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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足球的明治维新
明治维新时的坂本龙马,从不自诩为领袖,也绝非精英出身,一心想着如何改变国家,并不惜拼上性命。中国足球也是如此,若也能出现一个勇于担当之士……振臂一呼,有志者必将云集追随。
似乎是命运播弄。2013年6月15日,先是国足在合肥1比5惨败给泰国。当天半夜,日本队又在联合会杯揭幕战上和东道主巴西队打了一场漂亮的比赛。虽然最终“蓝色武士”比分上输了三球,但其场面不落下风,进攻抓住巴西队边后卫身后空当的战术意识犀利,传球流畅华丽……两相对比,中国球迷所受刺激之强,可想而知。
0比3和1比5,若论净胜球只差一个。可看看对手:一个是进了中国五球的“五星”泰国,一个是拿过五次世界杯的五星巴西!“联合会杯”是各大洲足球联合会冠军的洲际交手,近年来也成了世界杯的测试热身赛。日本就是以亚洲冠军的身份进军巴西,和2014年世界杯的东道主交手的。
而到这场比赛开始时,也只有日本和巴西确认了明年世界杯的机票:日本是除不需参加预选赛的东道主之外,第一个从世预赛出线的球队。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2010年南非世界杯,日本同样是全球除东道主外第一个出线的球队。联合会杯揭幕战当天凌晨在央视当解说嘉宾的我,在演播室里看着日本队的表现,百感交集。
二十五年前,中国和日本曾有过一次奥运会预选赛交手。如此久远的历史,可能很多现在的年轻球迷都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形了。这么说吧:首回合日本队在广州凭借原博实的一粒头球、1比0客场小胜中国时,我们都觉得有点受辱,像“5·19”输给香港那样,怎么日本都能爆我们冷了?
好在随后中国队远征东京国立竞技场,凭借柳海光和唐尧东的两个进球,荡气回肠地击败了日本,历史上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奥运会足球预选赛出线。这,就是当时中日之间水平的差距。可如果说二十五年前两队都在痴缠于“走出亚洲”的命题,那么今天的日本队从成绩到打法都早已“脱亚入世(界)”,反而是中国队一直在鬼打墙兜圈子。
回顾中国队世界大赛的出线史:1988年奥运会出线是因为宿敌韩国队以东道主身份直接晋级,2002年世界杯出线是因为韩国和日本又是东道主。最近三届世界杯预选赛,中国队均未能进入亚洲区十强赛。现在,遑论进军世界杯奥运会,中国队连亚洲一流甚或二流都早已算不上了。
二十五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不独我们中国球迷有此感受,日本著名足球记者后藤健生在2010年采访广州亚运会时也留下了这样的感慨:“二十三年前,我一度访问过这里……那个时候客场战胜东亚巨人中国,说它是奇迹,毫不夸张……然而现在,一支没有备战时间且临时拼凑的杂牌军,居然可以完胜中国。只有短短二十三年……看着比赛,沉耽于流逝的历史,感慨不已。”
这是足球专家应虹霞在她的《日本足球的明治维新》一书里所记录的一段话。浸淫日本足球多年的她,在这本书中试图回答我们这些球迷所有的相关疑问:日本足球做对了什么,让它们在这二十五年内迅速崛起?更重要的是,她想引发我们自省:中国足球在这二十五年中做错了什么,让我们深陷于一种酱缸似的死循环,甚至越来越置身于一个下行螺旋不能自拔?
