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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藏的佛性论与心性说之研究
杨惠南
在中国佛教史上,隋·吉藏(549~623)被视为三论宗的
集大成者,而他自己也一再强调直承三论宗创始者──鸠摩
罗什的「关河旧宗」(1)。
然而,事实上,吉藏的思想不能限定在龙树、提婆之《
三论》(2)的范围。吉藏的晚年(五十岁左右以後),专研《
法华经》(3),也见到了世亲的《法华论》(4),因此受到了
《法华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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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河,即关中,今陕西省长安,是後秦姚兴所统治的地方
,也是鸠摩罗什受到姚兴礼遇而大量翻译佛经的地方。因
此,「关河旧宗」指的是罗什及其弟子,例如僧肇、僧
等人之佛学研究的成果。吉藏屡屡说到他的主张乃继承了
「关河旧宗」;例如,他的《法华论疏》卷上,曾说明他
注释《法华经》的三种原则,其中第一原则即「关河旧宗
」。他说:「余讲斯经,文疏三种:一、用关河 、朗旧
宗;二、依龙树、提婆通经大意;三、采此论(指世亲之
《法华论》)纲领以释《法华》。」(引见《大正藏》卷40
,页785,中。)
2.《三论》是指龙树(`Nagarjuna; 150~250)所著之《中
论》(`Madhyamaka-karika`)、《十二门论》
(`Dvadasanikaya-sastra`),以及提婆(`Aryadeva`;
175~275)所著之《百论》(`Sata-sastra`)。它们都由鸠
摩罗什所译。
3.吉藏晚年作品──《法华疏略》卷上,本,曾说:「余少
弘《四论》,末专习一乘。」(引见《 续藏经》册43,
页1,c。)其中,《四论》即《三论》(详前注),外加龙
树所著之《大智度论》(`Mahaprajnaparamitapadesa`)。
而「一乘」,则是《法华经》之中心思想(详注释5)。引
文中,吉藏既然自称「末专习一乘」,可见他晚年专研《
法华经》。
4.此论全名为《妙法莲华经忧波提舍》,乃後魏·菩提流支
与昙林所合译。吉藏《法华玄论》卷1说:「晚见《法花
论》,明佛性义有七文....。」(引见《大正藏》卷34,
页367,中。)可见此论是吉藏晚年才研读的佛典。
「一乘」(5)思想的深刻影响。另一方面,吉藏所活动的隋
代,正是涅盘宗最为盛行的时代(6),因此,《涅盘经》中
的「佛性」、「常住」、「法身」的思想,也必定会对吉藏
产生某种程度的影响。而《法华经》的「一乘」,和《涅盘
经》里的「佛性」概念,在吉藏看来是完全相同的(7),因
此,吉藏在五十岁以後,与其说是三论宗师,不如说是《法
华经》师(8)或《涅盘经》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对
吉藏的思想,重新做一考察和评估,看看哪些是他采自《三
论》的思想?哪些则是源自《法华》、《涅盘》二经的启发
?相信这一重新的考察和评估,多少有助於厘清三论宗的宗
派性格,也有助於说明为什麽吉藏之後就没有像样的三论宗
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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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法华经》阐扬唯有一佛乘,没有声闻、缘觉、菩萨之三
乘;这是一般的说法。例如,卷1<方便品(第2)>即说:「
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
(引见《大正藏》卷9,页8,上。)
6.蓝吉富《隋代佛教史述论》,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
