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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艺术百家 2023 年 第 2 期 总第 191 期HUNDRED SCHOOLS IN ARTS文章编号:1003-9104(2023)02-0037-07艺术学历史化:一种艺术史哲学的思考谢 纳(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摘要:中外艺术学学术史表明,艺术学与艺术史、艺术理论与艺术历史之间始终存在着复杂的矛盾、争执与博弈,其中,究竟是艺术学理论化还是艺术学历史化,如何处理艺术理论与艺术史之间的复杂关系,一直是艺术学知识生产和理论建构的难题。从方法论意义上看,这一问题关涉到实证科学与历史哲学、历史事实与人文价值等诸多方面,亦即艺术学学科建设中史与论的问题。艺术总是人所创造的艺术作品,因而艺术史总是人所创造的艺术历史。当代艺术史哲学凸显人作为历史主体的优先地位,关注人类生存境遇的历史维度,追求历史性与人文性、历史性与价值性的融合统一,以此彰显人类生命存在的历史意义与人文价值。关键词:艺术史;艺术史哲学;艺术学历史化;艺术学理论化中图分类号:J02文献标识码:A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看,知识并不是一种先验固定的思想理论体系,它随着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的变化而发展变动。学术话语生产如此,学科体系建制也同样如此。因而,学科建构是一个复杂多变的知识生产过程,不同学科知识体系之间始终存在着交叉、汇流、冲撞、磨合与融通,事实上,即便在同一学科内部也同样充满着复杂多变性。众所周知,艺术学的创立诞生正是不同学科之间纠葛、争执与博弈的结果,其主要表现为艺术学试图从哲学、美学的襁褓中挣脱出来,为自己争取独立的学科领域,上演了一场围绕知识生产方式和学术话语权力而展开的争夺战。不仅如此,在艺术学学科内部其实也存在着学术话语的争夺与冲突,比如艺术理论与艺术史之间既亲缘融通又对立纠葛的复杂状况,导致艺术学在学科自身建构过程中也同样充满着争执与博弈。当代艺术史学界发生的关于“有理论的艺术史”与“没有理论的艺术史”的论争,便是这种状况的一个典型案例。1391 这些都提醒我们,要从知识社会学的视域出发,动态发展地看待艺术学这一崭新的学科,理性辨析其学术话语生产和学科体系建制的知识社会学动因,以辩证地面对和解决学科建设中的诸多问题。基金项目:本论文为 2021 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共产党文艺思想史料整理与研究(19211949)”(项目编号:21&ZD255)阶段性成果之一。作者简介:谢纳(1973),女,汉,安徽芜湖人,文艺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艺术史学,文艺思想与文艺运动。谢纳 艺术学历史化:一种艺术史哲学的思考HUNDRED SCHOOLS IN ARTS38 一、艺术学历史化:艺术史能否取代艺术学?在以往关于艺术学学科初创、设立、建设、调整与完善等相关问题的讨论中,当代中国学者尚缺少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来思考艺术学的方法论意识,对艺术学学科内部知识生产的纠葛、争执与博弈始终关注不够,尤其是对艺术学与艺术史之间此消彼长的话语争夺有所忽视。在大多数人看来,艺术学与艺术史之间似乎并不存在太多复杂多变的关系。作为一级学科的艺术学与作为二级学科的艺术史之间的学科层级已经标识得十分清晰,即两者之间构成一种上下级的从属关系。然而,实际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在以往关于艺术学与艺术史的讨论中,我们谈论更多的是艺术史对于艺术学的重要性,是否存在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史,以及如何处理一般艺术史与特殊艺术史的关系等学科议题。诚然,这些问题都是我们思考艺术学的史(历史)、论(理论)、评(批评)的重要视角和理据,但不容忽视的是,这种史、论、评的学科基本架构并非是一种先验而固定的结构。“我们为何从事艺术的历史研究,这未必是不证自明的事情。艺术的历史研究不单是获得关于已成为过去的知识,而是去逼近现在正在产生着的、正在作品中创造出意义的创造作用本身。”2191 当我们说艺术史研究并非是一件“不证自明的事情”时,实际上是说,史、论、评这种基本结构是社会历史发展语境中不断变动生成的结果。