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评点《西厢记》“一副手眼”说的三重视域.pdf

HUNDREDSCHOOLSINARTS金圣叹评点西厢记52重视域杜丽萍副手眼”说的王文章编号：1 0 0 3-9 1 0 4（2 0 2 3）0 3-0 0 5 2-0 7金圣叹评点西厢记“一副手眼”说的三重视域”杜丽萍（华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河北廊坊0 6 5 2 0 1）摘要：明末清初著名文学批评家金圣叹在评点西厢记时提出“一副手眼”说，即主张将西厢记与庄子离骚史记杜工部集水浒传并观，在此引领下其获得了成功的批评实践。“一副手眼”基于金圣叹独特的文学史观，包含作家观、评者观和读者观三重视域。作家“灵眼靓见”又同时能“灵手捉住”，评者“眼照古文”又乐于“金针度人”，读者则获得“异样手眼”并可自创“无限妙文”。金圣叹的文学评点虽受八股文影响，以文章学为依托，且融合了晚明以来文学评点的形式创新，但在“一副手眼”的启示下，金圣叹充分关注戏曲作者的精神世界，在叙事技法层面对戏曲评点作了更为充分的拓展，也致力构筑一个新型的读者群体。关键词：“一副手眼”；金圣叹；西厢记中图分类号：J05文献标识码：A在中国戏曲理论史上，金圣叹具有重要地位。他长于戏曲文本之学，“善衡文评书，议论皆发前人所未发 1 30-30 1，他在西厢记批评中提出的“一副手眼说，集中体现了清初戏曲理论的系统性和精深性。在此指导下，金圣叹评点本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几乎家置一编”2 4，“自金批西厢出来以后，明代所有的西厢记刊本都被它掩盖，金批西厢成为清代西厢记流传中一枝独秀的最畅行刊本”31 2 9 1。金批西厢记不仅在清代被多次翻刻，也受到当代戏曲学者特别重视。“一副手眼”，也称“一枝笔”。李雅为潘江木崖集作序云：“往余金圣叹于严生庵司徒署中，圣叹之言日：古才人皆一枝笔，依自许是两枝笔。尝观其五种才子书及唐诗前解、后解、所评所论，但一枝笔也。”4 4“一枝笔”，在金圣叹自己的著述中以“一副手眼”的说法提出。金批西厢记中云：“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是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如信仆此语时，便可将西厢记与子弟作庄子史记读。”5 8 5“一副手眼”说是金圣叹文学理论代表性命题，但专论文章当前仅*基金项目：本论文为2 0 2 1 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美学命题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2 1&ZD068）阶段性成果之一作者简介：杜丽萍（1 9 7 9 一），女，汉，吉林柳河人，文学博士，华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戏剧戏曲学。HUNDREDSCHOOLS INARTS53艺术百家2 0 2 3 年第3 期总第1 9 2 期有樊宝英金圣叹“一副手眼”说及其诗歌评点一文。鉴于“一副手眼”是金圣叹借由西厢记的批评而提出，且主要实践于金圣叹的西厢记评点，因而有必要回到金批西厢记本身，进一步考察“一副手眼”说的理论价值，充分认识其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一、哭与消遣：“一副手眼”的观念渊源明崇祯十三年（1 6 4 0 年），三十三岁的金圣叹（1 6 0 8 一1 6 6 1）开始有“治经”的计划。次年二月十五日，金圣叹序其所批第五才子书，已有“六才子”名目，只是关于西厢故事作者，金圣叹提到的是“董解元”而非“王实甫”。清顺治十三年（1 6 56 年），四十九岁的金圣叹评点、修订西厢记，此际距离他评点水浒传已过十五年。其间，作者经历易代鼎革之变，所评西厢记与时代思潮之间的互文关系，已从其评点水浒传时发扬政治上忠奸之间的显性冲突内化至对文化深层的一致性思考。“一副手眼”说提升了通俗文学的地位，启示了诗文批评和小说、戏曲批评相互交叉、交融的进境。