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自由了”_《麦克白》的时间、时区与不列颠想象_徐嘉.pdf

“时间自由了”：麦克白 的时间、时区与不列颠想象徐 嘉 内容提要 本文从 麦克白 中谋杀邓肯的准确时间、麦克白与马尔康的不同时间观念以及“时间自由了”宣言三处时间细节入手，讨论 麦 对时间的不同度量和理解及其背后的社会历史因素。时间的精确和失序不仅呈现出社会转型期的焦虑感，也强化了麦克白的盖尔勇士形象；马尔康与麦克白的不同时间观实际上将苏格兰切割为“受英格兰影响的苏格兰”和“盖尔化的苏格兰”两个阵营；“时间自由了”不仅宣告了剧中英格兰影响的胜利，也暗示着剧外不列颠共同体中英格兰的主导地位。麦 对詹姆斯一世的暗中恭维与对苏格兰性的隐秘贬抑并不矛盾，而是莎士比亚对 年后民族身份重塑的题解。关键词麦克白 时间 时区 不列颠 麦克白（下称 麦）是一部关于时间的戏剧。一开场，女巫的四行台词就出现了三个“”引导的时间状语从句，而班柯念念不忘的“时间的种子”（）、麦克白不断重复的“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都是 麦 的研究焦点。不同角色、文化乃至人类世界和超自然力量对时间的不同诠释，在剧中并置、冲突、交叉、融合，并与森林、海洋、国别、宗教所划分的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交织互动，形成了 麦 的多元时间体系；而社会转型期的激烈变化也让 麦 充满变数，体现在对时间的不同度量和理解方式上。对于一段过去的历史，莎士比亚如何让观众惊奇，又如何让观众身临其境、心有所感？本文从 麦 的时间和时区入手，探索詹姆斯一世时期的时代焦虑和民族身份问题。一 麦 涉及邓肯被杀的时间，主要有两处：一是在麦克白夫妇谋杀邓肯时，列诺克斯和麦克德夫刚好来殷佛纳斯城堡迎接邓肯，两人的敲门声不仅唤醒了宿醉的门房，而且被正在行凶的麦克白夫妇听到。门房提及，“我们昨天晚上喝酒，一直闹到第二遍鸡啼哩”（.），显示谋杀应在第二遍鸡叫以后，即“凌晨 点左右”。二是列诺克斯、麦克德夫和门房交谈后，麦克白上场，双方互道“早安”（，.），而麦克德夫说邓肯让他俩“一早就来叫他”（，.），表明此时可能天刚破晓。由此推测，邓肯遇害的时间应在“第二遍鸡啼”到“一早”之间。DOI:10.16345/11-1562/i.2023.02.015将 麦 与其主要素材来源 霍林斯赫德 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编年史（，下称 编年史）记载的达夫国王生平相比，可以发现莎士比亚将邓肯被杀的时间从“鸡鸣之前”改成了“第二遍鸡啼”之后。这可能是出于剧情衔接的考虑：麦克白在动手前，曾与班柯和弗里恩斯父子简短交谈，弗里恩斯依据月亮在 点落下的常识，判断彼时已过午夜 点（.），即接近第一遍鸡叫的时间（点左右）。莎士比亚保留了原始素材中的“鸡叫”，但将其精确到“第二遍鸡叫”。用“鸡叫”（声音）来提示“清晨”（时间），并不令莎士比亚时期的观众陌生。在哈姆雷特 中，老哈姆雷特的鬼魂就是“在鸡鸣的时候隐去的”（.）。如霍拉旭所说：“报晓的雄鸡用它高锐的啼声，唤醒了白昼之神，一听到它的警告，那些在海里、火里、地下、空中到处浪游的有罪的灵魂，就一个个钻回自己的巢穴里去”（.）。鸡叫预示着白昼来临，鬼魂出行和谋杀必须在夜晚完成，这不仅是时间问题，更是秩序问题。“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时间概念与恒星及其轨道（根据托勒密的宇宙学）联系密切，尤其是太阳恒定不变的运动带来昼夜冬夏之分。月亮及其之下的万物都被认为是可变的，但在它之上是秩序、理性与和谐之域。”