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贡式和亲”_宋金“帝姬和亲”事件新探_熊鸣琴.pdf

第 56 卷第 1 期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Vol 56 No 12023 年 1 月Journal of 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s Edition)Jan 2023收稿日期:2020 10 29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1013 世纪中国认同研究”(编号:15BZS052)作者简介:熊鸣琴(1975)，女，江西南丰人，江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宋辽金史。“入贡式和亲”:宋金“帝姬和亲”事件新探熊鸣琴(江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摘要:赵耀文以宋金“帝姬和亲”事件为例，对学界“北宋无和亲”论断提出质疑。和亲联姻曾经是靖康之难前夕宋金议和的条件之一，金人提出和亲帝姬必须由其挑选指定，以“入贡”名目输入金朝，还提出以北宋皇族女性来抵扣犒军费。福金帝姬不是和亲帝姬，而是以干戾人家属的身份登记在册后，送给完颜宗望的贿赂品。在此过程中，金人试图对宋开启一种新的和亲模式 “入贡式和亲”，带有掠夺婚的遗迹。“帝姬和亲”政策最终流产，根本原因在于金朝最高决策层中，一心灭宋的强硬派占据主导。北宋对外“无和亲”的论断仍然可以成立，与宋辽、宋夏和亲议题的失败一样，它们都是 10 世纪以来中国北方边疆民族关系变化的反映。关键词:“帝姬和亲”;入贡式和亲;灭宋强硬派;10 世纪以来边疆民族关系中图分类号:K24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0 579(2023)01 0109 08“Tributary Heqin”:a New Study of“Marriage Alliance”Event Betwee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and the Jin DynastyXIONG Mingqin(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Nanchang，Jiangxi，330022，China)Abstract:Taking the“Marriage Alliance”event betwee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and the Jin Dy-nasty as an example，Mr ZHAO Yaowen questioned the academic judgment，namely“there was noHeqin(The feudal dynasty married and reconciled with the ruling groups of ethnic minorities on thefrontier)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According to relevant historical records，Heqin Alliancewas one of the conditions for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and the Jin Dynasty to negotiate peace onthe eve of the disaster of Jingkang The Jin Dynasty proposed that the Jin Dynasty should choose andappoint the princess，princesses were imported into the Jin Dynasty as tributes，and deducted the costof rewarding the army with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women Princess Fujin is not Heqin princess，after she was booked by the identity of family members