1974,第四章,曾利用统计分析法指出,隋代佛教最盛行
的宗派是涅盘宗,其次是摄论宗,第三为三论宗(或四论
宗),第四为地论宗,第五是律宗,第六是 昙宗。
7.吉藏时代的佛学界,似乎一致认为《法华经》不谈「佛性
」的道理,因为,经中虽然说到声闻、缘觉、菩萨等三乘
人皆可成佛,但这三乘都是学佛的「善人」,因此当时佛
学界认为经中并没有说到「恶人」成佛。当时佛学界的这
一看法,曾被吉藏的《法华义疏》卷11记载下来:「旧云
:《法华经》但明善人有佛性,《涅盘经》始辨有心皆得
成佛。」(引见《大正藏》卷34,页616,中。)因此,在
当时佛学界的看法中,「一乘」与「佛性」(善、恶等人
人皆可成佛)是不同的两个概念。但是,吉藏却大力批判
这种说法,他说:「今明,此《(法华经·常不轻菩萨)品
》正辨恶人有佛性义。《(法华经·)方便品》明一毫之善
皆成佛道,则知一切有心并有佛性,皆成佛也。」(同前
引。)可见在吉藏的眼中,《法华经》的「一乘」就是《
涅盘经》的「佛性」。
8.说吉藏是《涅盘经》师也许有待商榷,但说他是《法华经
》师则一点也不夸张。《续高僧传(卷11)·释吉藏传》说
他在大业初年(605年),「写二千部《法华》。」又说他
讲《法华》三百余遍,相对地,讲《三论》只有一百余遍
,讲《大品般若》、《大智度论》、《华严》、《维摩》
等经论只有数十遍。(以上见《大正藏》卷50,页514,中
~下。)可见吉藏晚年对《法华经》的重视,来得比《三
论》、《四论》都还要重视。
一、吉藏之「佛性」思想的形成
吉藏之前,对於「佛性」的本质──「正因佛性」,有
许多讨论。在这些讨论什麽是「正因佛性」的意见当中,共
有十二家的不同(9);吉藏批判了其中的十一家主张,接受
了第十二家的说法。因此,吉藏的「佛性」思想,其实是建
立在批判他所认为的「邪」说,以显现他所认为的「正」道
。这即是吉藏所一贯采取的治学方法──「破邪显正」(10)
。
在「破邪」部分,吉藏曾把他所批判的十一家「正因佛
性」说,归纳成为三大类,然後一一加以「破邪」。首先,
是他所归纳的三大类:
然十一家大明,不出三意,何者?第一家以众生为正
因;第二家以六法为正因。此之两释,不出假实二义
。明众生即是假人,六法即是五阴及假人也。次以心
为正因,及冥传不朽、避苦求乐,及以真神、阿梨耶
识。此之五解,虽复体用、真伪不同,并以心识为正
因也。次有当果与得佛理,及以真谛、第一义空,此
四之家并以理为正因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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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这十二家「正因佛性」的思想,在吉藏的《大乘玄论》卷
3曾有简略的介绍。依据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
》,第17章的考证,这十二家的代表人物是:(1)众生说
,河西道朗、庄严僧 、招提白琰公;(2)六法说,定林
寺僧柔;(3)心(识)说,开善智藏;(4)冥传不朽说,中寺
(小)安法师;(5)避苦求乐说,光宅法云;(6)真神说,梁
武帝、灵味宝亮;(7)阿梨耶识说,《地论》师;(8)当果
说,竺道生、白马寺爱法师;(9)得佛之理说,瑶(望)法
师、灵根寺慧令僧正;(10)真谛说,和法师、灵味宝亮;
(11)第一义空说,《摄论》师;(12)中道说,昙无识、河
西道朗。
10.「破邪显正」的治学方法,吉藏屡屡说到是采自龙树、提
婆的《三论》。例如,吉藏《三论玄义》曾说:「但论虽
有三,义唯二辙;一曰显正,二曰破邪。」(引见《大正
藏》卷45,页1,上。)他又在《中论疏》卷1,末,说:
「就说教义中,凡有二意:一者破邪,二者显正。」(同
前书,卷42,页16,上。)
11.《大乘玄论》卷3;引见《大正藏》卷45,页35,下~36
,上。
这三大类中,第一类是指以「众生」或「六法」为正因
佛性,即引文中的第一、二两家。六法,是指色、受、想、
行、识之五阴和由之所组成之众生(假人)。因此,如果把五
阴视为实有,那麽,由五阴所组成的众生即为假有(12)。所
