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易代与顾贞立词风的新变_周玮.pdf

引言顾贞立（16241699），原名文婉，字碧汾，号避秦人。江苏无锡人，顾贞观之姊，邑人侯晋之妻，进士侯麟勋之母，著有栖香阁词二卷。顾贞立豪放劲爽的词风在清代女性词坛别树一帜，极具特色。邓红梅在女性词史中指出：“顾贞立的词，不仅在明末清初的女性词坛上，即使在整个清代女性词坛上，也是一个异数。”“其词风的劲爽健气，也可谓是女性词史上的一张新面孔。”1严迪昌清词史中同样认为“在清代女词人中，顾贞立是最有劲爽情韵的作家。”2近年关于顾贞立的研究较多，赵雪沛3、张晓燕4较为全面地介绍了顾贞立其人其词，但主要是从顾贞立的婚姻与性情等个人角度探究其词中折射出的女性心理。罗尚荣和李小莉5、何扬6、李晓宁7、魏芹8则分别从语言特色、地域、艺术风格等不同角度对顾贞立词作了深入探究，且多将顾贞立词风与清代其他女性词人进行比较分析。但目前学界对明清之际天崩地坼的时代变局对顾贞立词风的影响论述不足，对顾贞立词风的研究也多局限于女性词史内部，很少将顾贞立置于清初词坛百派回流的大环境下，去探究她的独特词风与清初词坛各流派之间的关联。易代之际的作家群体与诗人心态研究是近三十年来古代文收稿日期：2023-02-05作者简介：周玮（1987），男，甘肃武威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2023年第2期巢湖学院学报No2,2023第25卷 总第179期Journal of Chaohu UniversityVol25 General Serial No179DOI:10.12152/j.issn.1672-2868.2023.02.010明清易代与顾贞立词风的新变周玮（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摘要：明清易代海立山崩的沧桑巨变深刻影响了顾贞立词的创作，其词在明末为细腻纤弱的女儿词，清初则从抒发浓郁的亡国之痛渐变为勉励兄弟子侄求取功名，反映了清初女性遗民复杂幽微的心路历程。此外，与其他女性词人多遵循女性词特定发展轨迹不同，顾贞立与百派回流的清初词坛联系更为紧密，她是梁溪词人群体的成员，又受花间草堂词人群体影响，其劲爽词风更与清初豪放一脉的“稼轩风”词人、阳羡词派遥相呼应，显示了顾贞立作为清初女性遗民词人心态和创作方面的独特性。关键词：明清易代；顾贞立；词风新变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2868（2023）02007806The Change from the Ming to the Qing Dynasty and Gu Zhenlis Changesin Ci-poetry StyleZHOU Wei（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 Gansu 730000）Abstract:The drastic change from the Ming to the Qing dynasty profoundly affected Gu Zhenlis Ci-poetry cre-ation,which were delicate words at the end of the Ming Dynasty,and gradually changed from expressing the severepain of losing the country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to encouraging brothers and nephews to seek an official rank,reflecting the complex and subtle mental