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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殷墟卜辭考論殷商建築的藏禮現象*王秋萍（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摘要器以藏禮在中國古代既是維護統治的手段，也是審美判斷的標準。關於早期“器以藏禮”的現象，西周是學術研究的熱點，更早的商代却相對受冷，有關研究也多集中在青銅器和玉器之上。事實上，隨着建造技術的進步，商代的建築中也滲透着豐富的禮意觀念。但囿於年代久遠，建築遺迹損壞嚴重，商代建築中的禮意觀念仍未充分揭示。作研究商代歷史的重要出土文獻，殷墟卜辭記載着諸多有關建築的信息，從中可以見到建築早在商代就已承擔起辨尊卑、昭名分、遠禮敬、藴威儀的政教功能。通過卜辭考論商代建築的藏禮現象，有利於充實建築史在殷商階段的内容，還原禮樂意識在商代的發展，更完整地把握禮樂教化思想的形成脈絡。關鍵詞卜辭建築器以藏禮商代器以藏禮在中國古代既是維護統治的手段，也是審美判斷的標準。它强調器物在使用中被刻意地賦予了禮意，將無形的“禮”具象化，衍生出等級秩序、尊卑關係等文化内涵。關於早期器以藏禮的現象，西周是學術研究的熱點，更早的殷商時期却受到冷落，研究的焦點也集中在青銅器和玉器上。事實上，西周以降，禮樂文明高峰的出現並非無源之水，器以藏禮在殷商時期已有了明顯的表徵，“器”也不局限於青銅器、玉器製品。作爲特殊的藝術形式，建築也是器以藏禮的代表。但囿於年代久遠，*本文爲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甲骨文對中華思想文化的影響和作用研究”（）階段性成果。建築迹損壞嚴重，傳世文獻所傳簡略，商代建築中的禮意尚未得到充分揭示。筆者不揣淺陋，擬以殷墟卜辭爲核心文獻資料並結合傳世文獻和建築迹，考論商代建築的藏禮問題，以期更全面地揭示禮意觀念的發展脈絡，不當之處尚祈方家批評指正。在政教合一的商代，記録王室占卜活動的卜辭在研究建築的禮意方面有着明顯的優勢。一方面，卜辭中涉及的建築類型多樣，尤以與禮關係密切的宗廟、宫殿建築爲主。另一方面，卜辭的記録真實鮮活地還原了當時建築的使用情況。這些動靜結合的信息都是考證商代建築禮意觀念的重要綫索。具體而言，殷墟卜辭所見商代建築的禮意觀念主要表現在以下維度。一、辨尊卑：規範化地使用宗廟建築從卜辭記録的内容看，殷商早期的宗廟建築多爲合祭先祖的祭祀場所，在名稱上以泛稱爲主，宗廟建築主要發揮的是祭祀先祖的實用功能。發展到後期，冠有先祖名的宗廟建築逐漸出現，這表明殷商統治者有意識地對宗廟建築加以區分，規範地使用宗廟，宗廟建築在實用功能之上附加了更濃重的禮意觀念，象徵着權力、等級的差異。以“宗”的使用爲例，宗在甲骨文中多寫作“”（合集 ），爲宫室内有神主之形，近似於後世的宗廟。在武丁時期的卜辭中，“宗”的稱謂以泛稱爲主，一般不注重區分宗廟祭祀的神主，僅開國元勛大乙享有冠以自己名字的獨立宗廟。如下舉卜辭：貞井方于唐宗彘。合集 于庚宗十羌。合集 貞令凡于宗。合集 庚辰卜，貞于祊宗。合集 第例中的“唐”“庚”均是大乙的别稱，“唐宗”“庚宗”皆表示大乙的獨立宗廟。第例中的“宗”是這一時期比較普遍的用法，泛指祭祀先祖的場所，没有祭祀對象的限定。這説明此時宗廟建築的使用以合祭爲主。