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空间理论的另一条思想脉络：从涂尔干到哈布瓦赫_黄剑波.pdf

黄剑波马郁靖孙攀搁摘要：长期以来存在一种普遍的印象，即社会科学在早期是相对无空间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中缺乏关于空间的论述。实际上，在涂尔干和哈布瓦赫的著作中，存在一条围绕着社会空间的越发成熟但又未被充分完成的思想脉络。涂尔干关于空间的论述一方面涉及作为观念对象的物质空间，另一方面又涉及需要在知识社会学框架中加以理解的作为知性范畴的一般空间。总的来讲，尽管他偶尔提到“社会空间”的说法，但还未形成一种系统的社会空间理论。而哈布瓦赫则基于对涂尔干社会形态学的批判性吸收，到晚期逐步发展出一种更加复杂、抽象，但又因其早逝而未充分完成的社会空间理论。这条关于社会空间思想的进路无论在他们之后的社会学还是与之相关的人文地理学内部，都少有继承者和追随者。关键词：涂尔干；哈布瓦赫；社会空间；知识社会学中图分类号：C912.4文献标识码：A检索过去二十年的中文社会科学研究成果，“空间”悄然成为热词，甚至出现“空间转向”之类的说法。在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倡导下，“社会空间”更是成为中文学界研究的热门关键词，催生出众多的研究和文本。不过，除了列斐伏尔之后有社会空间理论的另一条思想脉络：从涂尔干到哈布瓦赫文章编号 1001-5558（2023）02-0093-11西北民族研究Journal of Northwestern Ethnic Studies2023年第2期（总第119期）2023.No.2（Total No.119）收稿日期 2022-09-30作者简介 黄剑波，华东师范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城市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市“中国特色的转型社会学研究”社会科学创新研究基地研究员。上海 200241马郁靖，华东师范大学人类学研究所博士生。上海 200241孙攀搁，华东师范大学民族与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助理。上海 200241DOI:10.16486/ki.62-1035/d.20230403.001西北民族研究2023年第2期（总第119期）人类学研究Journal of Northwestern Ethnic Studies关“社会空间”的思想脉络以外，从涂尔干（mile Durkheim）与其学生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的师承关系来看，还存在比列斐伏尔更早的一代学者有关“社会空间”研究的另一条思考进路。由此出发，重新梳理涂尔干和哈布瓦赫的著作，对于我们理解这一进路的社会空间讨论而言，无疑具有重要意义。目前学术界关于涂尔干对空间的论述大致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意见。有学者认为，涂尔干早就提出了“社会空间”的概念，如“他从社会学角度首次阐发和使用了社会空间概念”1，“把空间当成一个理论问题来阐述可以说源于涂尔干”2；有学者明确提到，涂尔干有关于“社会时间”和“社会空间”的看法335。但也有学者认为，涂尔干的社会学是相对无空间的（relatively spaceless social science），他把空间边缘化为一种机械的外在性4144。有鉴于此，文章将首先回应上述分歧，从讨论涂尔干论及空间的几个主要文本开始，以期呈现涂尔干关于空间的论述的整体面貌。在辨析文本细节的基础上，我们的讨论可以为后续理解哈布瓦赫空间观念的转变提供基本的思想背景。文章还将从哈布瓦赫如何批判性地吸收和改造涂尔干的社会形态学开始，讨论他在其著作中如何逐渐发展出一种关于社会空间的独特理论，并简要指出它与后来以列斐伏尔为代表的社会空间研究进路的差异。一、早期的涂尔干：作为观念对象的物质空间这里我们主要讨论涂尔干早期的三个文本中有关空间的论述，这三个文本即社会学方法的准则（1895年），社会形态学（1898年），和稍晚的 原始分类（1903年）。前两个文本是关于社会形态学的，后一个文本是关于原始分类问题的。尽管说，对哈布瓦赫有直接影响（这在下文论述）的主要是社会形态学，但是为了更加完整地了解涂尔干关于空间的论述以回应上文提到的分歧，我们并不会仅仅局限于讨论社会形态学的部分。早期的涂尔干在与拉策尔（Friedrich Ratzel）对话的基础上发展起了社会形态学。