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描述
台灣念真情之尋找台灣角落
作者: 吳念真
出版社: 麥田
書系: 念真作品集
:::內容簡介:::
本書是吳念真製作TVBS一系列「台灣念真情」節目的內容。
吳念真在引言中說:1995年有幸參加TVBS「台灣之美」「一步一腳印」的工作,沒想當那些只不過短短四十秒到一分半鐘的影片播出後,卻有很多朋友打電話來表達他們內心真誠的感動。這些反應讓我覺得,是否因為我們沒有看到,所以常常不相信某些事情;因為沒有看到,或只透過別人的傳述,沒有真正接觸到某些人,真正去了解他們的內心,或是和他們面對面的對談,去聽他們講話;所以會製作「台灣念真情」這個節目為的也是這樣的目的吧?因為我覺得台灣之美、土地之美或是人文之美,應該是由鏡頭所呈現的畫面去講話,而我們在旁邊靜靜的去聽、去看、去感受、微笑或傷痛。
「台灣念真情」由影像轉成文字,將近10年的時間,一樣的感動人心,一樣受讀者歡迎,是呈現台灣民間文化的最佳讀本。
八十五高齡的苦行僧 阿里山森林鐵路 吳念真
十二月天,還有如此豔陽,說來是一種幸福。
當你看到我的老鄰居—神木伯公,大家應該知道這裡就是阿里山吧!今天其實是滿重要的日子,因為我──阿里山森林鐵路決定要寫一點回憶錄。
我誕生在民國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今年應該是八十五歲了吧!剛開始的身高只長到海拔二千公尺的「二萬坪」,才六十六.六公里,現在則長到海拔二千二百一十六公尺的阿里山車站,所以身長變成七十一.四公里。一輩子總共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叫自忠線,不幸的它早就夭折,看不到了!小兒子叫祝山線,唯一的女兒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名字叫眠月線。
其實我最近正在養病,除了斷手斷腳之外,血液循環也不太好。本來我是不想見客的,不過人家說「念真情」的外景隊是來替我慶生的,多虧他們還記得我的生日,所以嘉義林區管理處熱情的工作伙伴們,就像要讓我上電視徵婚一樣,特別為他們開了一輛專車,讓他們好好的利用鏡頭來抓住我最美麗的容顏。
邱錦鴻先生,這位平時五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課長,現在卻一心一意的要讓我在攝影機前展現最迷人的一面,一再告訴攝影機「獨立山」最美廲的螺旋型路線,在哪個點才能清楚看到我那最美麗的曲線。
劉和村,這個車掌,他小時候我就抱過他了,後來他接了他父親的職位,做了車掌之後,就再也沒離開過。聽說有一次要調他去坐辦公桌,他說他寧願坐火車,不然就要辭職,林務局沒辦法,只好讓他繼續坐這個免費的火車。你看,人家一博起感情,就是一家人的兩輩子。
這輛專車現在只能開到三十五公里了,因為今年的賀伯颱風,一夜之間下了二千公釐的雨量,幾乎把整年的雨量在一個晚上全部下光了。人家說「鐵打的身體也經不起三天的瀉肚子」,何況這幾年來我身體就不太好,全身的樹林,大多數被砍光,阿里山都已經快要變茶山了。水土被嚴重沖毀之後,我的元氣大傷。鐵路毀的毀,橋梁斷的斷,山洞塌的塌,要花一億一千多萬的醫藥費,才能勉強讓我復原出院,光想到這一點,我就心痛不已。
如果講起我歷年來因為天災所動過的手術,那些把我當做活歷史的人們都相當不滿現在這種破壞性施工的方式。山洞一塌,他們修理的時候,就乾脆把山洞挖掉填平,從旁邊另外填一條路,鋪鐵軌,這樣的施工方式,省錢省事,以後也比較好保養。橋也是這麼做,於是原來的隧道有七十二個,現在補來補去,只剩下四十八個,橋梁本來有一百一十四座,現在只剩八十座了。
山上的天色暗得特別快,整天忙著為我看病、復健的朋友下班了。阿里山公路雖然已經開通,但是他已經習慣住在鐵路旁邊,我想他們是把我當做是他們家人吧!問題是我一生病,鐵路無法暢通,他們的交通工具就只剩下工程用的機動道班車了。人去山空,我最怕的就是這個時候,想到那一億一千多萬的醫藥費,有時候我實在睡不著,就任枕上的淚水點滴到天明。
一大早,我專用的救護車就鏗鏗喀喀上山了,給我載來一大堆砂石。從八月初開始,每天都有這麼一車一車的砂石水泥運到我受傷的地點,這種驚人的消耗量,我能不為日不敷出的家計而擔心嗎?雖然現在年老多病,但是我還是很感謝我兩個媽媽。第一個是生我、養我的日本媽媽,是她給了我強健的體質。另一個則是一九四六年後養我、用我、現在不得不養我的後母。話說回來,當我年輕力壯的時候,我也替這兩個媽媽賺了不少錢。話雖如此,人老了,要不是台灣老百姓看我老古椎,硬要留下來當紀念品,我早就被拆掉當破銅爛鐵拿去換麥芽糖了。
在阿里山奔馳了這麼多年,雖然世事多變,但我一直堅持一個原則,那就是「慢」。生命的種種,有時候是要慢才能體會的。快,或許是一種必要,但不一定有樂趣、有品質。也許有人說我老邁、落伍,比不上剛來不久年輕貌美、每天嗄嗄叫的阿里山公路,但是只要讓我載你一次,你一定會說:「慢,才是一種品味。」
講到慢,大多數的人都不知道,我還沒換心臟之前,用的那種蒸氣車頭才叫做慢,如果火車坐累了,跳下來,小個便還跟得上。從嘉義到阿里山,司機們可要吃好幾個便當呢!
