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批评视域下的赛博空间书写与批判.pdf

文章编号：1 6 7 3-1 6 4 6（2 0 2 3)0 5-0 0 3 4-0 7JOURNALOF NORTHUNIVERSITYOFCHIINA(SOCIAL SCIENCEEDITION)(Sum.191)（总第1 9 1 期）2023No.5Vol.39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 9 卷第5 期后殖民批评视域下的赛博空间书写与批判何榴（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 0 0 7 1 5）摘要：西方科幻文学中的赛博空间书写揭示出后人类语境中东方文化的突围路径。在后殖民批评视域下，赛博空间的信息赋权功能使东方得以自由发声，挤压了西方话语霸权；赛博空间的虚拟性改变了传统将东方视为文化“他者”的形象书写，一定程度上解构了西方文化霸权；赛博空间中的技术想象凸显了东方的高科技优势，从而瓦解了西方科技霸权。赛博空间书写的诗学张力构成了对“西方中心”叙事策略的多维拆解，具有强烈的后殖民批判意味，为中国科幻创作突破西方中心话语体系提供了有益借鉴。关键词：赛博空间；信息赋权；文化认同；技术叙事；后殖民中图分类号：1106文献标识码：Adoi:10.3969/j.issn.1673-1646.2023.05.006Writing and Critique in Cyberspa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stcolonial CriticismHE Liu(College of Liberal Arts,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Abstract:Cyberspace writing in western science fiction literature reveals the breakthrough path ofeastern culture in the Post-Human Contex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stcolonial criticism,theinformation empowerment function of cyberspace enables the East to speak freely and squeeze the discoursehegemony of the West.The virtuality of cyberspace has changed the traditional image writing of the Eastas the cultural“other,and deconstructed the western cultural hegemony to a certain extent.Thetechnological imagination in cyberspace highlights the high-tech superiority of the East,therebydisintegrates the hegemony of western technology.The poetic tension of cyberspace writing constitutes amultidimensional deconstruction of the“west-centric narrative strategy,with a strong sense of post-colonial criticism.It provides a useful reference for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creation to break through thewest-centric discourse system.Key words:cyberspace;information empowerment;cultural recognition;technical narrative;postcolonial在当代科幻小说、科幻电影所建构的故事世界中，有关虚拟现实技术的赛博空间书写已经相当普遍。