迷雾，而且还提出“心无力者，谓之庸人。报大仇，医大病，解大难，谋大事，皆以心之力”，为我们推出了心为生命动力的所谓“心力说”，并使我们窥见孟子“虽千万人，吾往也”这一精神之决绝，还开出了谭嗣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心力说”，鲁迅“意力绝世，几近神明”的“超人说”之先河。因此，当人们异于龚自珍何以“时流不沮狂生议”，不惮时忌地横议朝政，何以“吟成五个字,用破一生心”,弹精竭虑地写下气干云汉、有不可一世之概的诗文，何以“毅然一炬为归龚自珍：与人笠，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338 页。周易象。国语郑语。左传昭公二十年尚书吕刑孟子滕文公上。中。齐物论释序。庄子齐物论。龚自珍：王癸之际胎观第二，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1 4页。龚自珍：王癸之际胎观第一，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1 3一1 4页。龚自珍：王癸之际胎观第四，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1 6 页。龚自珍：王癸之际胎观第四，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1 5 一1 6 页。208學海 2 0 2 4.1安”，抱着“宁作我，岂其卿”之志从殿堂走向遁世不闷的归隐之路时，殊不知他正是从我、我心出发，凭借我、我心的无限潜能、力量才玉其而成的。无疑，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中国哲学思想的回归。尽管苏格拉底提出“认识你自已”，文艺复兴主张“我的发现”，马克思声称“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身”，然而,较之西方,龚自珍这种从我出发的“个性解放”思想的呼声却尤显得大音希声，空谷足音，尤显得弥足珍异，因为它是从举世罕有的疏而不漏、牢如铁桶的社会统治罗网中发出的千古绝响。强调“自贵其心”的“尊我”必然与儒家“仁者爱人”的“爱人”宗旨不无抵悟。耐人寻思的是，正如中国明代个性解放前驱李赞自号“卓吾”那样，龚自珍的外公硕儒段玉裁亦为其所羚宠的爱婿以“爱吾”而号之。那么，我们就看段玉裁是如何解决“爱我”与“爱人”之间不无相悖的问题的。当龚自珍成人以后，龚自珍的父亲致信岳父段玉裁，悬请他为自珍取一个字号。玉裁老人回信日：名日自珍,则字日爱吾宜矣。夫珍之训，藏也，藏之未有不爱之者也，爱之义，大矣哉！爱亲、爱君、爱民、爱物，皆吾事也。未有不爱君、亲、民、物，而可谓自爱者；未有不自爱而能爱亲、爱君、爱民、爱物，充乎其量，曲当乎其宜，无惭乎古圣贤者，故必自爱而后能爱人。“必自爱而后能爱人”这一认识不仅与儒家“爱自亲始”思想同出一义，也与龚自珍后来为“私”正名的思想不无默契。人们看到，龚自珍尊“我”之我既然是一种本已性之我，那么对“私我”之“私”的辩护就必然成为其“我”的学说的应有之义。故他不仅明确宣称“上古不讳私”，宣称“怀私者，古人之情也”，还推出论私一文，对“私”的合理性反复论证、再三致意，而对理学所谓的“大公无私”“立公灭私”倍加质疑、大力秤击。在论私中，他认为有私者始于天地：“天有闽月，以处赢缩之度，气盈朔虚，夏有?风，冬有澳日，天有私也；地有畸零华离，为附庸闲田,地有私也；日月不照人床阀之内，日月有私也。”同时，一种“天人合一”决定了：“圣帝哲后，明诏大号，劭劳于在原，咨嵯于在庙，史臣书之。究其所为之实，亦不过日：庇我子孙，保我国家而已，何以不爱他人之国家，而爱其国家？何以不庇他人之子孙，而庇其子孙？且夫忠臣忧悲，孝子涕泪，寡妻守雌，捍门户，保家世，圣哲之所哀，古今之所懿，史册之所纪，诗歌之所作。忠臣何以不忠他人之君，而忠其君？孝子何以不慈他人之亲，而慈其亲？寡妻贞妇何以不公此身于都市，乃私自贞私自葆也？”此外，文中还以孟子“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墨子“兼爱”而“无父”、杨朱“拔一毛利天下不为”为例，使人之有私论得以确立，以至于对于作者来说，“今大公无私，则人耶，则禽耶”？人之有私已经到了人禽之辨的高度：“且夫狸交禽婧，不避人于白昼，无私也。若人则必有闺阀之蔽，房惟之设，枕席之匿，瓶之拒矣。禽之相交，径直何私？敦疏熟亲，一视无差。尚不知父子，何有朋友？若人则必有敦熟薄马克思、恩格斯：论犹太人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 9 5 6 年，第443页。孙文光、王世芸：龚自珍研究资料集，黄山书社，1 9 8 4年，第4页。龚自珍：农宗，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49 页。龚自珍：送广西巡抚梁公序三，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1 6 8 页。龚自珍：论私，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9 2 页。龚自珍：论私，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9 2 页。209“以复古为解放”敦厚之气谊，因有过从宴游，相援相引，款曲燕私之事矣。”