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观影像、悲剧意识与奇幻叙事——路阳电影风格论_邓扬帆.pdf

72RESEARCH ONDIRECTORS导演研究从 盲人电影院（2010）含蓄克制的技法运用，到 绣春刀（2014）系列修罗战场中的人心争斗，再到 刺杀小说家（2021）中“一介凡人，竟敢弑神”的执念发轫，近十多年间，导演路阳不仅实现了不同类型影片的自如跨越，而且其艺术格调和创作技法逐渐醇熟。路阳执导的影片数量虽然不多，但是时刻保持对现实世界的关注始终是其一以贯之的创作理念。由他自编自导的长篇处女作 盲人电影院，将视角对准了北京老城区一帮“听”电影的盲人群体，在理想与世俗、纯朴与功利的并置中，呈现青年陈语在遵循主流与顺从内心之间的两难抉择。即便作品的情节讲述略显直白，但是在影片中，路阳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与思索已初露端倪。随后上映的 房车奇遇（2014）、绣春刀 系列作品，路阳摒弃了首部电影中充满艺术气息的写实风格，转而借用商业类型片的外壳，呈现自己与现实世界的对话。绣春刀 系列在真实的历史框架内，刻画王朝覆灭进程中的挣扎个体，无论是第一部中夙愿难偿的三兄弟，还是第二部里坚持“换个活法”，却依然死于人心争斗的陆文昭，创作者都力图以历史照进现实的方式影射人在社会关系和生存困境前的无力与焦灼。在2021年春节档上映的影片 刺杀小说家 中，路阳再次打破了奇幻类型影片的叙事陈规，构建了一个让观众耳目一新的异世界，并通过奇幻时空与现实世界的共生关系，为作品打造丰富且非凡的解读空间，凸显了创作者内容与形式并重、内敛与锋芒并行的创作个性。一、主观影像：人物内心的外化书写以主观影像外化特定人物的内心世界，一直是影视创作呈现人物内心情感的方式之一。“主观感知影像 与 客观感知影像 虽是感知系统的一体两面，但并未走向固定或对立，也不是感知者或被感知者的主客体结构关系，相反，两者总是在互涉、游移。”1为了强化人物的情绪转变，让观众清晰地感知人物的内心活动，创作者除了利用语言之外，还会通过色彩、构图、手持摄影、长镜头等方式，将影片的时代背景和人物的个性特征等无形的、不可见的元素外化成可见的主观影像。路阳的电影非常擅于运用实景拍摄、光线对比、超现实画面等主观影像外化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冲突，加强作品的艺术效果和戏剧性，其中以 盲人电影院 最为突出。在影片中，北京胡同里的一家盲人电影院是一个与现代都市完全割裂的空间场域，在这个带有上世纪90年代生活气息的四合院里，路阳通过实景拍摄的方式塑造出承载人物精神诉求的地理空间。房檐上杂乱的电线、院落中的藤椅石凳、门前的几株绿植，以及随时落在脑门上的鸟屎，都可以看作创作者内心希冀的外化表现。盲人电影院 讲述了以贩卖盗版光碟谋生的无业青年误打误撞地闯进了胡同里的一家放映室，结识了一群热爱电影的特殊群体，并在从事电影解说员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了自己真实的内心诉求。于是，一场关于“我心归何处”的抉择，便成为影片最主要的矛盾冲突。主人公【作者简介】邓扬帆，女，北京人，首都师范大学科德学院传媒学院讲师；赵永华，男，北京人，中国传媒大学影视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广播电视艺术学，纪录片影像研究。邓扬帆赵永华主观影像、悲剧意识与奇幻叙事 路阳电影风格论DOI:10.16583/ki.52-1014/j.2022.17.013732022第17期 是选择跟翘首企盼的盲人朋友朝夕相处，还是回归社会主流争取出人头地的机会？为了展现人物内心潜意识的选择倾向，创作者在镜头设计方面通过空间场域的直接对比，外化主人公在不同时空的状态反差。