以“赛博朋克”（Cyberpunk）为代表的科幻文本便集中讲述了赛博空间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技术之间联结关系的故事。赛博空间（Cyberspace）是控制论（Cybernetics）和空间（Space）两个单词的结合，指随着计算机网络技术的发展在互联网中形成的虚拟生活与交往空间。赛博空间最早可追溯至威廉吉布森于1 9 8 4 年创作的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赛博空间每天都在共同感受这个幻觉空间的合法操作者遍及全球，包括正在学习数学概念的儿童它是人类系统全部电脑数据抽象集合之后产生的图形表现。有着人类无法想象的复杂度。它是排列在无限思维空间中的光线，是密集丛生的数据。如万家灯火，正在退却162。加拿大学者文森特莫斯可认为，神经漫游者所描绘的赛博收稿日期：2 0 2 3-0 4-0 6基金项目：重庆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保罗维利里奥速度美学思想研究（CYB22102）作者简介：何榴（1 9 9 3 一），女，博士生，从事专业：文艺学。35榴）后殖民批评视域下的赛博空间书写与批判（何（总第1 9 1 期）空间的吸引人之处在于“它既与一个潜藏在代码中的迷思性世界相关，同时又与一个根植于并日益依赖于大型复杂理性系统的世界相关”2 1 0。莫斯可的观点充分概括了赛博空间将虚拟与真实连接起来的复杂特性。荷兰学者约斯德穆尔也认为，2 0 世纪空间探索的重点转向了对第三种世界的虚拟空间的探索，赛博朋克文学可视为这种穿越赛博空间的奥德赛的文学表现，最好将赛博空间看作一种“创制可能的世界的本体论机器”来理解，而不仅仅是作为一种现实世界补充的工具系统。他将神经漫游者视为赛博空间的第一部教育小说，认为这种空间比过去具有更大的“自主性 3 5-5 7。这种“自主性”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流动和互动得到显著增强。事实上，西方科幻文学中的赛博空间书写正在印证或预判当下及近未来人类社会的某些生存现状，二者彼此映射。移动互联网、多媒体技术、数字虚拟技术的深人发展使人类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网络社会，深处网络社会的人们可以借助移动手机、社交媒体平台、智能穿戴设备在赛博空间（“线上”)和现实空间“线下”)进行身份切换。此外，电子游戏中生成的赛博空间也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们与现实物理空间相互交织渗透，不断建构并重塑着现实空间。简言之，赛博空间并非遥远的技术构想，而是愈益迫近的人类生存现实。在此语境下，科幻文学中的赛博空间书写恰恰回应了晚近以来日益升温的“后人类”、赛博空间议题。正如达科苏恩文所言，科幻作为“认知疏离”的文类交织了有关人性、现实和未来的探讨，他主张以科学的态度来审视科幻文学。据此，我们将科幻文学中的赛博空间书写置于后殖民视域下东西方文化交融这一现实语境中进行阐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以往的赛博空间研究多集中于赛博空间的“权力景观”或“技术美学”问题，对其后殖民主义文化表征多有忽视。如果说在萨义德那里，小说对于形成“帝国主义态度、参照系和生活经验”极为重要，那么，科幻文学中的赛博空间书写则以另类的方式瓦解了这一帝国世界建构。正如法国哲学家保罗维利里奥所言，过去的地缘政治只是空间的征服与领土规划，随着人类开始控制绝对光速度之后，所征服的便是速度层和资讯层，殖民主义也由此达到一个临界点，转向“时间规划的向内殖民”，时间的殖民即是物理空间的“去殖民”，在这个意义上，加速导致的时间殖民已经将虚拟的赛博空间引人后殖民的批评视域之中。5 J34那么，当赛博空间出现在科幻电影或小说中时，它如何揭示出东方文化的突围路径？