在这里，龚自珍上宗孟子“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中接顾炎武日知录“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为王政也”，下开章太炎尨书明独“大独者大群之母也”，就其对个我、私我的强调而言，不失为近代中国“个性解放”思潮之真正启蒙者。一种“儒道互补”决定了，我的社会化的人世与我个体化的出世实际上是并行不的。故在龚自珍那里，“一箫一剑平生意”，执着的入世与飘逸的出世亦共同构成其人生的交响曲。而“尊隐”篇则可视为后者观点的代表之作。在尊隐篇中，他把在野的“山中”与在朝的“京师”对应，把“山中之民”与在朝之士对应，提出“京师贫，则四山实矣”，“京师之日短，山中之日长矣”，提出在朝之士“俄焉寂然，灯烛无光，不闻余言，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鹃旦不鸣”，“山中之民”却“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总之，两相比较，“百媚夫，不如一夫也；百醋民，不如一痒民也；百痒民，不如一之（山)民也”。其结果，“如是则豪杰轻量京师,轻量京师，则山中之势重矣。如是则京师如鼠壤，如鼠壤,则山中之壁垒坚矣”。在龚自珍笔下，由于把狂猬的“山中之民”与媚世的在朝之士置于势不两立、此消彼长的关系里，由于把未来寄希望于那些遗世独立的“山中之民”的崛起，因此他的“尊隐”思想不仅异于那种传统的“志在林泉，胸怀廊庙”的隐逸意识，也使我们强烈感受到“任个人而排众数”这一扑面而来的新时代的气息。复“情本”思想之古，于存理灭欲而得解放综观龚自珍的整个思想,不难看出,其既强调不无和合的宗法组织,又强调极其特异的个体意识,那么，如何统一个体与群体、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就成为把握龚自珍思想的不容规避的要害问题。在这一点上，我们又一次看到了他重蹈古人的覆辙，向中国古老的“情本”思想的回归就成为其学说的必然选择。如果说西方传统思想是以理为本的话,那么中国传统思想则是以“情”为本。这种情本思想源远流长，可溯源于周易的“六交发挥，旁通情也”，“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可溯源于周礼的“礼乐之情同，故明王以相沿也”，“情深而文明”，可溯源于庄子的龚自珍：论私，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9 2 页。龚自珍：尊隐，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8 7 页。龚自珍：尊隐，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8 8 页。龚自珍：尊隐，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8 8 页。龚自珍：尊隐，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8 8 页。龚自珍：尊隐，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8 7 8 8 页。周易乾文言。周易咸象。礼记乐记。礼记乐记。210學海 2 0 2 4.1“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可溯源于孟子的“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即使到王阳明时代，古人依然坚持好恶之情优于是非之心。降至清代，虽然“理学”作为意识形态被奉为至尊，后儒的“以理杀人”愈演愈烈，但这与其说使中国古老的情本思想降至谷底，不如说又一次为这种情本思想提供了契机，使其触底反弹再度崛起。其中，戴震和焦循思想的出现正是其显例。与宋儒强调抽象化的、普遍化的形上之“理”不同，戴震是从具体化、个体化的形下之“身”出发，主张有身方有欲。一种“从人从二”的“仁”的原则决定了，唯有“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才是人欲实现的正道，而这种正道正是大学的“絮矩之道”，从而也即戴震所谓的“以情絮情”之道。故他以一种“既有欲矣，于是乎有情”的方式，使个我欲望最终通向人我相通的情感的需要。如果说在戴震那里，是通过“由词通道”的方式为“情”正名的话，那么，在焦循那里，则是通过“援易人孟，易孟相通”的方式使“情”的隐秘得以彻底揭明。也就是说，一方面，焦循从周易卦象的“旁通”出发，把阴、阳两交的相交视为符号的“互文”，凡可“互文”者为吉，否则为凶；另一方面，一种“近取诸身”原则决定了，“互文”所指实际上不过是身体欲望既遂己欲又遂人欲的“互欲”。于是，“情伪相感而利害生”，正如凡可“互文”者为吉，否则为凶那样，凡可“互欲”者体现为情，否则便体现为伪。用焦循的话表述，即“旁通而当，情也，不能旁通而位不当，伪也”，也即“以已之欲，通乎人之欲。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因已之好货，而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因已之好色，而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如是则情通”。进一步地，焦循还提出“夫妇者，一阴一阳之交孚也”，提出“情性之大，莫若男女”，把这种“互欲”最终还原为亦人亦天的男女互欲。让我们再回到龚自珍。一旦回到龚自珍，我们就会发现，他的思想和戴震、焦循的情本思想何其相似乃尔。