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青藤的创作之道_张慧颖.pdf

84徐渭一生命途多舛，曲折多磨的人生经历为他打破写意花鸟画埋下了伏笔，发展出了泼墨淋漓、肆意狂放的大写意花鸟画技法，将其理想、愤懑等情感寄予花鸟画中，作品展现了非凡的表现力和极其强烈的情绪感染力。文章从人物生平，技法继承与创新，作品分析及其做出的贡献四个方面对徐渭的艺术生涯做分析，了解青藤创作背后的生命体验。一、浮沉飘零的人生徐渭是明代晚期的有名画家，因十分喜爱幼时在家里种的一颗青藤，称号多含“青藤”二字，如青藤道士，青藤老人等。他自小便被人赞为神童，在之后的艺术生涯中更是博采众长，诗文书画无所不能，在戏曲、军事等领域也成绩斐然，袁宏道与友人读其文章时“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传郑板桥为徐渭的才华所深深折服以至于刻一印章上书“青藤门下走狗”。可见青藤之惊世才华。然世事无常，徐渭少时离亲母，虽然在嫡母精心养育下长大，这位神童的成长之路却是如此波折，嫡母病逝，屡试不中，仕途动荡，情场颠沛，报国无门，一生郁郁不得志，晚年作畸谱记录下自己的一生。“畸”字来源于庄子，内篇大宗师道：“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庄子视角下的“畸人”是和世间的常人有所区别开来，是指能够掌握自然规律或者其境界与天等同的人。徐渭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然也许正是因为崎岖曲折的不凡生命体验，狂浪不羁的性格以及特殊时期的遇合，写意花鸟新篇章才在其笔下就此开启。徐渭学画较晚，现如今明确时间最早的作品作于其 49 岁时，即 1565 年。45 岁后的徐渭进入了人生的至暗时期，曾自杀近十次以全胡宗宪对其的赏识重用之情，虽然最终活了下来，但是身心都受到了重创，之后精神病发作误杀妻子又使他的精神状况雪上加霜。那个意气风发，梦想“有朝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青年至此已经心如枯木，仿若一个“局外人”，正有如庄子在人间世里对三种关系的描述。首先，篇首的颜回，一个怀着满腔热血想要改变政治局面的热血知识分子，代表了迫不及待要入世或者正在进入这个世界的人；其次，叶公子高、颜阖等，他们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权力和地位，在这个世界的旋涡中身不由己，代表了已经处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最后，楚狂接舆，一个自觉看到了本质并决定保持距离的人，他是整个世界的观众，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此时的徐渭已经经历了三种关系的转变，成了一个嗟叹往事，又旁观时事的“过来人”。徐渭便在这样的人生境况和思想背景下步入了画间幽境，用绘画表述自己灵魂的叹息，对往日经历和不平世事的不甘、愤懑以及对人生哲理的思考，开创了青藤画派，史叔考是他的嫡传弟子，陈洪绶将其独创精神发扬光大，清初四僧的朱耷和石涛都继承发扬了青藤画派潇洒飘逸的画风，到现代的齐白石、潘天寿等大师又赋予青藤画派新时代的新面貌。二、独树一帜的技法徐渭评价自己一生中书法最为优秀，诗、文分列第二、第三，绘画仅居末位。书法擅长狂草，作品与其狂浪的性格一样，潇洒狂逸。其草书笔势也被运用到了花鸟画中，书画一体，打破了传统花鸟画的局限，既有墨笔之继承，又有直抒胸臆的创新，常作题跋于画上，发泄心中郁气，与明代宫廷画家追求摹古的主流逆流而上，开辟了挥洒性情、畅快淋漓的大写意花鸟画新局面，自青藤起，花鸟画开始展现新风尚，画家们不再囿于笔墨，拘于以往“梅兰竹菊”的角色限定，而是寄兴于目之所及，尽情抒发胸中逸气。徐渭流传下来的作品以充满了个人风格的大写意花鸟画为主，泼墨淋漓，气势豪放，他的画似是其精神气质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的不羁与豪情。