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鸿渐“全无用处”吗——《围城》探秘之十.pdf

年 月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第 卷第 期 （）文章编号：（）收稿日期：作者简介：管冠生，泰山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现代文学考古与文学游戏。：。方鸿渐本人应该不想如此折腾，他的选系应该更多体现了父亲的意愿。其父功利心性颇重（见下文）。但儿子就是学不了（更多是不愿学），又能奈何？方鸿渐“全无用处”吗？围城 探秘之十管冠生（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摘要：方鸿渐是个“不可救药的先天文人”，俗物伴随并纠缠了其一生，围城 便可视为是他这个无用文人在现代物质实用社会的受苦受难记。钱锺书“忧世伤生”的一个重要指向便是俗物得势的时代精神状况。关键词：方鸿渐；围城；无用文人；忧世伤生中图分类号：文献标识码：围城 对方鸿渐的叙述可谓以“无用”开始，以“无用”结束：从第一章写他是个学文科的“无用之人”，到第三章赵辛楣讥刺他“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全没两样”，第五章干脆说他“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再到最后（第九章）陆太太说他“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无用”可谓方鸿渐的徽号，连他自己都自称“饭桶”：第一次出现在第二章，方鸿渐说“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本书当我是饭碗，我宁可她们瞧不起我，骂我饭桶”，虽然这表现了他的标劲及对张吉民一般俗物的鄙夷，但毕竟给自己贴了“饭桶”的标签；第二次就没有这般意气风发了，那是在第五章，方鸿渐说道：“我最惭愧了，这次我什么事都没有做，真是饭桶”；在第七章，又对孙柔嘉说：“我是饭桶，你知道的，照顾不了你”，这似乎不是谦虚而是彻底以“饭桶”自居了 “围城 探秘”第四篇曾留下这样的问题：“方鸿渐是不是 全无用处？这四个字该如何理解？研究者应该站在第三者的立场进行全面审视”，现在是充分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一如果说方鸿渐是个“无用之人”，那么，他天生就是个“无用之人”。他老家“年轻人进大学，以学土木工程为最多”，民风崇尚实用与功利，唯独方鸿渐“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参考钱锺书散文 论文人 所言：“文人对于自己，有时比旁人对于他还看得轻贱；他只恨自己是个文人”，而“不事虚文，精通实学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等专家，尽管也洋洋洒洒发表着大文章，断乎不屑以无用文人自居”，可为方鸿渐的转系心理作一番推想：虽然学不了土木工程，但还是先进社会学系，毕竟这也是“不事虚文、精通实学”的社会科学，可惜还是学不了（大概凡是跟“实学”沾边的他都学不了），仍不甘心，转哲学系，发现学不来，最终只得在中国文学系安身，命中注定就是个“轻贱”的文人。“无用之人”方鸿渐，准确地说是个“无用文人”，并且是个“不可救药的先天文人”。方鸿渐“无用”的表现就是：世俗以为有价值的他不在意，世俗孜孜以求的他弃若敝屣，世人以为犯傻的他坚决去犯，世人皆入乡随俗随波逐流的他却吾道一以贯之。所谓荣华富贵或发达成功等等永远与之无缘。尽管留学文凭的功能是“遮羞包丑”，“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但世人还是趋之若鹜，连学中国文学的都需要挂外国招牌，否则就好像不健康、不正常、有先天缺陷似的，如方鸿渐所说：“从前人不中进士，随你官做得多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他本人则一反常态与众不同，留学不为拿文凭，根本不在意文凭的事，所以过得悠闲自在、懒散随便，直到“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两面夹攻”指的是：（）父亲来信说钱是周经理出的，得对人家有个“交代”；（）周经理来信说“贤婿似宜举洋进士”以光大门楣。