以,第一类的「佛性」说,可以称之为「假实说」。
其次,第二类的「正因佛性」说,是把心识或其作用当
做佛性的本质──「正因」来看待。共有五家:心(识)说、
冥传不朽说、避苦求乐说、真神说、阿梨耶识说。其中,心
(识)说、真神说和阿梨耶识说等三家,以心识的主体部分─
─「体」,做为「正因佛性」;而剩下的冥传不朽、避苦求
乐两说,则以心识的功能作用──「用」,做为「正因佛性
」(13)。因此,我们可以把这第二类的五家,称为「心识体
用说」,或简称「心识说」。
以上两大类的「正因佛性」说,都偏重在主体的
(subjective)众生身上;它们或把众生(之全部)视为成佛之
「正因」,或把众生之一部分,例如心(识)说,视为成佛之
「正因」,或重「心体」或重「心用」,但都共同地以为成
佛的真正因子,亦即「佛性」的本质──「正因佛性」,存
在於主体的众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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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在佛教的学派当中,说一切有部(`Sarvastivadin`)主张
五阴实有,而由五阴所组成之众生却假有。吉藏借用了有
部这种假、实的观念,来说明第一家和第二家的不同。倒
不一定是他也认为有部的说法正确。事实上,吉藏站在《
三论》的立场,主张一切皆空,因此,不但众生是假有,
五阴也必定是假有的。
13.心(识)、真神(不朽之灵性)和阿梨耶识(精神活动之最根
本、最微细者),都指众生之心灵中最本质的部分,所以
是心识之「体」。而心体有其功能作用,例如,从小到大
、从少到老、从今世到来生它都永远不起本质上的变化,
这即是「冥传不朽」说;再如众生的心体都有厌恶痛苦、
企求快乐的作用,这即是「避苦求乐」说。这两说都著重
在心识的功用上,所以是「心用」说。
但是,还有一类的「佛性」说,并不认为成佛的因子─
─「正因佛性」,存在於主体的众生之上,相反地,他们一
致认为,成佛的因子存在於客体的(objective)真理之上。
这即是「佛性」说的「指境派」(14)。
指境派的「佛性」说共有四家,即:当果说、得佛理说
、真谛说和第一义空说。其中,「当果」是指当来(未来)之
佛果。每一众生未来皆可成就佛果,因此,这一佛果即是众
生成佛的因子(15)。其次的「得佛(之)理」,与「当果」说
很相似;当果说就成佛之「果」而说,「得佛(之)理」则就
成佛之「因」而说。众生都可成就佛果,这一「道理」即是
「正因佛性」(16)。
指境派的後两家,分别把真谛和第一义空视为众生成佛
的真正因子──「正因佛性」。亦即,众生只要体悟了真谛
或第一义空,即可成佛,所以真谛或第一义空是促使众生成
佛的原因。
以上是十一家「正因佛性」的说法当中,吉藏所归纳出
来的三大类,我们可以用下图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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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吕 ,《中国佛学思想概论》,台北:天华出版公司,
1982,页132~133,曾说:「首先,从佛学思想发展的历
史来看,『佛性』起源於『心性本净』的思想。『心性本
净』反转来说即是性净之心』。众生都有『性净之心』,
也就都有成佛的可能,所以叫做『佛性』。....这是『佛
性』指心的原始意义。其次,心之能够发生作用,需要一
定的条件,即『待缘而起』。诸缘中最重要的是『境界缘
』(所缘)。换言之,单有心而无境界(缘)也还不能发生作
用。既然要有境为条件才能构成『佛性』,所以又把佛性
的重点放在境界上,即放在法的实相、法性上。这是『佛
性』指境的派生意义。」文中,所谓「境(界)」──「实
相」、「法性」等,即是本文所说「客体的真理」。因此
,本文所谓「指境派」一词,乃借用吕 的灵感。
15.这一主张是竺道生等人所提出(参见注9),由於文献的缺
乏,因此也是最难理解的主张。如果当果真的是指当来之