首先，影片开始于陈语和城管的一场追逐，在“怎么会这样，我的人生”的画外音中，陈语跑进了胡同里的一所小宅院，关门的一瞬间，外部世界的嘈杂与快节奏的动感画面戛然而止，一座木门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门外是彩票站的中奖欢呼和种种成功人士的生意经；门内是静寂的中式小院，还有沉浸在电影世界里的盲人观众。空间表象的动静转变构建了两种极具象征意义的对比形态，巨大的反差直接体现出盲人电影院其实是人物与创作者内心希冀的共同载体；其次，在影片中，创作者虽然只用了很少的篇幅呈现胡同以外的生活世界，但是每次转场都是人才市场或者面试单位等竞争场景；而镜头转回电影放映室时，导演往往会通过柔和的光线和平衡构图，制造稳定、心安的舒缓状态，增强盲人电影院的造型表现力，以触动观众对世俗生活的探问。同样的创作技法，路阳在 绣春刀 系列中运用得更为纯熟，在片中风、火、雨、雪、夜等元素，以及大量的黑灰色调，不仅营造出死亡肃杀的故事氛围，而且向观众传递人物命运的失落感和时运不济之叹。除了以较为直接的方式外化人物内心之外，路阳的电影还会利用超现实画面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活动景观，比如 盲人电影院 最后以梦境的方式，将主人公的记忆、想象等潜意识心理搬上银幕。在梦境中，陈语离开电影院之后，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高已不识人，一向爱面子的盲人老横被社会青年围打，握着半截拐杖横死工地，中式小院也关门上锁。影片前半段由创作者建构的一场心灵童话，不得不坠入现实生活的无常和残酷。亦真亦幻的超现实画面，使作品的叙事充满了悬念，同时也外化了陈语的内心世界与现实选择之间的错位。同样，绣春刀 系列也运用了意识流手法描摹人物的思想、情绪、愿景，尤其是对沈炼的人物外化书写。在两部影片中，沈炼述职锦衣卫却屡被利用，与患难兄弟生死两隔，又在萨尔浒之战死里逃生，既看透了 人心，又厌倦了乱世，所以沈炼的人物性格是疏离、淡漠，甚至是破碎的，而感性的主观影像成为外化人物内心的最好方式。比如影片第一部中，沈炼因为私收四百两黄金，间接害死了卢剑星和靳一川，关外追杀赵靖忠后，沈炼在想象中与死去的兄弟策马奔腾，客观事实与主观想象组接成的对比蒙太奇，既是沈炼内心愿景的外化，也交代了人物内心世界与现实生活的落差。而白鹭医馆的春日花开与关外复仇时的金黄遍野，又能暗指人物命运的柳暗花明。除此之外，在第二部中频繁出现的黑猫，也显露出创作者借物观人、以物知人的叙事目的。在片中，黑猫每次表现出的顺从、恐惧和求生意识都可以看作沈炼精神挣扎的直观外化，书写出利益碾压下 人性的种种压抑状态。二、悲剧言说：超越时代的人性困局如果说 盲人电影院 是对个 人与社会、内心世界与外部现实的思索，充满着心灵童话式的人文关怀，那么路阳在 绣春刀 系列里建构的武侠世界，则处处展现着残酷的生活世相。因此有相关评论认为，绣春刀系列“为国产武侠电影的后现代发展开辟了一条以历史真实映射现实存在的悲剧美学发展道路”。2影片以体制中最底层的三名锦衣卫为落点，折射明朝末期人人皆苦、事事皆冤的时代大背景。作品的悲剧性体现在一个王朝的迅速衰落中，无论个人怎样善良、如何努力，都会被一种无法理解又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向毁灭。所以三兄弟不管做出何种选择，都注定无法摆脱乱世的急流漩涡。而观众对影片人物的共情之处在于，在残酷的政治斗争和生存逻辑面前，主人公即便处于这样的迷茫状态，却依旧能保持积极进取的充沛精神，展示了生命的尊严和崇高，这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影片的悲剧氛围。对此，绣春刀 系列主要从三重角度书写这种悲剧性。第一重悲剧是人物宿与命的背道而驰。卢剑星仕途坎坷下的身份失落，沈炼的钱权撕扯与情陷官妓，老三草寇出身与田园向往的错位，正是因为人性对权利、金钱和生存的渴望，使三个人受到了无尽的迫害和暗算。