麦克白夫人呼唤黑夜来临，麦克白夫妇选择在黑夜犯罪，乃至月亮女神赫卡忒的出现，都暗示着秩序的变化乃至崩溃。但是，从“鸡鸣之前”到“第二遍鸡啼”的变化显示，昼夜不再分明，而是有了渐进；秩序不再非黑即白，而是有了程度之分。与“鸡鸣前”和“鸡鸣后”的简单区分相比，“第二遍鸡啼”看似更加精确，却将时间拖入了一个“分别不出是昼是夜”（.）的时刻，一个夜与昼、疯狂与理性、迷乱与秩序相互交织的时刻。有学者指出，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真理（）一词非指“真实”，而是强调“忠诚”，并指出了忠诚与天体运行的关联：尽管伊丽莎白时期的人逐渐意识到，在中世纪社会结构解体的过程中，他们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稳定性，但莎士比亚的时代仍然看重稳定，而非动态变化。在中世纪，时间是稳定的象征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生活在时间之外，等于生活在人类社会和上帝的恩典之外。那些躲避“天眼”太阳 的人，是“在黑暗中到处横行，干他们杀人流血的恶事”的“盗贼”（理查二世.）；福斯塔夫作为其中一员，反讽说“我们这种靠着偷盗过日子的人，总是在月亮和七星之下出现”，而太阳则被揶揄为“福玻斯那漂亮的游行骑士”（亨利四世上部.，.）。由于视觉环境等条件所限，人们可能一时分辨不出具体时间，但天体运行、生物活动和人类自身的成长与衰老，都指向一个稳定运行的时序时间。班柯和弗里恩斯“没有听见打钟（）”，皆大欢喜 里奥兰多反问罗瑟琳“你应该问我现在是什么时辰；树林里哪来的钟？”（.），森林里没有钟，黑夜里看不见钟表，但所有人都默认着时间的规律流逝。德赖弗（）将 麦 的时间分为三类，一是以时钟、日历和天体运动为尺度的“时序时间”（），二是支配整部剧的时间顺序，即“天意时间”（），三是麦克白自己对时间的理解，即“麦克白时间”（），后两类时间的冲突构成了 麦 的戏剧焦点。但“第二遍鸡啼”的措辞，也让人对时序时间的权威性产生了怀疑 什么是白天？“时间自由了”：麦克白 的时间、时区与不列颠想象什么是黑夜？昼夜如何更替？时间的意义何在？进一步讲，“忠诚”和“稳定”的意义何在？邓肯之死的时间安排显然不仅是“麦克白时间”与“天意时间”交战的结果，还干扰了“时序时间”的稳定与普遍。细心的观众可能还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麦克白在杀死邓肯之后收手，他的结局能否改写？的确，如果麦克白篡位后再传位给班柯的儿子，那么三女巫对麦克白和班柯的预言都可以实现，麦克白也可以中止暴行，脱离他“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 么 回 头 的 路 也 是 同 样 使 人 厌 倦”（.）的可怕境地。但是，在越来越精确的时间和越来越快速的剧情推动下，麦克白已无法思考，似乎通过暴力得来的王位只能通过机械地重复谋杀才能维护。邓肯之死成为 麦 时间体系的分水岭：在谋杀邓肯之时，麦克白夫妇经历的客观时间很短。在麦克白马不停蹄地抢在邓肯之前抵达城堡后，夫妇俩就一刻不停地商讨起谋杀邓肯的计划，在下午至第二天凌晨的短暂时间里完成了策划、宴会、灌酒、谋杀和嫁祸的全过程。这一夜的行动效率之高，过程之起伏跌宕，称得上一个“行动密集 激动人心的夜晚”（）。麦克白将杀人、陷害侍卫、回屋清洗血迹、出门迎接麦克德夫等行动一气呵成，却经历了漫长的心理时间。而在杀死邓肯后，麦克白夫妇的命运似乎急转直下，麦 的情节发展也不断加速，谋杀班柯似乎成了谋杀邓肯的翻版，密谋、宴会、杀人、嫁祸的全过程虽然衔接紧密，一步不差，却让谋杀目标弗里恩斯逃离。此后的血洗费辅城堡更像是谋杀的路径重复，却无意义 如果说杀死邓肯是为了篡位，杀死班柯父子是为了防止班柯的子孙当王，那么，杀死麦克德夫的妻儿不但没能提防住麦克德夫，反而激起了麦克德夫的愤怒和民众的怜悯，加速了麦克白的灭亡。