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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海絲路領航鯨──楊國宇棉紡外銷傳奇
一九三二(民國二十一)年,楊國宇在桃園出生,祖輩篳路藍縷,至三○年代業已擁有桃園地區一百甲餘土地,因為家庭經濟條件,早年他的生活可謂平坦順遂,以桃園東門公學校(現東門國小)第一名成績畢業,又順利考取日治時期台籍學生的第一志願台北二中(現成功中學)。
二次大戰結束後,熱愛戲劇藝文活動的楊國宇,於台北中山堂欣賞一齣由台灣戲劇家簡國賢老師所編導的《壁》,讓他的青春靈魂澎湃激昂!不料,一九四○(民國三十九)年冬日清晨兩名黑衣特務,假「訪問中學生對台北街頭事件看法」帶他離家,而這一走就是十年!
儘管十年的綠島生活痛苦難捱,但他依舊強顏歡笑、苦中作樂,結識多名難友文學家楊逵等人,囹圄裡的他透視人性的高貴與齷齪,深諳世事的溫暖與炎涼,令人感到諷刺的是,這十年也成為他日後經營中港紡織(竹南紡織改組)締造棉紡外銷傳奇的利器!
我不禁想知道楊國宇來自一個怎樣的「地主家族」?如何結識台灣戲劇家簡國賢先生?綠島的生活點滴?經商致富的「撇步」?早年「國民外交」的精采趣聞?而這就是楊國宇從他的生命中,所體現的「新台灣人精神」。
一、閩南平埔一家親
楊國宇的曾祖父楊萬和,是一位單純快樂的農夫,年輕時於桃園務農,後來迎娶具有平埔族血統的曾祖母楊周幼。由於平埔族是母系社會,理所當然地,兩人共同繼承了曾祖母家的一小塊田地。
楊國宇近年退休,偶然聽聞林瑪利醫師發表:「台灣的閩南人與客家人在基因上非常接近,幾乎一致,台灣人也接近泰國的華人及新加坡的華人,同屬於南亞洲人,和北亞洲人及北方漢人分開」此外林醫師還強調:「目前台灣人的血緣中有百分之七四來自福建的南方漢人越族,但是另外的百分之二六卻是來自台灣當地的原住民。追本溯源,從過去台灣在清代與日據時代的族群與地域的隔離政策下,山區與東部平原、島嶼的十一族台灣原住民與漢人難有大規模接觸的歷史背景下,昔日遍佈自蘭陽平原到屏東平原的平原、台地的平埔族成為最可能是這百分之二六組成新血的來源。」楊國宇興奮地告訴我這項消息,我注視他閃爍的雙眼,不難發現這位老先生對自己的祖血相當自豪,樂當平埔族。
二、勤儉務農祖孫情
曾祖父和曾祖母是單純保守的莊稼人,相形之下,楊國宇的祖父楊樹就比較有生意頭腦囉!在他當家主事時,便在桃園郊區大湳仔(現名大湳)買了一塊地,後來開發為水稻田,挖鑿一口「石頭埤」,並於田中蓋起一座三合院落。
祖父慧眼獨具,沒多久日本總督府便開鑿了「桃園大圳」,且不斷鑿建圳尾,開發桃園地區的水利設施。「桃園大圳」地勢高於楊國宇家的稻田,也貫穿至稻田後方。他的祖父見桃園大圳陸續開發圳尾的水源,便逐步收購圳尾的田地,也順勢在「桃園大圳」尾開闢一個埤塘以便蓄水。在綠油油的稻田裡,不時總有幾隻調皮的白鷺鷥在哪兒嬉戲覓食,因此而得名「白鷺鷥埤」。
多虧「白鷺鷥埤」的功勞,讓原是茶園、橡樹林的旱田,得以順利翻作成利潤較高的水稻田,擴大了家族的稻作面積,後來隨著家族人口增加,祖父也運用收穫的利潤增建祖厝,以舊有的三合院落為中心,再由外圍向內包築成一座雙ㄇ型的院落。
楊國宇表示由於父親楊文進,在自己五歲時便撒手離世,祖父反而是在他啟蒙時期,影響他最深的人。他相當懷念小時候,祖父時常牽著他的手,巡視自家水稻田。楊國宇說:「祖父常指著那片自家的水稻對我說:『你看,十頭埤灌溉的水稻田,雖然面積比較小,稻穗也像人們頭低低的樣貌,可是收割下來,卻可以打出很多精米;反觀,圳尾的白鷺鷥埤灌溉的水稻田,雖然面積大出許多,且稻穗就像人們指高氣昂的樣貌,但是收穫量卻遠遠不及石頭埤灌溉的水稻田。你說到底哪種水稻、哪種人才是真正有內涵、有實力呢?』」祖父的叮嚀深深烙印在楊國宇的心頭上。