徐渭的创新来疯子青藤的创作之道文|张慧颖书 画 雕 塑85自其深厚的艺术积淀，既从梁楷的减笔中汲取了营养，又汲取了林良、沈周等人写意花鸟画的精髓，且将草书笔势带入了花鸟形象的描摹中，与西方绘画将世间万物视为几何体的变形不同，徐渭将草书的点画使转视为物象的图示象征，突破了以往花鸟图式的束缚，“去形”而具神，笔墨恣肆，画作可令人卧游。徐渭发展了墨法的表现力，擅用大泼墨技法呈现较大的块面，五墨皆备，肆意而非胡为，涂抹之中可窥神机，墨笔结合，使得墨色层次丰富却不分离，气势恢宏。在绘画上不追求物象的逼真形似，而是以自己内心的感受和理解来作画，将自己的主观情感倾注于客观物像来追寻超越形式的生动。郑板桥曾经在板桥文集中赏析过徐渭所作的雪竹，纯以瘦笔、破笔、燥笔为之，看起来与竹毫不相干，再施以淡墨勾染，积雪散落于枝叶之间，竹子在其间若隐若现，与积雪似为一体。从徐渭画雪竹即可看出其对绘画的追求不在于形似，妙于似与不似之间，其绘画之所以生动，大胆，是因“予之所深取也”。传统图式不仅是对自然物象的总结与提炼，更是文化观念的载体，徐渭所打破的不只是绘画的束缚，也打破了精神的束缚。明代时期道学流行，书法以官吏多用的“干禄”为主，笔法风格受到束缚，缺少主观情感的流露，与徐渭的性格和追求显然大相径庭，作为一个离经叛道之人，徐渭自是不屑于遵循死板的规矩，他的小楷虽也学“钟王”，不过与“干禄”的“正经”仍相去甚远，这也可能是其科考失利的原因之一，毕竟即便是今时的考试，一手整洁清晰的字体也会为考生加分，遑论是在封建时期。徐渭学习书法不循常人之矩，直溯魏晋书法，魏晋时期玄道思想盛行，在书法上自然也体现了寻求“物外之志”的倾向，以表达自我、追求自由为主要目的，这与徐渭的艺术追求和性格特点不谋而合，或者说，徐渭也许是以自身性情去寻找适合自己的表现手段。由此可知，与庸人不知自身所求，随波逐流不同，徐渭始终以自己的目标去寻求合适的途径。徐渭在书法上创新受吴门书派的影响，既得益于祝允明等人的行草书技法，也深受那种追求创新，树立自我风格的精神影响。徐渭在书法上的贡献，首先，以画入书，真正做到了书画相通，他的大草如写意花鸟画般狂狷，将以往圆润、协调的规矩尽数破坏，追求一种不均衡的、分散的意趣，与其在绘画上的创新是共通的，且发展了黄庭坚的提按技巧，动作幅度更大，辅以一定频率的震动，书法中的暗劲与花鸟画中的生气一样流动于笔墨之中，活力伺机而动，赋予抽象的书法艺术以别开生面的动感；其次，对立轴作品布局的创新，谢赫言绘画当经营位置，书法作品的布局同样十分重要，同样的内容在竖轴与横轴的载体上需要采用不同的布局方式，避免画面整体的失衡。纵轴书法作品至祝允明时期，虽然已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但是仍缺乏一定的坚实感和气势。徐渭汲取前人技法，综合各家之长，以纷披点画充实整个画面，气势奇崛，笔意奔放，引起晚明书法热潮，成了后人争相模仿的典范。三、泼墨狂逸的创作徐渭大写意花鸟画的典型代表即是墨葡萄图，徐渭曾评夏圭画作：“苍洁旷迥，令人舍形而悦影。”是借鉴了截景以凸显内容的方式，右上部一粗壮的藤枝伸出经由画面中心逐渐下垂，与藤枝相连的是泼墨而成的葡萄叶，成串的墨色葡萄从枝头垂下，饱满多汁，似正当成熟之时。笔法沉稳流畅，墨迹似断亦连，生动表现了藤条的粗细变化，细枝似是随风飘荡，正是六法论中“骨法用笔”的生动实践。串串葡萄疏密有致，墨色晕染，层次渐入，虽无色彩，却让人身临其境，忍不住想象葡萄入口的酸甜味。叶片并无叶脉纹路，是其“去形”理念的体现，泼墨而成，以墨色浓淡干湿表现出叶片明暗向背，气韵之生动足见其艺术功底之深厚。画上以其最擅长的草书题一首七言绝句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诗文不拘常规，微有倾斜，字体大小不一却正好平衡了画面的构图，笔力起承转合间皆是其性情的抒发，“中”字一竖若断若连，仿若一声对自身命运的沉重绵长的叹息。一首诗道尽徐渭一生曲折辛酸，少时即心怀壮志的神童转眼已成老翁，在晚风呼啸中独立86书斋之中，作品无人赏识，只能被掷于荒野之中。等待伯乐的又何止是他的书画，他本身便就是那颗明珠，被掩藏在葡萄叶片下的晶莹果实。他曾在逃禅集序中谈到自己对楞严经的理解：“色身之外皆己，色身之内皆物则无欲者其旨自不相入。”徐渭以水墨作画，追求的“无色”，首先，去除繁华世界的鲜艳璀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万物即我，我即万物。