不仅如此，祈使句的过度使用和对女巫话语模式的模仿呈现出麦克白内心的荒芜，麦克白越来越少的内心活动和越来越快的剧情发展显示，时间篡夺了王位，成为了麦克白的主人。到第 幕，几乎是每十几行到几十行台词就转场一次，而麦克白夫妇也在迅速的转场中完全丧失了对时间的控制，很快走到了灭亡。“第二遍鸡啼”看似显示了更加精确的时间，却并未带来更好的控制力与方向感。麦克白夫妇企图通过谋杀加速时间的“步法”，提示着时间被“重新发现”所引发的心态变化，即人们越来越希望通过控制时间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因为“时间就是权力谁控制了时间体系、时间的象征和对时间的解释，谁就控制了社会生活”。但是，麦克白夫妇对时间的操控只是令行为代替了思考，令时间成为了对过去的重复。在加速的时间里，这对夫妻不仅失去了对时间的控制，也迷失了自己。而当他们企图封闭时间，“拔去一桩根深蒂固的忧郁”（.），存在就变成了失忆（如麦克白夫人的梦游）和折磨（如麦克白的倦怠）。这对夫妇的悲惨结局显示出莎士比亚对时间“快步”的忧虑，即一种对稳定性和秩序的忧虑：时间的加速可能不会带来更好的控制力和更大的自由，反而会走向无聊、无序和无意义。麦 并非普通人的生活日常之事，但是麦克白所面临的却是人人都会面临的困境。当麦克白在舞台上感叹“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他道出了观众内心的疑问：宇宙为何起源？时间何以形成？人的苦难和遭遇究竟有何意义？在局势动荡的詹姆斯一世执政初期，尤其火药阴谋（）的恐慌犹在，对时间、秩序和意义的思考和质疑显然是非常危险的。“在 世纪所有的革命中，我们不能忽视和谐整体宇宙的解体和宇宙的无限化过程。整个世界从封闭开始走向无限，一个有限的、封闭的、秩序井然的整体解体了，而价值最终与事实世界完全分开。”?I1旧的模式已被粉碎，与此相应的安全感和方向感也被摧毁，麦国外文学 年第 期（总第 期）克白夫妇就像是离开了伊甸园的人类始祖，有了自由和选择权，却因此陷入危险境地，他们的结局显示着诗人的忧虑：自由选择可能带来启蒙和人文主义，也可能导致精神危机、个体毁灭和社会混乱。如果说 世纪末哈姆雷特感慨“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让在场观众心有所感，那么，在数年后的舞台上，麦克白得知妻子死讯后的发言则更让人绝望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而看似充满希望的明天却只是“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的音节重复，与昨天别无二致，“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二 时间的加速引发无序和失控，似乎这是人类共同的困境，令 麦 这个苏格兰故事引发了超越族群与时代的共鸣。但若只关注这一点，就会错过 麦 的复杂性。暂时搁置麦克白夫妇谋杀邓肯的情节，放眼全剧，不难发现自麦克德夫赴英格兰投奔马尔康起，麦就进入了另一个“时区”被麦克白不断催促着前进的时间，慢了下来。与麦克白不同，马尔康不急于行动，而是小心试探、等待时机、稳步推进。第 幕第 场，当麦克白逐渐沦为寡言的行动派时，马尔康却耐心十足地与麦克德夫进行了长达 行的繁冗对话。在试探出麦克德夫的真心实意后，马尔康才不紧不慢地告诉麦克德夫，他此前已获得英格兰的支持，“在你还没有到这儿来以前，年老的西华德已经带领了一万个战士，装备齐全，向苏格兰出发了”（.）。