journey of female writers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In addition,unlikeother female writers who mostly follow the tradition of feminine Ci-poems,Gu Zhenli was more closely connectedwith the early Qing Ci-poetry circles.She was a member of the Liangxi Ci-poet group,and was influenced by theHuajian Caotang group;her refreshing style also echoed the Jiaxuan Feng group and Yangxian school,showingthe uniqueness of Gu Zhenlis mentality and creation as a female Ci poetess.Key words:change from the Ming to the Qing dynasty;Gu Zhenli;changes in Ci-poetry style78学研究领域中取得丰硕成果的学术前沿。如张兵、杨东兴9深入剖析了明清易代影响下遗民、贰臣、国朝等不同诗人群体的心态变化和诗风新变。相较而言，女性遗民群体所受到的关注较少。乔玉钰10提出了女遗民的界定标准，并且将顾贞立归入女遗民之列，但并未详述。研究顾贞立这一卓荦独立的女性作家在易代之际的创作，有助于进一步认识清初遗民群体心态的曲微和复杂，也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认识清初词坛不同流派之间你中有我、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一、对故明的情感认同明朝末年朝政腐败，阶级矛盾日益尖锐。1644年，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军攻入北京，随后来自白山黑水间的满洲贵族入主中原，建立清王朝。顺治一朝，残明势力在南方建立的弘光、隆武、永历等政权先后覆灭。山河易主的残酷现实在每一个士人心头引起强烈的震颤，异族统治下的政治立场也成为每个士人必须面对的艰难选择，即使僻处深闺的女子亦不能例外。顾贞立因其家族在明清之际的遭遇等因素选择成为清初庞大遗民群体中的一员，她的词风也在明清易代社会剧变背景下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一）顾贞立在晚明时期的词风梁溪顾氏为无锡望族，顾贞立在十六岁出阁之前，一直在家中享受着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这种轻松愉悦的心态在她早期创作的望江南十一首中深有体现，她对自己家族浓郁的文化气息颇为自豪：“东亭好，太史旧名家”（其一）。从这组词中也可以看出顾贞立的原生家庭环境是较为和谐宽松的。顾贞立可以在园中赏花观鸟：“梅子乍圆莺语滑，杏花微雨燕泥香”（其四）“看来无树不梅花”（其一）；可以自由地学习文化知识：“咏絮诗教鹦鹉念，簪花格倩玉人书”（其五）；也可以与闺蜜嬉戏玩闹：“碧玉邻家催斗草，清溪小妹解弹棋”（其十）；甚至可以彻夜痛饮，酩酊大醉：“无事掩深闺，痛饮长歌红烛夜”（其九）。以上种种，无不反映出少女时期的顾贞立心态上的明朗自足。但这组词皆承花间草堂余绪，在晚明女性词坛并不突出。邓红梅在女性词史中指出，女性词史到顾贞立为止，出现最多的品种依然是情致纤婉、创作环境狭小的女儿词、闺秀词、林下词。顾贞立和晚明时期那些家学修养深厚的女性词人在词的内容、风格、体制上是趋同的。