who were guilty of violating the law，was giv-en to WANYAN Zongwang as a bribe In the process，the Jin Dynasty initiated a new mode of Heqinwith the Song Dynasty “Tributary Heqin”，with the vestiges of a looted marriage The“princessHeqin”policy was eventually aborted，its primary cause was that hardliners bent on destroying theSong Dynasty dominate in the highest decision-making levels of the Jin Dynasty The argument that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had“no Heqin”externally was still valid Like the failures of issues ofHeqin of the Song Dynasty and the Liao Dynasty，the Song Dynasty and the Xia Dynasty，they are areflection of the changes in ethnic relations in the northern frontier ethnic relations of China since the10th centuryKey words:“princess Heqin”;Tributary Heqin;hardliners bent on destroying the Song Dynasty;frontier ethnic relations of China since the 10th century和亲是古代中国中原王朝维系与边疆民族和平关系的重要手段，但北宋对外却“无和亲”之例，这是其不同于汉唐民族政策的一个特殊现象，曾一度在学界达成共识。不过，此前学者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对宋辽、宋夏和亲议题的分析上。其后，赵耀文以宋金“帝姬和亲”事件为突破口，对这一论断提出了质疑。所谓宋金“帝姬和亲”事件是指金兵攻陷开封城后，靖康二年(1127)正月，宋钦宗“许帝姫(公主)”，与金人议和。是月二十八日，宋廷将福金帝姬以歌妓的名义送至金国太子斡离不的大营，但这一过程是在最高主帅粘罕不知情的情况下展开的，斡离不私纳帝姬，粘罕怀疑其有私心，否决和亲之策。其后，金人册立张邦昌为帝，和亲之策流产。由此可知，和亲曾经是靖康之难前夕宋金议和的条件之一，宋人也有送公主给金人的事实。赵耀文据此认定学界盛行的“北宋无和亲”论是一谬误，认为“帝姬和亲”事件是北宋王朝在应对亡国危机时的无奈选择。笔者以为，“帝姬和亲”政策最终流产，只能说明宋金双方曾经出现过议和亲的现象，并不代表宋金之间存在和亲事实。而且，这样一种和亲构想是如何出现的?其意义何在?赵耀文的解释语焉不详，有必要作进一步的辨析，亦可借此对北宋和亲现象及其所反映的时代特征有更深入的认识。一、“帝姬和亲”事件始末辨析宋人的官方文献对“帝姬和亲”事件极力隐晦，迄今为止，学者的相关讨论主要依据南征录汇 等私人笔记。整理相关史料，有以下四点值得注意。其一，开封城破后，北宋皇族女性最初是以人质的形式出现在宋金议和条件之中。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开封城陷落。二十六日，宋钦宗派遣右仆射何出使金营求和，南征录汇 称金兵主帅完颜宗翰(粘罕)提出:“尔家太上事事失信，弗亲出城便须出质妻女，此外更无计议。”也就是说，宋人若想议和，必须先将人质抵押至金营，或者以太上皇宋徽宗为质，或者以帝妃帝姬等妻女为质。二十八日，宋钦宗再遣秦桧、李若水至金营求和，完颜宗翰与完颜宗望(斡离不)又提出以“上皇、皇太子”出质1(之4，p126、127)。宋人笔记 宣和日录 则称“二酋坚欲上出郊亲议和，或太上皇、皇子亦得”2(卷70，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七日条，p531)。二十九日，何再度出使金营，“祈请上皇免出郊，且言上出郊之意”2(卷70，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八日条，p532)。完颜宗翰以先前回复质问:“道宗来质?妻女来质?以何为可?”其后接受宋钦宗至金营谈判的提议。