蒸氣火車頭已經不再走了;山洞橋梁已慢慢減少了,那麼大家為什麼還懷念我呢?說我魅力依舊?其實是託這些沿途風光的福氣吧!當你看向窗外,感受那種氣溫轉換,還有林相,從複雜變簡單到巨木參天的感受,那絕對不是自己開車上山的人所能體會的。有人說:「阿里山的火車會撞壁。」我當然不會自己撞壁!這句話是描述森林鐵路特有的「之」字型分道。因為我是一路爬坡上山的,每爬到一個段落,原本在後面推的火車頭會開到山壁的盡處,然後更換軌道,車頭變成往前拉,所以坐在裡面的乘客會有一下子前進、一下子退後的錯亂,搞不清楚車頭現在到底在前面?還是在後面?這樣的玩笑,一路上我總共要開它四次,常常把乘客的方向感弄得大亂,搞不清楚現在是上山還是下山?不過反正都是在阿里山。
玩笑歸玩笑,旅客的安全還是最重要。北門檢車庫的技士呂錦榮就告訴攝影師說,因為我是森林鐵路,鐵路的坡度幾乎讓司機從頭煞車到尾,單從阿里山到神木煞車的次數,大概就比台鐵從台北開到高雄都還多,所以他每次檢查的重點就是煞車。
有時候看看周遭的一切,發現什麼都老了!自己老了、車廂老了、車頭老了,連這些工作朋友也都老了。八十五年來看過多少人為我付出心血、青春,甚至付出生命。想到這些,有時候真的讓我不禁老淚縱橫。光聽我這老頭子囉哩八嗦,實在沒啥意思,應該看看我那兩個可愛的兒女才對!看看天天充滿朝氣的祝山和溫柔害羞的眠月吧!
大清早五點四十分,拉著八台車廂的列車就準備從阿里山車站出門了,現在你該相信我這小兒子會打拼又會賺錢了吧!雖然今天生意不算太好!
祝山日出,大家都說是台灣的美景。老實說,對我這樣一個老人來講,日出的意義是生命又過去了一天,而且日出不一定每天都看得到。看不到的時候,埋怨半天,看到的時候,眼睛又受不了,所以我喜歡的反而是日出之前那一段等待,還有乾淨的天空、多變的雲彩,或許這就是靜觀才能自得的另外一種景色吧!
祝山線是民國七十五年生的,年紀小了點,不過現在卻是家裡的支柱。我覺得祝山就跟日出一樣,充滿希望。它的誕生代表阿里山的伐木事業結束,也預告觀光時代的來臨。也許再經過幾年的歷練,我們阿里山鐵路的家族就全靠它了。
載回看日出的人們,回到家才九點,很多人說不定都還在睡覺呢!可是祝山線已經賺了一票回來了,我們應該讓它好好補個眠,不再吵它!
女兒眠月,說來慚愧,這樣一個好名字卻是日本人取的。日據時代初期日本人河合博士到石鼓盤溪做森林調查,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大石頭上看著明月緩緩升起,這時四周都是千年的參天古木,溪水在月光下泛著瑩光,他就在這樣的情境下酣然入夢。十三年後的一九一九年,當他舊地重遊的時候,那些古木都已經被砍光了!明月依舊,然而山林不在了,他為了紀念在溪畔林野與月光同眠的美麗回憶,於是就把這裡取名「眠月」,然後它就成了我女兒的名字。
眠月生性害羞,尤其是寒意甚濃的現在,整個山的顏色就像她害羞的臉,不過,你們可要穿過十二個景觀完全不同的隧道,才能看到她的面貌。然而我所擔心的其實也是這個,眠月的美貌一直藏在深山中,知道的人並不多,真怕她年華老去,寂寞依舊。雖然有人說:「不會吧!至少眠月有著名的大石猴跟她作伴,應該不會寂寞吧!」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我就生氣,一隻不會講話的猴子跟女兒作伴,要是你,你願意嗎?