三兄弟追杀魏忠贤的任务，本是赵靖忠一场坐收渔翁之利的棋局，在卢剑星眼中却成了怕别人抢功的机遇，“咱们没银子没路子，靠的就是机会”。而卢剑星补缺百户一职，是卢家两代人的心愿，但是在74RESEARCH ONDIRECTORS导演研究刀光暗涌的升迁宴上，以咀嚼他人痛苦为乐事的当朝权贵却以“笑议”为利刃，完成了对卢剑星从精神到肉体的双重虐杀。此时戏台上的京剧曲目 林冲夜奔恰好呼应了人物的悲剧命运。作为一部经典的昆曲传统武生戏，剧目讲述了林冲被权臣陷害后，夜奔梁山途中的一场孤寂独白。恰到好处的情节暗喻，使观众震撼于生存逻辑的残酷，同时敬畏于无法掌控的无常命运。影片的第二重悲剧性，来源于 人物与所处时空的不可割裂性。与传统武侠电影的快意恩仇相比，绣春刀 系列属于依靠武侠片的外衣，言说真实历史背景下的个体悲剧。影片取材于明朝天启皇帝末期，外有“流寇”“建奴”，内有权倾朝野的阉党势力，风雨飘摇的大明王朝危在旦夕。此时，路阳摒弃了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而选择以见微知著的方式，于人间烟火处探微庙堂与江湖的血雨腥风，展现权力更迭下“我为鱼肉”的种种悲壮图景。同时作品还对官僚系统的黑暗腐败进行了具体的呈现，一本无常簿让百姓乃至官员个个噤若寒蝉。在权力的畸形压制下，人性逐渐变得扭曲癫狂：“这得加钱”“你们这群蝼蚁一般的东西，死了谁会在乎”。所以 绣春刀 系列中的侠者不是英雄，也不是武人，而是时时陷入险境、事事处于被动的权谋牺牲者，并且他们自始至终都无法看清自身的生存境况和斗争目的，这也铸就了路阳电影独特的悲剧意识。除此之外，影片中的人物还存在着一种更隐秘、更深层的悲剧言说，也是本文提出的第三重悲剧性，即“谁为刀俎”的无解困境。以陆文昭为例，作为本片悲剧色彩最为浓重的人物，在萨尔浒战场死里逃生后，陆文昭决心探索一条终结修罗场的新生通道，但是践行过程中又走向了挥刀向同袍的道德沉沦。政治的残酷逻辑消解了“换个活法”的神圣崇高，革新者崩塌于信念的幻灭，最终以还天下清明为使命的人，却只能叹于“注定活不过这个修罗场了”。片中陆文昭的绝望源于信王的背信弃义，众所周知，影片中的信王就是在历史篇章中背负着杀妻亡国命运的崇祯皇帝，这种无法找寻到源头的绝望感，形成了影片最深刻的悲剧言说。影片最后为信王卖命的陆文昭、丁白缨均葬身吊桥，权倾朝野的魏忠贤命丧火场，而在修罗场里轮回一遭的沈炼，又重回锦衣卫北镇抚司当差，别有深意的情节间接点出了历史的宿命轮回与反抗行为的荒谬虚无。这是否意味着贪婪、欲望、利益争斗只要存在，那么对“谁为刀俎”的追问也终究走向无解。所以 绣春刀 的故事，既可以放在危机四伏的明朝末期，也可以放在唐代、宋代甚至现代，这也是观众可以将自身的现实处境轻易带入影片的根本原因之一。三、奇幻叙事：双重时空的寓言式书写（一）虚实空间的重合之境随着 画皮 系列、狄仁杰 系列、西游 降魔篇等奇幻电影的接连上映，国产电影市场的类型格局正在逐步拓宽。奇幻电影备受观众推崇的原因，一方面得益于作品的奇观化影像和在传统文化资源上建构的创作文本；另一方面在于奇幻电影在中国传统美学的基础上融入了现代审美，并对善恶、生死、命运等现实问题做出了辩证性解答。刺杀小说家 讲述了一个在失子之痛中逐渐癫狂的父亲，和一个绝望颓废、却能执笔为神的小说家，在异世界里联手弑神的故事。影片根据双雪涛同名小说改编，并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奇幻类影片“向传统”的类型定式，打造了一个奇异瑰丽的弑神时空，其中拜谒赤发上人、信徒狂欢、烛龙屠城、白翰坊覆灭等奇观场面，给观众带来强烈的、震撼的视觉冲击，全新的艺术风格和精益求精的特效制作，为国产电影工业化开掘了更广阔的创作空间。诚然，奇幻电影并不以创造奇观化影像为最终目的，故事情节、人物塑造和主题意蕴依然是决定一部奇幻电影成败的关键因素。目前看来，依托天、地、人三界的奇幻元素与奇情异事创造符合现代审美观念的新故事，已经成为奇幻类影片大致的类型定式。