三十日，宋钦宗出开封城，至青城金朝完颜宗翰营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29)，宋金和议得以展开。在此过程中，北宋皇族女性(妻女)首次出现在宋金议和条件之中，金人的目的是将其作为人质。不过，金人索取人质，主要目标是徽钦二帝，便于在之后的和谈中辖制宋廷。在金人对011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 年参见张正明:和亲论，载马大正主编:中国古代边疆政策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年;崔明德:对两宋时期和亲理念的初步考察 ，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 年第 3 期;阎明恕:中国古代和亲史，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3年;姜春晖:宋人拒绝和亲之原因分析 ，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 2 期;李静、张杨娟:北宋一朝何以无和亲之分析 ，黑龙江史志 2009 年第 6 期;熊鸣琴:北宋无和亲现象新论 ，社会科学战线 2014 年第 1 期。赵耀文:危机与应对:靖康之难困境下王朝赓续的尝试 以北宋末年“帝姬和亲”事件为视角 ，历史教学问题 2020 年第 2 期。参见梁伟基:从“帝姬和亲”到“废立异姓”，新史学 2004 年第 3 期。宋的官方文书中，亦仅提到令“上皇、皇子”出质，没有涉及“妻女”问题。早在开封城破之初，金人已声言要“尽取帝姬至寨，并即洗城”1(之2 瓮中人语笺证，p68)，在战争中以对方妻女为谈判筹码，是加倍对宋廷的羞辱，以逼迫宋钦宗在出城谈判问题上尽快就范。其二，和亲议题出现之初，与减免宋朝供奉金银数额问题联系在一起，或与“出质”有关。十二月二日，宋钦宗亲奉降表于完颜宗翰军前，完颜宗翰表示:“天生华夷，自有分域，中国岂吾所据?况天人之心未厌赵氏，使他豪杰四起，中原亦非我有，但欲以大河为界，仍许宋朝用大金正朔。”2(卷71，靖康元年十二月二日条，p536)这表明金人当时还没有灭宋的打算，但也提出两个和谈条件，即在领土方面，双方以黄河为界;在关系定位上，要求宋朝用大金正朔，纳宋为藩属国。宋钦宗应该是全盘接纳了，当日，金人便允许其返回开封城皇宫大内。接下来，宋金双方主要是对和谈的具体条件作进一步的协商，期间出现“帝姬和亲”议题。据南征录汇 记载，靖康二年正月八日，“宋遣何来求减金银。国相云:前约择定其一，再容酌议。二皇子云:从 我 和 亲，再 容 议 减。云:臣 不 能 奏 请。皇 子 云:须 尔 皇 帝 献 来，不 烦 再议。”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2)国相即完颜宗翰(粘罕)，要宋人先于“前约择定其一”，再议此事。二皇子即完颜宗望(斡离不)，却直接许诺，若答应和亲，可以考虑减免宋朝供奉金银数额。金人希望依靠和亲来解决什么问题呢?此前，完颜宗翰已经明确表示纳宋为藩属国，双方君臣关系的定位是不可动摇的。金人亟须考虑的是，一旦撤军，宋人如果反悔该怎么办?这就涉及和约达成之时的出质问题。此前，完颜宗翰曾数次与何提及:“道宗来质?妻女来质?以何为可?”那么，他八日对何所说的“前约择定其一，再容酌议”，是否就是择定由谁出质的问题?既然已经准备议和，“妻女来质”可能就顺势转换成联姻和亲的形式。笔者以为，金人开始可能有这种打算，但不久之后，这种二选一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因为两天之后(靖康二年正月十日)，金人以加徽号为名，命宋钦宗再度至青城议和，其后便一直将其羁押金营。当日，宋钦宗应该已经答应金人的和亲要求，开封守臣接到其手诏，称“已 许 帝 姬 和 亲，立 大 河 为 界”，又 称“金 人 实 未 敛 兵，欲 质 我 太 上 皇 帝，又 欲 使 朕 南迁”3(卷1，建炎元年正月庚子条，第33页)，可见金人的最高出质目标还是徽钦二帝。靖康二年正月十三日，“二帅令萧庆语少帝云，道宗须出质，和亲须自择，岁币须一千万(中缺)，不允即须力取”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4 135)。这时更明确提出必须以宋徽宗出质，同时强调“和亲须自择”。至于什么是“自择”?肯定不是说宋人可以在是否和亲中作选择，或可从金宋和议的具体内容中窥知一二。其三，金人提出，和亲帝姬必须由其挑选指定，连同岁币一道以“入贡”名目输入金朝，还提出以皇族女性来抵扣所缺犒军费。