澎湖-望安鄉東吉人回鄉
一九九七年中元節的前五天,台南的安平漁港忽然瀰漫著一種奇怪的氣氛。漁船上下的不是漁獲、漁具,而是各種生鮮食品,辦桌的材料,甚至還出現樂隊使用的鼓。不僅如此,連鍋子、宰好的豬都抬上來了,而上下的人似乎都特別興奮,我們彷彿連他們心跳的聲音都清晰的聽見。
東吉聯誼會長陳清對先生說:「......因為我們上一代都是捕魚的,我們這邊的王爺很靈,大家賺得到錢,王爺很保佑我們的上一代,像高雄一些遠洋漁船,船長都是我們東吉人,......因為神明很保佑,保佑我們大家的子孫很有本事,大家都搬到台灣來住,就把王爺給忘了......。」
所以,這群人可不是移民或者偷渡的人,他們是要回家普渡,要替一直護衛他們在台灣平安發展的王爺慶生。他們的家。在安平港三十二海浬外的澎湖望安鄉東吉嶼。
丁丑年農曆七月十一日清晨,晴空萬里。外海雖然還稱不上波平如鏡,但對血液裏仍留著海水成分的東吉子民來說,這簡直是王爺保佑的絕佳好天氣。
一大早,來自嘉南,甚至高雄各地的同鄉,便陸續抵達,扶老攜幼,三代同船。這會兒上船的除了人之外,還包括各式打掃用具、寢具、釣具、泳具、露營用具以及送給仍住在海島上面的親人們的禮物。人還沒到家,港口倒先成了敘舊的地方。畢竟有的是一年未見,有的甚至是好幾年沒見。船,還沒出海,東吉嶼昔日的情境,早已濃的化不開。或許是自己的故鄉早已成為廢墟,因此對這一大群多數至少離家十幾年以上的人,竟然還有故鄉可以回,島上還有十二個親友尊長可以找,還有自己敬重的神明可以依賴,除了羨慕,更多的是感動。
東吉人回鄉普渡為王爺慶生的活動,今年已經是第七年了。令人感動的是人數有增無減,從一九九一的四、五十人到今年六百三十二人,返鄉漁船從六艘增加到今年九艘不夠,還得額外加上六艘機動竹筏。難怪,光上船名冊,就抄得兩位大哥手差點脫臼,說:出了校門到現在還不曾寫過這麼多字。
今年人數暴增,其實是有原因的。照東吉聯誼會長陳清對的說法是,這要感謝台電,因為去年十月,台電把東吉嶼列為儲存核廢料預定地見報之後,全國東吉人當下南北大串連,成立反核自救會,組成船隊,返鄉抗爭。反核成功之後,大家覺得「自救」兩個字好像太政治了,於是改名為「東吉聯誼會」。這聯誼會是在實際上也成了全台灣唯一不在故鄉的村民大會。不過為了表示與故鄉共存亡,目前把戶籍遷回東吉的,已增加到三百零七人,總共一百九十七戶人家。這完全是海上子民的血性作風。
而這一趟返鄉之行,對在東吉度過大半輩子的人,回鄉尋找的除了信仰、友情之外,更是生活的記憶。對年輕一輩來說,至少能重溫青春的年華,或者藍天大海的自在。至於生於台灣,長在台灣的最小一代,那就把它當成暑假的一次海外旅行吧!能回家,真好!
上午八點半,所有船隻集合完畢。或許去年返鄉自救的時候是冬天,十級強風之下,許多人,特別是沒有經過風浪的下一代,幾乎連膽汁都吐出來了。為了預防,但也怕老一輩的嘲弄。許多人在上船之前,只好躲在一邊偷吃暈船藥。
六百三十二人要回到一個只剩十二個人的小島,所需要準備的食衣住行以及娛樂等後勤補給品當然嚇人。聯誼會長說,要不是故意把返鄉日訂在禮拜三、四、五三天,人數一定會更恐怖。而這一切費用是由王爺的官邸啟明宮負擔的。不過為了特別跟王爺致謝,除了供品之外,他們還特別帶了一團康樂隊回去熱鬧。康樂隊的名字還特別選過,叫「好好好綜藝團」。他說:好好好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希望故鄉能夠越來越好;二是,套個棒球有關的術語,好好好連三好,表示把核廢料三振出局。不過經過工作人員在一旁細心的觀察,發現額外的意思是綜藝團有三個年輕、美麗的女子。
十點,警察一一點名,居民一一上船。點名的聲音襯著海潮聲,乍聽之下,好像王爺召喚,說:我認得你們啊!你們可都回來了!
四個小時的海行航程,或許是返鄉心切,也或許是暈船藥有效,我們看不到暈船的人,倒是我們工作人員倒成一片。後來有人說:到了!遠遠的看見東吉嶼了,奇怪的是,我們沒有聽見任何雀躍歡呼的聲音,反而是一片沉寂,一片安靜,這或許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吧!