这意味着理论与历史、共时与历时、结构与解构之间始终处于冲突、纠葛与变动的过程中。艺术的历史始终处于生生不息的创新流变过程中,从历史语境出发研究艺术的流变发展,就是坚持以流变的历史观点来看待艺术,从而避免以某种永恒不变的法则规约艺术,使之趋于固化僵硬。因此,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反思艺术学与艺术史、艺术理论与艺术历史之间的复杂多变性,辨析其学术话语生产和学科体系建制之间的知识社会学动因,对于当代艺术学学科体系建设无疑具有方法论的功能和意义。“1900 年前后的几十年间,德国艺术史的根本危机主要是艺术史与艺术科学之间的战争。”361这就是说,在艺术学学科创立之初,学者们就开始关注并不断讨论艺术学与艺术史之间的复杂多变关系,两者之间的争执、纠葛与博弈便也随之展开而影响至今。较早从学科意义上提出艺术学与艺术史关系问题的是现代艺术学的重要开创者之一埃拉斯特格罗塞。1900 年,格罗塞在艺术学研究中论及艺术史家与艺术理论家的理论争执与博弈:“一方面艺术史家不顾艺术理论,尽量蒐集艺术的事实;另一方面艺术理论家也同样不顾艺术史的方法,组织其一般的理论。因此,前者蒐集满堆庞杂的资料,后者设计其冒险的空中楼阁。而事实上则只有两者的统一,既有了明确的设计,在牢固的基础上面,使用优良的材料,然后始能建立起一个科学。”471906 年,在标志现代艺术学诞生的著作美学与一般艺术学中,马克斯德索建议要处理好艺术理论与艺术史之间的关系,尤其是艺术理论与各门类艺术史之间的关系:“各门艺术的理论通常与它们的历史研究结合在一起。在大学里,艺术史学家同时也是造型艺术的系统科学的权威;职业的文学史家也应当是语言学家;音乐史与音乐理论也同样有一些人在研究。毫无疑问,两个研究方向是能够相互支撑的,譬如,历史学家倘若缺乏系统的知识,就被束缚了手脚而难以前进。”55 1914 年,另一位一般艺术学运动的主将埃米尔乌提兹在一般艺术学基础原理中,特别探讨了艺术学与艺术史之间的关系问题。针对有些学者担心艺术学会侵犯艺术史,埃米尔乌提兹予以了直接回应:“艺术学可能会降低艺术史的地位,然后独占所有有价值的研究任务,这种担心是毫无道理的,就好像怀疑,一般艺术学会统治艺术史学一样。艺术学从没有想要触动历史学的地位,也不会对它的意义认识不清。”613 我们看到,在艺术学创立之初就已经出现了艺术学与艺术史之间的纠葛、争执与博弈。从当时的情况看,艺术学似乎占据着理论的强势地位,出现了艺术学理论化甚至于艺术理论取代艺术史的趋势,而艺术史则处于守势,担心历史被理论取而代之,因此极力为“历史”保住一片自己的学术地盘。值得注意的是,与德国一般艺术学运动基本同步,1942 年中国现代艺术学的开拓者马采也同样提出了艺术学与艺术史之间的复杂关系问题,并指出处理这种关系对于艺术学学科建设至关重要。在格罗塞、德索和乌提兹等学者的影响下,马采在从美学到一般艺术学一文中,也辨析了艺术学与艺术史之间的复杂关系:“艺术理论本来是以艺术史所提供的资料为基础去建设原理,但实际上并不如此简单。艺术史和艺术理论之间,常常发生极为矛盾复杂的现象。”47 为解决这种矛盾,马采将艺术学分为事实艺术学和基础艺术学。在马采看来,艺术史属于事实艺39 艺术百家 2023 年 第 2 期 总第 191 期HUNDRED SCHOOLS IN ARTS术学,而艺术理论则属于基础艺术学:“艺术史研究艺术的生成和发展的历史事实和艺术的形式、内容的变迁的问题,目的在于确立艺术的事实,在学术上代表客观具体的倾向,可以称为事实艺术学。和这艺术史对立的是艺术理论(Kunsttheorie),处理艺术的一般现象,在学术研究上代表主观抽象倾向,可以称为基础艺术学。”47 马采承认两者之间的复杂矛盾,但他认为,作为基础艺术学的艺术理论与作为事实艺术学的艺术史,都属于艺术学,只不过它们构成了一般艺术学的两面,因而两者之间应该相互融通,以达成协调统一,构成一个完整有机的“艺术学整体”。无论是学科外部,还是学科内部,结构层级的基本稳定是一门学科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同时,结构层级的变动也往往表明一门学科充满活力,这一点对于年青的艺术学学科来说或许显得尤为突出。艺术理论与艺术史之间的变动表明了这一点。从当代艺术学的发展走向看,虽然在学科创立之初,呈现出艺术理论压制艺术史的现象,但后来情势发生了逆转,出现了艺术史优于艺术学甚至艺术史取代艺术学的现象,我们将这种走势称为“艺术学历史化”。在理论与历史、共时与历时、结构与解构等选择之间,艺术学历史化推崇历史优先而非理论优先的原则以推进艺术学的知识生产和理论建构。