到祖庚、祖甲時期，卜辭中“宗”的用法依舊以泛指爲主，帶有區别神主意義的宗廟稱謂仍然較少，僅增加了武丁和兩位 甲骨文與殷商史（新十二輯）卜辭中有關建築的記載較早得到了學者的關注。早期，陳夢家在殷虚卜辭綜述（北京：中華書局 年版）中考證了 種商代建築，並將其化分爲五大類型。之後，宋鎮豪在甲骨金文中所見的殷商建築稱名（甲骨文與殷商史新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年版）中進一步搜匯整理了建築體、建築物部件在内的共 種建築稱名，其中不少是新證以及對舊考釋結果的完善。先妣的專屬宗廟，即卜辭“貞于父丁宗”（合集 ）、“貞先妣庚宗歲”（合集 ）、“母辛宗”（合集 ）中的“父丁宗”“妣庚宗”“母辛宗”。一直到武乙文丁時期，這種情況才有了較大的變化。大量的“宗”以“先祖名宗”的形式出現在了卜辭之中，如卜辭“甲辰卜，貞武祖乙宗其牢”（合集 ）中的“武祖乙宗”、“彝在中丁宗”（合集 ）中的“中丁宗”、“彝在祖辛宗”（合集 ）中的“祖辛宗”等。這表明“宗”在使用上有了較大的變化，從以不區分祭祀對象轉變爲强調祭祀的對象。到帝乙、帝辛時期，表示公共祭祀場所的“宗”就很少再出現在卜辭中，基本由先王的固定宗廟所代替。由上可見，宗廟在使用上經歷了從混用到逐漸規範的發展過程。再如，“升”作爲宗廟的附屬建築在使用上也呈現出一質的變化。在武丁時期的卜辭中，“升”也是以表泛指概念爲主，僅出現了冠以大乙名的“升”，如“貞其又庚升”（合集 ）中的“庚升”。同樣，發展到武乙文丁時期，各種冠以先王、先妣名的專用“升”開始大量出現，如“未卜，父甲升，夕”（合集 ）中的“父甲升”、“王此于妣辛升”（合集 ）中的“妣辛升”、“至祖丁升王受又”（合集 ）中的“祖丁升”、“甲寅卜，貞武乙升祊其牢”（合集 ）中的“武乙升”等。這些有着明確所屬的“升”再次説明這一時期宗廟建築的使用更加强調祭祀對象，注重規範性。除了上述代表性建築外，其他祭祀先祖的建築在使用上也發生着同質性的變化，如“家”（合集 正“父乙家”、合集 “父庚、父甲家”、合集 “妣庚家”）;“祊”（懷特 “祖甲祊”、懷特 “武祖乙祊”、懷特 “母癸祊”），在此就不一一贅述。這表明“宗”“升”中出現的規律性變化並非偶然，而是統治階級的刻意爲之。他們有意識地規範宗廟建築的使用，完善祭祖制度，使宗廟建築成爲了辨明尊卑的可視化實體。二、昭名分：差異化地建造先祖的獨立宗廟建築雖然单獨致祭某位先祖的宗庙建築在武乙、文丁時期大量湧現，但是不同身份的 從殷墟卜辭考論殷商建築的藏禮現象晁福林：關於殷墟卜辭中的“示”和“宗”的探討 兼論宗法制的若干問題，社會科學戰綫 年第期。“家”在此處爲供奉先祖神主的廟室，屬宗廟建築之一部。“祊”爲宗廟建築的一部，是大型主體建築的東西廡室或分廟之偏殿。參見宋鎮豪甲骨金文中所見的殷商建築稱名（甲骨文與殷商史新輯），下文關於卜辭中商代建築的考釋均出自本文，不再另注。先祖在享有獨立宗廟建築上也存在明顯差異。這種差異既存在於直系先王、旁系先王、先妣三個不同的群體間，也存在於三個群體的内部，並呈現出一定的規律。這使宗廟建築又兼具了昭示名分，維護統治階級内部的倫理秩序的作用。一是直系先王群體。筆者借助“殷契文淵”資料庫，對直系先王擁有的獨立宗廟建築在類型上做了數據分析，發現直系先王間享有的獨立宗廟建築在種類數上存在着明顯的差異。統計結果表明，直系先王中擁有宗廟建築種類數排名前三的分别是祖甲、武丁、祖乙。其餘直系先王擁有獨立宗廟的情況大致可分爲兩種類型，一類是只擁有一種宗廟，即直系先王最基本的“宗”，如中丁（合集 “彝在中丁宗”）、大庚（屯南 “大庚宗”）、祖辛（合集 “祖辛宗”）。