浪子返鄉,總該有人放個鞭炮表示歡迎。但島上只有十二人,於是先到的船,就在岸上放一放,歡迎後到的人。先到後到,反正都一樣是離鄉多年的遊子。
故鄉終於到了!託天之福,幾年不見,它並沒有多少改變。人們下船了,食衣住行育樂的東西也下船了!下船之後,最重要的事便是全員列隊,在同樣是東吉人的乩童帶領下,赴啟明宮叩見王爺,除了請安,更重要的是謝罪,說:這麼一年來,甚至多年來也都沒有回來上過香......。上過香,這一回可真的回家了!眾人扛著行李回到各種不同的家。
家,對東吉人來說有很多種。第一種是自己的家還在,只是多年沒住人,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費一番功夫清理、打掃。第二種是回家探親的人,房間,親人早已灑掃備妥,行李一放,家就在身邊了。第三種的家本來的家已經倒了、毀了、不見了,不過這些人都會從台灣帶回自己的家,一間才七百九十九塊。這麼便宜的「家」,其實就是一個可以隨搭隨拆的帳蓬。這樣的家,有一個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好好挑一個好景觀,通常他們挑的都是可以開門見海的大廣場。第四種是家不見了,可是也沒有從台灣大家回來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借住島上公務員的房舍,像燈塔、氣象站、衛生所;港警所......。你或許從來沒有想過警民真可以一家成這種樣子,警察在屋子的一角辦住民登記,而小孩子們就在一旁,公然聚賭,不!我是說他們公然打起撲克牌來。
六百多個人回來,最忙的就是警察。港警所有六個警察,五個專門管漁船,只有一個平常管十二個居民的雜事,而七月前,新遷入的這一百九十七戶人家,可得利用這三天一口氣辦完戶口查察。
有人說:人老了,房子老了。但才說完,卻又馬上動手收拾起來,似乎想把老的房子一下子恢復到以前的樣子,而才一轉眼,整個東吉竟然像電影場景的急速轉換,人們安適而優閒的休息著,好像從未離開過一樣。
三天假期之內,最忙的除了警察之外,非島上被稱為「東吉大飯店」的董事長劉美富莫屬,她說要在孤島上開飯店很簡單,只要準備泡麵、熱水,還有罐裝的冷飲就可以了。平常嚴肅的劉董,這幾天可笑得合不攏嘴,因為這三天的營業額比三年的總和還要多。
由於島上的大型交通工具,只有氣象站還有燈塔的兩輛鐵牛車,於是返鄉團帶來的後勤輜重,便全靠他們運輸。所以農曆七月十一日,東吉的午後,除了人聲之外,便只有鐵牛車的引擎聲響個不停。或許人多好辦事,下船之後,兩個小時不到,臨時廚房便已經陳設妥當。儘管是在小島上,總鋪師一樣照規矩準備十二道大菜,而所有七十張餐桌椅,全部是啟明宮的公物,完全不必勞累人抬桌抬椅。
至於綜藝團的舞台也裝了起來,招牌亮開,正好是「好好好」三個字。
天慢慢暗下來了,燈塔的燈亮了起來。東吉的晚天美麗得令人屏息。心想如果這是我的故鄉,我也會位為了保護它這樣的美景而奮戰到底。
廟口的廚房慢慢飄來菜香,但東吉或許人煙稀少,空屋甚多,於是空氣中除了菜香之外,便是到處瀰漫著的蚊香氣味。
晚餐時刻,則是全村的聯誼大會。酒菜無顧忌的吃喝,歌舞當然無顧忌的唱跳,只是礙於電視的尺度,我們只能如此透露。至於家常瑣事,大夥無顧忌的大聲說小聲說,甚至連上了台也忘了顧忌台下有小孩,放膽的說。
一夜敘舊,一夜歡樂之後,有家的睡家,有床的睡床,至於我們工作人員無家無床,只好睡人家的屋頂。不過也有人睡海邊,有的人睡碼頭,還有人睡到帳篷外面來的。反正,東吉就是家,所以處處都是床。或許他們都是這麼想著的吧!不過六點不到,全島又活躍起來了,因為太陽已經是整個的了。今天返鄉之行的重頭戲是王爺慶生跟普渡的日子,為了豐富今天的祭品,同時也為了回味一下兒時下海捕魚的樂趣,一大早許順德就約了兩個老朋友出海收定置網。許順德多年來已改行做塑膠射出成型,但是看到他在海裡面的身手,顯見雖然離家多年,但功夫仍在。不過在巡過七、八處定置網之後,發現有些漁網已經被人先收了,許順德笑罵說:「可見有人比我還愛玩,更受不住誘惑。」果然不久,在回程的時候,我們就看到一艘插著啟明宮黃色旗幟的竹筏呼嘯而過,遠遠還傳來示威一般的嬉笑聲。
許順德告訴我們說:他小時候海裡的魚真是多得不得了,東吉嶼人氣最旺的時候,居民有三千多人,全靠捕魚為生,當漁源枯竭的時候,大夥陸續搬到台灣,依賴的仍是那些年所賺所存的錢。我們和東吉的下一代,當然無法領略當初繁盛的景況,不過東吉人比我幸運的是,他們還有港邊的水泥洋樓可以緬懷,可以作為跟下一代敘說的場景,而我的故鄉,可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漁網收回來了,海水也泡夠了,但眾人的任務未完,玩心也還沒有完全釋放,於是一群人一陣吆喝又開著三部竹筏往東吉嶼旁邊的無人島--鋤頭嶼,他們去立牌子去抓羊。無人島上有羊,聽起來彷彿不合邏輯,想來是以前有人把羊放在島上,讓牠們自然繁殖吧!五十年來,群羊無首,因此算是公產。今天普渡,抓隻羊回來當牲禮,想想也無可厚非吧!
船靠岸,第一個要完成的任務是豎立告示牌,內容是請釣客們能和東吉人一樣愛護自然環境,保護漁源。之所以會想豎立這樣的告示牌,是因為許多台灣的釣客到了這裡,不但大小通吃,甚至亂丟垃圾。聯誼會的人說:「人不能老是守在這裡,立著牌子,至少也代表自己的苦口婆心。」
牌子立好,抓羊開始了。由於鋤頭嶼上草坡茂盛,又沒有天敵,所以目前島上的羊大約有五、六十隻。而此時正值羊群繁殖期,所以可以看到許多羊都身懷六甲,大腹便便。
島的範圍比一般養羊的地方當然大了一點,但對抓羊經驗豐富的人來說,一但把羊趕到海邊岩礁的地方,羊的行動一慢下來,不到幾分鐘就可以逮到一隻代罪羔羊了,而他們要的也只一隻而已。
羊抓到了,然而卻是一隻懷孕的羊,想想,就放了。空船而返,沒有人抱怨,反而覺得心安。回到東吉,似乎也沒有人提抓羊的事,或許多數的人都忙著在海水徜徉,享受家的溫暖,或者假期般的愉悅吧!