两面合起来便是名利算计，方鸿渐只得买假文凭应付。回到上海，在 沪报 看到周经理大吹“快婿”的广告，印着的小照“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在周经理看来，这是“有面子的事”，而方鸿渐以为是“登极加冕的恶俗”。回到县城，便有新闻记者来凑趣（应该是他父亲请来的），给他拍的照“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方鸿渐不是被人弄成“鬼魂”就是现形为“小偷”（赵辛楣初见他时也视之为“五更鸡啼时的鬼影”），似乎见不得人也做不得人，这意味着方鸿渐不配活在这个人世，还是说这个人世人鬼不分、黑白颠倒了呢？蓝眼镜记者“是个博闻多识之士，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地位仿佛清华大学”，这话该如何理解呢？是说克莱登在全世界最有名仿佛清华在中国最有名，还是说中国的清华比全世界最有名的大学还厉害？前者意味着中国独立于全世界，后者意味着中国高于全世界。“博学多闻”的蓝眼镜智商堪忧。参考韩学愈所说克莱登大学是“很认真严格的学校普通学生不容易进”，难道这个莫须有的学校真的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如此撒谎成性、智商堪忧或不学无术的“博闻多识之士”或做教授或当记者，而方鸿渐只能度过潦倒颠簸的“文丐”的一生！好容易把记者打发走，省立中学校长又来请演讲，“鸿渐最怕演讲，要托词谢绝，谁知道父亲代他一口答应下来”，这和周经理是一样的世俗心态 演讲也是“有面子的事”，父亲“希望人家赞儿子 家学渊源”，借儿子沽名钓誉，却不想演讲题目是“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他这个小县城里的大绅士何曾研究过什么西洋文化 逼得方鸿渐“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这些事且随它去。在婚恋问题上，方鸿渐可坚持自己的原则：“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来”。所以，在回国的船上跟鲍小姐发生关系是主动为之，因为他中意这个女孩子，而不像其他男同胞那样人前装腔作势、背后直流口水。如此一来，“无用之人”方鸿渐又给了人们从思想或道德层面批判他、讨伐他的口实。这与下面情形相似：他在省立中学大讲鸦片和梅毒，“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那些有女儿要嫁他的人“猜想他在外国花天酒地”，性病缠身 。世俗舆论岂不又可笑又可怕吗？在笔者的阅读经验中，以方鸿渐这样一开始就“堕落”不堪的形象作为主人公的中国现代小说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年第 期周太太也说：“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其思维完全是功利性的、商业化的。他的同行“问鸿渐对世界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会爆发”，这个同行看来也是“胸怀天下”之士，关心世界大势，却竟然不知道中日战争已经爆发（七七事变早已发生）！方鸿渐的父亲是小县城里的大绅士，他们堪称小县城里的大记者。可谓绝无仅有，只有 围城 敢这样下笔，这既显示了钱锺书非凡的见识与独特的运思，又造就了 围城 叙述罕见的复杂性与迷惑性。因为这样的开场很容易“操控”读者与研究者，使他们轻易地滑入望文生义、道德批判的陷阱。可以说，方鸿渐是中国现代小说人物形象研究的一个最大冤案。“围城 探秘”系列论文的一个主要工作就是还原一个真实的方鸿渐 他的命运就是在现代物质社会里受苦受难，他的存在就是被世俗之人嘲笑批判，只因为他有文人的精神与正直的灵魂！回国后，方鸿渐没因为苏鸿业是政务院参事而爱上他的女儿，没因为用了周家的钱而听从周太太的安排，没因为张吉民有钱而喜欢他的女儿。可以想见，只要方鸿渐和光同尘或随波逐流，不那么执拗较真，迁就于人情世故，跟苏小姐或张小姐结了婚，他的生活就会风光滋润。换言之，如果方鸿渐是个“乖角儿”，能有他兄弟的聪明劲（“周厚卿很会投机做生意，他的点金银行发达得很，老大和他闹翻，真是傻瓜！我前天碰见周厚卿的儿子我想结交他父亲，把周方两家的关系恢复，将来可以合股投资”），那么，他就用不着奔波流离、闹得无家可归而会成为世人羡慕追捧的成功人士。