和应老师第一次联手采访,是在2004年亚洲杯。和我不少学日语的朋友一样,似乎是语言的学习浸润着文化,让他(她)们都承袭了日本人的工作风格:认真、谨严、细致、刻苦。当时为了得来不易的日本国家队主帅、巴西前著名球星济科的一对一专访机会,她反复准备了好久,精心构思了问题。采访也极为正式,这和不少中国足球记者采访时的随意程度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
此前,我在英国采访时,就已经被日本足球记者的敬业勤奋感动。他们每场比赛都在记者席上拿好秒表掐时间,然后画一幅又一幅的球场形势示意图。有的甚至有专门印制的笔记本,每一页都是印好的球场俯瞰图,详细纪录战术配合、任意球站位和进球经过。在比赛中,他们很少和身边的同行扯闲天,而是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场上形势。如果你因为低头打字错过了进球,问他们往往是最靠谱的。
这,其实也是日本足球这二十五年的经验:不管是学什么,一旦下定决心要学习,那么就要不大而化之,要精确到每一个细节,宁下笨工夫也不走捷径。日本国家队前主帅、目前执教浙江绿城的冈田武史在为本书写的序里就说:“说到底,足球的世界不存在魔术,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发生奇迹,无论是在技战术上还是其他方面。”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两字。
从十九世纪末期日本高等师范学校(现在的筑波大学)开始玩足球算起,日本足球走过了一百多年的历史。从《日本足球的明治维新》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师夷长技”的风雨历程:这些年来,他们先后请过德国主帅克拉玛、荷兰主帅奥夫特、巴西主帅法尔考、法国主帅特鲁西埃、巴西主帅济科、波黑主帅奥西姆和意大利主帅扎切罗尼。
初看起来,日本足球学习西洋的方式和我们并无二致:中国队这些年也是请过德国人,请过荷兰人,请过西班牙人。但差别在于,中国足球的学习就像是狗熊掰玉米,不断重起炉灶,最终的结果就是同义反复,而日本足球则是从每种流派身上都学到了精华:克拉玛教会了日本人如何打好基础,奥夫特带来了全攻全守整体足球的先进理念,特鲁西埃虽然执教方式“残暴”,但他刺激日本球员抛弃内敛国民性、在场上打出更张扬的足球,济科带来了“自由”和“创造”,奥西姆强调了“思考”与“跑动”,提出了日本足球的“日本化”,扎切罗尼则迎来了“日本化的攻势足球”概念……每一个进步的层累堆积,都在帮助日本足球把中国乃至亚洲足球甩得更远。
择善固执,说来容易。固执好做,但确定什么是“善”很难。日本足球在学习方面的态度和文化相关:既然认为你强,那就放下身段来认认真真执弟子礼。从这点来说,日本足球远比中国足球有耐心。英超著名主帅温格当年执教名古屋鲸八时曾留下一则轶闻:一开始带队是连续八场不胜(不包括点球大战胜),不乏主场2比6和1比4这样的羞辱比分,但俱乐部的董事并没有觉得他是“水货”,还派人每天陪温格小酌一杯,最终温格的带队成绩有目共睹。
尊重总是相互的,这些外籍主帅在日本享受着尊敬,自然竭诚以待、倾囊而授、物超所值。为日本足球草创立下汗马功劳的克拉玛,后来带领拜仁拿了两次冠军杯和一次洲际杯,但他在回忆自己一生最幸福时刻时,他选的是“日本队在(1968年)墨西哥奥运会上夺得铜牌的那一刹那”。哪怕最后和日本足协闹得很不开心的特鲁西埃,今天到了中国联赛执教后,恐怕也会颇多感喟吧。
中国足球呢?以卡马乔为例好了:卡马乔再没有能力,缺点也只是名士派头太足,缺乏老狐狸米卢那种在官僚体系中游刃有余的街头智慧,对中国足球的“办公室政治”和球员的职业素质低下了解不足。但执教方面,他肯定依然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但我们每次先是重金请来,然后像送瘟神一样送走,后来者能不心寒?