她们的风格普遍纤弱，如沈宜修的典雅婉和，叶小鸾的词笔哀艳，内容上都是书写少女细腻入微的感受，且普遍对词的体制缺乏探索兴趣，“她们多习惯于操作小令。这可以被看作成是女性词声色仍未开时一个形体上的表征。”1如果没有明清易代带来的社会剧变和个人命运的起落浮沉，顾贞立的词很难达到后来的高度和深度。（二）顾贞立遗民心态的形成明朝灭亡时，顾贞立二十岁。作为女遗民，她心念前朝，又不满于清廷在江南的严酷统治，故自号避秦人，词中屡见感伤故国之作。顾贞立对明王朝的情感认同主要受以下三个因素的影响。首先，其家族与明王朝关系密切。顾氏为无锡望族，与晚明政治联系极为紧密。顾贞立曾祖父顾宪成是东林书院的创始人，顾贞立之父顾枢师从东林领袖高攀龙，堂叔父顾杲又是复社骨干，崇祯十一年（1638）复社成员起草留都防乱公揭驱逐阮大铖的活动中，顾杲即名列榜首。无锡顾氏家族的命运与明王朝休戚与共，顾贞立成长的家庭环境使她对明王朝怀有深厚的情感。其次，无锡几大望族在易代之际的选择与遭际。无锡的顾氏、华氏、侯氏几大望族数代以来相互联姻，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如贞立嫁侯氏，其妹嫁华氏。明清易代之际，几大家族的政治立场一致，皆站在清廷的对立面。顾杲与其子点、麃、蒸皆因抗清被杀；华允诚以未罹发被执，与其子同死江宁11；而顾贞立的父亲顾枢与公公侯鼎铉都隐逸以终，做了遗民。无锡几大望族在易代之际的选择和遭遇，是顾贞立形成遗民心态的重要因素。最后，清廷在江南的高压统治。终顺治一朝，东南沿海始终存在规模不等的反清势力，故清廷对江南的统治尤为严酷。顺治二年（1645），与无锡毗邻的江阴因反对剃发令与南下的满清大军抗衡近三月，城破被屠，全城“仅剩大小五十三人”12。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第三次长江之役，兵锋直抵南京城下，江南各州郡士民群起响见徐乃昌编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光绪二十一年（1895）至二十二年（1896）南陵徐氏刻本，下文所引顾贞立词均出自该书，不再一一标注。周玮：明清易代与顾贞立词风的新变79应。郑军败退后，清廷大肆报复，兵过无锡，将“所掠妇人俱在苏州发卖，镇江凡失父母妻子者，贴票各府县寻觅甚重，无锡城门招子贴满”12。清廷还屡兴大狱以威劫江南士人，贞立胞弟顾贞观的挚友吴兆骞即陷丁酉科场案而远流宁古塔。清廷的民族压迫政策和对江南士民惨酷杀戮的行为，都推动着顾贞立顺治年间的词作中流露出较为强烈的遗民思想。（三）顾贞立词中的遗民情愫：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顾贞立的遗民心态反映在内容上，就是其栖香阁词中书写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的作品。这一题材在清初遗民群体的词作中极为常见。严迪昌在分析遗民氛围甚浓的阳羡词派创作时提到，追怀故国的情思在清初大概两种形态为多，一是隐晦曲写，点到即收；二是较多渗透在个人今昔悲欢的慨叹中13。但顾贞立书写家国之痛又因性别因素和创作环境的不同，有其独异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一是书写故国之痛并无隐晦，直抒胸臆。顾贞立怀念故国之作，以虞美人为代表：暗伤亡国偷弹泪，此夜如何睡。月明何处断人肠，最是依然歌舞宴昭阳。几年尝遍愁滋味，难觅无愁地。欲笺心事寄嫦娥，为问肯容，同住广寒么。此词作于顺治初年，当时南明抵抗势力尚存。顾贞立一柔弱女子犹因亡国之恨夜深垂泪，缙绅之士却早已宴饮高歌，两相对比，令人唏嘘。此词不用比兴寄托，纯以赋法白描直陈亡国之恸，一气贯注，颇见气骨。又如“陈家宫阙汉家陵，尽被东风斜日，送还迎”（南歌子），“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神州泪”（满江红楚黄署中闻警），或发朝代兴亡之感，或抒无力补天之恨，皆写得明白显豁。