二去三闾大学路上的遭遇愈加分明地体现了世风日下、名利炽盛。赵辛楣说方鸿渐“全无用处”是实情，因为在五人面临集体问题的时候，方鸿渐确实没出什么力。一次是在小镇上，听说“有证件的机关人员，可以通融早买票子”，李梅亭拿出印着“主任”“所长”等头衔的名片，方鸿渐自告奋勇要陪着去见站长，但被赵辛楣拦下了，因其“两天没剃胡子梳头”且穿着旧夹袍，“这样子去不得”，去了只会自取其辱。李梅亭不服，“辛楣就那么要面子！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办事回来后，“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原来，站长把西装革履的赵辛楣当成了名片上的李梅亭，拉着十分亲热，撇下真实的李梅亭不管不问，“顾尔谦愤然道：这种势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人”。然而，顾尔谦本就是个势利小鬼。且琢磨下面两段话：（）“顾尔谦借到一张当天的报，看不上几行，直嚷：不好了！赵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孙小姐”；（）“顾先生酒烘得发亮的脸探海灯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我们这位李先生离开上海的时候，曾经算过命，说有贵人扶持，一路逢凶化吉，果然碰见了你们两位，萍水相逢，做我们的保人。两位将来大富大贵，未可限量 赵先生、李先生，咱们五个人公敬他们两位一杯，孙小姐，你，你也喝一口”。探海灯般的强光照射也对方鸿渐视而不见，顾尔谦从来不提“方先生”，根本没把方鸿渐看在眼里、放在心里；换言管冠生：方鸿渐“全无用处”吗？主人公堕落在中国现代小说中并不少见，但，堕落一般有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就是小说主要的故事情节），如骆驼祥子，虽然他最终成了一个“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因乱搞男女关系而得了性病，但一开始却是北漂青年的好典范；郁达夫 沉沦 中的“他”偷窥女孩子洗澡，经常自慰，终于嫖妓，投海而死，但一开始诵读华兹华斯的诗歌，死的时候高喊祖国“快富起来，强起来吧”，这些派头和腔调也是方鸿渐所缺乏的。无论从哪方面看，方鸿渐似乎都“污点”重重，“堕落”到底了。某种程度上，方鸿渐倒是与贾宝玉有神似之处。红楼梦 第三回贾宝玉还未上场，其母便称其为“孽根祸胎”，厌恶仕途经济，天生地反主流反体制，上场后又有 西江月 词道其底细，其中写“潦倒不通世务”、“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以及“天下无能第一”，这些用在方鸿渐身上也很贴切。贾宝玉还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虽然号称“意淫”（“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但第六回就和袭人云来雨去地玩耍一回；方鸿渐也算是留学生中“第一淫人”，回国船上就和鲍小姐上了床，不是流氓胚子，却是个浪漫情种。当然，贾宝玉是富贵公子哥，“外貌最是极好”（第三回），这是方鸿渐比不上的。一个专写“天下无能第一”，一个专写“全无用处”，两部伟大小说皆别有怀抱。李梅亭的名片管了用，而“孙小姐带着她的毕业文凭，那全无用处”。货真价实的毕业文凭竟不如胡编乱造的名片。围城“全无用处”者除了方鸿渐，还有此处的“毕业文凭”（另外，张吉民“说话里嵌的英文字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这个“全无用处”是真无用处）。绝不能由此认为李梅亭朴实无华、不爱面子。他的名片“纸质坚致，字体古雅，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印的”，一个头衔省略了“中国语文系”五个字，摇身变成“国立三闾大学主任”。方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这种增光露脸的伟大时刻李梅亭怎会错失？之，从他的意识到潜意识，根本就没有姓方的存在！势利小鬼竟也痛恨愤慨于势利了！这是正义感在这个社会得到了普及呢，还是势利已经沦肌浃髓而不自知不可救药了呢？