因此,探讨艺术学历史化或艺术史取代艺术学这一现象产生的缘由及其效应结果,对于我们今天的艺术学学科建设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中外艺术学学科建设的历史与现状均表明,艺术史对于艺术学学科的整体建设始终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和价值。因此,如何建设艺术史,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整个艺术学学科建设的基本走势。如前所述,从西方艺术学发展来看,从一般艺术学运动开始,德国艺术学界较为重视基本原理即艺术基本理论方面的体系化建设,如格罗塞的艺术学研究(1900)、德索的美学与一般艺术学(1906)、乌提兹的一般艺术学基础原理(1914)等,都属于艺术学一般原理的著述,表现出艺术学理论化的倾向,但其后发展的主攻方向却越来越偏向于艺术史建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德裔学者逐渐适应并主导美国艺术学界的发展方向,艺术史得以兴盛发展,尤其是欧美大学在艺术教育上越来越倾力于艺术史的教学与研究。据美国大学艺术学会(College Art Association)统计,1940 年代,美国大学开设的艺术史课程多达 800 多门,仅哈佛大学一所学校就开设有 60 多门艺术史类的通识课程。715 随着艺术史通识课程在各个大学全面开设,艺术史学科在欧美得到了进一步强势发展,呈现出艺术史取代艺术学,亦即艺术学历史化的学科发展态势。回顾中国现代艺术学学科建设历史,受德国一般艺术学运动的影响,第一代中国艺术学学科的开拓者如宗白华和马采的早期学术努力,基本上承继了格罗塞、德索、乌提兹等人试图通过艺术学的理论建构来实现艺术学从美学中独立出来的策略,亦可称之为艺术学理论化或艺术学体系化的一种学科建构方式和路径。作为在中国积极推进艺术学学科建构的重要学者,宗白华主张要先建立艺术学,之后才有可能建构艺术史;他在艺术学的讲稿(19261928)中明确写道:“艺 术 史 必 在 艺 术 学 成 立 之 后,始 能 发生。”8496也就是说,宗白华在早期艺术学建构过程中偏重的是艺术学理论化的建设,之后才逐渐转向了艺术学历史化 进行中国艺术史和中国美学史的相关历史化的研究,呈现出一个从理论化到历史化的转换过程。同样,马采也较早意识到艺术理论与艺术史之间的复杂矛盾关系,但他强调艺术理论与艺术史之间的协调统一。值得注意的是,马采在艺术源流:发生与发展 艺术学散论之六 中专门论述了艺术史。在马采看来,艺术史可以分为哲学的艺术史和科学的艺术史。哲学的艺术史以黑格尔的艺术史研究为代表 “把艺术的本质归之于形而上学的概念 理想的表现”479。科学的艺术史又分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模式:一种是否定艺术的社会性的艺术史,一种是肯定艺术的社会性的艺术史。前者主要是指注重客观实证的艺术史研究模式,后者主要是指注重文化和社会价值意义的艺术史研究模式,此方面又可以分为艺术文化史和艺术社会史。与宗白华相似,马采在艺术学理论化的推广建构之后,也将研究的重心转移到世界艺术史和中国艺术史领域。回顾宗白华和马采初创中国艺术学学科时的路径策略,对于今天我们思考艺术学学科建设与发展,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启示价值。一方面,伴随中国现代艺术学的不断发展,以各艺术门类为主体的艺术史叙事也逐步取得了开创性的成果,这种以门类为主体的艺术史写作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比较明显的艺术学历史化倾向。或者说,正是这种艺术史写作真正开创并确立了中国艺术学的历谢纳 艺术学历史化:一种艺术史哲学的思考HUNDRED SCHOOLS IN ARTS40 史化特征,由此基本奠定了中国现代艺术史学的方法、策略与路径。其中,姜丹书的美术史(1917)、陈师曾的中国绘画史(1922)、滕固的中国美术小史(1926)、郑午昌的中国画学全史(1929)中国美术史(1935)、岑家梧的史前艺术史(1936)等,开启了以门类艺术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艺术学历史化的艺术史学科建构路径。另一方面,伴随普列汉诺夫、丹纳、霍善斯坦因、弗理契等人艺术社会学的传入,艺术社会史、艺术发展史、艺术思潮史、艺术流派史等的译介和研究逐渐兴盛起来,出现了李朴园的中国艺术史概论(1931)、胡秋原的唯物史观艺术论(1932)、王钧初(胡蛮)的中国美术的演变(1934)、徐懋庸的文艺思潮小史(1936)等新兴艺术史的写作方法,这些著作进一步推动了艺术学历史化的发展,但与门类艺术史写作有所不同的是,这种艺术史写作注重宏观把握和理论概括,可以说是一种艺术史理论化的探索尝试。