祖父是家中最具威嚴、智慧的長輩,他會帶孫子們唸《昔時賢文》、《三字經》,眾孫裡為獨楊國宇不怕他!每當傍晚,隔壁的大叔過來泡茶,向祖父說「草船借箭」、「林沖夜奔」忠義故事,祖父邊聽故事,還邊愜意地抽起水煙,此時楊國宇便自告奮勇做他的「捲煙童」。楊國宇說:「我背對著他,蹲坐在他的椅前,將他的小腿扛在肩上,我就像孫悟空一般騰雲駕霧沒入神秘的煙霧裡!」祖孫倆享受天倫之樂。
三、順遂得意求學路
楊國宇的父親自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現國立台灣教育大學)畢業後,任教於「三角湧公學校間山分校」(今「鶯歌國小」),但因無法服膺日籍官僚作風,毅然決然辭去薪資優渥的公學校敎職(公學校教員一個月的薪俸為四十四圓),轉行在桃園街上開設「金源和」布莊,仿傚迪化街,自日本進口同步流行的布匹,貨品樣式足以媲美迪化街。從此,桃園的名媛淑女就不必舟車勞動,大老遠跑到「台北迪化街」添購新衣。
父親楊文進從小就很重視子女教育,在搬到桃園街上的布莊後,他主張送楊國宇上幼稚園。當時唸得起公學校的台灣人已經不多了,上幼稚園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因此幼稚園都是小班制。楊國宇在幼稚園就為學習能力打下良好的基礎;進入東門公學校後,楊國宇吸收教材內容的速度很快,因此楊國宇年年當班長、拿第一,也因此從小培養他的領導能力。
從楊國宇唸幼稚園開始,簡劉理老師(日名水野道子)就一直是楊國宇的日語老師。她是一名接受新式教育的台籍女性,溫柔又有耐心。她的丈夫就是大名鼎鼎的台灣劇作家簡國賢先生,楊國宇也因為她的關係,而參與了簡國賢先生的話劇活動,找尋到楊國宇在無聊青春期的人生夢想──戲劇。
台灣光復前夕,楊國宇自桃園東門公學校畢業,順利通過升學考試,一九四五年四月進入臺北州立臺北第二中學校(今臺北市立成功高級中學)」,寄住在台北後火車站的四叔家。
由於規定報考中學的報名表須填寫「日本姓名」,楊國宇也只好因應時局,起個日本名為「柳本憲宇」。楊國宇說:「解嚴後,我常以「楊憲宇」為筆名,偶有雜文散見報章雜誌。」皇民化時期宣導「改日姓運動」,然而家族裡只有在學的兒孫輩,為了升學不得以改日姓,其他長輩就只能儘量躲避,敷衍訪家巡察的保甲警察。
四、難忘師恩著劇本
終戰後,國民黨著手接收台灣。校內多聘用外省籍教師、公務人員,課程內容也多與中國大陸文化背景相關。楊國宇說:「我自小生長在台灣,且幼年接受日本公學校教育,要聽懂『國語』已經不容易,更何況深入了解課本裡那塊陌生又抽象的『祖國大陸』。上課苦悶又無聊,但還好可以成為簡國賢老師的學生,接觸新式劇團活動,讓生活增添不少樂趣!」
簡國賢也是楊國宇的桃園同鄉,就住在楊國宇的斜對街。他遠赴日本東京大學哲學系唸書,回台之後,常寫日文劇本當作放送劇,內容控訴日本的帝國殖民統治,以及台灣如何人飽受凌辱與剝削。
一九四六年六月九日,簡國賢與宋非我(本名宋獻章)組織的「聖烽演劇研究會」於台北中山堂,搬演台灣終戰後第一齣獨幕劇──「壁」,造成熱烈迴響。戲劇內容反映戰後台灣社會「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鬼」的情形,批判社會的腐敗與弊病。原本暫定五天後,假台北中山堂再次演出,但警察局卻以「挑動階級鬥爭」的罪名,強迫停止,劇團形同解散。
楊國宇表示:「儘管我因為簡國賢老師的案件而牽連入獄,但若要我仍不後悔認識像簡國賢老師這樣極富人道主義的劇作家!」當年與簡國賢結識的人,多少受到牽連,甚至幫簡老師賢伉儷拍攝結婚照的桃園林照相館的林壽鎰老攝影家,也為此入獄一年。
幾年前,楊國宇為了紀念簡國賢老師的代表作「壁」劇,吸取「壁」劇的「人道精神」,仿作一齣大型音樂劇「紗帽山『壁』」(又名「土地公外傳」),以台灣民謠的譜為基底,輔以楊國宇自填的詞,貫穿全劇。
楊國宇:「回到現實,我們生活的這座寶島,至今仍是政客們覬覦的『烏紗帽』!」其實不就像簡國賢老師創作的「壁」,彼此站在對立的立場,看事件的角度也不盡相同,只要能夠放下各自的利益,打破「壁」,消弭隔閡,尊重彼此在這座島嶼生存的權利,建立新的台灣人價值,奮力建造共同多采多姿的美麗島國!