在这样一个势利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而不可救药的社会，大概只有方鸿渐这样“不可救药的先天文人”才能不管不顾地坚持下去吧？另一次是在吉安找铺保。顾尔谦跟着赵、李上教育局，方鸿渐也要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梳头剃胡子，脸像刺猬，头发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方鸿渐不是不想出力，也不想没有用处，只是在这样一种重名轻实、虚浮势利的时代精神状况里，不得不“全无用处”。不用说，李梅亭肯定吸取了上次的教训，顾尔谦也人模狗样的，唯独我们的方鸿渐从“两天没剃胡子梳头”坚持到“十几天不梳头剃胡子”，“全无用处”岂非性情使然、命也夫？！小镇的站长跑步来见，教育局长“好容易来了，还不就见”，且怀疑他们是骗子，“两个指头拈着李梅亭的片子仿佛是捡的垃圾，眼睛瞟着片子上的字说：我是老上海，上海滩上什么玩意儿全懂，这种新闻学校都是挂空头招牌的 国立三闾大学？这名字生得很！我从来没听见过。新立的？那我也该知道呀！”。小镇的站长见了名片就当真，不愧是“朴实厚道”的基层干部；市里的局长则以“老上海”自居，连教育部成立新的大学似乎都得让他先知道，有这种睥睨一切唯我独尊的气派，看人的眼睛自然就小了很多、斜了很多。这和妓女王美玉是一个套路：王美玉问李梅亭“你们哪块来的啥”，李答“我们是上海来的”，王说“我也是上海来的”，李说“我们都是大学教授”，王说“教书的？教书的没有钱，为什么不走私做买卖？”李“只鼻子里应一声”（因为他正干着迹近走私的买卖），王又说“我爹也是教书的”，并且“我也进过学堂”，转而问孙柔嘉“赚多少钱啥”，李只说“很多，很多”。连鹰潭的妓女都要来自“上海”、拉“上海”做故乡！上海，中国近代以来物质文明最发达的城市，如果不从那儿来，仿佛不配做个中国人似的！“上海”关联的核心问题是“赚多少钱”，尽管大学教授有文化资本有人格尊严，但这些已经不值钱，如果赚不到“很多，很多”的钱。到了三闾大学，“辛楣是校长的红人，同事拜访他的最多，鸿渐处就少人光顾世态炎凉的对照，愈加分明”。其实，这在 围城 自始至终都很分明。方鸿渐感觉“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如果他不想做“弃物”，那完全可以做刘东方的妹夫，“这样好机会要错过，除非这人是个标准傻瓜”。然而，方鸿渐就是个“标准傻瓜”，他只看女孩人怎么样、自己是否喜欢她，其他不考虑。正如他做了教师之后就全身心投入到本职工作，攀附钻营、人情应酬之类并不搭理，实在避不开就抱定自己的“宗旨”走过场。他本是三闾大学唯一一个用心教学的好老师，结果却被安了顶“思想有问题”的帽子而遭解聘。方鸿渐不是没有名利念头（否则，他就不是无毛两足动物了），但他不会违心地不正当获取；他接受真心帮助的朋友关系，而非互相利用的工具关系，亦非仰人鼻息的攀附关系；这种人不倒霉似乎是不应该的、也是不对的。三方鸿渐的一生以“无用”开始，以“无用”结束，那是因为他的一生始终摆脱不掉“俗物”的纠缠。他不愿到张家相亲，“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年第 期如参加汪家饭局，“鸿渐今天专为吃饭而来”，这显然违背了饭局的价值与意义。钱锺书在散文 吃饭 中写道：“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见 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 第 页）。方鸿渐的“宗旨”太纯粹了，“标劲”一如既往，要得名得利得势怎么可能呢？夜访钱锺书先生的魔鬼曾说道：“在这个年头儿，不愁没有人请你吃饭，只是人不让你用本领来换饭吃。这是一种苦闷”（见 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 第 页），此话亦适应于方鸿渐。的钱？”。他出生的家庭虽不是周、张那样的市侩家庭，但世俗功利思想亦浓厚。兄弟称他是“傻瓜”且不说，父亲先是做主和周家联姻，后来虽说“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做主了”，但还是提醒苏鸿业如何如何 ；儿子要去平成，又叮嘱“我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且给了好多动听的临别赠言，“鸿渐知道这些话虽然对自己说，而主要是记载在日记和回忆录里给天下后世看方?翁怎样教子以义方的这些记载从各个方面、各种事实来证明方?翁的高人一等”。