苏格兰内部反对麦克白的力量也整合起来，“现在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的力量合并在一起”（），“我们堂堂正正的义师，一定可以得胜”（）。进入第 幕，马尔康的指顾从容与麦克白的时间困境构成了更加鲜明的对比：麦克白夫妇企图欺骗和控制时间（，.；，.）的把戏被揭穿，麦克白也被他无法控制的时间从实质上和象征意义上杀死了 斩杀麦克白的正是“没 有 足 月”出 生 的（，.）麦克德夫。马尔康则自始至终保持了对时间客观性的尊重，即便在登基后也没有急于肃清麦克白的党羽，而是谨慎地表示要“分别先后，逐步处理”（，.），这种与麦克白截然不同的时间观也为苏格兰的未来留下了光明的希望。再将视线从时间观念转向空间布景，可以发现 麦 着力凸显英格兰与苏格兰的种种“不同”，而非“相同”。戏剧开场、麦克白和班柯的首次登场以及剧中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荒野，麦克唐华德征调的士兵来自更偏僻的“西方各岛”（，.），?I2而英格兰场景的首秀（.）则是在宫廷不远处的街道。一方面，场景之分是真实地貌的反映。由于圈地运动的影响，莎士比亚时期英格兰敞开的地块非常稀少：“世纪初，最引人注目的英格兰景观就是，羊与人的数量是三比一。”?I3在英格兰人眼中，荒野就代表异域，彰显着“我们”与“他者”的区别。另一方面，麦 对苏格兰荒野的厚描绝不仅仅是审美趣味问题：“荒野之地就是荒野之地，当时的人并没有将林地、荒野和高原描述成风景。人们对 风景 的趣味尚待萌发，少数旅行者偶尔提及荒野时也是满口厌恶，因为这种地方往往产不出什么有用之物，对外乡客来讲还非常危险。”?I4换言之，荒野地貌也是价值判断，意味着排斥和限定。苏格兰的荒野与英格兰的宫殿和市集构成了一幅对比鲜明的图画，显示出危险与安全、原始粗粝与文明优越的区别。苏格兰的荒野是标记英格兰民族身份的一块界碑。“时间自由了”：麦克白 的时间、时区与不列颠想象英格兰与苏格兰之别还体现在两国国王的医治水平上。马尔康提起“自从我来到英国以后，我常常看见这位善良的国王显示他的奇妙无比的本领”（.），并以惊奇的口吻向麦克德夫宣讲爱德华施行的神迹，“害着怪病的人，浑身肿烂，惨不忍睹，一切外科手术无法医治”（），但国王“只要嘴里念着祈祷，用一枚金章亲手挂在他们的颈上，他们便会霍然痊愈”（）。此情此景无不令剧场中的英格兰观众骄傲地想起伊丽莎白女王及其祖先实施过的神奇治疗。?I5相比之下，女巫杀猪归来的血手、麦克白杀害邓肯后的血手、麦克白夫人梦游中无法洗净的血手，都让人联想到备受嫌弃的詹姆斯一世：“他会自己宰杀猎物，毫不在意手上沾满雄鹿的血，他会自己掏出内脏然后，他会相当敷衍地用餐巾擦一下手。”?I6詹姆斯一世虽然信奉“君 权 神 授”，但 他 本 人 却 对“御 触”（）非常抵触，这也与他的苏格兰背景不无关系：“詹姆斯是在苏格兰严格的加尔文主义环境中长大的他不愿施展所谓的奇迹以往的训导使他认为奇迹治疗不过是迷信或欺骗。他最初公开要求免除这种仪式。后来，在英国幕僚规劝之下，他接受了这个仪式，但内心仍不无厌恶。”?I7从这个角度讲，麦 里马尔康对爱德华“祖传”医治能力的颂扬 “据说他这种治病的天能，是世世相传永袭罔替的”（.）实则是一次来自民间的劝诫：“该国百姓目前还无法接受一个没有 医治天能 恩典的国王。”?I8鉴于 麦 讲述的是詹姆斯祖先的故事，这种对“摸治”的规劝也就不乏回溯国王根脉、为国王“发明传统”的意味：随着英格兰性和苏格兰性的差异被置换为文明和非文明的高下之别，国王也被规劝着剥离非文明的“苏格兰性”。不仅如此，按历史年代推算，麦克白时期的苏格兰人应该都说盖尔语。但对比 麦和 编年史，可以发现莎士比亚对麦克白和马尔康两个重要角色作了对照式改编：一方面，莎士比亚强调马尔康与英格兰的密切关系。据 编年史 记载，诺森伯兰伯爵西华德的女儿嫁予邓肯为妻，因此马尔科姆三世（马尔康的原型）有一半英格兰血统。