鋤頭嶼的告示牌立了,這會返鄉的第二個任務好像也得抽空完成才行。東吉人一直覺得家裡的門面少了一些綠樹,於是他們準備了一百棵椰子樹苗,計劃沿著東吉港種它一排。他們的理由是,全澎湖各離島有的四棵椰子樹就長在他們東吉嶼上,他們認為這四顆椰子樹直到今天還生意盎然,而且還能長出椰子來,可見在東吉種椰子是可行的。他們說東吉嶼已經很久沒有建設了,就從這一百棵椰子樹開始吧!如果不成,下回就帶另一百棵來,說,有一天希望東吉能跟照片裡的夏威夷一樣。雖然是夢想,但一開始,夢彷彿就有實現的可能。
午後普渡,在東吉碩果僅存的乩童帶領下,眾人敬天地、敬鬼神,感激故鄉美麗依舊,感激離鄉的眾人衣食無缺,當然也得感謝眾人,鄉情依舊,甚至越來越濃。
最後一天了,早上八點是再度離鄉的時刻,來的時候偷吃暈船藥,現在可正大光明的吃。吃的還是這幾個下一代。三天下來,乍看之下竟然有些不同,原來皮膚曬黑了。根據我們的觀察,皮膚曬黑的程度與年齡成反比,而跟玩心成正比。
人,慢慢走了。帶走的彷彿也只是皮膚的顏色吧!鄉情留著,東吉嶼留著,藍天大海留著。人們看不見的寂寞也留著。
東吉嶼安靜下來了,而忙了好幾天的鐵牛車引擎聲,對我們來說,在人去島空的此刻,聽起來竟覺得溫暖。工作人員說就好像在荒郊徘迴了許久之後,看到二十四小時超商亮麗的招牌。
王爺也安靜了,是休息了吧!還是正在天上護衛一路遠去的孩子們海上的旅程呢?
八歲,一個人去旅行
作者 / 吳念真
繪者 / 官月淑
出版社 / 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 / 2003/05/25
商品語言 / 中文/繁體
媒體推薦
八歲那年,導演吳念真一個人去旅行。這是爸爸訓練他成為勇敢、獨立的男孩開始。他獨自搭火車前往宜蘭,車上偶然相遇的人們,彼此相互扶持,那種濃厚的人情味,就像自己親人一樣溫暖,也加深了對人的信賴感。
得獎紀錄
內容簡介
坐著開往宜蘭的普通號火車,導演吳念真即將開始他生平第一次的獨自旅行,這一年,他八歲……。車窗外的風景,他很熟悉;車窗內的陌生人,他有些害怕。火車慢慢往前走,期待中的大海、龜山島一一掠過眼簾,偶然相遇的人們,藉著真誠的互動,彼此相互取暖、安慰。一個孤獨少年的火車旅行,收穫的不僅僅是抵達的圓滿,更是對人與人之間的信心和希望。一個來自北部礦村的童年往事。
作者簡介
吳念真生於台灣北部著名金礦區--九份。一九七六年考入輔仁大學夜間部,主修會計學。該年初起開始從事小說創作,題材大部分以中下階層人們的生活為背景,頗受重視,曾連續三年獲得聯合報小說獎。一九七八年首次接觸劇本工作,一九八○年進入中影擔任編審;一九八一年與小野、侯孝賢、楊德昌、張毅等年輕電影工作者為台灣新電影催生奮鬥。著有小說集《抓住一個春天》、《特別的一天》,電影生活札記《尋找太平天國》,電影劇本《兒子的大玩偶》、《戀戀風塵》、《悲情城市》、《無言的山丘》、《戲夢人生》、《多桑》等。曾執導《太平天國》、《多桑》等電影。
繪者簡介
官月淑嘉義人,國立藝專畢業。做過插畫工作、美術編輯,現為家庭主婦,喜歡閱讀和美食,習慣用紙、筆記錄生活周遭,享受與兒子一起散步的時光。
在確定接下這本書的圖畫工作後,因為對地理方向的白癡,連媽媽特別帶我們做一趟景點探勘,在侯硐街道漫遊中,讓我回到作者年輕時的生活景色。那是一個舒適的秋日午后,風和陽光在平快車廂裡追逐,我在速寫本裡快速的紀錄著遼闊海洋彼端的龜山島,心裡一邊想著,這樣亮麗的天光水色,要用什麼樣的藍才渲染得出來呢?
回來後,還哼了好幾天的基隆山之戀。
沒想到真正動手作畫時,天候已進入淒風苦雨的冬季了。自己一個人坐在空盪盪的車廂裡,火車出入一個接一個的隧道,從幽暗窗戶飄進不知是霧氣還是寒氣,我想起當年那個一個人旅行的小男孩,不管他當時緊握的是萬金油或是銅板,一定都是滿滿的勇氣。
八歲,一個人去旅行
◎吳念真 (2003.05.12)
八歲的我在一家人的哭罵聲、左右鄰居的勸阻聲,以及爸爸堅決的眼神中,一個人出發去旅行。
爸爸說我身高還不夠,不必買車票,根本用不到錢,所以,我比他當年更神勇,口袋裡除了一盒已經用掉一半的萬金油之外,什麼也沒有......