清初男性词人中，即使最关注现实的阳羡派也甚少如此大胆直陈亡国之恸的作品。二是表达今昔之感多融入个人婚姻的不幸。顾贞立婚姻生活颇为不幸。她十六岁嫁同邑侯晋。侯晋虽出身于无锡望族，但才智平庸，终生沉沦下僚。这与腹笥颇丰、熟读经史的顾贞立形成鲜明对比，二人缺乏共同语言，感情不谐。表现在词的创作上，则是其词中哀感婚姻不幸的女性情怀与痛悼山河易主的遗民心态相互交织。其词作中忆及婚前皆画面温馨，如她在踏莎行前序云：“予未出阁时，每至春月，诸姑归宁，大父母携表姊妹数人，流连宴笑”，满怀明媚阳光的幸福感；而述及婚后生活，则多描写漂泊天涯的凄苦情状。如“忆当初，栖迟三楚。今日个，落拓湖州”（玉蝴蝶苕溪署中），“叹吴头楚尾，翛然孤寄”（满江红 楚黄署中闻警），旧欢新怨，对比明显。足见与男性词人抚今追昔更倾向于将之置于盛衰兴亡的历史时空大背景不同，顾贞立的今昔之感更多瞩目于其个人身世尤其是不幸婚姻等私人情感，体现出有别于男性作家的特征。二、明清易代与顾贞立豪健词风的形成明清易代的社会剧变对顾贞立词风也有巨大影响。山河易主的巨大打击，再加上清初一系列严酷的文化政策，导致士人心中种种不平郁积，亟须释放。这种时代情绪反映在词中，便是清初盛极一时的“稼轩风”和阳羡词派，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顾贞立劲爽豪健词风的形成。（一）顾贞立词与“稼轩风”顾贞立形成劲爽词风首先来自顾贞观的影响，而顾贞观的词学理念颇得益于“稼轩风”的主要鼓扬者龚鼎孳。顾贞观自承其“受知香严（龚鼎孳）”而于词“尤服膺倦圃（曹溶）”2。龚鼎孳在康熙初年为京华词坛领袖，“晚期词风苍润清腴而多劲急味”2。曹溶词也“独多俯仰今昔的感慨与塞居寒荒的苦怨，气韵急促高亢，并非醇雅一路”2，顾贞立姐弟的词风深受龚鼎孳和曹溶苍劲有力的“变”声影响。而龚鼎孳又是“稼轩风”的重要推动者。康熙十年（1671）龚鼎孳等人举办的秋水轩唱和将充满力度的“稼轩风”推向南北。“稼轩风”远比“花间”小令更能承载身经易代之变的清初士人沉郁悲凉、充满逆反心理的时代情绪，因而风靡词坛。顾贞立词中的吁天抗争、剑拔弩张之势，与“稼轩风”词人排奡激荡的悲慨之风是一致的，其劲爽有力的词作可看作“稼轩风”的羽翼。顾贞立词风受“稼轩风”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三点。首先是词牌选择，顾贞立好用满江红贺新郎沁园春百字令这些适宜表现慷慨激越情感的慢词，仅满江红就有11首。而同时期其他女性词人多在小令的世界里深耕细作，顾贞立好为慢词，不仅在同时期女性词人中极为罕见，就是在推尊晚唐五代的云间、西泠诸派男性词人中都是少有的。其次是顾贞立词中的力度和气势。“稼轩风”的特征就是壮盛畅行之气驭沉郁悲凉之情。这一巢湖学院学报80点在顾贞立的创作中表现得非常明显。无论是写景的“倒倾三峡潺潺水，墨气染云烟”（青衫湿题断肠草），还是抒情咏怀的“数离愁多少，撑天塞地”（满江红忆远，时蓉滨北游），“今古事，醉而已。叹归也，生如寄。任旁人妒口，或怜或鄙”（满江红），皆写得一气贯注，悲中见豪。最后是顾贞立好化用辛词。如“香尘迷紫陌，闷把阑干拍”（菩萨蛮）化用了辛弃疾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贺新凉中秋见有以月为韵者谩赋中的“莫道无云清万里，看悲欢离合千家月，吾长啸，问明月”数句仿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中的“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满江红中秋寄梁汾弟“望去金波惊万里，愁来白发三千丈”出自辛词“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贺新郎）。清初女性词中如此密集地化用辛词是非常罕见的。