无论是苏珊娜弗罗门（Suzanne Vromen）的相关讨论5163，还是刘易斯科瑟（Lewis Coser）为哈布瓦赫的论集体记忆一书写的序言，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也许科瑟的评论更全面一些，他认为涂尔干之所以摆出一副论战的姿态，主要是因为他在拉策尔的著作中看到的更多是一种地理学的环境决定论，而他认为需要研究的问题不是土地的形式，而是那些在土地上确立起来的影响社会的形式629-30。涂尔干有关社会形态学的构想在其著作社会分工论中有关物质密度和道德（或动力密度）的讨论里略见端倪，这种讨论后来进入社会学方法的准则一书中5162-163。在社会学方法的准则一书的第四章“关于划分社会类型的准则”中，涂尔干建议把对划分社会类型的实际上，拉策尔作为涂尔干的对话对象，不仅仅出现在涂尔干对于社会形态学的讨论中，也散见在涂尔干对拉策尔的人类地理学一书的书评和涂尔干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书的脚注中。94研究称为“社会形态学”，而他构想的划分社会类型的原则要从社会内部环境的构成中寻找。社会内部环境的构成包括物，即有形物体、法律、风俗、文学、艺术作品等等，还包括人。在涂尔干看来，只有人才是驱动社会演化的因素，这是因为人有社会单位的数目和人群的集中程度，前者也叫“社会容量”（le volume de la socit），后者也叫“动力密度”（la densit dynamique），也就是集合体的纯精神的凝结力，而不是纯物质的凝结力（或者说物质密度）。最能表现一个人群的动力密度的其实是社会各环节的结合程度。至于这个纯物质的凝结力，指的是单位面积的居民数、通讯以及交通的发展程度等。物质密度与动力密度同步，且通常可以衡量动力密度793-105。这样，正如科瑟指出的，涂尔干在社会学方法的准则之前把社会形态学视作对社会的人口和物质设施的空间分布的研究，但是在社会学方法的准则之后，他对社会形态学的强调就弱化了，开始更多地关注观念的因素628。到了1898年，涂尔干在社会学年鉴上又对社会形态学作了简单的概述。他首先强调社会生活（vie sociale）依赖于一种“形式和大小已经确定的基础（substrat）”，然后指出社会形态学表现为三个要素：第一，构成社会的个体的数量；第二，人口在土地上的分布方式；第三，影响集体关系的各种事物的性质和形态8。在相对简单的介绍性文本社会形态学中，涂尔干预设了一个金字塔型的社会概念9，并将他关于物质空间的观念延续下来。关于原始分类10，总的来看，这本书尽管主要处理的不是“社会空间”的问题，但确实出现了相对较多的对“空间”的讨论。从该书第一部分的引言中出现的个体“可以感触到的世界”103之后，一直到涂尔干主要依据美国人类学家库欣（FrankHamilton Cushing）、鲍威尔（John Wesley Powell）、多尔西（James Owen Dorsey）的民族志资料去讨论祖尼人（Zuis）和苏人（Sioux）的分类时，他才更多地介入对这些族群的空间划分问题的讨论。他说：“在祖尼人的这种分类形式中，我们发现，该体系的原则是把空间划分成七个区域：北，南，西，东，上，下，中。宇宙中的每样事物都被分配到这七个区域的一个当中。”1046-47甚至颜色和社会功能也被划分到这七个区域之中。涂尔干认为，这种对世界的划分与普韦布洛印第安人（Pueblo）内部对氏族的划分是完全相同的。“事物的区域划分与社会的氏族划分不仅彼此对应，而且它们还错综复杂地相互交织，融为一体。”1050在祖尼人那里，事物的划分、区域的划分、氏族的划分，彼此相互叠合，这种社会分类体系被涂尔干视作社会分化链条上比较复杂的类型。在他看来，以氏族为基础的分类比较古老，而以方位（les orients）为基础来划分世界的做法也并非从来就有的，以方位为基础的分类后来多多少少叠加在了以氏族为基础的分类之上1051-52。在这些论述中，涂尔干所说的空间主要指的是世界空间（l espace中文译者加了标题“问题”。讨论中国的空间划分与讨论祖尼人是一致的，亦是指“整个视界”内可以被划定为不同方位的空间。但涂尔干认为，一方面中国的分类体系并不能与以前讨论的分类体系建立起联系，另一方面这几种分类体系却共享了共同的分类原则。黄剑波马郁靖孙攀搁社会空间理论的另一条思想脉络：从涂尔干到哈布瓦赫 95西北民族研究2023年第2期（总第119期）人类学研究Journal of Northwestern Ethnic Studiesmondial）。祖尼人可以把空间分为七个不同的方位，不同的氏族从属于不同的方位，即“整个视界”（horizon en gnral）内被划定的一部分，而非部落或氏族占据的一小块儿地方。然而，苏人中的奥马哈（Omaha）部落的分类体系则被涂尔干视作澳洲体系和祖尼人体系之间的“中间阶段”1055。在该部落里，事物主要依据氏族划分，而区域体系的观念（la notion systmatique des rgions）正在形成之中。