李渔说：“施耐庵之水浒、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特标其名日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其意何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知言哉！6 2 54 于浅处见文章高手之才华，正是金圣叹、李渔等人戏曲文本批评的共识。文学批评的立场与经学批评的传统因此种共识而被进一步区分开来，不再被束缚于训话、考据与评点史的成果，而是直接通过文本实现自我文学经验与大众审美意识之间的沟通。金圣叹的“一副手眼”说，不但模糊了不同文体之间的界限，而且以新的文学观念将各种形式的表达重新聚合到了一起。商周以来，“文”具有身文、物文、礼文、容文、情文、辞文等丰厚内涵。尽管这一概念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偏至于文章，甚至于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但“文”的思想内核仍以儒、道两家为宗，这中间不应忽视的是佛学思想的加入给“文”之内涵带来的影响。金圣叹在“色空”意义上重新理解了“文”的表达，使“文”具有了虚实之间的美感。他不再执着于万化之文的形态之别，也不否认文之万化的现象差异，而是重在探求“文”与人的伴生历程。他以悲?的历史观透视了人群和人生的本质，在“哭”的审美视野下玩味文学所表现的人生精微之处。金圣叹以人类历史为“水逝云卷、风驰电”的一场“浩荡大劫”，人生“无端而忽然生之，又不容少住者，又最能闻声感心，多有悲?”。51 8 4 8 1正是有了这种基于佛学思想的观念创新，他的文学批评体现出极其鲜明的个性，而又可与读者实现心灵上强烈的感性共鸣，达成“留赠”之初衷。“一副手眼”说所依托的文学观念总体上笼罩于深厚的个性化的佛教领悟之下，如其圣叹外书序一所提“暂有”“消遣”之说 51 8 4 7-8 1，整体上给人新颖、通透之感，也富有诗性之美、悲情之意。值得注意的是扶乱活动对金圣叹文学评点的启示。金圣叹壮年时颇有扶之事，于崇祯九年（1 6 3 6年）前后达到高潮，至崇祯十七年（1 6 4 4 年）仍未断绝。据钱谦益天台沥法师灵异记记载，慈月宫陈夫人降神于圣叹，而陈夫人前世即为天台智朗和尚，金圣叹于明末以庵大师的身份在苏州作法十余年。7 1 1-1 6 三王应奎在柳南随笔中说：“圣叹自为叶所凭，下笔益机辩澜翻，常有神助。然多不轨于正，好评解稗官词曲，手眼独出。”2 1 4 代亡灵立言的扶行为本身也是金圣叹以“灵眼”照见古人，代古人立言作法的来源。扶乱降神行为本身就是民间信仰与道教、佛教融合的产物，深刻地影响了金圣叹的整体文本观、大众读者观。“一副手眼”说是金圣叹核心文学观念的批评实践，他并不以文体来分化批评对象，而是从文本、作者和读者三个角度延伸其文学观念的现实意义。廖燕日：“予读先生所评诸书，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觉作者千百年来，至此始开生面。鸣呼！何其贤哉！虽罹惨祸，而非其罪，君子伤之。而说者谓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发泄无余，不无犯鬼神所忌，则先生之祸，其亦有以致之歌！然画龙点晴，金针随度，使天下后学，悉悟作文用笔墨法者，先生力也，又乌可少乎哉！其祸虽冤屈一时，而功实开拓万世，顾不伟耶！”1 3 0 2这段评语恰是从作者、评者与读者三个角度褒扬了金圣叹评点的开创性意义。本文即从作者（“古人”）之手眼、评者（“圣叹”）之手眼、读者（“锦绣才子”）之手眼三个视角析而论之。二、“灵眼靓见”与“灵手捉住”：作者之“一副手眼”“一副手眼”包含对“六才子书”作者手眼的探析。金圣叹以经书作者为“圣人”，以“才子书”作者HUNDREDSCHOOLSINARTS金圣叹评点西厢记54重视域副手眼”说的三杜丽萍为“古人”。他的“六才子”之说，承自陈振孙、李赞、袁宏道。陈振孙所列“六艺之后”可取法之典范作家为左氏、庄子、屈原、司马迁，李赞所列“五大部文章”则有史记杜子美集苏子瞻集水浒传李献吉集，袁宏道更将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及西厢记列人文学经典。金圣叹在这些观点基础上择定“六才子书”。金圣叹释“才”以“才”与“裁”，认为才子作家均是赋与手段兼具的作者，是能够对宇宙人生有深度把握和完美表达的人。