亦可见“稼轩风”盛行的时代风气对顾贞立的影响之深。（二）顾贞立与阳羡词派宜兴与无锡同为常州属邑，阳羡词人以陈维崧为首，多有东林复社背景。陈维崧父亲陈贞慧与顾贞立堂叔父顾杲同为复社骨干，两家数代以来皆交谊深厚。陈维崧数次至梁溪，有贺新郎途次遇华子瞻写给顾贞立妹夫华子瞻，在京城有满江红梁溪顾梁汾舍人过访，赋此以赠，兼题其小像满庭芳题顾梁汾舍人扈驾诗后赠顾贞观。陈维崧亦尝闻贞立才女之名，并把她收入其妇人集，中言“无锡顾文婉，自号避秦人，诗词极多，恒与王仲英相唱和。”14顾氏家族成员与陈维崧的交游唱和，迦陵词的风行天下，都对顾贞立的词风产生了重大影响。迦陵词对顾贞立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以小令抒豪情。小令一般旖旎婉约，清初词坛的云间、西泠等流派和广陵、毗陵、梁溪等词人群体多擅小令，写香奁艳词，风格绮靡艳丽。吴伟业首创以小令抒慷慨情，陈维崧将这一点发扬光大，其名作如点绛唇夜宿临铭驿醉落拓鹰都写得波澜壮阔、气象万千。顾贞立作为女性词人，也不乏以小令写豪情之作。如南乡子（其一）：消尽夜来霜，落木萧疏雁数行。一寸横波凝望处，潇湘，无限江山送夕阳。羞说擅词场，总是愁香怨粉章。安得长流俱化酒，千觞，一洗英雄儿女肠。风格劲爽豪健，颇具力度与气势，无香闺脂粉气，颇有陈维崧同类作品的神韵。其二，词中弥漫悲怆情绪。顾贞立生于天启四年（1624），只比陈维崧大一岁，二人是同辈词人。宜兴陈氏与无锡顾氏在易代之际的遭遇极为相似，顾贞立和陈维崧又都是性格孤傲之人，故而他们的词中都弥漫着浓郁的悲怆氛围。在写给龚鼎孳的沁园春（其三）中陈维崧便感叹“况仆本恨人，能无刺骨”，巧合的是，面对人生种种失意，顾贞立也在满江红楚黄署中闻警中发出“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气”的浩叹。陈维崧后期弃诗不作，专意为词，顾贞立也是把填词当事业，一心偿还“文魔笔债”。相似的生命体验凝聚在词中，形成同样悲怆萧索的氛围，这一点在他们中年后的词作中更为明显。当然在词的深度、广度和对词史的贡献上，顾贞立远不及陈维崧。陈维崧天风海雨般的横霸之气，千回百转的沉郁之气，以及对民生疾苦的展现，皆非顾贞立所能想见，也不能苛求僻处闺阁之中的顾贞立达到这种高度。顾贞立也有登山临水之作，比其他女性词人境界阔大。但是比起能够自由往来南北的男性词人，其交游视野皆更为狭窄，无法像陈维崧那样写出大量反映现实的词作。不过对豪放词而言，陈维崧词芒角在肠而浑然深化，顾贞立则以其女性特质，同样化解了豪放词末流中常见的空疏叫嚣之弊。三、对清朝统治的逐渐接受康熙初年，随着清朝统治的日益稳固，顾贞立逐渐接受现实，对清王朝的态度也由抗拒转为默认，并积极支持次子侯麟勋及胞弟顾贞观入仕。该阶段顾贞立词中的遗民色彩逐渐褪去。在满汉民族矛盾逐渐缓解的背景下，以顾贞立姐弟为代表的梁溪词人群体与纳兰性德为核心的花间草堂词人群体相互影响、互动频繁，顾贞立的词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主要体现在其词学主张和语言风格方面。（一）顾贞立认同清朝统治的心理动因其一，出于振兴家族的渴望。康熙元年（1661）顾贞观北上求官，并意欲结交朝中有大力者以解救被流放东北的挚友吴兆骞。考虑到家族地位和胞弟个人的前途，顾贞立对顾贞观入仕清朝颇为支持。这一点体现在她与顾贞观唱和的诸词作中。如“笑闺中，羸质愧称兄，予差长”（满江红中秋寄梁汾弟），对顾贞观的才学极力推许，因而希望他“看明年此际，日边开，宫袍衬”（满江红周玮：明清易代与顾贞立词风的新变81送梁汾弟北上，适中庭杏花盛开）。顾贞观于康熙五年（1666）中举，官至内阁中书，并与纳兰性德结下深厚友谊，成为满汉民族融合的典范。在清初遗民群体中，顾贞立对清廷态度软化较早。遗民群体的心态变化并不同步，少数遗民如顾炎武、屈大钧等矢志不渝，坚决不与清廷合作。大多数遗民则以康熙十八年（1679）清廷开博学鸿词科为标志，在清王朝改变高压统治政策后开始正视现实，遗民色彩渐退。