赛博空间中东西方文化及权力关系再配置背后又具有怎样的后殖民批评视野？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不仅有助于挖掘西方科幻文学中强烈的后殖民批判意味，也为中国科幻创作突破西方中心话语体系提供了有益借鉴。1信息赋权：赛博空间话语权的转移长期以来，西方凭借在经济、政治、文化、军事等方面的优势地位，占据绝对的中心话语权，东方作为沉默的大多数是不能与之平等交流的“他者”，处于被言说甚至被忽略的边缘地带，只能向心地望向西方，这使东西方之间构成了某种看与被看的固有秩序。然而，赛博空间的信息赋权打破了这一秩序。在福柯的视域中，“身体”成为规训权力所关注的重点，依靠的是视觉的凝视，但这种生物权力概念在赛博空间中开始不合时宜。换言之，福柯的权力规训机制施加于身体之上，是以“肉身”为中心而形成的，强调肉身的临场性，但在赛博空间中，肉身虚拟化，转变为抽象的数据信息，话语权的获得与彰显不再以身体“在场”的方式进行，而是变成了更加自由流动的信息模式。首先，科幻文学叙事充分利用赛博空间的信息化特点，表现东方国家以信息为武器，实现信息赋权，获得话语权以反对西方的控制。神经漫游者中，权力已经从政府部门转移到掌控信息量较多的私人部门如跨国公司，日本作为东方崛起的代表，其跨国公司已经具有庞大且专业的组织系统，在信息生产和传播方面拥有较多话语权，并在全球范围内支配着主流话语体系，这表明在信息为王的赛博空间中，话语权的产生是基于“非物质”“非肉身”的信息模式，这使得传统主权国家的实际意义趋于消弥。尽管这种权力转移有可能衍变为东方的公司极权主义，滑向另一个极端，但基于赛博空间中网络节点增多和信息高速流通的现实，公司的集权中心亦非固定不变，而是随着信息赋权形成致力于缩小东西方数字鸿沟的模式。其次，赛博空间的信息赋权显然有利于增强东方国家的话语权，实现更加平等的交流与互动。在传统空间模式中，地理位置往往标记着个体的身份信息，东方的边缘性使其在整个世界体系格局中缺少话语权。赛博空间推翻了“位置代表身份”的固有理念 6 1 2，颠覆了传统空间与话语权的关系。科幻小说雪崩创造了“虚拟实境”（Metaverse)这一艺术想象，2023年第5 期社会科学版中北大学学报36这个虚拟宇宙与真实世界平行，每个用户均可进人其中自由“生活”，实现信息互通有无，这从客观上打破了传统地方与世界、东方与西方的二元空间生存格局，导致“美利坚成了全世界经济最糟糕的几个地方之一。说到底，这是个贸易平衡问题 7 了3。小说的叙事表明赛博空间的信息交互与赋权打破了贸易壁垒，客观上削弱了西方强国的优势地位，使东西方发展趋于平衡，如“玻利维亚制造汽车，塔吉克斯坦制造微波炉，然后拿到美国这儿销售；用不着花几个小钱，中国香港造的巨轮和飞艇就能把整个北达科他州一路运到新西兰，于是我们在自然资源方面的优势也不复存在 7 1 2 3。由于赛博空间中的“场所”及位置由大量的信息数据汇集而成，人们只需获得权限代码而非传统的身份认证便可进人其中，暂时规避因东西方的地理差异而引起的歧视与不平等问题，不同地区的文化和经济互动显著增强。正如莫斯可所言，赛博空间通过解构传统的历史、地理与政治观念，释放了人们的主体意识，使他们获得一种由数字技术建构的崇高体验，同时，也意味着“一切思考和行动方式的根本性转变 2 1 5 2最后，赛博空间的信息赋权还通过催生“化身”现象为女性争取话语权。在传统殖民话语文本中，东方女性总是被书写为戴着面纱的特殊性存在，意指神秘、诱惑和危险等特点。但在赛博空间中，“戴着面纱的东方妇女”的特殊性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赛博空间普遍的隐匿性，这是因为信息赋权使得人人都可拥有“化身”或“假体”，在文化隐喻意义上，他们均是戴着面纱的个体，取消了任何“自然化”“本质化”的东西，成为由信息技术形塑的“赛博格”。劳拉J.米克森的科幻小说玻璃房屋(GlassHouse）中的女主人公鲁比库比克可以把自己的意识投射到机器身上，通过电子设备在“幕后”操控机器的行动，到人类无法涉足的危险之地打捞财产，在一定程度上这不仅可以克服具身的局限性，不断向外拓展生存空间，同时，还隐匿了其本质化的女性身份，成为一个善于读取信息并利用高科技的智慧“化身”。