“夫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人不相及”8 1 5,“才子书”是作者尽才尽气、倾尽生命之作。从“一副手眼”的角度来说，“才子书”不完全是一种传承关系，而更是一种共生关系，体现出作者才华上的一些共性特征。金圣叹的才子作者观承传了司马迁“发愤著书”的创作论命题，又金圣叹对于作者的“心胸”给予了首要的关注。评水浒传，金圣叹已强调施耐庵“心胸”中之“冤苦”，至评西厢记，金圣叹关注作者之“心胸”已更深刻和抽象，“嵯乎！是则古人十倍于我之才识也，我欲恸哭之，我又不知其为谁也，我是以与之批之刻之也。我与之批之刻之，以代恸哭之也。夫我之恸哭古人，则非哭古人，此又一我之消遣法也”5 8 51。批点水浒传作者遭遇之现实“冤苦”，已被取代为批点西厢记作者代言人生之千古“悲?”。作为“寄托笔墨”，创作是作家个体生命认识和体验的寓言式表达，金圣叹更多地发掘出其中之情的诗意特征。金圣叹承认作者作大文章心中要先有“缘故”，也就是要有一定的经营储备，但他更认为一流的创作发生在现场，不是一种复述。手笔被“灵眼”驱动，甚至不受前后文之钳制。他强调具体创作时作者构思“灵眼”与笔墨“灵手”的游戏对话，认为这种“邂逅”的“共时”配合才能成就经典。金圣叹云：“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灵眼觑见，便于此一刻放灵手捉住。今西厢记若干字文，皆是作者不知何一刻中，灵眼忽然靓见，便疾捉住，因而直传到如今。”5J87-858 这种说法颇有苏转述文同“成竹在胸”的理论神韵：“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落，稍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9 1 3 金圣叹的理论发展之处在于，他进一步提出，在创作时，“灵眼”要始终保持与“灵手”的距离，且灵感一转，文本即变。金圣叹认为，“纵使当时作者他却是天人，偏又会做得一本出来，然既是别一刻所靓见，便用别样捉住，便是别样文心，别样手法，便别是一本，不复是此本也”51 3 8。金圣叹认为作家的笔墨要始终围绕灵感主题，在一定的张力下穷尽文法，“文章最妙，是先定阿堵一处，已却于阿堵一处之四面，将笔来左盘右旋，右盘左旋，再不放脱，却不擒住。左传史记便纯是此一方法，西厢记亦纯是此一方法”5 8 577。当然，尽管金圣叹声言要将西厢记与庄子史记用“一副手眼”来读，但实际上他主要是以左传并西厢来读，致力发掘文本在笔法方面的共性。李渔日：“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厢者之死，凡千古上下操立言者之心，无不死矣。”6 2 9 这是李渔对金圣叹独得作者之意的高度认可。三、“眼照古文”与“金针度人”：评者之“一副手眼”从评者来说，“一副手眼”体现为金圣叹将“六才子书”一以文章之法加以评点。自胡适、鲁迅以来，学者多强调八股文眼光对金圣叹批评话语的影响，如樊宝英说，“金圣叹所谓一副手眼，其实就是一种以八股文法的眼光来解读文学作品”1 0 4。4。贾艳艳金圣叹小说戏曲评点术语与八股文术语之双向互渗这篇文章的表述更为全面，“金圣叹评点术语八股化主要表现在评和改上：在评上，金氏突出蕴含义理的题目和由起承转合”构成的章法结构；在改上，运用重复或两极共构原理，大幅删改水浒传、西厢记，将其构建为首尾呼应或共构的整体 1 4 1。O我们当然要看到金圣叹曾受八股文训练，有用八股文法指导子弟的意识，以及当时的读者对评点话语中八股文法的期待。但金圣叹评点西厢记则更有古文之法、叙事之法等多重意味，不能单以八股文法视之。崇祯十五年（1 6 4 2 年），金圣叹为晚辈们要“做得好文字”，开始评选天下才子必读书，该书草成于顺治十八年（1 6 6 1 年），当年七月十三日金圣叹罹祸遇难。他选取了左传战国策离骚公羊传毅梁传史记汉书及韩文、柳文、三苏文等一百余篇古文，虽有授业之用，但从所选对象看，多为以古文之学求作文之法。顺治十七年（1 6 6 0 年），金圣叹有组诗春感八首，序云：“顺治庚子正月，邵子兰雪从都门归，口述皇上见某批才子书，谕词臣此是古文HUNDREDSCHOOLS IN ARTS55艺术百家2 0 2 3 年第3 期总第1 9 2 期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等语，家兄长文具为某道。