而从此词来看，顾贞立早在康熙元年（1661）即已基本接受了清朝作为正统政权的现实。其二，顾贞立本人具有强烈的功名意识。无锡顾氏对科举极为重视，顾氏家族创办书院、热衷藏书，故而顾贞立能接触到的文化资源极为丰厚。栖香阁词中颇多顾贞立对自己学识的自信写照。如“百城南面，青编满架”（沁园春），“百城南面等身书”天仙子 十影（其三）。但顾贞立徒具深厚的经史功底，却因女子之身，无处施展平生所学；更兼夫婿庸碌，半生沦落，“抛残彩线与金针，消受个等身万卷”（鹊桥仙）。她对这种命运安排的愤懑不平，又无可奈何，于是辅助子侄辈猎取功名也成为她证明自己、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顾贞立中年以后贫病交加，但对子女教育极为重视。念奴娇甲辰送麟儿就试中回忆其教子读书的艰难岁月：“回首辛苦三迁，鸡窗十载”；满江红中更提到她不惜病体，教儿抄录书籍：“久病不求灵兔药，无聊再整残书牍，腕生生，真觉笔如椽，教儿录”，望子成龙之切，谆谆可见。顾贞立次子侯麟勋不负所望，中康熙十八年（1679）己未科进士。康熙初年清王朝的统治逐渐稳固，满汉矛盾日益缓和，顾贞观与纳兰性德打破民族隔阂、结下生死不渝的友情更是传为佳话。顾贞立词中流露出强烈的功名意识，屡见对子侄辈求取功名的勉励和赞许，体现出她心态的转变。而在词学主张和语言风格上，顾贞立也受到了梁溪词人群体和花间草堂词人群体的影响。（二）顾贞立在词学主张和语言风格上的创变梁溪词人群体以顾、侯两大望族为主，又有严绳孙、秦松龄等人为羽翼，声势颇振，但该词群较为松散，并无统一的词学纲领。侯氏家族词人与严绳孙等多跬步花间，擅长小令，情致清幽凄婉。顾贞立与顾贞观姐弟则不愿摭拾前人唾余，较多创新。顾贞观入京后结识纳兰性德，并在其周围形成花间草堂词人群体，于京苑建坛立坫，扬性灵词风。顾贞立与这位比自己小14岁的弟弟在词学上切磋琢磨，互动甚多。栖香阁词中有五首写给顾贞观的作品，透露出姐弟二人不仅亲情深厚，且颇多文学上的探讨交流。如满江红送梁汾弟北上，适中庭杏花盛开中的“梦草池塘，拟重续，谢庭佳咏”，满江红中秋寄梁汾弟中提到“十载别离劳梦寐，半生词赋同凄怆。愿重来，还补谢家吟，人无恙”，以及水调歌头得华峰弟信，即用其书中语中“渡桃叶，寻彭蠡，访小姑，汉滨拾翠，此际能无佳句乎？”这些都透露出二人常以词为情感载体，交流频繁。顾贞观作为梁溪词人群体和花间草堂词人群体的重要成员，交游广泛，见识广博，与清初各词坛名家多有互动。他汲取严绳孙等梁溪诸词人语言风格，又吸收了纳兰性德等花间草堂词人的创作理念，并在和顾贞立频繁的书信往还中进行探讨，进而影响了顾贞立词的创作。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顾贞立局促闺阁、交游狭窄的遗憾，拓宽了顾贞立的眼界和见识，顾贞观对顾贞立词风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首先，形式上追求创新。顾贞观雅好创新，其弹指词中的踏莎美人剪湘云二词牌即为顾贞观自创，纳兰性德亦有剪湘云 送友。顾贞立也能自度曲，集中桃丝翠凌波为其首创。顾贞观最为人所称道的金缕曲二首，以词代书，极情之至，是词史上非常新颖的形式创变。而顾贞立的水调歌头 寄纤月阁一阕也是书信体，该词为寄密友纤月，词中既有对二人相识场景的回顾：“三月初十去年相识，一种柔情侠骨，真解个中冷暖”，也有感叹聚散无常的无奈：“今已缘悭若是，向后不知何似。聚散总难期，笺短言不尽，神与暮云驰”。全词感情真挚，娓娓道来，如家人夜话，绝类顾贞观的金缕曲二首。可见二人文学交互影响之深。其次，推尊词体。明末陈子龙首开清词中兴之盛，但以他为首的云间词人依旧把词看作“以当博弈”的末技小道。清初的一些知名词人，如主盟广陵词坛的王士禛、以艳词小令名著一时的董以宁、彭孙遹等，后皆悔其少作，不复事倚声。而顾贞立姐弟皆推尊词体，这一点顾贞立甚至要比顾贞观走得更为彻底，顾贞观在挚友纳兰性德去世后不久即不复拈长短句，晚年潜心学术。