另一類是除“宗”外，還擁有一到兩種專用祭祀建築，如康丁還另擁有“康祖丁祊”（合補 ）、“康祖丁升”（綴匯 ）;文武丁另擁有“文武丁升”（合集 ）、“文武丁祊”（合集 ）;小乙另擁有“小乙”（合集 ），“”爲宫室宗廟建築的側室。具體結果可見表。表直系先王擁有專屬宗廟建築種類數的情況爲進一步探明差異背後的深意，下面將具體分析排名前三的祖甲、武丁、祖乙的獨立祭祀建築。排名第一的是祖甲，他共擁有六種祭祀建築，分别是下舉辭中的“祖甲舊宗”“祖甲升”“父甲旦”“父甲亞”“父甲家”“祖甲祊”。這裏的“旦”是夯土築起的壇式建築，甲骨文與殷商史（新十二輯）“殷契文淵”是由安陽師範學院甲骨文信息處理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和中國社會科學院甲骨學殷商史研究中心合作建設的專門性質的甲骨文資源大數據平臺。“亞”是寢廟之屬，有時也指墓上享堂。類型一，宗：祖甲舊宗。合集 類型二，升：貞祖甲升合集 類型三，旦：己酉卜，暊，貞翌日父甲旦其牛。合集 類型四，亞：其禦于父甲亞。合集 類型五，家：饗父庚、父甲家。合集 類型六，祊：癸卜，貞祖甲祊 其牢。合集 上辭中，“父甲旦”（合集 ）、“父甲亞”（合集 ）、“父甲家”（合集 ）用的是親稱。按照卜辭的分期，它們均屬於第三期卜辭，對應商王室譜系，這裏的“父甲”均爲祖甲。排名第二的是武丁，他共擁有五種專屬的祭祀建築，分别爲下舉辭中的“父丁宗”“父丁升”“祖丁旦”“武丁祊”“祖丁室”。其中，“室”是建築的空間概念，爲貴族統治者居住、治事、祭祀的場所，這裏指祭祀的宗廟。類型一，宗：乙酉卜，貞于父丁宗。合集 類型二，升：己亥卜，行，貞父丁升歲牡。合集 類型三，旦：于祖丁旦。合集 類型四，祊：丙寅卜，貞武丁祊其牢。合集 類型五，室：祖丁室合集 上辭中出現的“祖丁旦”（合集 ）、“祖丁室”（合集 ），參照陳夢家在殷虚卜辭綜述的歸納總結可知，這裏的“祖”應爲表示輩分的祖輩。因此，這裏是指廩康、武文時期爲祖輩的武丁修建的獨立宗廟建築。類型一、二中的“父丁宗”（合集 ）、“父丁升”（合集 ）都是庚甲時期的卜辭，這時的父輩也是武丁。排名第三的是祖乙。他擁有四種祭祀建築類型，分别見於下辭中的“祖乙宗”“祖乙寢”“祖乙升”、“家祖乙”。其中，“寢”是放置祖先神物或者舉行祭典的寢廟。從殷墟卜辭考論殷商建築的藏禮現象針對第三、四期卜辭中“祖丁”到底是誰，陳夢家先生歸納如下：祖丁只有在列舉諸先王時才稱爲“祖丁”，如“未卜祈上甲、大乙、大丁、大甲、大庚、大戊、中丁、祖乙、祖辛、祖丁十示，率”（合集 ）中的“祖丁”即指小乙之父祖丁。在其他場合“武丁獨稱且丁，他（祖丁）則改爲小丁 後且丁。當廩、康之世，祖丁稱作小丁 後且丁以别於武丁之稱作且丁;武乙以後，祖丁又稱四且丁。過去我們曾以爲廩、康的且丁爲小乙父祖丁，今更正爲武丁”。參見殷虚卜辭綜述，頁 。類型一，宗：在祖乙宗。合集 類型二，寢：辛巳貞其剛于祖乙寢。屯南 類型三，升：于祖乙升來羌。安明 類型四，家：貞家祖乙左王。王爲我家祖辛左王。合集 正乙第四種建築類型中的“家祖乙”是卜辭中的詞序倒置現象，“家祖乙”“家祖辛”即爲“祖乙家”“祖辛家”。綜合考察上述卜辭可發現，祖甲、武丁和祖乙能够在專屬祭祀建築的類型數上占優，在共性上至少存在以下原因。首先，這三位直系先王在生前均有功於商王朝。其次，他們的專屬祭祀建築在稱謂上多用親呼，如“父丁宗”（合集 ）、“父丁升”（合集 ）、“父甲家”（合集 ）等，這也可能與商代祭祖重近祖有關。