宋钦宗接到二帅传语后，立即令王宗沔入城面奏宋徽宗和议之事，还带着金人挑选和亲帝姬。据瓮中人语 记载，靖康二年正月“十三日，王宗沔同虏使入城窥伺帝姬，已议和亲”1(之2 甕中人语笺证，p77)。所谓“自择”，应是指金人自己决定由宋朝哪位帝姬和亲。但宋徽宗断然拒绝和亲，十四日，宋钦宗“令吴幵邀萧庆同见国相，备述太上出质，人子难忍;妃姬改嫁，臣民所耻。国相云，令太上挈带北行，臣民庶不耻笑?余无他议”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5)。所谓“令太上挈带北行”，就是说既然不同意和亲，就让这些女性跟随宋徽宗以人质的身份去北地。这里提到“妃姬改嫁”，妃姬一般指的是皇帝的妻妾，是否是“帝姬”之误?南征录汇 详细记载二十二日金人提出的和议要求:(靖康二年正月)二十二日，萧庆奉二帅命，与宋臣吴幵、莫俦等议定事目，令少帝手押为据:一，准免道宗北行，以太子康王、宰相等六人为质。应宋宫廷器物充贡。111第 1 期熊鸣琴“入贡式和亲”:宋金“帝姬和亲”事件新探见佚名编，金少英校补，李庆善整理:大金吊伐录校补 第 120 篇 元帅与宋主书(要上皇出质)(天会四年闰十一月二十七日)有云:“早冀上皇与皇子出质。”(北京:中华书局，2001 年，第 334 页)一，准免割河以南地及汴京，以帝姬两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宫女二千五百人、女乐等一千五百人、各色工艺三千人，每岁增银绢五百万匹两贡大金。一，原定亲王、宰相各一人、河外守臣血属，全速遣送，准俟交割后放还。一，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须于十日内输解无阙。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6)二十二日的这份协议，金人强迫宋钦宗在上面画了手押，应该是金人给宋廷下的最后和议通牒。在第二条中，帝姬与各色女性一起，随同岁币以“贡”的名义输入金国。第四条提出以包括帝姬、王妃在内的皇族女性来抵扣犒军费，这点可与此前完颜宗望“从我和亲，再容议减”的许诺相呼应。从中更可知，金人觊觎的是宋廷全体皇族女性，帝姬只是索取目标之一，所谓“妃姬改嫁”就不是笔误，很可能包括“王妃与帝姬”。最后还提到这些皇族女性最终的命运是“任听帅府选择”，也可与完颜宗翰所称“和亲须自择”相呼应。其四，福金帝姬非和亲帝姬。此时，宋钦宗被拘押在金营十余日，准备全盘接受金人的议和条件，但这还需获得宋徽宗的许可。靖康二年 正 月 二 十 五 日，他 派 遣 何入 开 封 城 安 抚 民 众，并 再 度 向 宋 徽 宗 请 求“委 曲 和亲”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7)。宋徽宗应该始终没有松口，史载，二月初六，金人令宋徽宗出城，“责其败盟，太上抗辩不屈，二帅斥之云:不允和亲，全为囚俘，何颜向人?太上云:我与若伯叔，各主一国，国家各有兴亡;人各有妻孥，请二帅熟思”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41 142)。可见宋徽宗对和亲始终持反对态度。不过，南征汇录 称:“自正月二十五日，开封府津送人、物络绎入寨，妇女上自嫔御，下及乐户，数逾五千，皆选择盛装而出。选收处女三千，余汰入城，国相自取数十人，诸将自谋克以上各赐数人，谋克以下间赐一二人。”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9)宋廷在当日就开始输送嫔妃，估计宋钦宗为了自保，已经准备绕过宋徽宗实施和亲策略。当月二十八日，福金帝姬被杂入歌妓中进奉给完颜宗望。福金帝姬是第一位进奉给金人的大宋公主，算不算“帝姬和亲”已成事实呢?福金帝姬，又称茂德帝姬，下嫁蔡京之子蔡鞗。金人开封破城后，向宋廷索取干戾人及其家属，其中就包括了蔡京、童贯、王黼家族人员。早在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三十日，蔡鞗已经被宋廷发送给金人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29)。靖康二年正月十一日，金人又以干戾人家属为由索取福金帝姬，“杨天吉、王汭令吴幵、莫俦语少主(笔者按，即宋钦宗)云:福金帝姬是干戾人蔡京媳，理宜发遣，迟则和议不成”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4)。正月二十八日，“开封府馈二帅蔡京、童贯、王黼家歌妓各二十四人，杂入福金帝姬，送 皇 子 寨。