当马尔康解释说他“还没有近过女色”（.）时，观众大都会联想起马尔康未来的妻子 著名的玛格丽特王后，而马尔科姆所受到的英格兰“文明”的影响，大多是通过这位撒克逊王后。?I9麦 不断重复马尔康与西华德的血缘关系（.，.），以及马尔康受到的英格兰影响（体现为对忏悔者爱德华的不吝赞美）和军事援助（被西华德儿子的战死所强化），同样强化了马尔康“作为半个英格兰人的民族身份”。?20与此相应的是，麦 将马尔康“去盖尔化”了。编年史曾反复称呼马尔科姆三世的盖尔语全名“”（一作“”，直译为“大头”，意译为“大领袖”），但在 麦中，马尔康被直呼为马尔康，盖尔语绰号“大领袖”却只字未提。另一方面，在全剧基础语言为英语的情况下，莎士比亚让麦克白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盖尔语脏话“”（.），将他与其余角色区别开来。而麦克白一出场就毫无惧色地杀出一条血路，直至斩下敌军首领的头颅，麦克白的城堡位于苏格兰北部的殷佛纳斯，以及麦克白的急躁和控制欲，都很容易唤起英格兰观众对“野蛮的、残忍的高地佬”（）的联想。?21如果说麦克白杀死邓肯后的内心煎熬隐藏着“前基督教时期的武士道德”，?22那么围绕着麦克白的时间精确化、快速化和失序不仅在广义上呈现出了社会转型期的焦虑感，也突出了麦克白的盖尔勇士特征。这样的改编显然更符合莎士比亚时期英格兰观众对苏格兰的想象。当时英格兰人普遍认为，说盖尔语的高地区域与说英语的低地区域国外文学 年第 期（总第 期）文化差异明显，高地人粗鲁尚武，低地人则与英格兰人在语言、风俗和宗教信仰上更为接近。福尔敦（）的 苏格兰编年史（，）将南部低地地区的苏格兰人形容为“有教化和文明的习惯，可靠、耐心、彬彬有礼”，而高地人和西部诸岛的居民则被指为“一个野性、蛮荒的民族，粗鄙无礼，互不相干贪图安逸”。?23换言之，莎士比亚将 编年史 中两个说盖尔语的苏格兰人的区别，改写为一个是深受盖尔文化影响的苏格兰人，另一个则是深受英格兰文化影响的苏格兰人。从这个角度审视麦克白对时间的痴迷与焦虑、马尔康的忍耐和冷静以及两人所处的不同“时区”，麦 就呈现出了更富时代性的意义：莎士比亚将英格兰人喜闻乐见但恐怕令国王不悦的“英格兰战胜苏格兰”主题，置换为“一位深受英格兰影响的苏格兰王子打败了另一位盖尔化的苏格兰国王”的故事；又通过对时间和野心等人类共同问题以及焦虑、忠诚、怜悯等人类共通情感的侧写，将马尔康对麦克白的胜利上升为一场文明战胜野蛮、清白战胜罪恶、自然战胜非自然、人性战胜非人性的“共识”。从这个角度上讲，麦 并非一个比较英格兰与苏格兰国王医术高低的故事，也不是一个英格兰人眼中的苏格兰古代犯罪故事，它是莎士比亚对詹姆斯一世时期英苏关系和英格兰民族身份的题解 在这部所谓的“苏格兰剧”（）里，虽然苏格兰占据了舞台中央，但它只提供了故事情节、角色和一道辟邪的符咒，?24英格兰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是 麦 的中心和基调。三 阿登第三版 麦 指出：“与其他涉及苏格兰的莎剧不同，很明显莎士比亚在 麦中尽力避免了典型的反苏格兰情绪。”?25的确，詹姆斯一世继位打破了英格兰民族国家身份的封闭性，给予英格兰民族身份一个新的视角。麦 一改 年以前戏剧中经常出现的对苏格兰人形象的丑化和矮化，对这位新王的苏格兰血统和祖先表示了足够的尊重。包括莎士比亚在内的英格兰民众普遍意识到，英格兰民族只有兼顾不列颠岛上其他民族的利益，才有可能继续留存。事实上，以“不列颠”之名解决“苏格兰问题”，不失为一项好提议 同为不列颠人，就避免了与苏格兰的战争，苏格兰也就不再是“法国军队入侵的中转站”了。?26不止英格兰民间意识到了拓展身份认同的必要性，詹姆斯一世也大力推动神话创造和传奇复兴，尤其是继续开发和利用亚瑟王传奇，博取民众爱戴。