佛果,那麽,这一主张显然是一种「循环论证」(petitio
principii);因为这一主张已经预设了众生皆可成就佛果
,然後又以这一预设的「佛果」来证明众生皆可成佛。
16.同样地,这也是「循环论证」的主张。(参见前注。)
┌假实说:众生说、六法说
┌ 主体说 ─ │ ┌心体说:心说、真神说、阿梨耶说
│(指心派) └心识说─│
十一家 │ └心用说:冥传不朽说、避苦求乐说
─│ ┌因:得佛理说
佛性论 │ ┌佛果说─ │
│ 客体说─ │ └果:当果说
└(指境派) └谛理说:真谛说、第一义空说
吉藏在《大乘玄论》卷3曾对这三大类十一家「佛性」
说一一给以分析批判(17),由於篇幅的关系,本文不打算详
细介绍。但在批判的结尾部分,吉藏说了下面重要的一些话
:
通论十一家,皆计得佛之理。今总破得佛之理,义通
十一解。事既广,宜作三重破之。第一、作有无破:
只问,得佛之理,为当有此理?为当是无?若言是有
,有已成事,非谓为理;若言是无,无即无理,即堕
二边,不得言理也。第二、作三时破:只问,得佛之
理,为是已理?为是未理?为是理时有理?若言已理
,则理已不用,无复有理。若言未理,未理故未有。
若言理时有理者,若法已成则是已,若法未有则堕未
,故无别第三法称为理也。第三、即离破:只问,得
佛之理,为当即空?为当离空?若言即空者,则早已
是空,无复有理。若言离空有此理者,空不可离,岂
得离空而言有理?又离空而有理者,则成二见。经云
:诸有二者,无道无果。岂可以二见颠倒为正因耶?
作此三条推求不可得,非唯四家义坏,通十一计皆碎
也(18)。
吉藏以为,三大类十一家的「佛性」说,尽管有其各自
的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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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参见《大正藏》卷45,页35,下~36,下。
18.引见前书,页36,下~37,上。
异,但都和第九家之「得佛(之)理」相同,以为众生皆可成
佛这一道理是存在而且永恒不变的。站在一切皆空,连解脱
、涅盘也空(19)的《三论》立场,吉藏自然要批评这一说法
。
吉藏对这十一家主张「得佛之理」的批评共有三方面:
其一是从「有无」的两难(dilemma)来批评。结果发现,如
果「得佛之理」是「有」,那麽它就不再是「理」,而应该
属於「事」了。也就是说,如果「得佛之理」存在,它就不
是抽象的道理,而应该是既成的事例。现在,既然它只是「
理」而不是「事」,可见它是不存在的。在这一批评中,显
然,吉藏认为任何的存在都是「事」,抽象而原则性的「理
」是决对不存在的。这是吉藏的特殊真理观。
吉藏对三类十一家佛性说的第二个批评是制定「三时」
的假设,然後一一加以否定。首先,假设「得佛之理」存在
於过去──「已理」,那它既已过去,就表示目前不存在了
。其次,假设「得佛之理」存在於未来──「未理」,那也
表示它目前还没有存在。而在过去与未来之中,吉藏并不承
认有「现在」的存在,因此,也就不可能有「理时有理」了
。所以,在过、未、现三时当中都找不到「得佛之理」的存
在,可见它是不存在的。
吉藏的第三个批评是「即离破」,亦即制定了「理即是
空」和「理不是(离)空」的两难,而一一加以批判。在第一
难「理即是空」当中,吉藏批评说,「得佛之理」既然「即
是空」,就表示它是不存在的。而在第二难「理不是(离)空
」当中,吉藏则批评说,一个不存在的「空」,怎麽可以独
立於它(离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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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中论(卷4)·观涅盘品(第25)》曾说:「涅盘不名有,
有则老死相。」(引见《大正藏》卷30,页35,上。)可见
《三论》主张连涅盘也空的「一切皆空」。
而说「不是」它呢?当我们说「甲不是(离)乙」时,甲和乙
必须都是存在而不空的。现在,「空」的原义既然是不存在