某感而泪下，因北向叩首敬赋。”5 1 2 3 4金圣叹颇以知已之意感激顺治皇帝的知音之赞，二人共识的核心正是“古文高手”。以金批水浒传与西厢记而言，其所评之法更多为叙事之法。重要的是，八股文作者是代圣贤立言，金圣叹认为才子古文是代天地立言，境界有别。金圣叹的批点之法，来自他在经史典籍上曾经下过的苦功和自明代以来积累起来的小说、戏曲评点传统。在叙事批评上，金圣叹又特别受到佛教的“因缘生法”观念的支配。金圣叹的“一副手眼”说表现在通俗文艺方面，主要是将水浒传与史记并观、西厢记与左传并观，体现出深层的文艺追求和审美意识。“眼照古人”的文法分析，是金圣叹特别提醒读者关注的评点视角，“圣叹西厢记只贵眼照古人，不敢多让，至于前后着语，悉是口授小史，任其自写，并不更曾点窜一遍，所以文字多有不当意处。盖一来虽是圣叹天性贪懒，二来实是西厢本文珠玉在上，便教圣叹点窜杀，终复成何用。普天下后世，幸恕仆不当意处，看仆眼照古人处”5 8 55“眼照古人”即评点时完全进人作者的精神世界。作为评者，除了知人论世外，还须沉浸于作品的文本世界中。金圣叹自于可以“独见西厢”，自序二留赠后人云：“夫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者，则必书也；夫世间之书，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者，则必书中之西厢记也；夫世问之书，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而我适能尽智竭力，丝毫可以得当于其间者，则必我比日所批之西厢记也。”5 8 3 金金圣叹所云之“力”，应为万物生生不息的自然原力，其以书籍的形式行世，则体现为元典之力。读者的生命力与书籍的元典力交融在一起，即能在一种自然之力的交融中获得精神上的饱满之感，但个人基于不同生命体验和文学经验，又会有不同的凝聚方式。金圣叹说：“然则今日提笔而曲曲所写，盖皆我自欲写，而于古人无与。与古人无与，则古人又安所复论受之与不受哉？日：古人不受，然则谁受之？日：我写之，则我受之。”5 8 9 2这是评者的主体意识展现，这个闸门的打开，对于冲决经学的权威范式具有很大的推动力量。金圣叹认为西厢记是作者“妙腕良笔”无心偶得，自己“金针度人”，因而自比为可以“点铁成金”的“吕祖指头”。清赵时揖认为，“盖先以文家最上之法，迎取古人最初之意，畅晰言之，而其义一无所遁。得是法以读书，而书无不可读矣”1 2 卷首。首。批者之眼，首在观题，文字因题而生，却并不在题目之中。读书要字、句、章法并观，然而以章法统领句、字解读。“极微”之处展现出的层层波澜，则是戏曲文学创作和欣赏的独特之处。金圣叹认为：“今夫文章之为物也，岂不异哉！如在天而为云霞，何其起于肤寸，渐舒渐卷，候忽万变，烂然为章也！在地而为山川，何其骊而入，千转百合，争流竞秀，窄冥无际也然而终亦必然者，盖必有不得不然者也。至于文章，而何独不然也乎？”8 1 8 9 手我国传统“文”的字义和观念，虽具“交错”之义，但大都属于静态的自然之画面。文心雕龙所谓“道之文”虽更具动态的丰富性和内涵的统一性，但也还未具带有施为色彩的过程性。金圣叹对文章的描述，则深具历程之眼，是叙事文学理论成熟的标志，是李渔“造物赋形”结构论的先声，而内涵又不局限于道。“一副手眼”说丰富了金圣叹西厢记的批评话语，尤其表现在对左传批评话语的借鉴上。金圣叹盛赞左传用笔精当，庄子孟子战国策史记皆承其余绪。西厢记虽是传奇，在写法上亦能比肩而论。左传善于“用笔在未用笔前”51 0 5-9 0，而西厢记“一部书，十六章，而其第一章大笔特书日：老夫人开春院。罪老夫人也”51 3 9 1,这就是金圣叹直接学左传笔法进行戏曲评点。在叙事层面上，金圣叹也能以评点西厢记之法反观左传。以情节安排和关目设计来看，金圣叹比较西厢记与左传，“世之愚生，每恨恨于夫人之赖婚。夫使夫人不赖婚，即西厢记且当止于此矣。今西厢记方将自此而起，故知夫人赖婚，乃是千古妙文，不是当时实事。如左传，句句字字是妙文，不是实事。吾怪读左传者之但记其实事，不学其妙文也”5 9 4。左传作为史书自然有较强的史料价值，历来古文家也未忽视其修辞叙事之法，但金圣叹更将其作为“妙文”来强调其文学性。这是以“文章家”手法为主轴，强调读者注意作品的虚笔成分。以文学叙事结构历史叙事，虽不涉及史实讨论，但有助于启发我们重新认识史书及其承载的文化价值。金圣叹评点西厢记，总体上是宏观着眼、微观落墨。清人周昂以“实写”与“空写”说金圣叹评西厢记，“实写者。