“詹姆斯四世和詹姆斯五世都曾使用亚瑟王策略来强调斯图尔特王朝对英格兰王位继承权的主张，而自 年亨利七世的长子亚瑟去世后，英格兰的王位继承权却不断弱化。这两位斯图尔特王朝的国王也都为次子取名亚瑟（两个孩子都夭折了）。在詹姆斯四世统治时期，亚瑟王的圆桌也经常出现在正式的宫廷宴会上，令英格兰的外交官难堪。”相传詹姆斯六世受洗时，玛丽一世也曾以圆桌为中心预备庆典，以此召唤英格兰人对亚瑟王的记忆：“为纪念这一时刻而精心打造的拉丁文颂词，称赞斯图尔特血脉的新生儿是梅林预言的实现者和即将到来的 黄金时代的保证；他被赞为新 亚瑟，不列颠人的国王，将继承英格兰王位。”?27詹姆斯一世彻底反转了他表面延续着的“都铎神话”：数百年来，英格兰的君主们试图利用亚瑟王将再次降临并统一整个不列颠的预言，来证明英格兰国王有权统治苏格兰人，而结果却是由一位来自苏格兰的“亚瑟”承袭了英格兰王位，实现了亚瑟再临的预言，“完成”了都铎王朝统一不列颠岛的夙愿。从创作时间来讲，麦 本身就是对英苏合并计划的直接回应。年 月，在国王“时间自由了”：麦克白 的时间、时区与不列颠想象的授意下，“一个由英格兰和苏格兰代表组成的议会委员会向詹姆斯提交了一份建议清单提出了三种合并模式”：第一种是英格兰议员提出的，如果英苏必须合并，那么，“苏格兰的社会政治机构和教区须与英格兰联合英格兰的制度和机构应在整个不列颠占主导”；第二种是苏格兰人提倡的平等结合，“一些机构（特别是法律和宗教）各自为政，另一些机构即使合并也要体现不列颠的南北差异”；第三种是由詹姆斯六世 一世的支持者发起的“神话和神圣起源”的联合，即“两个民族的心灵和思想需要统一”，该方案“计划于 年初在议会讨论，但最终推迟至 年 月”。?28换言之，麦 大致创作于英苏合并方案酝酿之时，又在合并方案在议会讨论的关键时刻上演，不免涉及英苏合并计划及其所引发的种种对身份问题的重新审视。在麦 中，邓肯被杀之后，马尔康和道纳本的第一反应就是逃往英格兰和爱尔兰，这不仅显示出苏格兰的“荒野而危险”，?29也为英格兰观众建构了英、苏、爱三足鼎立的过去。麦克白重复道“我那两个凶恶的王侄已经分别到了英格兰和爱尔兰”（.），继续强化着不 列 颠 岛 上 几 个 王 国 并 存 的“集 体 记忆”三个王国有着同样悠久的遥远过去。既然 年英格兰和爱尔兰成为共主邦国，那么，年英格兰和苏格兰成为共主邦国也是注定的安排。不宁惟是，英苏联合还得到了视觉上的强化 第 幕第、场连续出现的舞台说明“旗鼓前导”（）显示，此刻飘扬在环球剧场舞台上的旗帜里就有英格兰王旗，因为“友好的英格兰已经借给我们西华德将军和一万兵士”（.）。英苏旗帜同场飘扬，不仅“彰显了詹姆斯六世 一世治下英格兰和苏格兰的联合”?30这一重大政治事件，也是对詹姆斯一世试图建构不列颠共同体这一进程的实录 年 月，詹姆斯一世即位不久，就曾尝试“将苏格兰的圣安德鲁十字图案与英格兰的圣乔治十字图案合并起来”，?31设计出了“米”字旗的雏形。阿登版 麦 编者注意到：“英格兰和苏格兰两个民族的不同特征被强化，很难不让人感觉这出剧既在强调差异，也在尽力作出一个可以掩盖差异的结论。”?32这种别扭的观感不仅源于英格兰人身处社会转型期的时代焦虑，也是因为宗教、制度、语言、文化、习俗等诸多不同，以及中世纪以来的漫长战争所造成的敌意难以弥合。从表面看，麦 强调英格兰与苏格兰的种种区别而非联系，似乎与詹姆斯一世想要推动英苏联合王国的计划背道而驰。年，这位号称“第一位不列颠国王”的君主在议会演讲中强调了英国和苏格兰的一致性：“上帝不是首先在语言、宗教和风尚的一致性上（，）将这两个王国联合起来了吗？难道上帝不是把我们所有人都集中在同一个岛屿上，被同一片海洋围绕，让它天然不可分割吗？”?33但是，正如莎士比亚割裂了麦克白所代表的苏格兰与马尔康所代表的苏格兰之间的联系，从而将马尔康与英格兰更紧密地绑定起来，国王所指的“语言、宗教和风尚的一致性”似乎也只存在于英格兰与说英语、信仰新教（长老会）、举止文雅、更靠近英格兰的苏格兰南部低地区域之间，而非说盖尔语、信奉天主教、更尚武、由麦克白所唤起想象的那部分苏格兰。