其次，对浮华外表的摒弃，追求事物本真的表现，当人们摒弃了欲望、恐惧等情感，才能直视事物的本质，即“旁观者清”，徐渭笔下去色的芙蓉，正是表现了无悲无喜的“无春”境界，去其色方能品得真“滋味”。墨葡萄图是徐渭“去色”后的人生总结，明明是正当好时节的葡萄，竟要在枝藤中等待腐烂，“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并不是自怜自叹，是替所有“明珠”对自身命运的一声轻嗤。自书诗文册是徐渭杀妻入狱后在狱中所作，首篇是楷书跋文，余下是自作九首古诗，楷书 1 开，草书 12 开。楷书工整端庄，间距较小但不显拥挤，适心宜眼，章法流畅充实，笔画中露隶书痕迹，由此可见，徐渭在书法上的“狂”是以其深厚的功力为底气的。草书笔势激荡，大开大合，线条跌宕姿纵，极富变化，起落转换出人意料，出离章法，从整体布局来看却又恰到好处，没有不当留白的怯，也无不当的臃肿，既有书生之意气，又有剑客之潇洒，苍劲而姿媚，升华了“癫张狂素”的“癫狂”，挥笔而就的尽是自身性情，是突破自我的“疯”，是不屑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狂”，充满了倜傥激情。其创作既受阳明心学的影响，又熔铸了宋人的意趣，追求的是自身的境界，而非世俗的普遍功利目标，因而才如此“异类”，所谓字如其人正是如此。四、终绽光彩的明珠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我国的花鸟画从主流工笔到潇洒写意，历经多个朝代，在文人画鼎盛时期达到顶峰，花鸟画不再是早期追求形似，聊以自娱的消遣品，此时的花鸟画集合了前人艺术家们的集体智慧和文化积淀，具备了一定的图式，文人们也趋向将自己的情感寄托于绘画之中，借画抒情言志。徐渭所在时代的花鸟技法趋于成熟且具备了一定体系，创作理念也呈饱和状态，他上承黄筌、徐熙的衣钵，汲取了林良等人的写意花鸟精髓，容众家所长而不受束缚，在继承中革新，自成一家，青藤画派自此开宗立派，历久弥新。他在书法技艺上的贡献也被后人所认可，“破局”了明代僵硬刻板的模古风向，引领了晚明时期的书法热潮。徐渭的一生令人闻之哀叹，却不能说他生不逢时，艺术是不断发展变革的，徐渭正是花鸟画发展的转折点，他的艺术观超越了时代，天才之所以谓之天才，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该庸碌终生，徐渭的一生正如一株青藤，虽然曲折蜿蜒，布满疤痕，却依然奋力向上生长，他的一生是追逐自我的一生，是坚持自我的一生，正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是坚信自己的天赋的，才会在晚年作畸谱，将自己迎着磨难昂扬向上的一生记录于其中，记录了他曾有过的憧憬和意气，也承载了他的破灭和悲痛。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大部分的人所看到的是徐渭的癫狂，然而这癫狂实则是其生命力的狂啸，他以其超越世俗、时代的“狂”反叛主流艺术，以“狂”书写生命图卷，以“狂”反抗命运的黑暗，这“狂”也让他最终成了我国画史上不朽的青藤。参考文献：1袁宏道.徐文长传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2袁枚.王英志校点批注.随园诗话M.南京：南京出版社，2020.3王博.庄子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4陈海良.历代经典书风十讲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20.5傅杰译.徐渭诗文选译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106.6朱良志.道在戏谑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20.作者简介：张慧颖，西北师范大学，甘肃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