從而可知，差異化建造先祖的獨立祭祀建築應與先祖身份地位有關。二是旁系先王群體。他們在獨立祭祀建築類型上的差異具體可從兩個不同的維度見出。一方面，與直系先王相比，從開國之君成湯到文丁時期，直系先王均有專屬祭祀建築“宗”，旁系先王無一例外都没有“宗”這類專屬的宗廟建築。這一點朱鳳瀚先生曾有過詳細的論證，他指出商代諸王宗廟建制時，直系先王可單獨享有自己的“宗”，而旁系先王却不能。兩個先王群體在獨立宗廟類型上的差異表明，在宗法制度改革的背景下，王權争奪矛盾日益突出，宗廟建築已逐漸成爲彰顯直系與旁系之間等級差異的手段。另一方面，在旁系先王内部，屬於他們的祭祀建築也存在差異。旁系先王的神主一般是入於合祭的宗廟中。但是，在旁系先王群體中，還是存在數位擁有自己專屬祭祀建築的先王。根據筆者的統計，以“旁系先王名宗廟建築名”出現的旁系先王有陽甲、祖庚。如下揭刻辭：癸亥卜，其又夕歲于父甲升，王受又又。合集 其即父庚升。合集 饗父庚、父甲家。合集 上述卜辭中，第例卜辭爲武丁時期的卜辭，卜辭中的“父甲”應爲旁系先王“陽 甲骨文與殷商史（新十二輯）歷史上關於武丁、祖乙對商朝的貢獻多是一致肯定，而對祖甲的評價則爲褒貶參半，他的生平可參見遠古中華（楊升南、朱玲玲著，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 年版，頁 ），書中對祖甲功過有詳細地論證。朱鳳瀚：殷墟卜辭所見商王室宗廟制度，歷史研究 年第期。甲”，該例説明陽甲是擁有獨立的祭祀建築的。第例卜辭均爲廩辛時期的卜辭，其中的“父庚”都是指商王的父輩祖庚，所以“升”“家”都是祖庚的專屬祭祀建築。從兩位先王所用多爲親稱看，他們能够擁有專屬的祭祀建築應與他們在當時均是近祖有較大的關係。最後是先妣群體。在商王室的譜系表中，先妣的數量不少，但能够擁有專屬祭祀建築的先妣却很少，尤其是能够擁有“宗”的先妣就更少，僅小乙的配偶妣庚、武丁的配偶妣辛有此待遇。如下揭卜辭：庚申卜，旅，貞先妣庚宗歲。在十二月。合集 甲申卜，即，貞其又于兄壬于母辛宗。合集 這兩例辭中，第例按照分期爲庚甲時期，這時的“妣庚”應指小乙的配偶。第例同樣是庚甲時期的刻辭，祖庚、祖甲均是武丁的兒子，因此這裏的“母辛”則是武丁的配偶。小乙和武丁都有多位配偶，爲何妣庚、妣辛能獨享此殊榮，建立自己專屬的“宗”呢？從兩位先妣的共通之處看，她們均是直系先王的法定配偶，同時還都是直系先王的生母。此外，她們兩位對殷商王朝都有所貢獻。武丁是商朝歷代先王中傑出的代表，帶領商朝再次走向繁榮，妣庚作爲其生母自然也會受到格外的敬仰。妣辛即婦好，更是在商代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如卜辭“貞，帚好侑”（合集 正）、“辛巳卜，貞登帚好三千，旅萬，呼伐羌”（合集 ）都分别記録了婦好主持祭祀、帶兵打仗的事迹。由上可見，不同群體的先祖間以及同群體先祖間親疏不同、生平功績不同，它們所擁有的獨立祭祀建築在類型數上也都有所不同。這種差異表明作爲王朝政治禮儀活動的中心，宗廟所附加的禮意進一步强化，它不是僅僅辨别不同階級間的尊卑，還深入到統治階級内部，用以昭示不同身份的王室貴族間的尊卑差異。三、達禮敬：重視建築與發生事件的匹配度殷商時期，生産力落後，先民對喜怒無常的神明總是充滿恐懼，爲此他們頻繁地 從殷墟卜辭考論殷商建築的藏禮現象關於有專屬宗廟的先妣，部分學者認爲還有文丁配偶妣癸，主要依據爲卜辭“文武帝，乎彝于癸宗若王弗每。”