,就不能说「理不是(离)空」了。其次,吉藏又批评说,「
理不是(离)空」的说法,预设了「理」与「空」二者的真实
性,因此堕入了经典所批判的「二见」当中。所以,「理不
是(离)空」和「理即是空」一样,二者都是错误的。
本文的目的不在探讨吉藏对这十一家佛性说之批评的是
否正确(20),本文的目的只想知道吉藏在「破邪」之後,提
出了什麽意义的「显正」?有关这点,他在《大乘玄论》卷
3曾说:
问:破他可尔,今时何者为正因耶?答:一往对他则
须并反。彼悉言有,今则皆无。彼以众生为正因,今
以非众生为正因。乃至以真谛为正因,今以非真谛为
正因。若以俗谛为正因,今以非俗谛为正因。故云:
非真非俗中道为正因佛性也(21)。
吉藏的意思是,既不是真谛也不是俗谛的「中道」(22)
,才是真正的「正因佛性」;其他像众生、六法、乃至真谛
、俗谛(23),都不是「正因佛性」。粗略地说,吉藏也是「
指境派」的一家,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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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事实上,吉藏这三个批评当中,第一个批评必须预设他个
人之真理观的正确性;第二个批评必须预设「现在不存在
」的正确性;而第三个批评必须预设「理」与「空」的相
干性,因为二者若不相干,怎可问说「理即是空」或「理
不是空」呢?(就像释迦与「偶数」无关,因此不能问说
「释迦即是偶数?」或「释迦不是偶数?」一样。)这三
个批评的三个预设都是很有争议性的,但限於篇幅,只有
另文讨论。
21.引见《大正藏》卷45,页37,上。
22.非真非俗的「中道」,吉藏在《大乘玄论》卷1当中,称
之为真、俗二谛之外的「第三谛」。吉藏甚至认为,这是
三论宗和其他主张有实「理」之教派,例如《成论》师不
同的地方。(详见《大正藏》卷45,页19,中。)
23.在吉藏所批判的三大类十一家佛性说当中,并没有主张俗
谛为正因佛性的说法。吉藏在这里是采取假设语气而说的
。
为「中道」之理也是客体的境界。
吉藏在《大乘玄论》卷3当中,自己承认他以「中道」
为「正因佛性」,是继承了昙无谶和河西道朗的主张。他说
:
但河西道朗法师与昙无谶法师,共翻《涅盘经》,亲
承三藏作《涅盘义疏》,释佛性义,正以中道为佛性
。而後诸师皆依朗法师《义疏》,得讲《涅盘》乃至
佛性义。师心自作各执异解,悉皆以《涅盘》所破之
义以为正解,岂非是经中所喻解象之殊哉?虽不离象
,无有一人得象者也。是故应须洗破(24)。
引文中,吉藏除了说到河西道朗著有《涅盘经义疏》并
把「中道」视为「正因佛性」之外,还说到十一家佛性说都
是依据道朗的《义疏》而加以歪曲的主张。这可见吉藏的「
破邪」,是破斥歪曲《义疏》的那些主张;而所谓「显正」
,则是显示《义疏》的正说──「中道」为「正因佛性」。
二、吉藏的「中道」观
吉藏既然认为「中道」就是「正因佛性」,那麽,我们
就有必要来考察吉藏的「中道」观。
吉藏的「中道」观,建立在他对真理的看法之上。他认
为真理唯一而且不可用语言文字来描述;因此,凡是能用语
言文字描述或不是唯一的,都不是真正的真理。在这种真理
观之下,说真理是「有」固然是错误的,说真理是「无」或
「空」也同样是错误的;甚至说真理是「非有非无」也是错
误的,因为它毕竟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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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引见《大正藏》卷45,页35,下。
落在语言的描述层次当中(25)。他认为,把真理说成「有」
、「无」或「非有非无」,如果不是错误,至少是一种方便
的手段,而不是真理的本来面目。他把这种方便的手段称为
「教」,意思是:为了教化众生起见,把唯一而不可言诠的
真理,方便说成「有」、「无」或「非有非无」等等。相反
地,他把那些错以为真理不是唯一,因而错以为真理可用「
有」、「无」、「非有非无」来描述的说法,称为「理」。