五、離家別母十年久
某日清晨三點多,楊國宇準備出門北上時,有人來敲門。母親一開門,有兩位身著卡其布衣的男人站在門口,簡單地向她說明警方想找幾個台北的學生做普查,母親看他倆態度誠懇,便放心把楊國宇交給他們。誰知道,這一別就是十年之久!
他們將楊國宇帶到桃園廟旁臨時成立的調查單位,先打開楊國宇書包,裡頭什麼也沒有,只搜出了兩本課外書,一本是美國籍的中文作家賽珍珠的《大地》,以及俄國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中譯本。
問訊的警員看了書名問:「為什麼要看這類型的小說?」
「為了學中文。」楊國宇答。
楊國宇表示:「當時我真的極度需要自學中文,所以便常到常到台北城裡的舊書攤閒晃,恰巧在被帶去問訊的前兩天,我甫購入這兩本中文版小說!」
「你都看這些談『土地』、『戰爭』內容的書啊?」他問。
楊國宇聽而不答。事實上,楊國宇當時也尚未仔細閱讀這兩本小說,只有在舊書攤裡隨意瀏覽,書裡談到的「土地」主題,剛好可以與楊國宇家族務農經驗相互對照,所以頗能吸引他的目光,方才選購這兩本書。
警員嚴肅地問楊國宇:「你認識簡國賢吧?」
楊國宇誠實地承認。隨後就被身旁的警員用手銬銬起來,楊國宇還來不及反應,就被他們帶上勤務車,用發臭難聞的卡其布帽按住頭,不准楊國宇探看車外。
六、軍事審判哀鳴曲
天還沒亮,約莫三點鐘,在中正路(現今忠孝東路)上的一座的建物裡,每一個三坪大的房間中,擠滿了二十多個人。幾個人分匹輪流抓著毛毯的兩頭,為大家搧風驅熱。雖正值乍暖還寒的初春時分,但斗室裡卻熱得要人命,楊國宇:「也不知道是被熱醒的,還是大家都睡不著,都在等待每天最重要的那一刻!」
東方魚肚白,轟隆轟隆聲越來越清晰,軍用卡車自遠方駛來。「碰!」黑衣特務兇猛的關上車門,踏著他們的軍靴,腳步充滿著嗜血的愉悅。
「吱──,碰──!」生鏽的大鐵門被他們奮力地打開了,隨後黑衣人唱出無情的名單。今天,同房的呂阿立肅然站起,他向每個難友們握手。楊國宇:「一握到他粗厚的手,就可以想像他在入獄前在高雄鐵工廠服務,必定也是個辛勤的人。幾天前他告訴我,他的一隻耳朵受傷流膿,我幫他上了一些家裡寄來的簡單傷藥,但傷勢仍舊沒有好轉,最後他的那隻耳朵便失聰了。」楊國宇懷疑他根本是個文盲,「他連『共』都不會寫,怎麼會是叛亂分子?」
官方處理遺體的方式,又再剝了受刑者家屬一層皮。家屬可以選擇領回遺體,但須支付時值五百元巨額的「贖屍金」,這種剝削死人最後一點「剩餘價值」的作法,可能是全世界僅有的惡例。家屬付不起贖屍金的遺體,或隻身來台的大陸人遺體,許多直接交給國防醫學院解剖;甚至未經家屬同意,直接交付解剖。像詩人藍明谷的屍體,就是從福馬林池撈起來的。
七、堅韌善良綠島囚
台灣監獄通通「客滿」,於是政府打算將楊國宇們遣送至綠島。一九五一年楊國宇一行人先被帶到基隆,搭乘登陸艇,在太平洋海面上載浮載沉,搖得他們又暈又吐,才終於在綠島中寮上岸。
綠島海天一色,自然清新的空氣,與台灣那些惡臭難耐的監獄相比,至少還有透口氣的機會。楊國宇:「隨著隊伍上岸,沿路步行,沿路並沒有像電視上搬演古代犯人遊街那樣,萬人空巷的圍觀民眾,但可以看見居民站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冷眼旁觀我們這群『十惡不赦』的大壞蛋。」