西厢事即西厢语，点而注之，HUNDREDSCHOOLSINARTS金圣叹评点西厢记56重视域副手眼说的三杜丽萍如眼中晴，如颊上毫；空写者，将直写自己性灵，抒自已性灵，抒自已议论，而举情节以实之，西厢文字以证之”1 3 后候折总批这点出了金批西厢记在面对原作文本方面的主观性。金圣叹的西厢记批评，一方面解放了对西厢记原作的拘执，从而生成了具有独立价值的“圣叹文字”，但另一方面也常使他陷人对自我的拘执，导致金圣叹在对西厢记整体的重组和删改以及对具体细节的演绎等方面有失严谨。四、“异样手眼”与“无限妙文”：读者之“一副手眼”金圣叹立以“子弟”为其评语的阅读对象，以“锦绣才子”为自已的理想读者，批判“三家村仓夫”“冬烘先生”，立足大众立场构建新型的读者群体。他以为水浒传可以作为蒙学读物，而西厢记则完全不是“淫书”，且具备国风之雅驯，开王国维以“自然”评价元剧之美的先声。金圣叹之所以有这样的观点，主要是因为其独特的阅读视点。从读者的身份来说，金圣叹复合了平民和才子两重意识，这也是金圣叹对其他读者的期望。他对“一副手眼”的阅读与批评的前景期待是，“子弟读得此本西厢记后，必能自放异样手眼，另去读出别部奇书。遥计一二百年之后，天地间书无有一本不似十日并出，此时则彼一切不必读，不足读、不耐读等书，亦既废尽矣，真一大快事也！然实是此本西厢记为始”5 8 6。6。这是对提升读者审美水平的乐观展望，也充分肯定了西厢记评点的开启意义。金圣叹希望读者不受作者和评者主体意识的限制，而通过阅读经典实现自身主体意识的唤起。他既消解了评者的权威，又消解了作者的权威，他说，“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天下万世锦绣才子，读圣叹所批西厢记，是天下万世才子文字，不是圣叹文字”，“西厢记不是姓王字实甫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敛气读之，便是我适来自造。亲见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里恰正欲如此写，西厢记便如此写”，“想来姓王字实甫此一人，亦安能造西厢记？他亦只是平心敛气，向天下人心里偷取出来”。5 8 6 5,他鼓励读者以平等之心对待作者的创见，“总之世间妙文，原是天下万世人心里公共之宝，决不是此一人自己文集”5 8 6。金圣叹借此树立起作者、评者与读者平等的话语关系，以百代万姓之眼，通过作品，共同对人生命运进行审视和表现。在艺术手法上，金圣叹却认为应该认真体会才子古人的“随物赋形”之妙。对不懂阅读之法者，他批评道：“古人著书，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储材，又复若干年经营点窜，而后得脱于稿，衰然成为一书也。今人不会看书，往往将书容易混帐过去而仅仅粗记前后事迹，是否成败，以助其酒前茶后，雄谈快笑之旗鼓。”8 4 1 这不是“锦绣才子”应该具有的阅读习惯，辜负了作者的良苦匠心。金圣叹认为，为文之灵感易得，而表达之“灵手”难有。正如苏轼与谢民师推官书中所说，“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1 4 1 4 8。金圣叹希望带领读者一起成为有表达灵感能力的作者，“仆今言灵眼靓见，灵手捉住，却思人家子弟何曾不靓见，只是不捉住。盖靓见是天付，捉住须人工也。今西厢记实是又会靓见，又会捉住。然子弟读时，不必又学其靓见，一味只学其捉住。圣叹深恨此前万千年，无限妙文已是靓见，却捉不住，遂成泥牛人海，永无消息。今刻此西厢记遍行天下，大家一齐学得捉住。仆实遥计一二百年后，世间必得平添无限妙文，真乃一大快事”51 8。可以说，金圣叹在他所处的时代，已经自觉地预见了大众表达的未来景观。在“一副手眼”的原则下，金圣叹在“立言”之意上以施耐庵与王实甫并同于古圣先贤：“何谓立言？如周公制风雅，孔子作春秋，风雅为昌明和怪之言，春秋为刚强苦切之言。降而至于数千年来巨公大家，撼胸奋笔，国信其书、家受其说。又降至于荒村老翁，曲巷童妾，单词居要，一字利人，口口相授，称道不歇。此立言也。盖乌知彼人之一日成书（西厢记一一笔者注）而百年犹在，且能家至户到，无处无之者，此非其大力以及其深心，既自作流传，又自作呵护者也？5 1 0 7 9-1 0 8 0 丝经典之长篇大论与市井之一声一词，皆有恰切于其现实情境、实现其现实功能的美学境界，从人伦角度来说具有相通的文化属性。