主张有真实之「理」的真理观,自然是吉藏所批判的;只有
把真理视为唯一而不可言诠,凡可言诠皆为方便之「教」的
真理观,才是吉藏所采纳的真理观。
在一般佛典的用语当中,「有」是俗谛,「无」或「空
」是真谛;合起来即是所谓的「二谛」。因此,把真理视为
可言诠的「有」、「无」两理,即是「理二谛」或「於二谛
」(26);那是吉藏所大力批判的。另一方面,把真理看做唯
一而不可言诠,但(为了教化众生)却又可以方便说成「有」
或「无」的教说,即为「教二谛」;这是吉藏所主张的。有
关这些,他在《大乘玄论》卷1当中说得很清楚:
谛有二种:一於谛,二教谛。於谛者,色等未曾有无
,而於凡是有,名俗谛;约圣是空,名真谛。....教
谛者,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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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非有非无」往往被视为「中道」,但是,吉藏认为「非
有非无」这一否定语,仍然是某种意义的「无」,因此,
仍然落入有、无的对立当中。他认为,真正的真理既然是
唯一而又不可用语言文字来描述,那麽,它就必须超越四
种可能的语句描述──(1)有;(2)无;(3)亦有亦无;(4)
非有非无。他把这四种描述称为「四句」。因此,真理必
须是超越四句的──「绝四句」。例如,吉藏《中观论疏
》卷 8,末,即说:「菩萨所悟实相,则绝於四句。」 (
引见《大正藏》卷 42,页 126,下。)
26.「於二谛」一词,显然是由龙树《中论(卷4)·观四谛品
(第24)》的两首诗颂而来的。这两首诗颂说:「诸佛依二
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若人不能知
,分别於二谛,则於深佛法,不知真实义。」(引见《大
正藏》卷30,页32,下。)其中,「分别於二谛」一句,
即是吉藏「於二谛」一词的来源。
佛菩萨了色未曾有无,为化众生故说有无,为二谛教
。欲令因此有无,悟不有无,故有无是教。而旧义明
二谛是理者,此是於谛耳。於谛望教谛,非但失不二
理,亦失能表之教(27)。
吉藏的意思是:「色」(物质)等万物的真实面目──「
实相」,是唯一而不可言诠的,不可说它是「有」,也不可
说它是「无」。但是,凡夫错以为它是「有」,而那些(没
有完全解脱的)圣者却错以为它是「空」(无)(28),以致把
原本唯一而不可言诠的「实相」,分别说成了「有」、「无
」两种道理。这都是属於错误的「於谛」。只有体悟了「色
」等万物的唯一而不可言诠,然後为了度化众生而方便宣说
「有」或宣说「无」,才是正确的真理观。这种真理(谛)观
,吉藏称之为「教谛」,亦即为了「教」化众生而方便宣说
之「谛」理。
在这种特殊的真理观之下,吉藏更进一步地建立起他的
「中道」(佛性)思想。由於真谛之「无」与俗谛之「有」,
都只是方便宣说的教理,而非绝对的真理,因此,绝对的真
理应该存在於「有」与「无」之外,亦即存在於真谛与俗谛
之外。他把这种「非有非无」,亦即「非真非俗」的绝对真
理,称为「中道」或简称「中」。而且,一方面由於「非有
非无」是某一种意义的「无」(二者都是否定的语态),另一
方面,「非有非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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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引见《大正藏》卷45,页23,中。
28.吉藏把圣者依其解脱之程度,分成了四种,并分别与四种
二谛一一相配;这即是他有名的「四重二谛」。因此,在
吉藏的眼光中,圣者是有等级的,而其体悟之真理(二谛)
也是有等级的。这四种圣者是:(1) 昙宗人;(2)成实宗
人;(3)摄论宗人;(4)摄论宗人和地论宗人。这四种圣者
都是吉藏时代中国佛学界所盛行的宗派,吉藏以为他们都
没有完全解脱,以致必须用四重二谛来批判他们。(参见
《大乘玄论》卷1;《大正藏》卷45,页15,下。)