綠島是台灣的邊陲地區,所以生活條件比台灣島民相距甚遠,遠處的婦人袒胸露乳,一絲不掛,懷中緊擁強褓,手裡握牢面黃肌瘦的幼童,露出驚恐卻有著母性堅毅的神情。楊國宇:「後來我們才知道,在我們還沒上岸之前,官方早已向綠島居民毀謗我們,說我們不只是共匪,還會燒殺擄掠、強姦婦女。」
官方對「思想犯」起了個美稱,叫「新生」,所以綠島監獄又稱為「綠島新生訓導處」。政治幹事、政治指導員分分秒秒監控受難者,安排粗重的工作,消磨他們的體力,藉此把他們改造成一個沒有自己思想的「乖寶寶」。
初到集中營,只有幾棟木造營舍,用鐵絲網環繞四面,所以早期的集體重勞動,就是驅使受難者到沙灘上打石頭、到海邊開鑿堅硬的礁岩,兩人一組合力扛回營區,築圍牆、砌克難房、蓋監獄。有的人就沒什麼骨氣,不時拍政治幹員馬屁,做起事偷雞摸狗。有個較長的老大哥時常與楊國宇分到同組工作,每次下山,他總是故意傾斜木桿,將擔子往前挪一些,這樣在前頭的楊國宇就會比較吃力;上山時,他也故意撿個前頭的位置,用同樣的方式占楊國宇這位十八歲半大不小的年輕人便宜,讓楊國宇苦不堪言。「等我出獄後幾年,我才聽說他偷渡到對岸,甚至還做了大陸高幹,好不快活。或許像這樣的人,才能升官發財吧!」楊國宇無奈地道。
八、苦中作樂牢窗下
楊國宇被編到第二大隊第五中隊,後來文學家楊逵也分入他們這隊,有陣子恰巧睡在他的旁邊,日治時期以短篇小說<送報伕>而聲名大噪的楊逵知道楊國宇對文藝的熱情,便不斷鼓勵楊國宇創作。有次獄內舉辦壁報比賽,楊國宇突發靈感一動,以「水災」為主題,將國民黨政府暗喻為「洪水」,陷台灣人民於水深火熱中,承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之苦。
楊逵看了以後,相當讚許楊國宇的創意,但他覺得可以搭配一些簡單的文字敘述,如此創作意念將更為豐富。楊國宇們當然知道不能寫白了楊國宇們內心「真正」要表達的意思,只能寫出人民的苦難情況,最後完成了一幅巨幅的壁報,楊國宇也相當滿意自己的傑作。
過了幾天,政治幹員與政治指導員傳喚楊國宇約談。
政治幹員一見到楊國宇就問:「你畫的這個是什麼?」
楊國宇一臉無辜說:「水災啊!」
政治幹員說:「嗯,圖畫得不錯,文字也描述得很好,但未免太黑暗了!不如在後面改一下,改成國軍火速救援人民,團圓收場。標題就下『軍民一家』吧!」
後來壁報刊登出來,楊國宇的「軍民一家」居然獲得全獄第一名,楊國宇:「原先楊逵不知實情,還跑來把我臭罵一頓,責怪我是不是已經被他們『洗腦』成功了。」
「洗腦」是「綠島新生訓導處」的重點項目。上課內容不例外:《三民主義》等,課後必須討論、寫心得。有時一日上課、一日勞動;有時上課半日,勞動半日。受難者被迫組成讀書會,政治幹員還會強迫他們發表的心得,楊國宇:「當時我就覺得這個活動很可笑,我想他們的暴行與『共匪暴行』,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近年楊國宇去政府單位調出當年在綠島的資料,厚厚一疊由政治指導員觀察楊國宇的獄中紀錄,上頭還寫著哪天「進步一點」,哪天「表現不佳」,楊國宇:「其實我從沒發覺自己哪裡有『進步』?沒想到這位指導員先生比我還了解我自己。」
九、質樸踏實新人生
庸碌過一生,也不是楊國宇的人生目標,因為楊國宇十年的青春,已經耗盡在牢獄之中,好不容易自由了,楊國宇更想在事業上有一番作為,讓眾人刮目相看。恰巧大姊夫陳常針的竹南紡織廠需要一個業務員,他便南下工作。
楊國宇甫進工廠,便從生產線裡,最基礎的「整經」做起。後來慢慢地接觸了「上漿」、「鋼扣」、「上機」、「織布」、「修布」、「碼布」,到最後的「胚布」製程,楊國宇都親身參與學習。