姬 初 受 绐 于 开 封 府，及 见 皇 子，战 栗 无 人 色，皇 子 令 其 婢 李 氏 慰 而 醉之”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9)。宋廷 开封府状 亦称:“福金帝姬实是正月二十八日归入蔡京、王黼、童贯遗存家属内遣送，原目载赵氏一名的证。”1(之2 开封府状笺证，p90)由此可知，福金帝姬不是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而是以干戾人家属的身份登记在册后遣送给金人的。此事做得非常隐晦。一是没有在名册上指明“赵氏”就是大宋公主;二是直接送给完颜宗望，另一主帅完颜宗翰事先完全不知情。前者可能是为保国体，不便声张，后者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这牵涉到两位主帅在对宋策略上的分歧与权力之争。完颜宗翰属于对宋强硬派，虽承诺纳宋为藩属国，但一直怀有废宋之心，宋人笔记称:“宋主出降，时帅府即议废立。国相意决，皇子持两端。比以康王起天下兵，皇子议挟宋主以令天下，不使康王逞志;国相见人心未去，遂表达北朝封宋主为藩辅。”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7)完颜宗望则有存宋之心。金人曾经有过两次开封之围，第一次便是完颜宗望打到开封城下，他没有强攻开封城的决心，最终带着搜刮的金银财物及宋人承诺割让三镇的诏书退师，结束长达三十二天的开封之211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 年靖康稗史笺证 之 3 开封府状笺证 “帝姬二十一人”条云:“茂德帝姬二十二岁，即福金。”第 98 页。宋史 卷 248 公主传:“茂德帝姬，初封延庆公主，改封康福。寻改号帝姬，再封茂德。下嫁宣和殿待制蔡鞗。”(北京:中华书局，1977 年，第 8783 页)围。退师不是金朝中央的决策，天会四年(1126)四月都元帅府所发的元帅府与宋三省枢密院谍 有云:“前次赉到大宋皇帝圣书，方知河北路军已至京畿，割太原、中山、河间三府，复讲欢盟，许以退师者。”4(第73篇，p218)宋人与完颜宗望打过交道，对其颇有好感，称其“性慈仁，喜谈佛道”5(卷27 斡离不传，p381)。根据宋人的记载，和亲之策就是因为完颜宗望觊觎帝姬美色，率先提议的，“宋使邓珪尝称妃嫔、帝姬之 美，二 皇 子 获 蔡 京 家 婢 李 氏，本 宋 宫 女，媵 福 金 帝 姬 嫁 蔡，刺 问 益 详，因 议 和亲”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1 132)。而且，完颜宗望和宋人有沟通，不时透露一些金人和议动向，如，靖康二年正月十五日，宋臣司马朴转达:“皇子谓国相决意废立，祸恐不测。”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5)完颜宗望在沟通之余，很有可能直接向宋人转达希望得到福金帝姬的意愿，宋人指望完颜宗望能促成和议，遂将福金帝姬秘密送达，以满足其个人私欲。据 燕人麈 记载:“靖康之役，斡离不初欲得一帝姬，萧庆语斡云:天家女，非若民妇，必抗命自尽。斡意沮，宋帝许归干戾人家属，未计福金帝姬为蔡京妇，在所归中。盟书既定，无 中 变 理。议 和 诸 臣 诱 姬 至 寨，误 饮 狂 药，婉 委 顺 从，斡 遂 肆 欲 无 厌，蔡 京 流 祸 烈已。”1(之5 呻吟语笺证，p203)宋人笔记中还提到一个类似的索取情节:靖康二年二月初五，“皇子送少主入斋宫，密语废立事。吴幵、莫俦跪求云:倘蒙再造，俟国相回军后，无论何人何物，惟皇子命。遂指索帝姬三人、王妃、嫔御七人。吴幵等力请少主手押为信”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40)。由此可知，福金帝姬并非可以摆上台面的和亲帝姬，而是宋人以干戾人家属名义，私下进奉给完颜宗望的贿赂，必须秘密进行，事先不可能告知完颜宗翰，事后亦得隐瞒。然而，靖康二年二月初四，完颜宗望“私纳帝姬”之事泄露了，“国相知皇子有私意，不欲议和”;二月初六，完颜宗翰公布金廷诏书，废宋钦宗为庶人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9、141)。二、宋金“帝姬和亲”策略因何流产?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宋徽宗尽快答应帝姬和亲，是否有可能存留宋室，避免靖康之难?关于这点，学者们早已指出，和亲之议是依托存宋策略而展开的，如果金人决意废宋，自然也就不存在和亲之说。金人从存宋至废宋策略的转变，表面上看是完颜宗翰发现宗望私纳帝姬，实际上与二帅之间的权力斗争有关。这些判断固然无误。