不能说方?翁对儿子没有感情，但这样做更像是把儿子作为自身价值显现的一个工具。后来方鸿渐写信告诉父母自己和孙柔嘉订了婚，“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孙家有没有钱？?翁笑道：她父亲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的人会敲竹杠，应当有钱罢，呵呵！我看老大这个孩子，痴人多福。第一次订婚的周家很有钱，后来看中苏鸿业的女儿，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这次的孙家，我想不会太糟”。“第一次订婚的周家很有钱”，原来他看中的是这个，寻思的一直是这个。鲍小姐看上方鸿渐首先是因为他坐二等舱，是有钱的样子；苏文纨觉得他“似乎钱也充足”，也有意让他亲近。后来听了方鸿渐“干丈人和假博士”的叙述之后，说：“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又听方鸿渐说“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她“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上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其内心比她所批判的“俗不可耐的商人”还要卑劣而精明（由此可推知，其父苏鸿业没少贪大污受大贿但神通广大安然无事，她耳濡目染习得了精髓），是比批评别人爱面子的李梅亭以及痛恨别人势利的顾尔谦还要厉害的货色。唯有“真正的女孩子”唐晓芙不是俗物，却也是一个脾气高傲的“真实的女人”，经不住苏文纨一面之词的挑拨，致使她和方鸿渐失之交臂、彼此痛失所爱。最终，方鸿渐和孙柔嘉走到了一起。在三闾大学时，孙柔嘉跟范小姐同房，惹得后者不快：“假如孙小姐漂亮阔绰，也许可以原谅，偏偏又只是那么平常的女孩子。倒算上海来的，除掉旗袍短一些，就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比自己时髦”。总算“上海”有面子。有意思的是，在香港时，赵辛楣请吃饭，孙柔嘉不去，说“我衣服都没有，去了丢脸”，继而说“到旅馆来的时候，一路上看见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许多”。临别时，却要见见苏文纨，因为“她今天穿了新衣服来的，胆气大壮，并且有点好奇”，根本是“好胜”。结果被比了下去、压了下去：苏文纨比去年更时髦了，脸也丰腴得多。旗袍掺合西式，紧俏伶俐，袍上的花纹是淡红浅绿横条子间着白条子，花得像欧洲大陆上小国的国旗。手边茶几上搁一顶阔边大草帽，当然是她的，衬得柔嘉手里的小阳伞落伍了一个时代。孙柔嘉的“新衣服”应该只是赶上了香港“街上女人的旗袍”的式样，但苏文纨已超越了本土化而走上了中西合璧的大道。败得如此惨不忍睹，事后便拿方鸿渐出气，说道：“人家多少好！又美，父亲又阔，又有钱，又是女留学生，假如我是你，她看不中我，我还要跪着求呢”，盛怒时说的话往往泄露人的真实心理；不得不说，孙柔嘉“道地是个女人”，满是“俗物”的心思。她确实比方鸿渐“有用”，连方鸿渐对父母都“忍不住说老实话：她厂里酬报好，赚的钱比我多管冠生：方鸿渐“全无用处”吗？李梅亭趁教书之际夹带私货（药品），而苏文纨婚后“每次飞到重庆去，总带些新出的化装品、药品、高跟鞋、自来水笔之类”卖钱 ，比李梅亭“高大上”多了。唐晓芙刚出场时，小说写道：“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 一个真正的女孩子”，“罕物”可理解为不是一般常见的俗物。一倍呢！”。她之所以有好工作，是因为有个好姑母，且“千依百顺”地迎合，得其欢心。为了“要姑母喜欢自己的丈夫”，她还“常教鸿渐替陆太太牵狗出去撒尿拉屎”，可惜“这并不能改善鸿渐对狗的感情”，同样也未能改善狗对方鸿渐的感情。方鸿渐对这只狗没感情，是因为它的主人陆太太是个像张吉民一样的俗物。两人共享两个重要特征：（）“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张吉民不必再说，陆太太“叫人家小孩子 你的 、人家太太 你的 ”，对方鸿渐说“你以后不许欺负柔嘉 仿佛本国话力量不够，她订外交条约似的，来个华洋两份 你再 她，我不答应的”。有意思的是，“柔嘉当然叫她 ”，不用正式称呼 ，以迎合姑母的虚荣心，更显得她精通美国文化（仿佛本是美国人而不幸来到了中国），比张吉民“是美国话，指 太太 而说，不是 头痛！”