关于该部落中“粗陋的”方位观念，涂尔干写道：每当部落围成一圈安营扎寨，在这个圈子内，各个特定群体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两大胞族分居在部落行进路线的一左一右；这样，它们便根据行程的方向而分为两方。而空间也在氏族之间、在属于这些氏族的事物和事件之间得到了划分。但是，通过这种方式加以划分的空间显然不是宇宙空间（l espace mondial），而只是部落所占据的空间（l espace occup par la tribu）。氏族和事物有了定向，但这种定向并不是以方位点为依据的，而是以营地的中心为参照的。准确地讲，这种划分并不对应于各个方位，而仅仅对应于与这个中心点相对的前后和左右1057-58。在涂尔干看来，此时的奥马哈部落还没有与祖尼人类似的那种对“世界空间”的划分，而只有较为粗疏的对其“部落所占据的空间”的划分，比如说营地的入口根据行程路线划分为左右两个方向。他们的空间划分还不具有定向的性质。涂尔干还强调奥马哈人这些专门划分出来的空间是从属于氏族的，而祖尼人中氏族要划归各个不同的空间方位中。在接下来对苏人中的奥塞奇（Osage）部落和蓬卡（Ponka）部落的讨论中，他认为尽管这两个部落也有较为鲜明的方位观念，但是其方位观念也还是“部落空间”（l espace tribal）的问题，而非“一般空间”（l espace en gnral）的问题。不难发现，涂尔干在苏人的案例中所说的空间指涉的是部落外在的物质性空间，是能够被苏人不同的氏族、次氏族等占据（occup）的空间。在祖尼人和苏人的案例中，尽管涂尔干最终要讨论的核心或者焦点在于事物依据区域划分和依据氏族划分之间的关系，并强调这两种形式的划分最终的依据都在于社会，但是就空间论述而言，原始分类一书中出现的一些关涉空间的讨论主要还是针对作为观念对象的物质空间。“社会空间”的说法尚未出现，并且涂尔干尽管已经注意到了更普遍的宇宙空间或世界空间等，但还未将其作为知性范畴进行讨论。总之，在早期的涂尔干那里，无论是旨在与拉策尔对话的社会形态学，还是旨在与那时的个体心理学对话的原始分类，其空间观念主要是一种作为观念对象的物质空间。着重号和法文夹注均为笔者所加。96二、晚期的涂尔干：空间作为一种知性范畴现在，让我们到涂尔干相对晚期的著作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去。在这部著作中，他除了讨论宗教的社会根源问题，还旨在解决知识社会学中“基本观念”（lesnotions essentielles）或者“知性范畴”（les catgories de l entendement）的根源何在的问题。他基于对法国新康德主义者查理勒努维埃（Charles Renouvier）和奥克塔夫哈梅林（Octave Hamelin）著作的阅读去批评康德（Immanuel Kant）的先验绝对空间观11，批评的目的在于提出作为一种知性范畴的空间具有社会根源的观点，以解决范畴经验说和范畴先验说的不足。在涂尔干的用语中，“知性范畴”指的是把所有思想（la pense）都含括在内的坚固框架，包括时间、空间、类别、数量、原因、实体、人格（personnalit）等，“知性范畴”“若干基本观念”以及“智识框架”（l ossature de l intelligence）常常是互相替换的。涂尔干批评了范畴经验说和范畴先验说，希望以知识社会学的方式提出“范畴的社会起源说”，以解决这两种学说间的矛盾。他的论证思路是：科学的基本观念起源于宗教，宗教思想所要表达的实在就是社会，所以社会生活是逻辑生活的重要源泉。又因为逻辑生活是由概念构成的，所以社会生活也是概念的重要源泉。而范畴不仅是概念，还是最高的概念，所以范畴的源泉也在于社会。涂尔干对作为知性范畴之一的“空间”的论述即是在这样的思考脉络中进行的。他的出发点是反对康德的先验绝对空间观。康德的先验绝对空间观实际上整合了牛顿（Isaac Newton）和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的空间观，认为空间既非牛顿所谓的绝对实在，亦非莱布尼茨所谓的关系观念，而是纯粹直观的、先验绝对的12。康德认为空间不是一个“普遍概念”（common concept）11，它本质上是单数的。不过，“康德仍然和牛顿、莱布尼茨一样，认为空间是一个单一、同质、无限、连续、各向同性的统一整体”113。涂尔干恰恰反对康德把空间视作先验的、纯粹的、绝对的、同质的看法，他说：空间也是如此。如哈梅林所说，空间并非如康德所想象的那样是不清楚、不确定的介质；如果空间纯粹和绝对是同质的话，那么它就不会有什么用处了，也不可能被心灵所掌握。本质而言，空间的表现是感官经验材料最初达成的协调。然而，如果各部分的空间品质是相同的，并且实际上可以相互转换的话，那么这种协调就不可能产生1412。