那些主张「於二谛」的学派所主张的,因此,吉藏甚至避免
用「非有非无」一词来称呼「中(道)」;他宁可用「非真非
俗」一词来称呼「中(道)」,以表示他与其他学派的不同
(29)。而且,如果允许,他连「中(道)」一词也不采用;因
为它毕竟也是日常语言中的词汇,而真正的真理则是不可言
诠的。
以上的这些说法,可以用吉藏《三论玄义》当中的一段
话来做总结:
问:中有几种?答:既称为中,则非多非一。随义对
缘,得说多一。所言一中者,一道清净,更无二道。
一道者,即一中道也。所言二中者,则约二谛辨中;
谓世谛中,真谛中。以世谛不偏,故名为中;真谛不
偏,名为真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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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主张「於二谛」的学派主要是指《成论》师,特别是指梁
朝的开善智藏、庄严僧 和光宅法云等三大《成论》师。
《大乘玄论》卷1说:「开善云:二谛者,法性之旨归,
一真不二之极理。庄严云:二谛者,盖是 惑之胜境,入
道之实津。光宅云:二谛者,盖是圣教之遥泉,灵智之渊
府。三说虽复不同....同以境理为谛。」(引见《大正藏
》卷45,页15,上。)可见,把二谛视为实「理」的是开
善等三位《成论》师。这些《成论》师也谈及「非有非无
」之「中道」。吉藏《二谛义》卷下,说到开善智藏主张
有三种中道:(1)世谛中,共有三种,文繁不赘:(2)真谛
中,即非有非无;(3)二谛合明中道,即非真非俗。其中
,真谛中道与二谛合明中道的不同是:「真谛中,非有非
无,不非真非俗。二谛合明中道,即非真非俗也。」吉藏
的意思是:非真非俗的二谛合明中道,不但超越了真谛之
「无」和俗谛之「有」,而且还超越了「非有非无」的「
真谛中道」;因为,他认为,所谓「非有非无」的「真谛
中道」,其实还是真谛罢了,并不是真正的中道。所以他
说:「真谛中道还是真谛。」其次,在三种中道当中,《
成论》师认为并没有第三种的「二谛合明中道」。所以吉
藏说:「彼无别非真非俗法。」(以上见《大正藏》卷45
,页108,上~中。)《成论》师既然没有真正的「二谛合
明中道」,而非有非无的「真谛中道」又仅仅是某种意义
的真谛而已,并不是真正的中道,因此,吉藏批判说:《
成论》师只有真、俗二谛,并没有「中道」之「第三谛」
。他说:「今意有第三谛,彼无第三谛。彼以理为谛,今
以教为谛。彼以二谛为天然之理;今明唯一实谛,方便说
二。」(《大乘玄论》卷1;引见《大正藏》卷45,页19,
中。)引文中的「第三谛」、「唯一实谛 」即是非真非俗
的「中道」。
所言三中者,二谛中及非真非俗中。所言四中者,谓
对偏中、尽偏中、绝待中、成假中也。对偏中者,对
大小学人断常偏病,是故说对偏中也。尽偏中者。大
小学人有於断常偏病,则不成中。偏病若尽,则名为
中....故名尽偏中也。绝待中者,本对偏病,是故有
中。偏病既除,中亦不立。非中非偏,为出处众生,
强名为中,谓绝待中....成假中者,有无为假,非有
非无为中。由非有非无,故说有无。如此之中,为成
於假,谓成假中也。所以然者,良由正道未曾有无,
为化众生,假说有无。故以非有无为中,有无为假也
(30)。
在这段冗长的引文当中,透过「中(道)」之种类不同的
介绍,吉藏说明了真理的不可言诠,而凡可言诠皆为「出处
」(31)众生的方便宣说,亦即皆为「教」而非「理」,或皆
为「成假中」而非「绝待中」。因此一中乃至四中皆是方便
之「教」,而非绝对之真理。
总之,绝对之真理──「中道」是不可言诠的,因此「
有」、「无」、「非有非无」等任何语词,都不可用来描写
它。这样看来,吉藏似乎并不强调「中道」的存在性,亦即
不强调「中道」的「有」。但是,事实并不尽然,在许多情
况下,他宁可用「有」来描述「中道」,也不用「无」来描
述。例如,他在《金刚般若疏》卷1即说:
次闻第三万法用空,便谓生死、涅盘、众生、佛性一切