不相上下；（）以洋为尊、以洋为贵，尤其崇拜美国，美国至上。张吉民从商品和技术方面证明：“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国货呀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机，哪一件不是美国花样顶新！”；陆太太则“只看英文报”，方鸿渐故意添堵，说英国被德国和俄国压下去了，劝她学俄文和德文，“陆太太动了气，说她不要学什么德文，杂货铺子里的伙计都懂俄文的”，“两耳微聋”的陆先生也支持太太，“有美国，怕些什么，英国本来不算数”，原来陆太太看的“英文报”不是英国的英文报而是美国的英文报，她是美国留学生。未遇到唐晓芙之前，“鸿渐在点金银行里气闷得很，上海又没有多大机会，想有便到内地去”，与唐晓芙一见钟情便不想其他的了，只要唐晓芙愿意留在上海，那么上海就是他“惟一依恋的地方”。谁不想在银行里做事发财呢（况且这还是岳父的银行），而方鸿渐偏“气闷得很”；找到自己中意的女孩子就不顾一切了，只要和她在一起，生命就是大欢喜。对张吉民、周太太之类俗物，可以潇洒地避而远之、弃若敝屣；而陆太太则是妻子依顺的姑母，还要把他弄到姑母手下做事，这只能给他带来无尽的压抑与痛苦 陆太太说他“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表意重点在后半句，只要方鸿渐脾气好，像孙柔嘉那样态度“逊顺”，何愁没有工作！但这恰恰是方鸿渐从一开始就做不来的事情。自从走进婚姻的围城，方鸿渐并未如何想着要冲出去，然而，最终的结局却是围城的倒塌，从根本上讲这是因为他无法忍受跟得利得势的俗物共存。可以说，俗物伴随并纠缠了方鸿渐的一生，正可谓出了龙潭又入虎穴，他的命运“气闷得很”。一言以蔽之，围城 是方鸿渐这个先天生就的无用文人在现代物质实用社会的受苦受难记。王富仁先生说：“钱钟书是一个学者型的小说家。他有着丰厚的中外文化知识，有着出众的幽默才能，但这一切都没有使他成为较之张爱玲更杰出的小说家。如果说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到张爱玲的 金锁记 倾城之恋 等小说写的是什么的话，但我们却很难确切地感受到钱钟书的 围城 表现的是什么。它的每个部分的描写都很精彩，但这些精彩的部分合起来是什么意思，你却不知道（假若你不是强不知以为知的话）”，本文认为“围城 表现的是什么”、“精彩的部分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已经由“围城 探秘”系列论文给出了可信的答案；至于是不是“强不知以为知”，且付诸公论吧。四理解了 围城 的主题，有助于深化认识作者钱锺书的“忧世伤生”围城序 写道：“这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年第 期这引得“?翁长叹道：儿子没出息，让他去罢！”。“没出息”即“无用”。方鸿渐对孙柔嘉也说：“你本领大，有靠山，赚的钱比我多”。方鸿渐相亲之细考 围城 探秘之二（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年第 期）写道：“在某种意义上，围城 就是这个浪漫情种在现代物质实用社会的受难记”，如今则可以把限定语“在某种意义上”删掉了。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我们当然可以把它还原为作者生存的现实处境，也可以把它推而广之以指涉全人类的问题，但就本文前面分析来看，“忧世伤生”的一个重要指向是俗物得势的时代精神状况，整理归纳为以下三点：（）俗物得势，真正的文人没落失势。再举一例：香港相聚时，赵辛楣对苏文纨说：“现在只有学理工法商的人走运，学文科的人穷得都没有脸见人，不敢认同学了。亏得有你，撑撑文科的场面”论文人 也写道：“我们只听说有文丐，像理丐、工丐、法丐、商丐等名目是从来没有的”那么，苏文纨何以学文而能走运呢？除了她爹有权有势支持之外，她本人现在贩卖私货，做经纪，已经由文人转型为成功的商人了。围城 所说的“俗物”，在 论文人 中扩展为“庸俗得健全的灵长动物”，与“无用文人”相对，又称之为“有用人物”，简称“用人”，“恰对得过文人两字。这样简洁浑成的名词，不该让老妈子、小丫头、包车夫们专用。并且，这个名词还有两个好处。