爸爸十五歲的時候就離家,從嘉義故鄉跑到九份的礦區謀生。那年頭從嘉義到九份光火車就要坐一天,下火車還要走半天。
或許一直覺得自己很神勇,所以,爸爸認為所有男孩子都應該這樣獨立和冒險,何況是他自己的兒子,特別是長子。
我就是他的兒子。長子。
一個星期天早上,爸爸要我自己坐火車去宜蘭
我八歲那年,他似乎覺得時候到了。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剛起床刷牙,爸爸忽然出現在我背後,跟我說:今天不用上課,等一下你坐火車去宜蘭,到姨婆家,把祖母上次忘在那裡的雨傘拿回來!
我嘴裡含著牙刷,什麼話也來不及說,他轉身就走了。
十分鐘後,八歲的我就在一家人的哭罵聲、左右鄰居的勸阻聲,以及爸爸堅決的眼神中一個人出發去旅行。
爸爸說我身高還不夠,不必買車票,根本用不到錢,所以,我比他當年更神勇,口袋裡除了一盒已經用掉一半的萬金油之外,什麼也沒有。爸爸說,如果想睡覺就拿萬金油出來塗一塗,不然睡過了站,被火車載到太平洋去……。
從我家到火車站必須先走一小時山路。一路上,我很仔細的搜尋記憶,複習著從上車的侯硐到目的地宜蘭之間各個車站的順序:三貂嶺、牡丹、頂雙溪、貢寮……宜蘭,一次又一次。當然,過程中也有被打斷的時候,因為路上只要碰到熟人,他們都會問我:去哪裡啊?
我說:去宜蘭!
他們很自然的看看我身後山路的遠處,說:跟誰去啊?
我假裝很平常的說:自己去!
然後,我就在他們難以置信的表情下,像一隻驕傲的小公雞一樣,頭也不回的往車站走去。
也許是因為星期假日,那班八點五十分開往蘇澳的普通車裡人很少、很安靜。車上,傍著窗口的兩溜直通通的綠色座位空盪盪的,空氣裡則殘留著各種蔬菜、水果混和的味道。
乘客大都是小販,他們一大清早擔著農產到基隆市場去賣,散市之後帶著空擔子要回宜蘭一帶。我上車的時候他們幾乎都在補眠,有的甚至就脫了鞋大大方方躺在座位上。只有一個老婆婆是醒著的,而且從我一上車就一直看我,朝我笑。
我一直面對車窗,開心地想亂七八糟的唱歌
她好像比我祖母還老,而且又瘦又乾。最引人注意的是她那雙從寬鬆的七分褲底下露出來的腳。她的腳掌又黑又大,像一支扇子。腳上穿著一雙好像用汽車輪胎剪成的「涼鞋」,鞋帶用的是麻繩。而腳掌以上的小腿卻瘦得似乎只剩下骨頭。
她一直看著我,凹癟的嘴一直不停的嚼著什麼,讓我有點不自在、有點害怕起來。於是,我只好轉身跪到椅子上,面對車窗假裝看風景。可是火車一下子開進了三貂嶺和牡丹之間那段超長的隧道,風景不見了,窗戶上又反射出那個老婆婆的身影。也許是因為車廂裡白白冷冷的燈光,她的臉顯得有點嚇人。在轟隆的車聲中,我忽然聽見她出聲說:囝仔!
我回過頭去,看見她正向我招手。
剎那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老婆婆好像察覺我的猶豫,伸手從空空的菜簍子底撿起兩三個小小的、有點過熟了的芭樂說:來,這給你吃!
我只好慢慢走了過去,低著頭,慢慢的接過芭樂。
不過,就在那一瞬間,我卻再也不怕了,因為她身上有著跟祖母一樣的味道,那是擦在頭髮上的苦茶油的幽香。
她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一邊說:這沒人要的,你吃。
一直到我咬下第一口芭樂之後,她才問我:啊你一個人要去哪?
我說宜蘭。
她似乎一點也不驚奇,笑笑的說:這樣,阿嬤就有伴了!阿嬤要到羅東,你下車的時候剛好可以叫我一聲。然後,似乎很放心似的,把手上半個吃剩的芭樂放進口袋裡,又交代我一聲:要記得叫阿嬤哦!隨即便輕輕的、舒服的靠向椅子,閉起眼睛睡了。
我有任務在身當然不敢睡,其實,也睡不著。因為我的心中,還有一個重要的期待。
我知道過了三貂嶺的隧道,另一個更長的隧道就在石城附近。每當火車穿過這個隧道,天地彷彿就開闊明亮起來,無邊的海洋會一下子蹦了出來,出現在車窗外,於是我將會看到湛藍、起伏不停的海,看到船,看到遠遠的一個小島,看到緩緩扇動著翅膀慢慢掠過海面的鳥群……。
對一個山上的孩子來說,這是一幅令人期待的風景,一個始終眷戀的記憶,絕對沒有放棄的理由。
那天,我便跪在座椅上,一口一口慢慢嚼著芭樂,一個人同時擁有好幾扇毫無阻擋的車窗,滿足而感動的重溫那樣的經驗,要多久就多久,沒有人會叫我下來坐好。陽光很強,很熱、而且刺眼,但我一直面對車窗,拚命裝載眼前的風景,開心地想亂七八糟的唱歌。
喂,誰有萬金油還是白花油?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我感覺好像有人慢慢靠近我,最後甚至整個人都重重的倒在我跪著的腿上。低頭一看,是老婆婆!她歪倒在椅子上,頭靠著我的腿,而全身卻正滑向地面。我想拉住她的手臂,想把她往椅子上拖,可是拖不上來。她灰白加雜的頭髮下的臉青白青白的,像夏天晚上常闖進屋子裡的一種大蛾,連嘴唇也一樣。
我忽然想到:她會不會死掉了?因為她的臉幾乎是冰的。我想叫她,可是,卻不知道怎麼稱呼她,可是就在這同時,我已經聽見自己的聲音叫著:阿嬤!阿嬤!