也正是在不断历史化的历史叙事知识生产过程中,广泛意义上的艺术史学意识趋于成熟并形成坚固的学科建构基础:从艺术门类划分上看,有美术史、音乐史、文学史、戏剧史、工艺史、建筑史等;从空间地域划分上看,有中国艺术史、西方艺术史、东方艺术史等;从时间断代划分上看,有古代艺术史、近代艺术史、现代艺术史、当代艺术史等。如果说艺术学历史化基本上可以概括中国现代艺术学知识生产的大致走势,那么,显然这种历史化趋向与宗白华、马采所致力的先艺术理论而后艺术史的线路并不十分吻合,这是否也是艺术理论与艺术历史之间的学术话语争执至今依然持续不休的原因之一呢?二、艺术史的哲学:人文艺术史如何可能?大致上说,艺术学历史化隐含着去理论化的意图,即改变艺术学理论化的知识生产方式和学科体系建构的模式。这是因为,在许多艺术史家看来,要想克服传统艺术学过于理论化、概念化、抽象化、一般化等形而上学的弊端,就必须走历史化的道路。在此,我们再一次遭遇到理论与历史之间相互争执与博弈的历史哲学难题,即我们经常必须面对与处理的论与史关系的理论难题。提到历史,人们往往会将其视为已经发生的过去,因而历史研究的任务也就是客观地还原已经发生的过去。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并非仅仅是已经发生的过去,因为我们几乎无法真正回到过去或者还原历史 无论是宏大的历史,还是微小的历史。如此说来,何为历史、何为艺术史、历史如何进入艺术、艺术如何进入历史,即人文艺术历史如何可能等艺术史的相关议题,依然需要我们面对和解决,需要我们具有历史哲学的视域和方法。由于对历史的不同理解,艺术史研究也呈现出不同的研究路径和方法。大致上说,有两种经常使用的艺术史研究模式:一是科学实证的艺术史研究模式,这种模式认为,存在着艺术发展的客观历史事实,因而强调以实证科学的态度面对艺术及其历史,注重运用考古学、考据学、编年史或田野调查等方法对艺术进行实证性的科学研究;二是历史哲学的艺术史研究模式,这种模式更专注于对历史意义的阐释,认为艺术的历史意义与价值只有在叙述或阐释中才能建构起来,因此,艺术史不应离开对历史的理论把握或对历史的哲学领会。我们认为,科学实证是艺术史研究的前提和基础,正如面对一件艺术品,如果我们对它的作者、创作年代等一无所知,便不可能很好地欣赏和理解其中的魅力。德国的兰克学派、中国的史料学派等都提倡科学实证化的史学研究,认为史料就是历史,史料通向史实,或者说史料能呈现史实和历史意义。然而,当这种看法走向极端,就势必导致史料至上主义倾向,即史学界所谓史料拜物教(documentary fetishism)倾向。虽然科学实证的研究模式对艺术史学科具有重要的前提性和基础性意义,但它也容易导致艺术研究被大量客观事实所淹没,导致艺术史研究人文学科旨趣的缺失。史料史实并非等同于历史,其思想意义与历史价值依然需要理论的观照和阐释。这是因为史料史实需要思想来照亮,需要理论来阐释,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其真正的历史意义和价值。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让思想照亮史料”的真正内涵。当代艺术史学研究者杜罗、格林哈尔希在反思西方艺术史学科的历史与现状时指出:“自现代艺术史的产生起,它就开始关注特定艺术家、流派或时期的艺术作品的身份确认,而且如果可能,就应该弄清作品制作的精确时间、为谁而作、制作的目的,以及该作品产生以来的有关经历。这种方法主要是为了社会公众,而对于许多艺术史家来说,艺术史究竟是什么仍是一个需要不断反思的问题。”934 显然,品味和理解艺术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客观性知识解答,正如我们如果仅仅知道某一件艺术作品是哪位艺术家在哪个具体时间创作的,那么41 艺术百家 2023 年 第 2 期 总第 191 期HUNDRED SCHOOLS IN ARTS就无法真正领会体悟艺术品的意蕴与价值。可以说,单一的科学实证化的艺术史研究模式已经导致当代艺术史学科的危机。因此,哲学化的艺术史研究模式,即艺术史哲学研究方法成为当代艺术学理论关注的热点。同时,以黑格尔主义为代表的艺术史哲学化研究也同样面临着理论的危机。在艺术史哲学方面,贡布里希始终致力于反思批判黑格尔主义化的艺术史研究,贡布里希曾经形象地使用“黑格尔的轮子”这一隐喻。在他看来,“黑格尔遗留给历史学家的任务正是从每一个事实的细节去发现隐匿于其中的普遍原理”,因而,几乎所有的艺术史家都难以逃脱黑格尔主义的诱惑,致使其不断围绕“黑格尔的轮子”而转动。“倘若没有某种系统的原则,没有某种可据以综览全局的中心,没有某种黑格尔的轮形图表可绕之旋转的轴,则无从着手研究。因此,把编撰文化史的过程说成是利用黑格尔的假设而同时摒弃黑格尔的形而上学的一个不断尝试的过程则是再好不过的了。”