但是，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宋金和议最终以什么条件达成，并不完全由二帅 做 主。在 第 一 次 开 封 之 围 解 除 之 后，宋 人 无 意 履 行 盟 约，明 白 表 示 拒 绝 割 让 三镇2(卷43，靖康元年三月十六条，p326)。金廷在震怒之余，对完颜宗望急于撤军的战略失误产生不满，开始倾向支持对宋强硬的完颜宗翰。天会四年(宋靖康元年，1126)八月，金廷以完颜宗翰为伐宋最高主帅 左副元帅，完颜宗望为右副元帅，再次兵分两路南下，并规定一些重大问题均需奏请中央，由女真皇帝和诸勃极烈，包括居守中央的都元帅府商议决定，左、右副元帅不得擅作主张。此后，金朝前线统帅与宋朝的往来文书皆是左、右两副元帅联名，偶尔也见有左副元帅完颜宗翰致书宋朝，却不再见右副元帅宗望单独致书宋朝。因而，二帅无论是想存宋还是废宋，都必须上报中央，等待中央批复后再做定夺。又据 南征录汇 记载，靖康二年二月“初五日，二帅请少主赴打毬会忽蒲鲁虎大王持诏至，即撤席”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40)，应该就是金廷使者将中央决策诏书送达军前。其后就发生上文所言完颜宗望送宋钦宗回营，密告废立，并受贿答应为宋求情之事。其后，金营中展开一场存宋、废宋之争:皇子至国相寨云:“明诏虽允废立，密诏自许便宜行事，况已表请立藩，岂容中变?”国相不允。皇子谓:“太祖止我伐宋，言犹在耳，皇帝仰体此意，故令我懑自便。”国相云:“皇子何私于宋，不顾大害?宋兵尚多，民心未去，如今放手，后患无穷。更立异姓，国势易动，徐图混一，岂非善计?”蒲芦虎云:“都元帅斜也意同。”皇子怒曰:“南伐我实首谋，我当为政，废主亲属不能311第 1 期熊鸣琴“入贡式和亲”:宋金“帝姬和亲”事件新探梁伟基:从“帝姬和亲”到“废立异姓”，新史学 2004 年第 3 期。参见程妮娜:金代政治制度研究，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 138 页。第二次对宋战争金宋的往来文书可见 大金吊伐录。如契丹虐待。”蒲卢虎两解之，皇子悻悻而去。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40 141)明诏是中央发送军前的公开诏书，支持完颜宗翰的废宋主张;密诏应是金太宗私下发给二帅的抚慰手诏，“许便宜行事”，给军前灵活处理此事留有余地。鉴于使者往返开封、金上京(今黑龙江哈尔滨阿城区)，及金廷商议都需要一定时间，完颜宗翰应该早已将废宋之请上报给金廷。据赵甡之中兴遗史“靖康二年二月六日”条记载:“初，城陷之始，上出郊，粘罕索上具降表，遣人持往其国。至是复回，持到金国诏书。”6(p47)宋帝上降表在靖康元年十二月二日，其后完颜宗翰可能将存宋与废宋之策同时呈送金廷定夺。南征录汇 便称，靖康元年十二月“初三日，帅府致书宋主，令唤回康王，又表达皇帝废宋易主”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0)，至二月初六完成往返，将金廷诏书送达军前，时间上也差不多。与此同时，完颜宗翰还是与宋人继续商议和亲之事，是在决策没有明朗化之前，做好两手打算。完颜宗望试图借助密诏为存宋做最后努力，蒲芦虎却站在完颜宗翰这边，称“都元帅斜也意同”，斜也即金太宗之弟谙班勃极烈完颜杲，以都元帅身份长年居守中央7(卷76 完颜杲传，p1740)。蒲芦虎是金太宗的嫡长子完颜宗磐7(卷76 完颜宗磐传，p1729)，应该也参与决策讨论，其后被派至军前传达诏书。完颜宗翰属于女真完颜宗室中非皇族势力的代表，斜也、蒲芦虎与完颜宗望一样，皆是皇族，却都支持完颜宗翰的废宋之策。完颜宗望知大势已定，遂悻悻而去。其时金朝正处于激烈的对外扩张时期，军功贵族借助南下战争扩张权力，的确给皇权带来一定的威胁。但是，军功贵族推动领土扩张，亦符合包括皇族在内的女真贵族集团的整体利益。最终，完颜宗翰的废宋之策胜出，根本原因便在于金廷对外策略中强硬派占据主导，多数女真贵族都具有强烈的占据汉地、混一天下的野心，完颜宗翰甚至考虑过由金人直接控制管辖中原占领区。据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卷 2“建炎元年二月丙寅”条载:“初左副元帅宗维(笔者按，即完颜宗翰)与诸军帅议，欲留萧庆居汴京，以守河南地，庆不敢当。众又推汉军都统制刘彦宗，彦宗亦不敢当。右副元帅宗杰(笔者按，即完颜宗望)语于众曰:它日赵氏必复兴，今吾务广地而兵力不能周，是自贻患也。不若以河为界。宗维是之。遂有就城中别择贤人之议。”