而顾贞立终生不废填词，并以之为傲。无论是卖花巢湖学院学报82声中“潦倒振词场”“他日相怜何处是，兰畹同扬”，还是满江红赠薛夫人（其二）中的“飞来险韵惊人句。算词坛，端合让裙钗，低头矣”“看他年，丽句满香奁，传千里”，都彰显其欲振兴词坛，并以之与须眉争高下的使命感。最后，语言风格的相似性。顾贞立与纳兰性德、顾贞观一样，填词皆擅白描，不事雕琢，兼以深情真气为骨。但在风格上，顾贞立与花间草堂词人群体差异明显。纳兰性德、严绳孙等人独擅小令，词风哀感顽艳，顾贞立则不拘一格，创作了大量的慢词，且风格疏宕有力。这主要还是因为纳兰性德为满洲贵介公子，顾贞观明亡时年仅8岁，基本上是清王朝统治下成长起来的国朝词人，他们未曾经历顾贞立等遗民必须面对的国家、家族以及个人命运的沧桑剧变，这也更能印证明清易代的社会现实对顾贞立独特词风变化的巨大影响。四、结语综上，明清易代之际顾贞立的词风经历了明显的变化。顾贞立晚明少女时期的作品多轻柔纤弱的女儿词；创作于顺治年间的词有着较为强烈的遗民色彩，书写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康熙年间，顾贞立又因家族传统和功名意识，对清朝统治趋向认同，词作中的遗民色彩也逐渐淡化。顾贞立作为清初独树一帜的女性词人，与清初词坛各流派和词人群体的联系相较其他女词人更为紧密。作为梁溪词人群体的重要成员，她借鉴吸收了以纳兰性德为核心的花间草堂词人群、龚鼎孳等撵毂诸公大力倡导的“稼轩风”以及陈维崧主盟的阳羡词派的风格与特色，其劲爽词风更是与“稼轩风”和阳羡词派遥相呼应，共同振起了清初词坛的豪健之气。参考文献：1邓红梅.女性词史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263、183.2严迪昌.清词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568、298、114、144.3赵雪沛.孤愤与苍凉交织的顾贞立词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5）：79-85.4张晓燕.顾贞立及其词研究D.兰州：西北师范大学，2013.5罗尚荣，李小莉.“闺阁女宗”顾贞立词中“风”意象探析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22（11）：30-33.6何扬.顺康时期梁溪词人群体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21.7李晓宁.顾贞立、吴藻词比较研究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19.8魏芹.清代“闺词雄音”研究以顾贞立、吴藻、秋瑾为中心D.安庆：安庆师范大学，2019.9张兵，杨东兴.明清之际：诗人心态与诗歌走向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4）：103-110.10乔玉钰.性别语境下的家国书写明清之际女遗民创作的精神特质论析J.文学遗产，2015（6）：100-111.11无锡金匮县志：卷二十一M.刊本，1881（清光绪七年）.12顾诚.南明史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236、959.13严迪昌.阳羡词派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1993：325.14陈维崧，撰，冒褒，注.妇人集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53.责任编校：陈凤周玮：明清易代与顾贞立词风的新变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