上述批评是涂尔干引述的哈梅林在 论表现的基本要素（Essai sur les lmentsPrincipaux de la Reprsentation，1907 年）一书中对康德的批评111546-821654-58.435。也有学者认为，哈梅林对康德的批评是站不住脚的。除哈梅林之外，勒努维埃对涂尔干也有很大的影响，尤其是他在波尔多时期。黄剑波马郁靖孙攀搁社会空间理论的另一条思想脉络：从涂尔干到哈布瓦赫 97西北民族研究2023年第2期（总第119期）人类学研究Journal of Northwestern Ethnic Studies在这里，涂尔干对“空间的表现”（la reprsentation spatiale）下了一个判断，即它是“感官经验材料最初达成的协调”。然而，涂尔干并没有就康德论证先验纯粹直观的空间的任何细节与康德抗辩，也没有任何一条征引文献直接来自康德的著作。戈德洛夫（Terry F.Godlove）指出，很可能是涂尔干认为哈梅林已经完成了对康德的抗辩，他可以在哈梅林的基础上简单地宣布对康德的批评，他在具体的语境中还有更紧要的任务11。为什么涂尔干对康德那种先验、纯粹、绝对、同质的空间观反应这么大？这还要回到原始分类中去理解。在原始分类中，涂尔干提到在非西方社会的他者那里，空间的各个部分之间是异质的。空间的划分一方面与空间的异质性相关，另一方面又是以社会为基础的。这种基本看法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再次出现。他补充道，空间的划分并不是以人类本性（la nature congnitale de l homme）1422为基础的，或者说不是以具有官能的个体为主的，而是社会性的。并且，涂尔干为了论证自己的“范畴社会说”，不得不再次回到空间的划分问题上。涂尔干经常提到空间划分中出现的“空间的不同区域”（les diffrentes rgions del espace）14205，并 明 确 表 示，“社 会 所 占 据 的 地 域 为 空 间 范 畴 提 供 了 物 质 基础”14576。他所谓空间的划分，指的不是对个人“通过感觉所了解到的空间”的划分，而是对“一般意义上的空间”的划分，“后者包括所有的空间范围，只能用人所共知的标线画出坐标”14578，它是为社会所共享的。因此，“空间的划分”中的“空间”指向的是一种知性范畴，或者说是作为一种知性范畴的空间。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涂尔干第一次提到了“社会空间”的说法，他说：“如果世界存在于社会之内，那么社会所占据的空间（l espace qu elleoccupe）就会与一般的空间（l espace total）混同为一。实际上，我们已经看到，各种事物如何被指定在社会空间的各个位置上。这种定位完全是理想的，根本不像是由我们的感觉经验所单独决定的那样；这清楚地表明，社会空间所具有的一般性绝不是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具体范围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14578-579在涂尔干的语境中，“社会空间”与个体能够感受到的“具体范围”是相区别的，由于一个特定的社会就是一个世界（世界存在于社会之内），一般空间就与社会空间混同为一。社会为了避免冲突，必须对一般空间进行划分，从而为每个特定群体指定一部分空间。如此，社会空间的意涵指的就是可以被划分、社会所占据的一般空间，这种划分所依据的就是氏族、胞族等社会形态。社会空间也是作为一种知性范畴的空间，而不是个体通过感觉感受到的身体周遭的那种空间。这也意味着作为知性范畴的空间的根源在于社会而不在于个人的感觉，同时这种空间也不是先验存在的，而是产生于社会。类似这样的对作为观念对象的物质空间和作为知性范畴的空间的区分，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书的结论部分的注释17中再次出现。在这条注释里，涂尔干明显区分了广袤的空间和他所谓的作为知性范畴的空间，他认为原文作：c est l espace occup par la socit qui a fourni la matire de la catgorie d espace.代指上文的la socit。着重号和法文夹注均为笔者所加。98后者是与前者完全不同的，作为知性范畴的空间是由另外的要素根据不同的目的和安排而产生的14586。到此，我们可以说，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书中，涂尔干除了继续使用作为观念对象的物质空间的用语外，也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了论述作为知性范畴的空间的社会根源问题上。