从中可知，一方面，金人管理和统治汉地的能力跟不上其军事扩张的速度;另一方面，赵宋毕竟立国中原一百六十余年，根基深厚难以动摇，而且，宋廷在第一次开封之围金人撤军后，有过一次违约举动，完颜宗翰担心重蹈覆辙，遂想另立藩辅便于控制，即完颜斜也所赞同的“更立异姓，国势易动，徐图混一”，这恐怕也是金朝多数女真贵族的考量。至于完颜宗望试图帮助宋人达成议和，主要出于同完颜宗翰争权的个人私利。完颜宗望与完颜宗翰分领燕京、云中汉人枢密院，是女真贵族在汉地的两大实权人物。完颜宗翰兼任中央勃极烈、左副元帅职位，资历与地位高于右副元帅完颜宗望，且在此次伐宋战争中风头正盛。完颜宗望一是希望借助和议阻止完颜宗翰立取更多战功，二是想通过推进和议，为自己在和议过程及今后对宋交往中获取更多利益。宋人觉察到二帅之间的矛盾，后期也有意通过进奉福金帝姬等手段贿赂完颜宗望，促进议和，结果则适得其反。女真集团内部的派系权力斗争远远要比这复杂得多。仅二帅之争而言，完颜宗望资历更低，本即处于下风，此次战争中，只见左副元帅完颜宗翰单独致书宋朝，右副元帅完颜宗望则无，即为明证。金太宗也要防范军前二帅违背中央意愿，与宋人沟通谋取私利，为此特派皇子蒲芦虎至军前传诏。在这种情况下，宋人想借助资历低又有私心的完颜宗望促成和议，基础本来就很薄弱。张正明曾经指出，和亲联姻的达成需要两个软性的历史条件，其中之一就是政治分裂状态，但在分裂之时，“如果占明显优势的一方有混一夷夏之志，和亲就更难发生了”。金廷之所以否决和亲之策，正在于多数女真贵族都具有强烈的混一天下的野心。完颜宗翰早有废宋之意，金廷亦倾向支持对宋的强硬政策，此次伐宋的人事安排已见端倪。即便宋人尽快答应帝姬和亲，也未必能存留宋室。“私纳帝411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 年王稱撰;孙言诚，崔国光点校:东都事略 卷 109 司马朴传 载，开封城破之前，完颜宗望曾对宋朝使者司马朴“吐腹心，谕以亟割地讲和，以间粘罕。”载 二十五别史，济南:齐鲁书社，2000 年，第 14 册，第 940 页。张正明:和亲论，载马大正主编:中国古代边疆政策研究，第 450、451 页。姬”事件，则客观上激化二帅之间的矛盾，金廷担心的将领私下与宋人沟通的问题亦公开摆上台面，由此加快金人“废立异姓”的进程。三、“入贡式和亲”:金宋和亲事件与 10 世纪以来边疆民族关系的变化发生在北宋靖康年间的“帝姬和亲”语境与传统意义上的和亲语境大不相同。在整个“帝姬和亲”事件中，宋金双方的关系极度不平等，以帝姬入贡、抵充犒军费、任由帅府挑选等条件亦极度扭曲。若金人稍加体恤，有些条件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就“妃姬改嫁”而言，当时宋徽宗有女二十一人，其中，仪福帝姬、柔 福 帝 姬 十 七 岁，保 福 帝 姬、仁 福 帝 姬、惠 福 帝 姬、永 福 帝 姬、贤 福 帝 姬 十 六 岁，均 未嫁1(之3 开封府状笺证，p99 100)，完全可以承担和亲任务。金人更像是以这些极具侮辱性的条件来检验宋廷俯首听命的程度，称之为和亲，实有美化的嫌疑。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金人在和亲问题上采用“贡”的名目，可谓空前，却非绝后。金贞祐二年(1214)三月，成吉思汗围困中都城。金宣宗遣使求和，元史 云金朝“奉卫绍王女岐国公主及金帛、童男女五百、马三千以献”8(卷1 太祖纪，p17)，称这次金蒙和亲联姻为“献公主”。建炎以来朝野杂记 又载其事云:“金主珣遣人议和，忒没贞(笔者按，即铁木真)欲得其公主及护驾将军十人，细军百人，从公主童男女各五百，彩绣衣三千件，御马三千匹，其金银珠玉等甚众。又请左丞相完颜福兴为质。珣皆从之。忒没贞遣人来选女，时公主见在七人，惟允济少女小姐姐最秀慧，遂以予之。”9(乙集卷19 鞑靼款塞蒙国本末，p850)蒙古挑选公主、索取贡品、人质等行为与宋金之间的和亲议题非常相似。对此，林恩显在具体考察蒙金和亲史实的基础上指出，蒙金联姻与历史上的和亲性质有差别，彼此间婚姻非翁婿或兄弟关系，只是战败者与战胜者的关系而已，属于“强吃弱”惩罚性质的联姻，张正明称之为“勒索性和亲”，王孝华则认为遣送公主相当于变相纳妃，赠送大量财物、童男童女各 500 人，实质上是一种进贡行为。这些特质在宋金和亲议题中均有表现，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以说，金人试图对宋开启一种新的和亲模式 “入贡式和亲”。战争中，战败方向战胜方进贡女性是常见之事，但要求对方以和亲的形式进贡公主，这是金人的首创，蒙古人继之。在中原文化中，婚姻是结两姓之好的神圣之事，汉族王朝主导下的和亲断然不会出现这种入贡式联姻现象。但上述两次和亲事件是女真、蒙古人主导的，北方民族的文化特性给和亲现象增添一些新特色。女真与蒙古人都有掠夺婚的风俗，在早期战争期间，抢劫妇女强制为妻妾，是一种普遍的行为。