由此可见，当赛博空间中的真实性、可见性、确定性变得无关紧要，传统性别、种族和阶级的“凝视”也随之失去价值，赛博空间的信息赋权功能一方面弱化了现代西方理性世界和文明的话语管控，另一方面也为女性改变命运、争取话语权提供了某种启示。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魔兽世界(WorldofWarcraft）同样是一个充满互动性的赛博空间。不同国家、地区、文化背景的人们聚集其中，拥有由数据信息建构的“化身”，匿名性与虚拟性既掩盖了真实的身份，又抹去了“具身”的重要性，有助于在虚拟的游戏空间（赛博空间)中超越特权和偏见，实现平等对话。赛博空间的虚拟互动使所有参与游戏的个体均成为一个“角色介人者”，充分发挥其主体性，取消了传统“主体”对“他者”的单向凝视，拆解了由西方殖民者主导的叙述。不仅如此，身处其中的玩家非常强调双向合作，通过联网在线，玩家之间可以实现即时交流，共同组建团队、构建美好家园等，形成了一个网络“想象共同体”，这对于在文化层面消解西方中心主义的幽灵和瓦解东西方二元对立具有重要作用。然而，赛博空间并不总是理想化的，它也存在某种消极性。齐泽克就批判电脑空间中的多用户游戏技术会破坏“自我的概念”以及“思考的主体的自我一身份”，因为游戏中大量不断变换的身份背后没有真正的人的面具，这可能会导致生产自我的意识形态机制面临内在暴力。8 1 6 6反观当下现实语境，赛博空间也正在将话语权力的表征从占有物质性实体转向掌控虚拟的信息模式。新兴媒介技术的深入发展塑造了一个个具有流动性和去疆域化的社交媒体平台，这些虚拟社区平台便是典型的赛博空间，可以充分实现大众传播的信息赋权，使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摆脱种族、阶级、性别、地域等限制，进入赛博空间中自由发声。此外，赛博空间中各个网络信息节点之间的环环相扣还取消了全景监狱中的“中心”概念，不仅观者与被观者的二元对立被打破，而且观者、被观者自身内部的等级秩序也被破坏。恰如尼葛洛庞帝在数字化生存中所言，数字化生存具有“分散权力、全球化、追求和谐和赋予权力的特质 9 1 2 5 8。赛博空间正是一种“数字化生存”空间，在这个信息高度流动且碎片化的空间中，话语主导权的掌控取决于对最新信息的掌握。远程登录改变了传统的“地址”“距离”“国家”“民族”等概念，随之而来的是被打破的空间隔离和逐渐弱化的内部分级。2从抵抗到认同：文化“他者”形象的逆转如果说赛博空间的数字信息化有利于释放东方国家的话语权，那么，赛博空间的虚拟性则有助于修补东方文化的相对落后性。在殖民主义时期，西方帝国主义宗主国主要在政治、经济、社会层面对东方国家进行显性控制和占有，相比之下，文化侵37（总第1 9 1 期）榴）后殖民批评视域下的赛博空间书写与批判（何略行为显得较为隐蔽。二战后的后殖民主义时期，西方国家采用间接、更具欺骗性的形式试图重建文化霸权格局，表现为西方国家将其生活方式与价值观作为一种普世标准推而广之，对东方殖民地进行文化资源掠夺和意识形态渗透。这一霸权模式在赛博朋克科幻叙事中被解构。赛博空间前所未有地促进了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广度和深度，也从更深层次上导致西方人的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受非西方文化的影响，叙事表现为对东方文化的积极认同而非抵抗，甚至反讽性地强化东方文化及其价值观对西方的渗透。当东方不再总以文化“他者”的面目出现，西方帝国主义叙事的惯常思维逻辑将面临改写。首先，在文化生活方式层面，东方国家的民族文化、生存方式潜移默化地进人西方视野，消除了殖民者文化的“纯洁性”。这些看似被无意间提及的东方文化元素并非无关紧要，而是作为对西方帝国主义国家所谓“优等”“普适性”文化的无声抵制。如神经漫游者中的琳达李虽然有着美国亚特兰大的口音却抽着“颐和园过滤嘴香烟”，烟灰缸上印着“青岛啤酒的广告 1 2 6；小说中茶馆的装潢是“合了传统日式风格和苍白的米兰塑料风格”；朱利斯迪安办公室的布置融合了墨西哥、俄罗斯、美国、西班牙等国度的元素，包括新阿兹特克风格的书柜、低矮的坎丁斯基风格的茶几、迪斯尼风格台灯、扭曲钟面的达利钟。L1015这表明赛博空间的虚拟性有助于加速全球化进程，在此背景下实现了的多元文化互渗客观上打破了主权疆域的界限，实现了后现代式的“非中心化”生存。