总的来讲，对涂尔干早期和晚期文本中有关空间的论述的梳理和讨论，旨在回应文章一开始提到的分歧，指出他在不同语境中对空间的论述实际上游走在作为观念对象的物质空间与作为知性范畴的一般空间之间。越到后期，他对空间的讨论越是放在知识社会学的脉络中加以处理，把空间视作知性范畴的一种，并试图以社会学的方式论证基本观念的社会起源问题，以此调和先验论和经验论。同样也是在后期，他使用了“社会空间”的说法，但似乎更多是偶尔为之，并没有对社会空间作内涵和外延的界定。换言之，仅几处用词并不足以支撑涂尔干提出了“社会空间概念”（le concept d espacesocial）的主张，更不能说他已经形成了一种系统的社会空间理论。正如玛丽雅伊松（Marie Jaisson）提到的，涂尔干并未使用社会空间的术语去构想社会，这一点是在哈布瓦赫那里完成的9。不过，没有提出社会空间概念甚至理论，并不意味着涂尔干没有关注过空间。三、哈布瓦赫的社会空间思想哈布瓦赫作为一名“被重新发现的社会学家”（sociologue retrouv）17，他有关集体记忆的研究在国际和中国学术界都被讨论得颇多，而有关社会空间的讨论却相对较少。实际上，哈布瓦赫早期有关社会空间的论述的主要部分承袭自涂尔干的社会形态学，后来则逐步建立了一种社会学专有的社会空间理论。雅伊松认为，哈布瓦赫涉及空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 社会形态学（MorphologieSociale，1938年），福音书中圣地的传奇地形学：集体记忆的研究（La TopographieLgendaire des vangiles en Terre Sainte：tude de Mmoire Collective，1941年），以及他死后由热拉尔纳梅尔（Grard Namer）于1997年编辑整理的集体记忆的最后一章“集体记忆与空间”（La mmoire collective et l espace）9。在这里，我们将从讨论哈布瓦赫的社会形态学开始，然后过渡到他对福音书中圣地的传奇地形的研究以及晚期的集体记忆研究，从而理解哈布瓦赫如何从最初对涂尔干社会形态学的继承，到逐渐在涂尔干的基础上与涂尔干分离并形成其独特的社会空间理论。那么，哈布瓦赫是怎样构建他自己的社会形态学的呢？首先，他依然恪守了涂尔干和莫斯（Marcel Mauss）为社会形态学确立的概念化的指导原则。哈布瓦赫在社会形态学一书的前言中说：“换句话说，涂尔干定义的社会形态学主要研究社会各组成部分的数量、性质，在地球上分布的方式以及社会内部、国家之间的人口迁移、人口聚居和居住形式等问题。社会学方法的准则的作者涂尔干建议，将社会事实看作事物一样进行研究，他也更加重视被借用到社会研究中的、属于自然事物的特征，比如面黄剑波马郁靖孙攀搁社会空间理论的另一条思想脉络：从涂尔干到哈布瓦赫 99西北民族研究2023年第2期（总第119期）人类学研究Journal of Northwestern Ethnic Studies积、数量、密度、运动以及所有可能被测量和计算的特征。我们将要进行的探讨正是建立在这个定义之上。”181换句话说，哈布瓦赫沿用了涂尔干为社会形态学下的定义。比如，他在解释所谓“社会结构或形式”时，以举例的形式说，它可以指人口在地表的分布方式183，这是与涂尔干指出的方向相吻合的。但是，哈布瓦赫并没有完全沿用涂尔干有关社会形态学的观点，雅伊松的研究很好地给出了论据。她指出，涂尔干的社会形态学预设了一个金字塔型的社会概念（见上文），最下层是“自然”而成的底座，主要由人口和一些可以统计与说明的机构构成。而哈布瓦赫恰恰觉得涂尔干这个金字塔型社会概念的底座混淆了“社会的物质基底的轮廓”与“该社会的结构”。因此，他的社会形态学首先要做的就是区分“社会结构或者形式”和“对它的定量客观化的必要操作”。前者是“社会空间的概念化”，而后者是“对这种空间的客观化”，比如说借助统计离散效应，可以辨认出那种空间结构。雅伊松认为这种区分即是社会形态学和物理形态学的区分。它们两者之间是互相依存的关系，但是社会形态学相对保有自主性9。实际上，哈布瓦赫以家庭空间和家庭结构的关系为例作了说明。家庭可以散布在不同的空间位置上，并且很可能存在变动，但是这并不妨碍对家庭结构的分析183-5。雅伊松指出，虽然社会形态学一文中的空间观念（notion）指的是物理空间，但是哈布瓦赫通过对社会的空间结构和该结构的客观化的区分导向了对空间的初步概念化，即空间就像一个“信封”（enveloppe），是特定社会群体的同质性（homognit）原则，也是将多元的社会群体整合起来的框架9。在这个意义上，哈布瓦赫深化了涂尔干等人在社会形态学之中所持有的空间观念。社会形态学和更早的记忆的社会框架中一些元素的结合产生了福音书中圣地的传奇地形学：集体记忆的研究。这项研究，部分基于哈布瓦赫的两次圣地考察（1927年、1939年），但这确是一本多少显得鲜为人知的书，在英语世界，只有其结论被科瑟译为了英文。在这本书中，哈布瓦赫论述了两个层面。