金圣叹认为“立言之体”不仅限于士人的思想主张层面，还可以拓展到世人通俗文艺乃至日常话语层面。立言之体或体现为结构，“大抵圣贤立言有体，起有起法、承有承法，转合有转合之法 1 5 7 2；或体现为情节，“不惟实事如此，夫男先乎女，固亦世之恒礼也。人但知此节为行文妙笔，又岂知其为立言大体哉”5 9 2；或体现在口语表达上，“人诚推此心也责任编辑：张超HUNDREDSCHOOLSINARTS57艺术百家2 0 2 3 年第3 期总第1 9 2 期以往，则操笔而书乡党馈壶浆之一辞，必有文也；书人妇姑勃豁之一声，必有文也；书途之人一揖遂别，必有文也。何也？其间皆有极微”5 9 1 9。将立言之体转换到通俗叙事文学对大众表达的建构上，体现了金圣叹进步的文学观，也是“一副手眼”理念支配下的批评实践成果。五、结论概言之，“一副手眼”是金圣叹文学评点的基本立场，体现了他对文艺文本的聚合意识和整体视角，是当时通俗文艺地位提升总体思潮的集中体现。“一副手眼”是金圣叹文籍观的核心命题，也是其所批西厢记获得成功的关键所在。清代学者说：“世之刊左传、国语、国策、秦、汉、唐、宋古文读本，皆有评语，凡文章之筋节处，得批评而愈妙，众人习见之矣。圣叹自述其所批庄、骚、马、杜、水浒、西厢六种才子书，俱用一副手眼读来批出，知音者咸加首肯。”1 5 4 4 9-4 50 台可见“一副手眼”实为金圣叹文学思想的理论标签和评点法门。他的评点，令作者“心死”、文本不朽、读者开悟，推动了清代文学思想的极大进步。应该指出，所谓“知音者咸加首肯”并不是时人共同的接受态度，当时学者对其诗文评点的认可度要超过对水浒传和西厢记这两部通俗文艺作品评点的接受度。戏曲论家也对金圣叹的文学文本批评视角抱有不同看法，如李渔认为“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6 2 9 ,梁廷批评金圣叹“以文律曲”1 6 59，吴兰也说金圣叹“强作解事”1 7 羞首。但是要看到，金圣叹批西厢记只讲文情、不讲曲谱这种坚守文本批评的立场，并非因不通曲律的被动行为，而是推崇通俗文艺的自觉行为。金圣叹自云：“（西厢记）只许文人咏读，不许狂且演扮，诚能如是，凡读者自皆聪明人、解事人。”1 5 4 51他重视水浒传西厢记等小说、戏曲经典在通俗的语言形式内所包含的深厚文化意蕴，凭借自身的天赋和阅历深人体会作者的用心，在经典互文中展现古今共通的叙事手法，通过设定理想读者的方式构筑一个新型文学群体。金圣叹的“一副手眼”说的理论价值不限于戏曲评点，我们应该在明清文艺思想发展史下对其作通观性的评价。“一副手眼”使得水浒传西厢记与离骚、杜诗这样的经典文学文本乃至左传史记这样的经典经史文本的评点贯通起来，而且这种贯通以文学阐释学的立场为宗，突破了经学阐释学的束缚。从文学阐释学的角度来说，金圣叹的“一枝笔”评点充满了对人物命运甚至人类命运的深层观照，以身作则地增强了读者依据自身经验诠释文本的信心，也对重构性的阐释提出了倡导。“一副手眼”说在文本阅读方面尊重个体经验带来的文学感悟，细节评点中注重以“阐发歧义”对应文学创作“制造歧义”的本体属性，对文学批评家进一步摆脱经学阐释传统的权威意识和绍述意识，提升以文本评点、意义阐发为特色的文学阐释范式具有极大的促进作用。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中国文学阐释学史的构建中，金圣叹“一副手眼”是一个重要的理论命题。参考文献：1 【清】廖燕.廖燕全集（上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2 【清】王应奎.柳南随笔A】.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第二集）C.合肥：黄山书社，2 0 0 9.3伏涤修.西厢记接受史研究 M.合肥：黄山书社，2008.4 【清】潘江.木崖集A】.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6 9）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1 0.5【清】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二册）C.南京：凤凰出版社,2 0 1 6.6】【清】李渔.闲情偶寄A.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第一集）C.