1061 贡布里希向人们提出了一个如何面对黑格尔的艺术史难题 既要利用黑格尔,又要摒弃黑格尔。黑格尔主义的诱惑与陷阱,确实是一个让许多艺术史家陷入两难境况的议题。黑格尔将历史发展理解为某种绝对理念的抽象运动,将丰富多变的历史视为一般概念演绎的历史发展规律,历史因此成为某种概念教条或某种客观规律的注脚。需要注意的是,在黑格尔的艺术史哲学中,创造历史的主体人也被抽象化、概念化、客观化。这里的问题是,是否存在一种缺失人的主体的纯粹客观历史?是否存在一种没有生动流变的抽象概念的历史?如果存在,艺术史哲学研究将会成为从丰富多变的历史中抽取出某种规律和概念的形而上学,艺术历史的鲜活性势必丧失,历史中的艺术也将成为尼采所说的“概念的木乃伊”,从而导致波普尔所说的“历史决定论哲学的贫困”。当代历史哲学的发展为艺术史哲学研究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瓦解了传统历史哲学对历史的客体化、科学化和抽象化的理解,展示了与黑格尔历史哲学完全不同的历史视野。从当代历史哲学视域看,当我们谈到历史与哲学、历史与美学的关系时,就不能不提到克罗齐。对于历史与哲学的关系,克罗齐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当代历史哲学命题,那就是“哲学是历史学的方法论”。1148 学者们普遍认为,“哲学是历史学的方法论”是继提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一重要命题之后,克罗齐提出的又一个极其重要的命题。而要更好地理解这一命题,就需要了解克罗齐关于历史与美学关系的论述。这是因为,“历史学的原理是关于历史学的性质与范围的。这原理难得圆满,除非它问津于讨论直觉的那一个普遍科学,即美学”1249。克罗齐以直觉为核心在艺术、哲学与历史之间建立起整体性关联,为当代历史哲学克服实证主义和黑格尔主义传统历史观开辟了道路。著名艺术史家阿诺德豪泽尔在艺术史的哲学开篇就特别提醒艺术史哲学研究一定要避免理论图式化、历史逻辑化倾向:“考察艺术史的方法论,因而不免要考察关于艺术史中的哲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的问题;它包含着对历史的哲学评论,但并不是一种在世界历史理论图式意义上的历史哲学,也不是一种历史进程的逻辑学,更不是历史的预言;也不企图从某些更高的观念来推断历史的进程,而且也不打算把过去和将来的一切都纳入一个统一的图式之中。”131 总体而言,当代艺术史的哲学研究既要继承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传统,又要时刻警醒避免陷入形而上学历史观的陷阱,表现出不同于纯粹理论研究的旨趣,它更注重艺术的历史实践,强调艺术研究对象与方法的历史性和实践性特征,试图从艺术自身生成与发展的历史实践中寻找艺术的本质及特征。以当代历史哲学为基础发展起来的艺术史哲学最突出的特征是将历史性与人文性、历史性与价值性结合为一体。历史性与人文性的结合,凸显了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优先地位;历史性与价值性的结合,凸显了作为历史意义的价值关怀维度。从方法论意义上说,我们所面对的理论难题是艺术史研究如何处理历史与逻辑、科学实证与哲学理论、历史事实与人文价值之间的矛盾,即通常所说的史与论之间的矛盾。如前所述,自艺术学创立之初这一问题就成为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难题。为此,现代艺术史学科创始人之一格罗塞把现代艺术学研究分为艺术史和艺术哲学。他认为:“艺术史是在艺术和艺术家的发展中考察历史事实的。它的任务,不是重在解释,而是重在事实的探求和记述。但是单单断定事实及联结事实的研究,不管做得怎样彻底,怎样周到,总还不能满足人类的求知精神。因此在这种艺术史的研究之外,早就有了一种关于艺术的性质、条件和目的的一般研究。这些研究,无论它们是片断的或是有系统地发表出来的,就代表着我们所谓艺术史谢纳 艺术学历史化:一种艺术史哲学的思考HUNDRED SCHOOLS IN ARTS42 和艺术哲学的那两种课程。”141-2在格罗塞看来,“没有理论的事实是迷糊的,而没有事实的理论是空洞的”,因此,史与论、史与思应该结合起来,艺术史和艺术哲学合起来,就成为现在的艺术科学。141-2 按照格罗塞的理解,我们也可以将作为一般艺术理论的艺术史研究表述为“艺术史的哲学”。从更为宽广的历史视野看,艺术的历史总是意义的历史,而对于历史意义的把握则需要在历史哲学的高度加以进行。关于艺术史的人文价值与历史意义,潘诺夫斯基表达得最为清晰而坚定:“如果没有理论定向,艺术史依旧是一堆散乱的个体。”