其一，在耶稣的一系列事件已经发生并越来越遥远之后，当时那个已经扩大的基督教共同体的成员与其说记忆的是事实，倒不如说是信仰或者教义。在他们的记忆中包含了许多真理、观念、理念以及其它的一般命题，但想要它们驻留在宗教群体的记忆中，就需要用事件、人物和地点的具体形式把它们表现出来。换句话说，福音书中圣地的传奇地形等空间负载了集体记忆。其二，反过来说，宗教群体在记忆中对空间的象征性处理也会修正与记忆相关的场所6328-329.331。因此，哈布瓦赫其实是在以辩证的方式处理物质空间、象征空间和集体记忆之间的关系；并且，这种关系并不仅仅局限于宗教团体内部，正如他在该书序言的最后一句中所展望的，对这一主题的研究，是可以经由对其他事实的同一类型事实（mme genre faites sur d autres faits）的研究所证实和明晰的199。根据雅伊松的研究，哈布瓦赫关于社会空间的最成熟的思考，或者说使用社会空间着重号为笔者所加。这里所说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形式”在哈布瓦赫的写作中是互换的，两者均是反映人口结构的。100的术语去构想社会，体现在纳梅尔编辑整理的 1997年版本的 集体记忆 最后一章“集体记忆与空间”中。在这里，哈布瓦赫构想了双重空间的概念，一个是集群的空间（l espace du groupe collectif），一个是一般空间（espace gnral）。它们和双重时间（社会时间和集体时间）一样，都是社会框架的一个部分。不过，集群的空间处于社会的一般空间之中，这一点可以从记忆的社会框架所选取的群体的差异来理解。在记忆的社会框架中，哈布瓦赫更多地选择诸如家庭或者宗教群体，而在集体记忆中，他更多地倾向于选择经济群体或者法律群体。前一类群体更多地具有集体群体的特点，而后一类群体则主要是那些物质基础不太明显，也不太同质的群体。他的意图在于构建一种不同于集群空间的社会空间的概念，包含其他的社会框架（如语言和时间）。空间自身就是有意义的场所，比如城市的围墙即被视作一种社会语言。在时间的层面上，特定的空间结构本身就决定了由其诱发的时间结构，比如证券交易所周围的时间就与其外围的其他空间的时间颇为不同。哈布瓦赫所构建的社会空间概念不再仅仅指涉物质空间，还涵括语言和时间等社会框架在内的具有关系性、符号性以及结构特征的抽象空间，它既可以表征意义，也可以诱发不同的时间意识。换句话说，哈布瓦赫此时构想的社会空间的核心是对社会群体之间的网络或者关系以及社会群体与空间框架的关系进行分析。只是，这种思想没有进一步向前推进9。四、小结本文以空间论述为中心，通过梳理涂尔干和哈布瓦赫的一些主要著作，主要论述了以下几个问题：首先，就涂尔干而言，他对空间的论述分为两个主要的层面，一是作为观念对象的物质空间，二是作为知性范畴的一般空间，知性范畴的一般空间主要被他放置在知识社会学的框架中加以审视。同时，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涂尔干使用过“社会空间”的说法，但是类似于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对于“历史性”（historicity）20一词的使用，他似乎只是偶尔使用，以后就很少使用这一说法了。因此基本上可以说，涂尔干的著作的确讨论了空间，但他还没有发展出成熟的社会空间概念，更没有建立起系统的社会空间思想。其次，就哈布瓦赫而言，他主要从对涂尔干社会形态学的批判性吸收出发，逐步发展出较为成熟但又未充分完成的社会空间理论。其基本历程为，从最初对“社会结构或者形式”和“对它的定量客观化的必要操作”进行区分以构建旨在整合不同社会群体的类似“信封”一样的框架，到后来开始讨论集体记忆、物质空间和象征空间之间的辩证关系，再到晚期重新构思一种高度抽象、深具整合性的社会空间。在这里，他所关心的问题是具有差异性的不同群体的空间如何能够成为同质化的社会空间（在他那里，群人类学所说的“历史性”这一概念，不同于历史学和历史哲学中的“历史性”概念。萨林斯最初只是在历史之岛中提到“历史性”这个词，不过，他所说的“历史性”实际上是“历史的文化秩序”（the cultural ordering of history）的简称，在1985年之后，他很少使用这个词。黄剑波马郁靖孙攀搁社会空间理论的另一条思想脉络：从涂尔干到哈布瓦赫 101西北民族研究2023年第2期（总第119期）人类学研究Journal of Northwestern Ethnic Studies体/集体是相对于社会的概念，可以从对群体空间的讨论过渡到对社会空间的讨论）。大致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空间越来越成为社会理论关注的主题之一，到了80年代出现了被称为“空间转向”的思潮，并产生了一些尤为重要的与空间相关的社会理论。