合肥：黄山书社，2 0 0 9.7 【清】钱谦益.牧斋初学集（第9 册）C.瞿式帮明崇祯十二年刻本，【8 【清】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三册）C.南京：凤凰出版社,2 0 1 6.9【宋】苏轼著，茅维编，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二册）C.北京：中华书局，1 9 8 6.【1 0 樊宝英.金圣叹“一副手眼”说及其诗歌评点 J.中国韵文学刊,2 0 2 0,(2).【1 1 贾艳艳.金圣叹小说戏曲评点术语与八股文术语之双向互渗 J.古代文学理论研究，2 0 2 0，（2）.12】【清】金圣叹评，赵时重订.贯华堂评选杜诗 M.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藏康熙刊本，1 3 【清】周昂.此宜阁增订金批西厢M.清乾隆六十年朱墨套印本.14【宋】苏轼著，茅维编，孔凡礼点校.苏文集（第四册）上接第7 页）HUNDREDSCHOOLSINARTS金圣叹评点西厢记58杜丽萍重视域副手眼”说的三C.北京：中华书局,1 9 8 6.1 5】【清】邱炜菱.园赘谈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8.16【清】梁廷.曲话A.俞为民、孙蓉蓉.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第四集）C.合肥：黄山书社，2 0 0 9.1 7 【清】吴兰校订.桐华阁本西厢记 M.清道光刻本.The Theory of“One Pair of Hands and Eyes:The Three Perspectives ofJin Shengtans Commentary on The Romance of West ChamberDU Li-ping(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Law,North China 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Yanjiao,Hebei 065201)Abstract:In the late Ming-early Qing dynasties,the famous literary critic Jin Shengtan proposed the theory of“OnePair of Hands and Eyes when commenting on The Romance of West Chamber.Comparing The Romance of WestChamber with Zhuangzi,Lisao,Historical Records,Du poems,and Water Margin,Jin Shengtan achieved successful crit-ical practice Under this guidance.Based on Jin Shengtan s unique literary history view,“One Pair of Hands andEyes includes three perspectives:writers perspective,reviewer s perspective,and reader s perspective.Writerscan both“see with their eyes and“grasp with their hands,reviewers can both“master ancient and modern and“teach others literary skill,while readers can both“obtain unusual hands and eyes and“create infinite wonderfulessays by themselves,Jin Shengtans literary criticism was influenced by the Eight Part Essay,relied on the study ofarticles,and integrated the innovative