1515作为人文学科的艺术史与作为自然科学的艺术史,亦即人文价值与科学实证之间的分野与融合,直接关涉到艺术史学科的性质定位和未来走向。潘诺夫斯基特别强调艺术史家与艺术理论家之间的互动,对于人文艺术史的重要意义:“艺术史家倘若不用包含着一般理论概念的术语重构艺术意图,就难以描述他那再创造体验的对象。如果他这样做了,他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对艺术理论的发展做出贡献,如果没有历史的例证,艺术理论依旧是一幅关于抽象的共相世界的粗陋图式。但另一方面,艺术理论家不论是从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或新经院哲学家的认识论角度,还是从格式塔心理学的角度研究他的课题,倘若不求助于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所产生的艺术作品,就无法建立一般概念体系;然而,如果他这样做了,他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为艺术史的发展做出贡献,如果没有理论定向,艺术史依旧是一堆散乱的个体。”1515从一般艺术学的创立到当代艺术史的发展,经由格罗塞、李格尔、沃尔夫林、潘诺夫斯基、豪泽尔、贡布里希等学者的不断努力,艺术史的整体建构、理论旨趣和学科任务始终坚守着人文艺术的方向,建立起当代人文学科研究的一个高地。当代艺术史家达娜阿诺德说:“所有这些思考艺术的方式都存在一个问题:我们怎么看待美学?在我看来,它是艺术史的砥柱之一。没有美学,艺术不过就是通向历史的又一块垫脚石、又一道门径而已,不过就是我们探索往昔的社会、政治、心理和符号环境的一个视觉手段而已。身为艺术史家的我们,假如我们试图否认存在着美学这个目类,否认对大多数人来说的确存在的伟大的艺术 不论它是怎么定义的,那么我们就是在冒险,就可能把精华和糟粕一起扔掉了。”16128-129因此,从艺术学的学科内部看,还需要辩证地理解艺术理论与艺术历史、艺术哲学与艺术历史、审美价值与历史史实等诸多复杂关系,其实质依然是如何看待和处理史与论之间的关系问题。诚然,这种结构关系处于复杂的发展变动之中,并不存在一个固定静止的模块和规制,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但是无论社会历史文化如何变动,人文艺术的精神底蕴始终如一。这是因为艺术总是人所创造的艺术作品,艺术史总是人所创造的艺术历史。当代历史哲学凸显人对于历史的意义与价值以及历史对于人的意义与价值。显而易见,人的优先性原则规定了历史的意义与价值,因为只有人才会追问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何在,只有人才会追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这是人类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永恒追问,同时也是艺术价值关怀的永恒命题。在马克思看来,历史无法离开人这一历史创造的主体。“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它并不拥有任何无穷尽的丰富性,它并没有在任何战斗中作战!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17118-119正是由于人的目的追求而赋予历史以人文的价值取向,正是由于人在创造历史的过程中不断地求索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历史才不再是凌驾于人的超然客体或外在之物,而是意义生成的时间性展开。从当代历史哲学视域看,并不存在所谓纯粹客观的与人无关的艺术历史规律,艺术的历史性就是人类生存境遇的历史性展开,艺术史就是人性史的展开。因而,艺术的历史一定是意义的历史,艺术史哲学一定是意义阐释的历史哲学。“艺术史是研究人类历史长河中视觉文化的发展和演变,并寻求理解在不同的时代和社会中视觉文化的应用功能和意义的一门人文学科。”923显然,这种理解意在强调艺术史作为人文学科的理论性质和精神旨趣。如果说历史哲学的理论任务是在理论思维中实现对历史的哲学把握,从而彰显人类历史的意义与价值,那么,艺术史哲学的理论任务则是在人文价值关怀中实现对艺术历史的哲学把握,其宗旨依然是彰显人类历史的意义与价值。从此意义上说,我们更倾向于将艺术史研究理解为一种艺术史的哲学,并以此寻求艺术理论、艺术美学、艺术哲学与艺术历史之间的史与论的辩证融合。这应该成为我们从人文43 艺术百家 2023 年 第 2 期 总第 191 期HUNDRED SCHOOLS IN ARTS艺术的历史哲学视域出发,应对当代中国艺术学学科不断发展变化的理论策略和价值坚守。