戰爭前後,竹南紡織的業務訂單,以耐裝重物的「麻布」、婦女工作用的「印花整理布」,還有婦女背嬰兒的「背巾」為大宗。楊國宇:「瞭解了織布廠的生產線流程,並利用工作之外的時間,參考一些紡織相關書籍,我建議織布廠朝改良『卡其布』的大方向發展。」
竹南紡織使用三十二支的「筒子」,在一英吋網格中經、緯紗各六十八條,織出六十八×六十八的「卡其胚布」,如果廠商有「斜紋」需求,就將它織為一百二十四×六十八或一百二十四×四十八的「卡其胚布」。
楊國宇阿Q地說:「仔細想想,我與「卡其布」還挺有緣分的。十八歲那年,被身著『卡其布』警衣的特務逮入『火燒島』,十年牢獄之災,白天穿『卡其布』獄服,晚上蓋『卡其布』被子,天天與『卡其布』為伍。出獄後,恰巧碰上台灣準備發展輕工業,紡織工業順勢起飛,竹南紡織又是全台第一梯研發改良『卡其布』的工廠。」在觀察全台內銷市場後,楊國宇決定以「耐穿、平價」為訴求,瞄準穩定需求量的市場,推廣「卡其布」成為製作鐵公路局、學校、軍方制服的主要布料。
十、叱吒馳騁迪化街
雖然迪化街商人都以信用起家,但做生意只要稍有不慎,抓錯時機,像這種零售布莊的小本買賣,「倒帳」、「跳票」可說是一種風潮。竹南紡織方才起步,可禁不起「三天一小倒、兩天一大跳」的風險。
為了避免小布莊跳票,楊國宇鎖定「台北迪化街」幾家大批發商,專做他們的生意,隨時掌握他們的動向。每週楊國宇都會固定北上一次。天還沒亮就出發,到「台北迪化街」二百三十三巷,當時著名的布莊街收送「碼單(類似出貨單)」。楊國宇會先到巷口的「米粉湯老店」吃早餐,那兒的湯頭,真是有說不出的好滋味!連現在統一集團高清愿也非常喜歡。楊國宇倆常在店裡遇到,吃飽了又各自分頭搶顧客訂單。當時高清愿還是台南紡織的業務員,如今亦成為稱霸全台的食品業大。
迪化街流傳著幾則俚語:「只要在迪化街賣過布,沒有什麼行業不能做」,而女子只要「嫁給賣布的,不富也輕鬆」,就是形容迪化街布商的精明幹練。
以紡織業來說,從迪化街布商出身的,就有「聯發紡」、「集盛」、「力麗」、「宜進」、「宏益」等五家聚脂纖維廠,加上「南亞」、「遠東」、「華隆」,在世界長纖市場也佔有不少份量。
竹南紡織主要經營的是「短纖(棉)」市場,所以楊國宇的公司與這些布商、紡織廠都有業務往來,除了良性競爭,更互相支援。比如說,初期竹南紡織主要經營中游織布廠作業,所以勢必要仰賴上游廠商供給原料,楊國宇的公司就向「南亞」買聚脂纖、向「遠東」及台中的「大東」買棉紗,後來又透過與「大東紡織」陳慶明的交情,發展紡織上游棉紡業務,於一九六六年擴組「中港紡織」。
另外,「集盛」(後來又成立了「立益」)與楊國宇還是親家呢!「集盛」是做「化纖捻紗」起家,「集盛」董事蘇阿琳與楊國宇同年,他的弟弟蘇東榮與楊國宇是「連襟」。後來竹南紡織擴廠至上游紡紗作業,楊國宇也委託他們幫竹南紡織處理「棉紗」訂單。
六、七○年代紡織業,全台灣約可劃分四個區塊,分為南部侯雨利等人的「台南紡織」、彰化和美一帶的李卿雲等紡織廠、新竹吳火獅「新光紡織」,還有一個就是「北部幫」。當時楊國宇這群二十幾家的紡織廠開的家族會,幾乎也可以決定台灣短纖市場的價格。
十一、如日中天棉紡業
從前在迪化街跑業務,可不像現在的業務員,有手機、筆記型電腦、MSN視訊……等科技產品。當時普通人家都不見得有「電話」,但對於在迪化街闖盪的業務員來說,擁有這個設備,便可在台北下單、工廠馬上排出貨時程,讓交易變得更有效率!