一方面，和戴震的“既有欲矣，于是乎有情”这一“遂欲达情”思想一致，龚自珍的情本思想同样是一种从“欲”出发的思想。故他写道，“民欲食，则生其情矣”，在追溯这种饮食之欲来源时，他还写道，“使我有饮食者，父？母？父母非能生之也，殆其天歌？乃率其丑,取其,以报于天，盖仰而欲天之降之也”。他和主张必然与自然相统一的戴震一道，把这种饮食之欲同样归诸人的自然主义的天性。另一方面，龚自珍从焦循的既遂已欲、又遂人欲的“互欲”出发，又不仅仅局限于这种“互欲”，而是如同提出“夫妇者，一阴一阳之交孚也”的焦循那样，把“互欲”最终还原为更为深人的男女夫妇的“妃匹之际，惟房之故”。此外，他还在诗经和司马迁外戚世家序中发现了情的真正出处。进而正如诗经和司马迁将“情”归之于无可名状、莫之奈何的“命”那样，龚庄子天地。孟子告子上。焦循：易学三书易章句，九州出版社，2 0 0 4 年，第3 4 4 页。焦循：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 9 8 7 年，第7 5 6 页。焦循：易学三书易通释，九州出版社，2 0 0 4 年，第1 2 1 页。焦循：易学三书易图略，九州出版社,2 0 0 4 年，第9 5 页。龚自珍：五经大义终始论，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4 1 页。龚自珍：尊命二，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4 1 页。211“以复古为解放”自珍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故他写道，“或问之日：传日：发乎情，止乎礼义”。其言何若？应之日：“子庄言之，我姑诞言之；子质言之，我姑迁言之。夫我也，则发于情，止于命而已矣”。易言之，对于龚自珍来说，所谓“情”，恰恰就是那种我们根植于生命的阴阳生发处，无所逃乎天地之间的与生俱来和命中注定的“命”。人们看到，正是这种宿命般的“情”，才使龚自珍从“尊命”走向“尊情”。他写道：“情之为物也，亦尝有意乎锄之矣；锄之不能,而反有之；有之不已，而反尊之。龚子之为长短言何为者耶？其殆尊情者耶？情熟为尊？无住为尊，无寄为尊，无境而有境为尊,无指而有指为尊,无哀乐而有哀乐为尊。”而于情，“十五年锄之而卒不克”这一亲身经历使他认识到：“虽日无住，予之住也大矣；虽日无寄，予之寄也将不出矣。一反他所谓“一切境未起时，一切哀乐未中时，一切语言未造时”这一情的“无住”“无寄”,转而易帜为对无上至尊的情的死心塌地的彻底皈依。同时，也正是这种如宿命般的“情”，才使龚自珍以其不世之奇情而成为一代“情圣”。之所以称其为“情圣”，不仅在于他正如那些“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魏晋名士那样，他不忌时讳地乘兴而作、率性而为，尽管较之魏晋时代，他所处的社会是一个“文字狱”臻至极致的社会，而且还在于他的情已不限于“爱吾”之情，而是由已推人、触类旁通为夫妇之情、父子之情、朋友之情乃至家国之情。“惜乎不能已，氮盒化作诗”。走笔至此，我们就不难明白为什么龚自珍既是“情圣”又是“诗圣”，他的“一往而深”的“情”与他的“不可一世之概”的诗始终有着不解之缘。究其缘由，就在于按孔子“不学诗，无以言”这一“诗化语言”的观点，正如情是“难以自已”的情的抒发，诗也是“随感而发”的言的表达。对此，龚自珍体会尤深。他写道，“言也者，不得已而有者也。如其胸臆本无所欲言，其才武又未能达于言，疆之使言，茫茫然不知将为何等言；不得已，则又使之姑效他人之言,效他人之种种言,实不知其所以言。于是剽掠脱误,拟颠倒,如醉如寐以言，言毕矣，不知我为何等言”。他写道，“海秋心迹尽在是，所欲言者在是，所不欲言而卒不能不言在是，所不欲言而竟不言，于所不言求其言亦在是。要不肯持搭他人之言以为已言”。一言以蔽之，对于龚自珍来说，所谓诗，即那种“言为心声”之言，也即那种“诚于中,形于外”之言，那种从我们生命深处如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般自然流出之言。在这里，他的诗说早已超越诸如所谓“文以载道”的诗学观，并就其与海德格尔“语言本身就是根本意义上的诗”这一观点不谋而合而言，代表了中国诗学理论业已一跃为我们时代的真正前沿。作者简介：张再林，西北工业大学特聘教授，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西安,7 1 0 1 2 9【责任编辑：毕素华】龚自珍：尊命二，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8 5 页。龚自珍：长短言自序，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2 3 2 页。龚自珍：长短言自序，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2 3 2 页。龚自珍：有情，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9 0 页。龚自珍：述思古之议，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1 2 3 页。龚自珍：书汤海秋诗集后，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 9 7 5 年，第2 4 1 页。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