(责任编辑:徐智本)参见马采的中国美学思想漫话世界美学艺术史年表等艺术史方面的资料和著作。参考文献:1美詹姆斯埃尔金斯著,常宁生译.没有理论的艺术史A.曹意强、波罗德等著.艺术史的视野 图像研究的理论、方法与意义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7.2日吉冈健二郎.现代艺术史学的基本课题:艺术、历史与风格A.李心峰选编.国外现代艺术学新视界C.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7.3荷泽尔曼斯、荷范丹姆著,刘翔宇、李修建译.世界艺术研究:概念与方法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21.4马采.艺术学与艺术史文集C.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7.5德马克斯德索著,朱雯霏译.美学与一般艺术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9.6德埃米尔乌提兹著,窦超译.一般艺术学基础原理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9.7常宁生.美国高等教育中的艺术史课程与教学A.德贝尔廷等.艺术史的终结:当代西方艺术史哲学文选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2004.8林同华主编.宗白华全集(第 1 卷)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9澳杜罗、澳格林哈尔希著,常宁生编译.西方艺术史学:历史与现状A.德贝尔廷等.艺术史的终结:当代西方艺术史哲学文选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2004.10英贡布里希著,范景中等译.理想与偶像 价值在历史和艺术中的地位C.上海:上海美术出版社,1989.11意克罗齐著,田时纲译.自我评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12意克罗齐著,朱光潜等译.美学原理 美学纲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3美豪泽尔著,陈超南等译.艺术史的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14德格罗塞著,蔡慕晖译.艺术的起源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15美潘诺夫斯基著,曹意强译.作为人文学科的艺术史A.曹意强、波罗德等.艺术史的视野 图像研究的理论、方法与意义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7.16英达娜阿诺德著,万木春译.走近艺术史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17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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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ilosophy of contemporary art history highlights the priority of human beings as the subject of history.It focuses on the historical dimension of human living conditions,and pursues the integration of historicity and humanity,historicity and values,to highlight the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and humanistic value of the ex-istence of human life.Key Words:Art History;Art History Philosophy;Art Studies Historicization;Art Studies Theor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