一些稍具規模的紡織廠,都會在迪化街小巷子內,分租一間「辦公室」,且各人桌上一支電話,電話鈴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之後竹南紡織的事業越來越有起色,不久楊國宇進入織布公會,擔任常務理事一職,辦公室也遷至「紡織大樓」裡頭。後來,政府要擴充台北火車站的規模,織布公會又在「來來飯店(今名「台北喜來登飯店」)」後方,另謀新址。
「紡織大樓」位在「青島東路」上,這條路對許多政治受難者來說,別具意義,許多受難者,帶著受創的身心,離開了火燒島,走在這條「中正路(今名忠孝東路)」,眼見物是人非,只能憑弔短暫的青春,緬懷輝煌的往日,甚至沉溺在無盡哀慟的深淵,無法自拔。楊國宇:「非常心疼、同情難友們的遭遇,他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故事,也對這些不公義之事,感到忿忿不平。但可能是因為我自小就好強、不認輸,所以我決心要做給別人看,必定要闖出自己的事業,並用造福、回饋台灣社會,因為我真的很愛這塊土地!」
此時約六○年代中期,「竹南紡織」已經擴組為「中港紡織」,楊國宇除了原有的織布公會常務理事職務,更因為結識大東紡織的陳慶明,所以跨足「棉紡公會」,後來還任職理事一職,一九七九年被著名《企業家》雜誌評選為「全國第五屆十大傑出企業家」,這不只是楊國宇的事業最顛峰的時刻,更是台灣紡織業如日中天的時代。
十二、誠懇創新三四三
楊國宇最欣賞日本經營顧問大師田邊昇一,楊國宇長期訂購他的著作、雜誌,他寄來的「教材」,楊國宇無不仔細拜讀,視如珍寶。從他堆積如山的大作裡,楊國宇學到許多最新潮的企業經營理念──「343作戰經營理念」就是從田邊昇一得到的啟發。
在中港紡織「343作戰經營理念」是放諸四海皆準的標竿。以資金來說,賺取的利潤並不能適為真正的利潤,應該將所得三成歸股東紅利,才能增加股東投資人對企業的信心,四成納入廠房硬體設備的維修、汰舊或升級,剩下的三成才能視為真正的利潤。
以人力資源管理來說,將所有人員分級評比,刺激同儕良性競爭。而且這個評比也是根據「三四三作戰經營理念」,十個人員為一組,分A、B、C三等級,其中A級佔三人,B級佔四人,C級佔三人,如此評比才有意思,否則無法分出高下的績效考核,只是浪費管理階層的精力;且全廠也以十組為一個競爭團隊,分成A級佔三組,B級佔四組,C級佔三組,這是因為楊國宇重視「團體英雄」,而非「個人英雄」 所致。
「343作戰經營理念」最可貴之處在於任何的評等,主要來自員工自身與其同儕。根據不同單位及職務內容,廠房內有各式各樣的「評等表格」,方便員工們自評與互評。
以升遷或獎金鼓勵員工給予廠房真誠的建議,期許員工都能培養「自己發現問題」並「解決問題」的問題。所以每次開會的時候,楊國宇都是基層主管向楊國宇反應廠房環境、福利等問題,楊國宇都虛心微笑的作他們的出氣筒,也會在最後再次確認「還有沒有哪些需要改進?」
十三、轉危為安闖外銷