小说零伯爵一反将东方一律非理性化和妖魔化的书写常态，转而大力宣扬非洲西部的巫毒教等异域文化，认为巫毒教关注此岸的现世生活而非彼岸世界恰恰是其进步的表现。1 0 1 0 2 科科幻电影攻壳机动队的故事背景设定在2 0 3 0 年前后（这个时间可以被看作是近未来）日本一个名为“新香港”的地区，这个类似香港九龙城寨的城市街道上随处可见亚裔、拉丁裔、非洲裔和欧美白人，总体上呈现出多民族混居的特点。银翼杀手中也交杂着东方国家的文化图示，如街道上出现的日文广告牌、中文的涂鸦文字、拉面摊、络绎不绝的亚洲人面孔等诸多背景画面，这些镜头语言造成的视觉冲击以一种更具表现力和感染力的方式折射出对东方民俗文化的重视。它们在文化象征意义上标记着本国文化的“在场”，这种散点式多元文化拼贴打破了类似“唐人街”和“韩国城”式的空间区隔，促使东方国家的形象不断“走出去”，从物质文化、精神文化、社会文化等多个维度恢复其民族身份认同，瓦解“西方主义”的话语体系，完成对近未来全球化景观的赛博朋克式构建。无论是小说叙事还是电影叙事，东方元素在赛博空间中的“司空见惯”一方面暗含对西方文化霸权的讽刺，另一方面表明西方也在逐渐认同东方文化及其生活方式，而这种认同是不自觉的集体无意识展现。在人物形象和造型方面，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不再是典型的西方式白人英雄，大多是非西方的混迹于底层的边缘人。这些边缘角色非但没有被丑化，反而在故事中成为关键人物，承担着重要任务。如电影头号玩家中的男主角韦德沃兹是生活在贫民窟的男孩；神经漫游者中酒吧里的非洲人是“穿着笔挺海军制服的高个子”，显得文质彬彬；雪崩中的主人公阿弘作为一名速递员，虽然是韩国人和非洲裔黑人的混血儿，但小说开篇便称“速递员属于精英阶层，备受他人尊崇 7 1。叙述话语不因东西方的地域之别和肤色上的黑白之分而带有偏见，赛博空间中对东方人形象的重塑显然戳穿了传统西方文化与帝国主义的“共谋”。需说明的是，对东方的肯定性描述并非只是单纯地满足西方对东方异域文化的好奇与想象，而是客观上以东方的技术进步为前提，全球化时代赛博空间的虚拟技术在现实生活中的运作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增强东方对自身的肯定，实现东方文化主体性的回归。当下，人们借助互联网的移动终端进行远程互动，远程在场打破了身体的局限性。吉登斯认为，现代性的降临打破了“空间”与“地点”的一致性，改变了社会生活的空间维度总是受“在场”支配这一传统范式，使“场所完全被远离它们的社会影响所穿透并据其建构而成”，而这是由“虚化空间”的发展所致。1 1 6-1 7 也正是由于赛博空间真实与虚拟的互渗，物理位置似乎变得不再重要。西方帝国主义曾经试图通过占有物理空间来宣誓主权、彰显其中心地位，但在赛博空间中，这种维护殖民统治的合法性受阻，连带着在特定物理空间中建构起的文化优越性也随之被削弱。当然，对东方文化“他者”形象的逆转书写并非完全是乌托邦的叙事想象，这同时也得益于西方科幻创作自身在寻求某种超越性的东西。媒介技术、网络通信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加深了作家的生存体验，使他们对东方文化的了解也更为全面与客观，他们逐渐意识到全球化正深人日常生活并重塑着东方人的思想观念，物理空间的缩小使世界各地的人2023年第5 期社会科学版中北大学学报38们在一个“内爆”的空间“共享”许多资源，这在一定程度上撼动了西方国家的绝对优势地位。基于此，作家在叙事主题和创作理念上便有意识地进行反思，倾注了特有的后殖民批评视角。某种意义上，吉布森科幻作品中的故事正是他日常生活经历的投射。他通过电视台观看大量科幻节目，在银河等科幻杂志上阅读科幻小说，在2 1 世纪的前1 0 年坚持写博客并在推特上定期发布内容，对科技生活的切身体验使他不断调整自己的写作风格和小说中的故事设定。当然，拥有美国和加拿大双重国籍使他拥有开阔的国际视野，这些都有助于他将后殖民批判思想更好地融人科幻创作中。但也应该注意到，赛博空间尚不能彻底消除东方作为文化“他者”的印记。正如国内学者陈亦水对黑客帝国系列电影的解读，他认为该影片的赛博空间想象不过是一种以反乌托邦的科幻叙事手法对主流文化及其统治结构进行认同。