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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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引见《大正藏》卷45,页14,中~下。
31.「出处」是涅盘的意思,这里当动词用,即令(众生)证入
涅盘的意思。日本元禄14年刊行之《首书三论玄义》,页
42,b,曾说:「出处者,令诸众生出生死泥,处涅盘宅
也。」
空,作此空见,便谤佛性。所以者何?今辨空者,生死虚妄
,可得是空;佛性非妄,是故不空(32)。
在这里,吉藏明白地批判那些把「佛性」(「中道」之
同义语)视为「空」(无)的人。他认为「佛性」是「不空」
的。
前文说过,在吉藏的用词当中,《法华经》的「一乘」
就是《涅盘经》的「佛性」;而目前又已知,《涅盘经》的
「佛性」就是《三论》和《般若经》的「中道」。因此,「
一乘」、「佛性」和「中道」等三个名词,变成了同义语,
而分别阐述它们的《法华》、《涅盘》和《般若》三经,也
成了一经了。所以,吉藏说:「《法华》、《涅盘》皆《般
若》异名。」(33)而且,不但一乘、佛性、中道三词是同义
语,甚至法性、真如、实际、乃至法界、如来藏自性清净心
、八识、首楞严三昧等等佛经上的常见名词,吉藏都认为是
佛性的同义词(34),因此,他甚至说:「诸大乘经通为显道
,道既无二,教岂异哉?故亦得名为一部。」(35)
这种意义的「佛性」思想,是意义暧昧而难以理解的。
前文说过,佛性既然是绝对真理──「中道」的同义词,那
麽吉藏应该属於诸种佛性说当中的「指境派」。但是,如果
佛性又与「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第)八识」等名词同义
,吉藏似乎又是主张佛性的「主体说」了(详前节)。
吉藏早年(五十岁以前)受到《三论》的洗礼,自然会把
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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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引见《大正藏》卷33,页85,中。
33.《大品经义疏》卷5;引见《 续藏经》册38,页67,d。
34.吉藏《大乘玄论》卷3,曾有下面的一段话:「经中有明
佛性、法性、真如、实际等,并是佛性之异名....故於《
涅盘经》中名为佛性,则於《华严》名为法界,於《胜
》中名为如来藏自性情净心,《楞伽》名为(第)八识,《
首楞严经》名首楞严三昧,《法华》名为一道一乘,《大
品(般若)》名为般若法性,《维摩》名为无住、实际。如
是等名,皆是佛性之异名。」(引见《大正藏》卷45,页
41,下。)
35.《净名玄论》卷5;引见《大正藏》卷38,页885,上。
性看成中道的方便说,以致成为「指境派」的一员。但是,
晚年(五十岁以後)却因《地论》、《摄论》的越来越盛行,
也因他个人的偏好《法华》之「一乘」(佛性)思想,因此
,渐渐地又倒转过来,反而把《三论》当中的「中道」思想
,视为是佛性的方便说了。而佛性的本义是「心性本净」,
亦即「自性清净心」(性净之心)(36);这样一来,原为「指
境派」的吉藏,又变成了「主体派」的一员了。这一转变,
我们将在下文详细分析。
三、吉藏的心性说
一乘、中道与佛性,既然都是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与第八
识──阿梨耶识(37)的同义词,那麽,有几个问题就必须加
以澄清。首先是:中道既然是属於客体的(objective)真理
,怎麽会和主体的(subjective)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或第八阿
梨耶识同义?第二个问题是: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和第八阿梨
耶识都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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