forms of literary criticism since the late Ming Dynasty.Inspired by his“OnePair of Hands and Eyes,Jin Shengtan fully paid attention to the spiritual world of opera authors,expanded the narra-tive techniques of opera criticism,and committed to building a new reader group.Key Words:“One Pair of Hands and Eyes;Jin Shengtan;The Romance of the West ChamberThree Ways of Proving“Discipline Legitimacyof Art Studiesand the Reflection on Its MethodologySONG Wei(Institute of Art and Humanities,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0)Abstract:For many years,the art academic circles have been discussing the establishment,adjustment and construc-tion of art discipline,among which there are many questions and controversies.This phenomenon is rare in the tradi-tional disciplines,and therefore,it is worthy of our reflection.Although there are all kinds of questions and controver-sies on art discipline in the art circle,they can be summed up as:the debate on the legitimacy of art discipline.Gen-erally speaking,there are three main ways of proving“legitimacy in art studies:“disciplinary logicism based onrational logic,“disciplinary utilitarianism with knowledge power as the utilitarian appeal,and“disciplinary human-ism with humanistic spirit as the value appeal.Obviously,these three ways of proving all have their own“reasonablelegitimacy,but they also present their own shortcomings and deficiencies.Therefore,we need to reflect and criticizethe modernity of art discipline establishmen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thodology,in order to explore a new path forthe development of art discipline,and to provide ideological resources and theoretical support for the methodology ofart discipline and for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Key Words:Chinese Art Studies;Art Theory;Knowledge Legitimacy;Knowledge and Pow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