第一，它充满了民主的平等精神第二，它不违背中国全盘西化的原则总统等于君，教皇（）等于父（），在欧美都和用人连带称呼，中国当然效法”，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用人瞧不起文人，自古已然”，“就是文人自己也填满了自卑心结”，所以 论文人 的结论就是：“我们应当毁灭文学而奖励文人 奖励他们不做文人，不搞文学”，沉痛愤激之情亦溢于言表；（）商业精神、功利气息弥漫盛行，无功利、无算计的浪漫精神萎缩甚至消失殆尽。此处可以钱锺书另一篇小说 灵感 为例，主人公是“我们的作者”，善于抓住“现实”（“现款和实利”），说道：“你以为现代的天才还是潦倒穷酸不善理财的梦想者，一头长发、一屁股债么？你还中着浪漫主义的余毒，全没有认识现实生活呢！我们不是笨人，了解经济在生活里的重要，还怕自己不够精明，所以雇用了经纪人和律师来保障我们的利益。大宗的版税和稿费，我们拿来合股做买卖”，文坛与学界已被世俗而庸俗的精神势力笼罩着、支配着；（）“中国全盘西化”，方方面面以洋为尊、以洋为贵，“受高等教育的野蛮人”比比皆是。中国文学需要洋招牌来维持地位，小旅馆挂牌“欧亚大旅社”，旗袍掺合西式，说话夹杂英文，孙柔嘉的“兄弟发现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网球，文不能修无线电、开汽车，也觉得姐姐嫁错了人”，连“文武”的内涵也完全西化了。这三点以（）为核心，组合发力，对近代以来中国士人的思维方式、精神状况、文化生态都产生了深刻而久远的影响。对钱锺书这样一个学通中西、慧眼达观、“实在而聪敏的君子”来说，不能不低首徘徊、叹息弥襟、忧愤深广。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钱锺书仍然心存这样一种“忧伤”：崇高的理想，凝重的节操和博大精深的科学、超凡脱俗的艺术，均具有非商业化的特质。强求人类的文化精粹，去符合某种市场价值价格的规则，那只会使科学和文艺都“市侩化”，丧失去真正进步的可能和希望。历史上和现代的这种事例还少吗？我们必须提高觉悟，纠正“市侩化”的短视和浅见。大家都要做有高尚品格的人，做有文化的人，做实在而聪敏的君子。那么，方鸿渐是不是一个“有高尚品格的人”、一个“实在而聪敏的君子”呢？即便我们对此仍管冠生：方鸿渐“全无用处”吗？如黄志军 围城：钱钟书“诗可以怨”的文学践行（江苏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年第 期）便详细列举了钱钟书所遭遇的“外族入侵、家国不幸、兵荒马乱以及人生维艰等种种遭际与困境”，认为 围城 是其“舒愤”之作。阎浩岗 关于 围城 的文学史地位（江南大学学报 年第 期）写道：“围城 让人感到，社会似乎不欢迎正直真诚的人。这就是钱钟书的 忧世伤生”，又说：“钱钟书的 忧世伤生 不同于鲁迅的 忧国忧民 世 广及整个世界，不限于具体国家；生 包括全体人类，不是特指 国民”。然心存异议，但也应该承认他是 围城 世界的一个“独异个人”，先天具有反“市侩化”、非商业化的灵魂；为此，他的一生注定被众人嘲笑与排挤，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方鸿渐的“全无用处”其实更值得人们沉默并反省思索。参考文献：钱锺书 围城 人兽鬼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管冠生 重建赵辛楣的人生故事 围城 探秘之四 太原学院学报，（）：钱锺书 论文人 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王富仁 中国现代中短篇小说发展的历史轨迹 中国文化的守夜人 鲁迅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钱锺书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 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钱锺书 答 人民政协报 记者问 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责任编辑：何瑞芳）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年第 期夏志清先生说：读过钱钟书小说的“都知道钱是最讨厌趋奉权贵，拍上司马屁的学人、教授的”（见夏志清 重会钱钟书纪实，收入 新文学的传统，新星出版社，年，第 页），如果说 围城 有人物体现了这一点，则非方鸿渐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