相对亚瑟王传奇的讨论热度，少有评论注意到 麦 的最后一个单词留给了“斯贡”（）詹姆斯一世时期的另一个重要的神话符号。年，英格兰王爱德华一世将斯贡石作为战利品，从苏格兰的斯贡宫搬到英格兰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从此将这块苏格兰国王的谱系象征留在了英格兰。年 月 日，苏格兰王詹姆斯六世加冕成为英格兰王詹姆斯一世，成为时隔三百余年后首位在斯国外文学 年第 期（总第 期）贡石上宣誓继位的苏格兰国王，接续了斯贡石的传奇。如果说通过亚瑟王传奇的加持，詹姆斯国王从都铎君主们手中置换了合法性，那么被偷走的斯贡石以另一种方式回归苏格兰国王的加冕礼，也从苏格兰的视角完成了统一不列颠的预言。莎士比亚以这样的方式，迎合了国王对自己丰功伟绩的炫耀。但这绝非故事的全部。麦 剧末，麦克德夫慷慨陈词：“时间自由了”（，.），?34时间不再被暴君操控，秩序得以恢复，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相比麦克白万众瞩目的“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这句台词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马尔康首次以英格兰头衔“”而非苏格兰头衔“”?35封赏臣子，而历史上的马尔康，即马尔科姆三世，作为一个受到英格兰影响的苏格兰国王，确实开启了苏格兰的新时代。考虑到马尔科姆三世与忏悔者爱德华时期的苏英实力对比，这一改编显然有了“戏说”的意味 莎士比亚抬高了忏悔者爱德华的重要性及其对马尔科姆三世的影响。最终，作为大众娱乐形式的麦 诡异地呈现出了对詹姆斯一世既奉承又贬低的“模棱两可”态度：国王的合法性得到承认，国王的苏格兰祖先被歌颂，但在这出“苏格兰剧”里只偶尔客串的英格兰元素却主导着苏格兰战争双方的胜负，决定着苏格兰的历史进程，代表着文明之光和未来的方向。事实上，这并非莎士比亚的独创，类似 麦这种虚构的“以苏格兰国王致敬英格兰国王为中心的历史剧”?36创作模式的流行，不仅源于诗人对英格兰民族身份的自豪感，也是对詹姆斯一世治下英格兰民族身份的题解：正如麦克白所代表的苏格兰人的野蛮、暴力和野心必须受到英格兰文明的教化和遏制，又如李尔三分国土、将最富裕的一份留给考迪利亚，莎士比亚也将英格兰隐秘地置于国王设想中的“不列颠王国”的中心，而将苏格兰放逐至边缘的荒野，作为英格兰的对应物和一种必须受到约束和改造的力量而存在。四 安德森（）指出，时钟作为时间测量工具所带来的“时间的一致”（）?37提供了某种“被想象出来的关联”，钟表盘和日期标记着“同质的、空洞的时间”。?38它既是怀旧的，也是当下的；它既将麦克白夫妇的内心世界与客观世界联系起来，也将虚构的故事与现实联系起来；它不仅是 麦 剧情发展的标度，也是 麦的组织者、维持者和实际控制者。它形成平行叙事，不断提醒观众这是一个同时发生、多重阐释、具有开放性的故事。莎士比亚对时间、时区和时代的解读顺应了国王的意图，又指向一个当时剧作家所希望英格兰同胞和后代们“想象”的苏格兰。哈罗德布鲁姆（）感叹道：“麦克白 太有人性了。尽管麦克白很暴力，但他比哈姆雷特和李尔王更接近我们”，“我们越深入其中，就会越生动地发现我们内心的麦克白。”?39我们不应忽视，麦 不只属于所有的世纪，也属于莎士比亚的时代。它是诗人对詹姆斯一世时期英格兰民族身份的思考，甚至是一场来自民间的“裹挟”和规劝 莎士比亚以精妙的时间细节设计引导观众视角，令观众从远古的苏格兰“发现”了当下的英格兰。作为四大悲剧中最短的一篇，麦 将编年史 里 年的故事压缩到数月内，?40并通常在一个半小时之内演完。