其中，列斐伏尔无疑被公认为是空间转向的早期思潮中的重要人物之一，他影响了相当多的学科领域。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思想比较明显的一个特点就是充斥着各种社会关系以及社会制度。他在思想谱系上，更多地受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指出空间是社会关系的产物，它表现着社会关系，又作用于社会关系。但是，有趣的是，空间又常常以非关系的自然物的状态呈现21。在历史维度上，社会的演变也对应着空间类型的演变，即由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差异空间演变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抽象空间。空间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工具，空间的扩张反过来又挽救了资本主义。总之，列斐伏尔旨在通过空间实践、空间表征和表征空间的三元辩证方式，构建起具有一般性的社会空间理论22277-280。哈布瓦赫的社会空间思想与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思想相比，其差异体现在两方面：其一，在哈布瓦赫这里，后期的社会空间其实巧妙地囊括了语言和时间的框架，一跃成为哈布瓦赫所说的最重要的社会框架。空间既是负载意义的语言，也形塑社会成员的时间意识。其二，哈布瓦赫的社会空间理论与集体记忆的研究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这种联系一方面体现为社会空间对记忆的影响，另一方面体现为记忆对空间的改变。这是他希望我们研究的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23。但是，从涂尔干到哈布瓦赫的这条社会空间思想脉络，由于哈布瓦赫在德军集中营中的过早离世，而没有被充分地建立起来。这使得无论在社会学内部还是地理学领域，这条有关社会空间的思想脉络都少有继承者24。参考文献：1林聚任，向维.涂尔干的社会空间观及其影响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2）.2王彪.空间社会学：当代社会解释的新路径J.社会工作（学术版），2011（6）.3刘少杰，程士强.西方空间社会学理论评析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4Edward William Soja.Postmodern Geographies：The Reassertion of Space in Critical Social Theory M.London&New York：Verso，1989.5Suzanne Vromen.The Sociology of Maurice HalbwachsD.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1975.6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7法迪尔凯姆.社会学方法的准则M.狄玉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8mile Durkheim.Morphologie SocialeJ.LAnne Sociologique，1898.9 Marie Jaisson.Temps et Espace chez Maurice Halbwachs，1925-1945 J.Revue dHistoire desSciences Humaines，1999（1）.10法爱弥尔涂尔干，法马塞尔莫斯.原始分类M.汲喆，译.渠东，校.上海：上哈布瓦赫晚期有关社会空间的思想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历史背景（尤其是纳粹主义）有何具体关联还需要进一步讨论。102海人民出版社，2000.11 Terry F.Godlove.Is“Space”a Concept？Kant，Durkheim，and French Neo-Kantianism J.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the Behavioral Sciences，1996（4）.12董沛君.康德空间观与莱布尼茨和牛顿空间观的关系探究J.西部学刊，2019（3）.13Jan Patoka.Quest-ce que la Phnomnologie？