（合集 ），但“癸”前並未加“妣”或“母”，那麽“癸”也有可能是先王的日名，同時由於“癸宗”在卜辭中僅出現一次，别無其他參考，無法定論。因此，此處更傾向於楊升南等先生的看法，暫未將“癸宗”認爲是文武丁配偶妣癸的宗廟。舉行祭祀活動，祈求神的保佑。這當中，建築作爲舉行宗教活動的場所，也浸潤着神聖性，被先民視作可以取悦神靈的因素。因此，卜辭中常見到占卜宗教活動舉行場所是否恰當的記録。這表明，在先民的認知中，恰當的場所舉行相匹配的宗教活動更能够向神明傳達敬意。這裏的“恰當”“匹配”體現的正是建築的禮意，如下舉卜辭：壬子卜，其帝司魚。于室。于。合集 甲戌卜，乙亥王其彝于大乙宗。王于祖乙宗彝。合集 岳于南單。岳于三門。合集 于岳宗酒又雨。于宗酒又雨。合集 貞于乙門令。貞勿于乙門。貞于乙門令。貞勿于乙門令。合集 上辭中，第例卜辭記録了在壬子日，貞人占卜舉行禘祭（“帝”通“禘”，祭名）司魚的場所，是在宫廟之室，還是在“”（宫廟的某室）。第例卜辭記録了在甲戌日，貞問乙亥日商王舉行彝祭（“彝”，祭名）應該是在大乙宗，還是在祖乙宗？第例卜辭則是在貞問舉行祭祀岳神的儀式是在南單，還是在三門。這裏的“南單”和“三門”都是建築場所。第卜辭是在貞問舉行酒祭（“酒”，祭名）求雨的地點是在“岳宗”，還是在“宗”。第例卜辭在貞問發布命令的地點，是否在宗廟的乙門。從上舉卜辭的内容看，貞人占卜的核心目的均是要找到與宗教活動最相匹配的建築場所。在第例卜辭中，貞人在兩處同性質的建築場所（“室”“宗”）間猶豫不決，表明祭祀場所的選擇並非僅考慮實用功能，還需要考慮建築與舉行活動是否相匹配，這當中建築已被人爲地附加了等級觀念。第例卜辭在這一點上則表現得更加明顯，第例卜辭的兩次發問中，祭祀的對象都是岳神，變化的只有祭祀場所，第例中不變的是祭祀方式（酒祭）、祭祀目的（求雨），變化的依舊只有祭祀場所。貞問内容的變與不變更直接地表明了商人對建築場所是否恰當的重視。第例卜辭中，貞人用了正反問的方式，不厭其煩地就同一件事反復向神問了四次，且關注點都在“乙門”是否適合頒布命令上，這再次反映出先民對建築場所與舉行事件是否匹配給予了充分的關注。上述類型的卜辭在殷墟卜辭中並不少見，它們反映出建築被賦予神性，成爲了與歌舞一樣能够愉悦神靈的工具。在娱神過程中，建築又被人爲地賦予了除實用外的價值屬性。貞人高度關注建築場所是否與宗教活動相匹配實質上體現的正是建築具有傳遞禮敬的功能，他們希望能以最符合禮節的建築向神傳達最誠摯的敬意。甲骨文與殷商史（新十二輯）王宇信、楊升南、聶玉海主編：甲骨文精粹釋譯，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 年版，頁 。四、藴威儀：追求王室建築的體量在視覺上，體量龐大的建築更能够傳遞出威嚴莊重之感。以高大爲貴的審美風格也一直受到權貴的青睞，他們追求建築的體量，用以彰顯權勢，增强震懾力。從卜辭看，這一建築風格在殷商王室建築中已見端倪，具體陳之如下。首先，在單體的王室建築方面。卜辭中少有專門描述建築物形態的記録，但從建築名稱前的修飾詞以及建築内部構造中還是能見出建築物的豪華、高大。以建築物前的修飾詞爲例，卜辭“辛丑卜，于西寢。于東寢。”（合集 ）中的方位詞“東”“西”表明宫寢建築並非一間廂房，至少是存在“東寢”“西寢”兩廂房或者東、中、西三廂房。這在安陽商代建築址中也可得到應證，殷商宫室迹多爲坐北朝南的“四合院”和坐西朝東的“三合院”格局。在生産力不發達的殷商時期，較之民房的形制，這類四合院建築已相對巍峨。