这种时间的“快步”也显示，年以后莎士比亚似乎和后期的麦克白一样，放弃了哈姆雷特式的延宕，不再抱怨“都是些空话，空话，空话”（.），选择了“残忍、勇敢、坚决”（.）。霍林斯赫德 编年史 中的邓肯之死被驯化为一个符合詹姆斯一世口味的故事（至少表面如此），麦克白的“时间自由了”：麦克白 的时间、时区与不列颠想象历史被转述成“空话”和“谣言”，莎士比亚和他笔下的麦克白一样，发现戏剧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用断断续续的“音节”（.）拼凑成的“愚人所讲的故事”（），“找不到一点意义”（）。从这个角度讲，“时间自由了”宣告了诗人的某种决心 他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他的四大悲剧中的最后一部，摆脱了伊丽莎白后期的怀旧，转身走进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这种绝望与希望的并置、拒绝分裂与拒绝同化的平衡，时常被误读为诗人的“模棱两可”（，.），实际上是诗人对自己和那个时代的隐喻。注释：本文引用的莎士比亚戏剧均取自朱生豪译本：莎士比亚全集（纪念版，全 册），朱生豪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年版。行数标记则以阿登第三版 莎士比亚全集 为准，见 ，（：，）。以后引用，在正文中随文标注行数。，（：，），页，注。认为此时已经是“清晨”（），见 ，（：，），页，注。按照霍林斯赫德的的记载，四个侍卫“在鸡鸣之前进入了房间（国王躺在里面），在他睡觉时悄无声息地割断了他的喉咙”。见 ，（：，），页。，“，”，（），.，“，”，.参见 ，“：”，（：，），页。在黑泽明改编的电影 蜘蛛巢城（）里，鹫津（麦克白）本来准备过继三木（班柯）之子为继承人，但浅茅（麦克白夫人）有孕的消息最终让鹫津对班柯起了杀心。，.语，出自书名 （：，）。时间的精确化也呼应了麦克卢汉所说的“对精确测量的热情开始主导文艺复兴时期”，见 ，：（，：，），页。吴国盛：时间的观念，商务印书馆 年版，页。?I1 亚历山大柯瓦雷：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张卜天译，商务印书馆 年版，页。?I2 西方诸岛指赫布里底群岛（）。年，塞缪尔约翰逊发表苏格兰西部各岛游记（），用的正是“”。年，鲍斯维尔也出版了 与塞缪尔约翰逊同游赫布里底群岛记（）。?I3 ，（：，），.?I4 ，.?I5 参见 ，：，（：，），页。?I6 克拉丽莎迪克森赖特：英国食物史，曾早垒译，重庆大学出版社 年版，页。?I7 ，：，.?I8 ，：，.?I9 参见 ，页，注；又见 ，“”，（），页。?20 ，页。和 称马尔康为“”，参见 ，“，”，（），页。?21 ，：（：，），.国外文学 年第 期（总第 期）?22 ，.?23 转引自 ，“，：”，（，），页。?24麦被认为是一出不祥的戏剧。为了避免“麦克白的诅咒”（），剧场中通常不会提及剧名和主角的名字，而是代之以“苏格兰剧”（）和“苏格兰王”（）。?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这句话朱译本并未翻译，而是直接忽略了。?35 关于“”和 的使用差异及原因，参见 ，“：”，（），页。?36 转引自 ，“，”，页。?37 ，：（）（：，），.?38 ，：，.?39 ，“”，（：，），.，.?40 参见 ，页。“”：，：，“”，“”，：，（作者单位：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责任编辑：段映虹“时间自由了”：麦克白 的时间、时区与不列颠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