金史 卷 68欢都传 记载了昭祖以部落联盟长的身份率众抢婚的行为:“初，乌萨紥部有美女名罢敌悔，青岭东混同江蜀束水人掠而去，生二女，长曰达回，幼曰滓赛。昭祖与石鲁谋取之昭祖与石鲁攻取其赀产，虏二女子以归。昭祖纳其一，贤石鲁纳其一，皆以为妾。”崔明德说，蒙古“取西夏及金朝公主类似于胜利者收获战利品，是强者欺负弱者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有掠夺婚的遗迹”。同样，在靖康和议中，女真人索要包括帝姬在内的北宋皇族女性，亦是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战利品，最初应该是想指配给金国贵族，也是掠夺婚的余孽。女真人没有汉族的礼教、贞洁观念，更没有善待宋朝之意。在他们看来，指配婚姻，双方有联姻事实就是和亲，至于如何指配?亦无须征求宋人意见。在此形势下，宋钦宗说“礼教所拘，未便奉命”，其后“道宗不允，城中噪然”1(之4 南征录汇笺证，p135)，这些反应未必是针对和亲本身，而是无法接受这种前所未有的和亲模式。金宣宗却通过进献公主和亲，成功地摆脱军事危机，延续了王朝国祚。一方面可能是金朝统治者亦出身北方民族，对这种进奉语境下的和亲模式具有更大的接受度;另一方面，蒙古人暂时没有直接占领中原汉地的打算，提出的和亲进奉条件没那么苛刻。史书记载，岐国公主许配给成吉思汗后得到善待，511第 1 期熊鸣琴“入贡式和亲”:宋金“帝姬和亲”事件新探林恩显:蒙元与夏金高昌的联姻研究，台北:蒙藏委员会印行，1998 年，第 24、36 页;张正明:和亲论，载马大正主编:中国古代边疆政策研究，第 451 页;王孝华:论金与蒙元的和亲 ，黑龙江民族丛刊 2010 年第 5 期。崔明德:中国古代和亲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 441 页。“太祖以其为贵主，礼重之。国人呼为公主皇后”10(卷104 后妃传太祖完颜皇后，p2059)。其后，蒙古的军事目标也转向西征与灭西夏。北宋末年的形势则不同，金人的军事重心是南下，主要针对辽宋。为此，对西夏采取安抚政策，并容忍西夏对辽宋土地的扩张欲望。据西夏书事 记载，金天会二年正月，西夏“奉表称藩于金，金赐以辽西北地”11(卷33，p383)。在灭辽之后，金人军事扩张目标也就只有中原汉地了，因而，他们在议和亲之时已有强烈的灭宋之心，这是导致“帝姬和亲”议题最终流产的根本所在。行文至此，笔者认为，所谓北宋对外“无和亲”的论断仍然是可以成立的。10 世纪之前，中原王朝的边患主要来自西北草原游牧政权，它们南下战争的目的主要是经济诉求，并没有统治中原汉地的政治野心。和亲是定义双方关系的核心纽带，即通过联姻形式对双方长期共存的关系予以承认和维护。10 世纪以后，东北区域力量开始崛起，并在南北双边关系中逐步占据主导地位。辽、金、元、清等北族王朝具有强烈的统辖汉地、混一天下的政治野心，其南下战争的目的不仅仅是经济掠夺，更多的是政治征服。在这种形势下，传统联姻和亲所能产生的共存的政治效力和必要性都大大降低，甚至出现强迫中原王朝向北方民族进行“入贡式和亲”的新模式。对于宋、明等汉族王朝来说，自然必须对这种“夷夏倒置”的现象予以警惕，他们的“夷夏之防”意识日益转严，进而排斥与北方民族政权和亲。与此同时，契丹、女真、蒙古等政权也无与汉族政权平等联姻的意愿与必要。辽以盟约的形式定义与宋平等的关系，金朝占据中原，一度要求宋朝对其称臣，海陵王更有“一天下”的伐宋举动;元、清两朝则最终完成混一“夷夏”的大业。因而，宋金“帝姬和亲”议题未能达成并非偶然，与宋辽、宋夏和亲议题的失败一样，也是 10 世纪以来中国边疆民族关系变化的反映。参考文献:1 确庵，耐庵 靖康稗史笺证 M 崔文印，笺证 北京:中华书局，2010 2 徐梦莘 三朝北盟会编 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 李心传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2 4 佚名 大金吊伐录校补 M 金少英，校补，李庆善，整理 北京:中华书局，2001 5 宇文懋昭 大金国志校证 M 崔文印，校证 北京:中华书局，1986 6 赵甡之 中兴遗史辑校 M 许启山，辑校 北京:中华书局，2018 7 脱脱，等 金史 M 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75 8 宋濂，等 元史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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