在我有限的几次围观中国足球的采访经历中,经常可以看到中国球员对外籍主帅“满不在乎”的样子,媒体同行也经常传写一些球员认为“其实某某洋帅也没啥料”、“换中国队踢巴西(或换我上)照样能踢得这么好”、“都怪裁判,否则中国队绝不会输成这个样子”的段子。
极端的自卑以一种过度自信的形式表现出来,仿佛觉得虚心学习就失去了大牌职业球员的面子一样。相反,日本球员只要有到国外学习的机会,哪怕是一些小联赛俱乐部,也在所不惜。目前这支参加联合会杯的日本队中,有来自标准列日的,有来自汉诺威的,有来自南安普顿的,有来自(荷兰联赛)维特斯的,有来自纽伦堡的。像长友佑都,就是先从切塞纳登陆意甲,然后再加盟国际米兰的。
有能力,肯学习,日本球员的留洋路越走越宽。而中国球员稍微大牌一点,就“我这水平非豪门不去”,自我管理的能力又差,留洋学习的路也就越走越窄。冈田武史在本书序言中一语道破:“我感觉中国球员存在两大缺陷,一是缺乏自信,二是自立意识不足……封闭的基地宿舍,一日三餐全包,场上场下重复着同样的生活节奏,没有渴望踢球的意识。”
世界上没有奇迹。我们要过多久才意识到:别人的优秀,从来不仅仅是因为幸运造成。
说到大牌,就不得不说到另外一个问题:职业性。在我看来,职业性就是“各安其分”,教练干教练该干的事,球员干球员该干的事,球迷干球迷该干的事,媒体干媒体该干的事。现在的日本球员,哪一个不比中国现役国脚更大牌?但他们场上场下都很职业。这两点,在应虹霞的书中都有细节的参照。
在场上,日本球员尽力尽责,哪怕对教练的指挥有保留也不拆台。克拉玛在执教日本队时指出:“球员、经纪人、教练还有青少年教练都必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职业足球人,否则就不可能有世界杯胜利。”济科也说:“每一名球员的职业意识才是最重要的。”
克拉玛之所以认为带日本夺取奥运铜牌最幸福,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拼尽全力、哪怕放弃生命也在所不惜的一支队伍”。而中国球员呢,仿佛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天才,不用训练、不用拿出百分之百的比赛态度就可以赢球。一旦赢不了,就怨天尤人怪社会。米卢当年带中国队强调“态度决定一切”,确有真知灼见。
在场下,日本队对球迷和媒体也有素养,不会一副“老子就是大爷你们快来跪舔”的姿态。《日本足球的明治维新》里写道:“2007年(在中国举行的)女足世界杯最后一轮,被淘汰出局的日本女足姑娘们打出了让国人惊讶和赞叹的‘谢谢中国’的字样。其实,全然不存在走过场的必要,这些应是她们真实心声的流露。”
还有在德甲效力的男球星内田笃人,“在赛后总会留到最后,直到接受完日本记者团的全部群访,才登上大巴而去,离去前还不忘追问一声:‘还有什么问题吗?’”同样,在我以前对亚洲足球的采访中,韩国球员在路上见到并不相识的中国记者都会执晚辈礼示意。时刻保持谦卑和感恩,他们的强大,哪里是毫无理由的?有时候,踢球就是做人。
职业性的另外一个典型代表,是日本“职业足球之父”川渊三郎。看完中国队的1比5后,我一时激动在微博上写下了这样一段:“看应虹霞老师的《日本足球的明治维新》,最感动的就是川渊三郎这样的精英,不愁吃穿,毕生梦想就是把日本足球搞上去。宵旰勤劳,九死不悔。中国缺好球员、缺好主帅,那都是次要的事儿,最主要的是缺这么一批喜欢足球、又不在乎从足球中获取利益的傻缺。等着吧。”
川渊从踢球开始就一直是古河电工的员工。在日本,这样的一流大企业有终身雇用制的福利和论资排辈的年功序列,是日本社会金字塔的顶层。作为这样在大企业已经工作了三十年的老臣,川渊不啻捧着一个有稳定职位、丰厚收入和令人景仰的社会地位的金饭碗。但1991年,为了让J联赛彻底斩断和各大型企业之间的联系,他主动辞去了古河电工的职务。