又如，卜辭“使酒告血室”（合集 ）、“貞于文室”（合集 ）、“壬辰卜，貞 司室”（合集 ）中的“血室”“文室”“司室”，在“室”前均有一個限定詞，突出該居室的特殊功能，區别於泛指的“室”。功能區域的劃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王室建築内部的匠心設計和豪華。以建築物的各要素爲例，門是分割建築物内部空間的重要元素。卜辭也保留了不少與“門”相關的記録，如“貞从南門”（合集 ）中，“南門”據考釋應爲該建築最外面的門，即後世文獻中的“皋門”，“王于宗門逆羗”（合集 ）中，“宗門”則多指宗廟建築内的正門或第二道門。從“南門”“宗門”可見，王室建築在格局上應具有幾進院的規模。再如，庭同樣是王室建築的重要組成部分，起到串联各建筑空間的作用。卜辭中亦能見到不少關於“庭”的記録，下揭數例：五日丁丑，王賓仲丁，氒在庭阜，十月。合集 己巳卜，其啓庭西户，祝于合集 于阜西酓，王弗每。于庭門酓，王弗每。合集 上辭中，第例記録了在五日後的丁丑日，商王賓祭仲丁時，跌倒在庭階（“庭 從殷墟卜辭考論殷商建築的藏禮現象荆志淳、唐際根、高嶋謙一編著：多維視域：商王朝與中國早期文明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 年版，頁 。宋鎮豪：甲骨文所見殷人的祀門禮，甲骨文與殷商史新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年版。阜”）上。第例是在占卜於庭的西門（“庭西户”）處舉行祭祀是否妥當。第例則在占問祭祀的地點是在庭階的西邊（“阜西”），還是在庭的門塾（“庭門”）合適，並且不會因此給商王帶來晦氣。由此可見，王室建築的内部往往邁入庭前有門（“庭門”），兩側有門塾（“庭西户”），穿過庭後需登階（“庭阜”）才能進入大室，這樣的布局亦可反映王室建築的宏大。其次，在群落建築方面。通過卜辭的記録可知，商王室建築還常常以群落的形式修建，由宗、室、祊等多個單體建築共同構成。如下舉卜辭：庚辰卜，大，貞來丁亥其柰丁于大室，祊西饗。合集 丁巳卜，叀小臣剌匄于中室。丁巳卜，叀小臣匄于中室。庚申卜，其奏宗匄又東室小。合集 第例卜辭記録了貞人“大”在庚辰日占卜，在未來的丁亥日舉行報祭丁神的儀式，先在大室致祝辭，再到祊西舉行分饗之禮是否妥當。“大室”與“祊”出現在同一場祭祀活動中可知兩處間隔應不遠，屬同一建築群落。同樣的，第例卜辭是同日和異日舉行的同一場習卜，其中也涉及到了“中室”“宗”“東室”三處不同的場所，是知它們應爲同一宗廟建築群的三個不同場所。合而觀之，無論單體還是群落的王室建築在體量上都具有一定的規模。顯然，以大爲美、以大爲貴的建築風格並非簡單地考慮人居因素，其中也藴含着以超大尺度彰顯王室威儀的作用。餘論殷墟卜辭中存在諸多與建築相關的記録，它們表明以宗廟和宫殿爲代表的商代建築已與倫理價值密切相連。在滿足實用功能的同時，商代建築還發揮了辨尊卑、昭名分、達禮敬、藴威儀的作用，以具象化的方式强調了倫理秩序，表現出器以藏禮的特徵。隨着社會的不斷發展，這種禮意觀念在建築中也更爲嚴苛，西周以降建築的選址、布局、造型、裝飾以至色彩等都有了更加明確的區分。因此，作爲記録社會形態、審美意識的立體文獻，商代建築的藏禮現象也反映出殷商時期禮制觀念、審美意識的發展，是研究中國禮樂教化思想發展中不可忽略的一環。甲骨文與殷商史（新十二輯）宋镇豪：甲骨金文中所見的殷商建筑稱名，甲骨文與殷商史新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