其中，赛博空间看似为科幻电影创作打开了一个更广泛的空间，但赛博空间带来的乌托邦视觉建构方式具有某种欺骗性。1 2 在西方主导的话语权下，后殖民叙事成为白人男性集体无意识的表达。如大卫米切尔的云图中，克隆人星美是由赛博格技术改造的为白人用户服务的亚裔女性，受白人的性侵和奴役，被贬为有罪对象。有色人种仍然与机器人一道处于同一歧视链上，种族意味依然浓厚。雪崩中，阿弘是一个人机合一的赛博格，但东方混血儿的身份仍使他感到自卑。当他与女友胡安妮塔分手后，他将原因归于种族和阶级差异。尽管胡安妮塔的双亲只是住在墨西哥北部的一幢泥土铺地的房子里，而阿弘的父亲挣得钱比好些大学教授还多 7 7 5，但经济收人并没能掩盖阶级鸿沟，在阿弘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阶级观念与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使他认为阶级比收人更重要，时刻提醒自己在社会关系网中的位置。在这里，文化身份认同依然是失效的，叙事中的部分元素仍在含沙射影地表征着某种“远东想象”。3从高科技到信息获取：赛博空间的技术叙事西方文化主体性地位得以确立的根基是其遥遥领先的科技优势，这表明发达的高科技对于建立西方后殖民主义霸权至关重要。赛博空间的引人打破了长期以来东西方科技水平的巨大差距，具体表现为对东方国家高科技设备和信息获取技术不遗余力的描绘一方面，赛博空间集中展现了东方国家发达的高科技水平。在赛博空间的技术叙事中，东方不再被千篇一律地表现为贫穷落后、野蛮愚味的“他者”，隶属集体性中的一员。相反，它们一跃成为拥有高度发达的生物技术、医药发明、机械制造的文明国度，叙述中不乏西方对非西方国家在增强人体的赛博格技术方面的向往和赞美。神经漫游者中，日本千叶城成为一个充满科技感和未来感的城市。“茶壶”酒吧的工作人员拉孜是一个赛博格，他拥有“俄国军队制造的假肢”和“东欧钢铁填补过的棕色烂牙 1 3-4。主人公凯斯的神经系统被一种“俄罗斯真菌毒素”所破坏，而能治愈他的“神经拼接”手术只能在中国大陆才能做。中国人因有这方面的技术，而被拉孜认为“有天使飞过”。一种强效右旋安非他命的特效药物则产自第三世界的巴西。雪崩中配送披萨的一个环节是一只日本造的机械手递出披萨，放进位于顶端的槽里 7 1 2，整个配送流程充满浓郁的科技感。在以上叙事中，东方不再是被视和嘲弄的对象，甚至在某些方面占据高科技领地。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有关赛博空间的技术书写并非以西方某一地理空间或国家为中心，以遥远的东方世界为边缘来展开叙事，而始终是流动的话语建构。例如，神经漫游者并不局限于描绘发生在美国大都市的故事，而是将视线投向全球，描绘主人公进人赛博空间后在世界各地展开行动。这是因为赛博空间已经席卷了东西方，包括科技、人才、资本在内的整个人类社会和空间组织均被重构，通过对高科技下的东方人类生存图景的展示，可以构建一种东西方平等的对话交流图景。在这个意义上，赛博空间的技术叙事并没有沿西方殖民文学中的固有叙事传统，而是通过描绘东方国家发达的科技来完成对西方技术神话的解构，继而颠覆西方帝国主义技术霸权。另一方面，在由数字化网络信息控制的赛博空间中，信息获取技术至关重要。作为一个隐喻意义上的信息空间，赛博空间的数字化和虚拟性决定了它可以是一个没有根基的仿真世界，但这个独特的存在却连接了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使人们的想象力超越没有实际的场所，从虚拟渗透到现实之中并在真实物理空间中发挥关键作用。赛博空间改变了传统地缘政治结构，使都市极核式中心（如欧洲和美国)与殖民地或后殖民地外围（如非洲、南美洲）的区别被巧妙修正，因为在赛博空间中，重要的是它们是否参与了“实时的”信息化经济或金融活动的技术共同体，或者是否被排除在外。1 3 1 3 6 这表明“实39榴）（总第1 9 1 期）后殖民批评视域下的赛博空间书写与批判（何时参与”比“实际到场”显得更为重要。这种“实时参与”还典型地演绎于现代战场之上，当代网络战、信息战等新兴的作战方式便充分利用了赛博空间。