是他设计了J联赛的蓝图,应虹霞在书中这样写道:“以川渊三郎为首的新一代日本足球领军者,从社会层面看,是一个从早稻田大学(川渊三郎、小仓纯二及此刻尚是小字辈的冈田武史、原博实)、庆应大学(犬饲基昭、大仁邦弥)等日本赫赫有名的一流学府进入一流日期的国民中的精英;从足球的角度看,是一群从早年(1960年代左右)的大学时代起就喜爱足球,因时代局限不得已栖身于企业的足球人……一个成熟的社会,一个新生的时代,一群对足球有激情又懂行,经过日本足球荣辱兴衰的社会精英——前方锁定一个目标:那就是推动足球真正的职业化,健康地、无止境地向前发展,并且最终造福于整个日本社会。”
川渊在很多问题上很独裁,但对主帅的事务却从不逾越。他曾说:“主教练如何排兵、如何布阵,这些选拔和战术层面的事,我不便作出点评,因为这对济科不公平。我和济科在最初就有过约定,如果双方感觉有任何不妥,尽可以坦诚相告……不然,我就是背信弃义,也是逾越权限……如果(我俩)想法一模一样,那不妨我来亲自担任主教练。我相信他一定有长远考虑,最终会给我们一个惊喜。我理解这个过程的漫长与艰苦。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在济科的脑中,我们从外界无法估量。”
在带领日本职业联赛和后来带领日本足协前进的过程中,川渊不是没有过失意、绝望和痛苦。但他像身负使命的摩西,执意要带领日本足球走出红海,这样说来,竟然有了一种史诗人物的悲壮。应虹霞老师在书中写道:“日本政坛,首相易人如走马灯。引咎辞职固然是美德,然而很多时候,将使命进行到底或许需要更多的勇气。”
自2002年担任日本足协主席以来,不管多忙,川渊都坚持在日本足球官网上发表两周一次的专栏,和球迷沟通谈心。中国足协历任领导,哪一个和球迷有过哪怕一次交心的沟通?
冈田武史在序言中坦言:“某种意义上,所谓领军人物未必非得是圣人君子,人们愿意追随的,恐怕正是这样志存高远、迎着梦想奋力攀顶的普通人。譬如明治维新时期的志士坂本龙马,从不自诩为领袖,也绝非精英出身,志士一心想着该如何努力改变这个国家,并不惜为此拼上身家性命。中国足球也是如此,假如中国足球也能出现一个勇于担当之士……振臂一呼,有志者必将云集追随。”
《日本足球的明治维新》有一些译名,没按照国内的成译来,比如17页的“效力于国际米兰的法可蒂”,通译是法切蒂;81页的“非洲联盟主席哈雅托瓦”,一般叫作“非足联主席哈亚图”;8页既然知道京都紫桑加的Sanga源出梵语谐音,还是应该点出“僧伽”这个成译;187页的“竞选国际足联理事”,一般译为执委;260页的“前英格兰国脚席勒”,国内通译一般是希勒。
这些,应该都是日文音译中再转换成中文音译时出现的小瑕疵。最典型的例子是74页的“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最佳射手英格兰国脚里内卡”,其实这个日文翻译没问题,因为莱因克尔的名字念法本来就更近似“里内克尔”,错的是大陆通译的莱因克尔,这也算是球星名字翻译的一段老公案了。不过,既然以大陆读者为受众,约定俗成的翻译还是应该在再版中改为“莱因克尔”为好。
还有一些细节上的小失误,比如99页说“返回巴西后的(川崎绿茵主帅、巴西人)尼尔西尼奥后来在2001年率领圣保罗队夺得了南美解放者杯”,查Nelsinho Baptista两度执教圣保罗(1998年、2001-2002年),但该队夺得南美解放者杯则只有三次,分别是1992年、1993年和2005年,时间上无法对应。当然,这些都只是白璧微瑕。
正如我那条微博所说,中国足球目前还处于“等着吧”的状态。或许,要等社会的富足到了一定阶段,各行各业的职业性都上一个台阶的时候,我们才能真正等来中国足球的明治维新。目前形式职业、但很多地方都不很职业的联赛,也许就像J联赛的前身JSL联赛,是催生下一代真正职业联赛的先驱者。我不知道我们还等不等得到中国足球的曙光,我只希望二十五年后,我们和日本足球的差距不会越来越大。
而在我们耐心等待的这一段时间,不妨读一读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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