阿嬤沒有反應。我用力搖晃她,她還是一動也不動。我急得想哭,忽然又想到村子裡礦坑出事的時候,總會有人喊:救人喔!救人喔!然後全村人立刻像被水澆到的螞蟻群一樣衝過來的情形。於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些膽怯的喊道:救人!救人喔!
這一叫,有用了。一堆人全過來了,一邊問說:怎樣啦?怎樣啦?
我說:阿嬤好像死掉了!
眾人一陣大亂,我被擠到一旁去,聽到他們七嘴八舌的說:在流冷汗呢,可能中暑了!沒見過她呢,誰認識啊?啊這麼老了,還帶孫子出來做生意!我直想跟他們說:我不是,我不是她的孫子!可是一點機會也沒有。
有人在幫阿嬤抓痧,用力捏著她的肩膀和背脊。她始終閉著眼睛,被人家翻來翻去,像布袋戲偶一樣……,我忍不住哭了出來,只是背過身去,不敢出聲。
人聲依然嘈雜,有人說:喂,誰有萬金油還是白花油?
我毫不遲疑的說:我有!立刻從口袋裡掏出萬金油,遞給從人群裡伸出來的一隻手。
這時,有人發現我在流淚吧,有一個女人說:不要哭,不要哭,阿嬤沒事,傻囝仔!她拉我到阿嬤面前。阿嬤眼睛睜開了,有人正用我的萬金油在幫她擦額頭和太陽穴。那女人跟她說:阿婆,還好你帶孫子出來,不然,妳昏死到蘇澳還沒人知道!孫子這麼聰明、孝順,妳很有福氣呢!
祖母的臉怎麼變成火車上那個阿嬤的臉?
我又急著想跟他們說:我不是她的孫子……但還是沒有機會,因為我看到阿嬤一邊笑著頻頻點頭,眼淚卻一邊從她眼角流了下來。
阿嬤要顧好哦!回去跟你爸爸媽媽說,阿嬤這麼老了,不要讓她挑太重、跑太遠,記得哦!人們叮嚀著,我和阿嬤一樣,流著淚,頻頻點頭,靜靜地看著他們慢慢散去。
在火車規律的搖擺和喀答喀答聲中,海,看不見了。
宜蘭要到了哦。
我知道,下一站就是。
阿嬤沒說話,一隻手裡捏著什麼,另一隻手把我的手拉過去。
我感覺到她塞給我好幾個銅板。
我不要,我媽媽說不能亂拿別人給的錢!
你真傻呢,媽媽問你,你就說是阿嬤給你的,阿嬤不是別人啊!
後來,我拿了阿嬤的錢。一直捏在手裡,一直到下車。然後,我站在月台上,看著火車關上了門,離去。最後一眼的阿嬤是笑著的。
當我走出火車站,向附近的姨婆家走去,一邊把手上的銅板放進口袋的時候,才發現,我忘了把爸爸給我的萬金油拿回來了!當姨婆驚訝的看到我一個人出現在她家門口,大聲小聲的罵起爸爸的時候,我還在想那半盒萬金油的事。
想, 它現在會在哪裡呢……?
回程的火車上雖然沒有萬金油,我還是沒打瞌睡。
最後,當我背著雨傘和姨婆送的五斤青蒜回到已經昏暗的村子,遠遠地看到在路口不知道已經等候多久的祖母的身影時,忽然發現,她的臉,怎麼變成了火車上那個阿嬤的臉?
怎麼會?
我很急地跑向她,並且大聲地叫著:阿嬤!阿嬤!……
特別的一天 (新版)
作者 / 吳念真
出版社 / 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 / 2003/11/01
商品語言 / 中文/繁體
內容簡介
那天恰好是這年最後的一個週末。也許是留戀更也許是自棄的心理,總之,西門町的大街小巷十一點不到便氾濫著裹著重重冬裝的人潮。寒流止於中華路的陸橋上,一下陸橋,肉體與肉體磨擦之下的異樣溫熱便伴隨著樟腦味、脂粉味、皮革味和其他屬於鬧區的特有氣息擴散著。
……
當我拍攝「多桑」的時候,也許經驗不足,
更也許整個故事及場景幾乎都是記憶的重建,
因此,常常在工作的時候忘了自己當下的身分,
一閃神,就回到從前了。
醒來的時候,除了對已然消逝的青春有著悲秋似的哀憐外,
更多的是「我是誰?」
「我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我?」
「現在的我是真正的我嗎?」
……等等幾乎無解的疑惑和恍惚。
●自序
重寫一篇序,卻有寫墓誌銘的感覺。埋葬的是自己的小說,或者,寫小說的自己。
最後一篇小說,就是收在這個集子裡的〈悲劇腳本〉,是十六年前寫的。記得那年瑞芳楓仔瀨的礦場發生災變,聯副的唯弦先生要我寫一篇「小說」。
楓仔瀨災變現場的記憶猶新:搶救人員忙著接電加裝抽水馬達,現場燈火通明,老爸也跟去那兒幫忙,很沒有效率,可能也沒人理會地大呼小叫。礦務局一個官員跟記者說可能沒有什麼生還的人了,「因為……」他說:「他們名字的筆劃都不太好。」
而,就在大約五十尺外,阻絕「閒雜人等」的紅色塑膠繩旁,一個奧巴桑卻絕望而認命地在為礦坑裡的兒子燒腳尾錢。兒子的兒子跪在一邊,從制服的學號看得出是四年級,十歲吧,表情是一臉疑惑、好奇以及因為圍觀的人多而不得不撐出來的嚴肅、正經;當時正是薄暮,微雨,燃燒的冥紙隨風翻飛,火光時明時暗,是一個悲劇場面的絕佳氛圍。我本能地從包包裡抓出相機,焦點放在奧巴桑的眼睛和下巴之間,等待她把冥紙放入火中,不得不移近身子時,臉部下沿便有足夠的光讓我按下快門。