传统战争对高科技军用作战设备高度依赖，因为设备的先进与否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战争的胜负，当代的信息化战争则将信息情报的搜集与占有视为制胜关键，高科技军事装备让渡于信息获取技术，利用“指令一控制一交流一情报”等信息获取方式可以使东方国家暂时克服技术设备落后的弱势，从而在信息战中获得战略优势。正如维利里奥所言，今天的战争与“毁灭性武器”的传统霸权无关，相反，按照陆、海、空三种军事战线的存在，我们看到的是第四种战线的逐渐建立一“信息力量的战线戋”1 4 1 0 1由此可见，一旦赛博空间介入战争，肉身与战场的距离将越来越远，这便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传统由科技决定的东西方战争格局，传统的战争叙事也将面临改写。在后殖民批评视域中，“地方”尤为关键，但赛博空间的技术介入使人们的加速流动成为一种常态。海德格尔所谓的“人们在一个地方诗意地栖居”这种状态已然不复存在，“地方感”的缺失表现在人们足不出户便可以通过网络进入赛博空间漫游世界，其中，每个人的生存状态不过是一种客居。不同于传统物理空间的人们基于特定时间空间的交往模式，进入赛博空间的人们化身为与机器、软件程序及代码进行交互的“人机结合体”（赛博格），其地理位置等信息也丧失了实体形态，交往模式表现为一种超越时空的动态结构。正如控制论之父诺伯特维纳所言：“我们无非是川流不息的江河中的漩涡。我们不是固定的质料，而只是自身永存的模式。1 5 7 5 从控制论的角度看，人并非是固定不变的物质，而是一个维持着稳态的信息模式，与机器并无本质上的差异。在赛博空间中，人们可以实现身体和意识的分离，实现“远程操控”，有利于破除传统“技术决定论”的思维定势，在这个意义上，西方殖民者实施技术霸权的行为必然会受到限制。从科幻文本的叙事想象走向现实时空结构，有关西方“主体”与殖民地“他者”的后殖民批评话语将被重新构型。在德国学者伊娜克纳看来，后殖民研究必须反对一切去历史化或自然化的尝试，关注历史和当前的全球相互依存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将后殖民理论解释为全球批判理论，通过这种方式去反驳将世界历史的动力完全归因于欧洲的现代化理论。1 随着赛博空间实现全球联通，伊娜的全球批判理论得以充分实践。在这个技术化的“赛博空间”中，人类历史的一切都根植于现实之中的传统论调被消解，边缘的族群文化可以在赛博空间中利用虚拟现实技术实现“去身化”，肉身借助技术隐遁并被信息编码。当身体的在场不再是人与人、人与物实践活动的必要条件，传统殖民话语中基于身体、肤色、人种的技术化建构便会面临失效，主体/客体、男性/女性、真实/虚拟的边界将被打破。但不应忽视的是，赛博空间依然存在将东方美化、理想化的嫌疑，这也许是一种另类的“他者化”。正如达科苏恩文在科幻小说面面观中所言：“一种切实可行的、集体的和公众的现世乌托邦主义，坦率地讲，并不在赛博朋克感觉结构的视域之内。1 7 3 7 7 苏苏恩文深刻地意识到赛博朋克看似“高科技”乌托邦表层下隐藏的“低生活”现状，并指出这种生存现状的分布具有地区差异性。理论上讲，借助高科技和信息技术，每个人都可凭借化身自由进出赛博空间，在这个隐匿了性别、种族、阶级，看似“人人平等”的空间中实现快速传播与分享。但事实上，某些贫穷落后的地区由于没有接人网络便永远被排除在这个秩序之外，信息的掌控权很大程度上还是被西方国家所掌握，他们凭借“信息霸权”重新控制前殖民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只是这种控制显得更为隐蔽。4结语科幻文学中的赛博空间书写既是一种艺术想象性话语建构，同时，也是对现实语境的合理或超前映射。它试图制造某种含混的模糊地带，生成一个抵抗西方文化霸权的第三空间，破除对东西方文化关系的常规认知。在这个意义上，赛博空间书写也就具有了现实的文化批判维度。理论上讲，后殖民批评理论的深化需要多元化的思想体系，而将科幻文学中的赛博空间书写纳入后殖民批评视域中进行考量是一条重要的路径，这种建构文学认同的方式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促使后殖民批判从现实空间推进到赛博空间这个范式中进行思考。