M.Paris：Editions Jrme Millon，1988.14 法 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 M.渠东，汲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15 Steven Collins.Categories，Concepts or Predicaments？C/Michael Carrithers，Steven Collins，Steven Lukes，eds.The Category of the Person：Anthropology，Philosophy，History.New York：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1985.16 Steven Lukes.mile Durkheim：His Life and Work：A History and Critical Study M.New York：Harper&Row，Publishers，1973.17 Marie Jaisson，Christian Baudelot.Maurice Halbwachs，Sociologue RetrouvM.Paris：ditionsde la Rue d Ulm，2007.18法莫里斯哈布瓦赫.社会形态学M.王迪，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9 Maurice Halbwachs.La Topographie Lgendaire des vangiles en Terre Sainte：tude de MmoireCollectiveM.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41.20Chris Ballard.Oceanic HistoricitiesJ.The Contemporary Pacific，2014（1）.21张一兵.社会空间的关系性与历史性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解读J.山东社会科学，2019（10）.22文军.西方社会学理论：当代转向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23法杰罗姆特鲁克.对场所的记忆和记忆的场所：集体记忆的哈布瓦赫式社会民族志学研究J.曲云英，译.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12（4）.24Thomas Beaubreuil.Le Spatialisme du Dernier HalbwachsJ.Espaces et Socits，2011（1）.（责任编辑：杨建军；专业编辑：安若飞）Another Genealogy of SocialSpace Theory：From Durkheim to HalbwachsHUANG Jianbo MA Yujing SUN PangeAbstract：There has long been a common impression that space as a topic was less discussed in the socialsciences in its early days，but it doesn t mean that there was short of discussing space in their domain.In fact，in the works of mile Durkheim and Maurice Halbwachs，there is an increasingly mature but not fullycompleted thought genealogy around the concept of social space.Durkheim s discussion of space on the onehand involves material space as an object of ideas，and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embodied as general space as anintellectual category understood in the framework of sociology of knowledge.In short，although he occasionallymentions the term of“social space”，he has not developed a syste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