等待中,奧巴桑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
只是不經意的一瞥吧,對我來說,卻就成了永恆的逼視。
那眼神極其複雜,像是禮貌的致意,像詢問、質疑,像埋怨,像咒罵、輕視、敵意……甚至哀求,或者,同情--同情這個正以「興奮」的心情企圖抓住自認為傑出的一剎那的無知的旁觀者。而,這個旁觀者卻正是出身自這個悲劇場景的自家子弟。
後來,我把相機收了起來,此後,直到現在,除了孩子,除了家庭生活之外,我不曾把鏡頭瞄向其他人。
幾天後,我寫了〈悲劇腳本〉這篇小說,因為解除了「虛構」之外,我根本無法掌握真正的情緒和文字進入真實的人間。
小說登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在中影上班了,從此與影像為伍,從此任何文字的終極目標都是為影像服務。
十六年後的現在,父親過世了,楓仔瀨的礦場早就不見了,相機的長短鏡頭都早已發霉了,機身雖然完整,但連捲片器都生鏽失靈了……
而那個奧巴桑還在嗎?我常想起她的眼神。她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當年那麼不經意的一瞥,卻讓一個人從此和他人生的一個階段永遠地告別。
《特別的一天》當初遠流要出版時拖延了許久,拖延的是我自己,理由正是那種已然決定告別,何必留下痕跡的心情。後來,是當時小說館的主編陳雨航把所有稿子收齊、打字、校對、編輯完畢拿到我家,我唯一要做的是寫一篇序,沒想到,我還是照延不誤,結果,是好友小野為我寫的,許多人都說他的序比我的小說好玩。我當然也這麼覺得。
這回,遠流再度重出《特別的一天》,理由是什麼我不知道,不過,我猜,大概是他們知道這個人要再寫小說已經很難了吧?乾脆就用這本書做這個作者的告別紀念。如果是,我這個序就真的是墓誌銘了--是留給自己的小說和曾經寫小說的自己。
銘曰:躺在這本書裡的文字和作者一樣,面對可能的禮貌的致意,或詢問,或質疑,或埋怨、咒罵、輕視、敵意……或者同情,都只能無言以對--因為兩者都已經死了十六年了。
●推薦
也是廣告也是序── 一個不要當傑出青年的人
/小野
猜拳輸的去當十大傑出青年吧!
民國七十七年的六月十三日在辦公室接到林懷民一通緊急電話,問了我和念真的生辰年月日,最後丟下一句話:
「你和念真都還有資格報名十大傑出青年,你們兩個人猜拳,輸的參加吧?」
「為什麼?」我的反應很直接,因為十年前,我們就被人推薦要參加選拔,十年後,還算青年嗎?
林懷民的理由是善意的,他認為電影工作者為這個社會幹了不少事,可是並沒有得到應得的地位。
由於林懷民的善意,我便在電話這端一口答應:
「好吧,那就推薦吳念真吧,他人在義大利參加貝沙洛影展,要陷害他,就要趁這時候。」
由於第二天我也要去義大利,所以我只剩下半天的時間來替他填所有表格,包括祖宗八代身家調查及一些自傳、優良事蹟……等。
在慌忙中,我打了電話給念真的妻子阿瑞,要她送照片及一些資料。阿瑞立刻開車載著兒子趕到公司,把一疊頭髮長得像通緝犯的照片交給我,我們都笑了:
「這那裡會像十大傑出青年?」
為了節省時間,我找出一篇我寫的文章,正好是描寫吳念真的,把其中「他」字改成「我」字,於是便急就章的完成了一篇很奇怪的三千字自傳。其中便出現這樣吹噓膨脹的文字:
「許多文壇先進對我未來的創作的延伸性及可能性幾乎是肯定的--在同輩年輕作家中,我是相當耀眼的一個。」
「在當時中影公司的環境,我算是一個相當強烈的異數,那樣敏銳、悲憫、關懷、真摯的一個年輕作家……」
「也許就是藉著我過去一貫從生活中磨練出來的性吧,在許多不順利、不稱心的工作中,我仍然脫穎而出……」
我一邊修改,一邊笑,我想,這下子吳念真要被我出賣得徹底了!
我忘了在優良事蹟及推薦理由上寫了什麼,因為印象中的十大傑出青年好像都必須是聖人再世,賺來的錢一定要捐作愛國基金,品德高尚不能講三字經,最好童年貧苦靠著自己奮鬥,清清白白……,總之,要找傑出的理由,念真還真是不少的,例如他是礦工之子,每天走一小時半去唸小學,為了討生活,唸完基隆中學便到台北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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