事实上，赛博空间书写的后殖民批评视角离不开西方文明自我反思的文化传统，至少意识形态深处的某种认知在发生变化：即西方不是“西方”，东方也不是“东方”。尤其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个对东方文化极度排斥的时期，全球资本主义体系迅猛发展，大部分赛博朋克科幻的写作方式和想象方式已经表现出深刻的自我批判色彩，为打破西方中心主义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实践场域，从中可以透视上接第3 3 页）2023年第5 期社会科学版40中北大学学报西方文明呈现的反思性之维。同时，西方科幻文学具有的这种批判性和现实关怀也为中国科幻创作突破西方中心话语体系提供了借鉴之处。当然，赛博空间确实为抵抗西方霸权提供了一个可以言说的话语空间，在这一点上，它无疑具有进步和突破性的一面，但不可否认它仍然存在诸多问题：赛博技术本身也有加剧东西鸿沟的一面，对数字鸿沟的批判也是后殖民理论的焦点之一。此外，“东方”可以以新的形式、阶级出现，“内部的东方”和“看不见的东方”依旧隐蔽在许多小说的角落。参考文献1 美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 M.Denovo，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 0 1 3.2 加文森特莫斯可数字化崇拜：迷思、权力与赛博空间M黄典林，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3 荷 约斯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 MI麦永雄，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 0 0 7.4 美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 0 1 6.5 法 保罗维利里奥消失的美学 M杨凯麟，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 0 1 8.参考文献1 张豫红从人物形象看莎士比亚戏剧的人文主义特征J.四川戏剧，2 0 1 6（6)：7 2-7 4.2 颜欢从女性主义解读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作品的人文思想：以牡丹亭和威尼斯商人为例 J艺术百家，2 0 1 2，2 8(S1)：3 0 5-3 0 7.3 张冲论当代莎评的“莎士比亚十”：兼评莎士比亚与生态批评理论及莎士比亚与生态女性主义理论J外国文学，2 0 1 9（4）：3-1 2.4 孙明哲。“gender革命与性别建构论的两种形态 J.浙江社会科学，2 0 2 0（1 2）：8 8-9 4 十1 5 9.【5 高奋，万安迪论西方当代性别与跨性别理论的缘起、内涵与特性 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51(5):110-118.6 王宁邦梁祝传说起源时间再考 J艺术百家，6 美 威廉J.米歇尔比特城市：未来生活志 M.余小丹，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 0 1 7.7 美尼尔史蒂芬森雪崩M郭泽，译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 0 0 9.8 斯洛文尼亚 齐泽克.幻想的瘟疫 M胡雨谭，叶肖，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 0 0 6.9 美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M胡泳，范海燕，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 9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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