刺杀小说家 打破了此类影片的叙事常规，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国产原创角色赤发鬼，在充满杀戮的皇都云中城，让万民癫狂的赤发鬼煽动云中十八坊互相残杀，树立自己至高无上的神明地位。身负仇恨的少年空文奋起反击，决心杀掉赤发鬼为父报仇。一边是复仇者“相信就能”的坚定信念，一边是神明俯视众生的轻蔑，面对如此大的悬殊，少年空文最终冲破“凡人无妄的念想”并弑神终成。而在现实世界里，关宁苦寻752022第17期 参考文献：1郝瀚.德勒兹与电影感知理论 J.电影文学,2021(18):33-37.2薛婷.悲剧美学的历史关照解读武侠电影绣春刀系列 J.电影评介,2018(18):42-44.3李九如.写实追求、内向叙事与心灵童话:路阳电影的风格与主题 J.当代电影,2018(11):49-54.4吴丹.余婷婷.路阳:电影不是我留在房间里自娱自乐的N.第一财经日报,2014-12-18(B08).女儿的执念，小说家路空文的父亲被李沐杀害，包括屠灵的弃女身份，都与奇幻时空存在着隐秘的情感连接。少年空文战胜赤发鬼，是对现实时空子报父仇的呼应；关宁中途以刺杀小说家换人贩子的命，是出于失女之痛后的父报子仇。近乎相似的情感执念与绝望境地，成为两位主人公灵魂相撞的根本动因，也是影片真实空间与虚拟空间走向重合的支撑基石。（二）对现实世界的寓言式呈现如果说 盲人电影院 寄托着路阳的内心期冀，绣春刀 倾注着创作者对个体生命的敬意，那么 刺杀小说家 丰富的隐喻意象和理想主义色彩则展示了一位学院派导演的探索精神。影片是一部套着商业外壳的作者电影，路阳在商业电影真实感营造的基础上，通过大量的符号铺排，表达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与思考。首先，影片寓言化地呈现了 一个万民癫狂的异世界。控制民众的赤发上人，依靠金身皮相来掩盖贪婪扭曲的丑陋本相；与之相对的现实世界，企业家李沐在害死路空文父亲后，建立了强大的商业帝国，并依靠阿拉丁集团对公众进行着精神操控，两种时空构成了镜像的对应关系。赤发鬼与李沐的离奇联系，都源于李沐背弃良知后的心魔缠绕，良心不安产生的臆想与赤发鬼眉心上的尖刀，又形成两种时空的另一重互文联系。除此之外，皇都云中城乌合之众的癫狂、对白翰坊的毁灭，还有隐藏致命弱点的宵禁威胁，都可以解读出无限的意蕴空间。对现实世界的寓言式呈现，不仅拓充了影片的内涵深度，而且激发了观众对多重隐喻空间的探索欲望。对此，有学者总结道，路阳的电影表象上的纠结与吊诡，在于“现实题材的故事中显现着幻想的天真，而在更偏重于想象的叙事里却又透露出残酷的 真实”3。其次，刺杀小说家 对执着信念的讴歌，使影片充满了独特的诗性倾向，“小说可以改变现实吗”，“只要相信就能”，出现在海报中的宣传词成为贯穿整部作品的点睛之语。路空文对赤发鬼的复仇执念、关宁寻女的决心、小橘子对父亲的信任，揭示出当无路可退和赤诚信念都落到了一个普通人身上时，也就意味着充斥着恐惧、懦弱和无知的凡人形象已死，一个新的“神”的形象诞生了。所以在异时空，在所有为赤发鬼卖命的麻木信众里，会有一个红甲武士在小橘子的笛声中觉醒，与少年空文携手结束了那个在权利与欲望中失序的异世界。这种非常主观的“唯心”情节，给观众带来超越性的情感体验，也体现了路阳的电影在温情笔触中的人文关怀。结语路阳的电影始终保持着对现实生活的高度关注，通过想象时空与现实世界的互文，呈现一个个故事的深层社会内涵。路阳曾经在创作访谈中提到，“如何去造就一部电影的独特性，还是在于创作它的人，他们这群人决定了给观众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4可见，对于路阳来说，无论类型还是题材，都只是讲故事的一种手段，一部艺术作品能否浸润人心，关键在于创作者的赤诚和使命感。而路阳富有探索性的创作态度，对电影市场的良性发展或许有着长期的示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