早年台灣商界多有「圍標」、「搓湯圓」、「喝花酒」惡習,楊國宇一度無法適應,更無法認同。但礙於中港紡織當時的成本、財力、人才,各方面條件皆尚不足以冒「外銷國外」的風險,所以楊國宇只好在夾縫中求生存。直到後來台南紡織的「太子牌太子龍卡其布」強勢獨佔全台市場,楊國宇只好硬著頭皮,開拓外銷市場。於是他思考:既然要將成衣製品銷往生活水平高的已開發國家,諸如英國、法國等地,那麼他們勢必鎖定英、法等國「沒有設立進口額度限制」的地區,將胚布銷往該地區的成衣加工廠,再將成衣製品傾銷至英、法等國,才能創造高利潤。
楊國宇打算從非洲大陸上許多曾為英、法殖民屬地下手,其境內的成衣工廠大多由英、法國人所經營持有,所以他們的成衣製品,沒有任何關稅限制,可以無條件在英、法等國內暢行無阻。
既然鎖定了業務對象,楊國宇的心更加雀躍不已,迫不及待、單槍匹馬隻身飛往英、法談生意。楊國宇先在法國當地旅館裡,租了一間簡單的套房,自行翻看地圖,研究各公司地址,規劃每天洽公路線。楊國宇:「一開始,真的一點頭緒也沒有,只能鼓起勇氣走進人家公司,拿出樣本,比手劃腳,看布議價。」
連續好幾天,沒有任何公司願意與楊國宇合作,楊國宇:「現在想想,也難怪那些法國廠商不願冒這個險。要是你看到一個中年男子,自稱是外國紡織廠的總經理,卻穿著樸素,形單影隻,身邊沒有助理、秘書,整日穿梭在大街小巷裡,跟人家鞠躬彎腰,還操著一口「破」英語,必要時還拿出他那台翻譯機,按幾個鍵,用翻譯機裡甜美的機器聲與你溝通,或是請你在翻譯機上輸入英語,才有辦法切確明白你的意思,你會放心把公司的資金、信用都放在這樣的人身上嗎?」
在法國到處碰壁的日子裡,楊國宇害怕極了,這可能是楊國宇在商界路途上,感到最徬徨無助的一次……。楊國宇:「某早,我按照慣例啃了幾口法國麵包,便拎起公事包,走出旅館大門。我永遠記得當天法國清晨的日色街景,他們通通被一層如紗般迷濛的霧覆蓋著,白茫茫的一片,本是浪漫美好的邂逅,我卻覺得自己像即將走進一個幽靈的大口裡,不知未來將通往何處。」
所謂「皇天不負苦心人」,楊國宇終於簽到了一張訂單,他們的成衣工廠位於西非的奈及利亞(Nigeria),其當時首都拉哥斯(Lagos)與海港城市阿帕帕(Apapa),楊國宇在心底暗自期許,勢必使出渾身解數,要讓這個法國老闆對中港紡織,刮目相看,讓中港紡織在法國老闆圈裡,一炮而紅,打出好名聲。
十四、五花八門台灣名
一九七一年台灣退出聯合國,對於台灣產業的外銷來說,正是一大挑戰,但好在如楊國宇者,精進團結,又加上自由導向的經濟政策,讓台灣經濟穩定成長,甚至政府都要仰賴民間團體拓展「國民外交」,打響「台灣」的名號。
紡織業與國際間的交流,主要透過國際棉業諮詢委員會(International Cotton Advisory Committee),簡稱「ICAC」。「ICAC」於一九三九年成立,係一由各國政府針對棉業之生產、出口、進口、消費所組成之組織。透過每年召開年會,目的在提供各國棉業趨勢資訊交換及對國際政策加以討論。楊國宇與當時大東紡織董事長陳慶明,皆在棉紡公會擔任要職,故兩人共同受邀,赴東非坦尚尼亞出席年會,這也是令楊國宇難忘的旅程之一。
那次台灣打算順便購買坦尚尼亞棉花,廠商帶領楊國宇一行人參觀郊區的棉花田,楊國宇:「沿途路過一條長長鐵道,但鐵道周圍雜草叢生,似乎經年失修,沒有一點利用價值。」聽廠商說這是中國大陸贈送給坦尚尼亞的「禮物」,一天只有一班貨車行駛,沒有載客列車。其實坦國屬共產國家,自然與中國大陸的關係較為密切,如果老說台灣喜愛做「金錢外交」,那楊國宇周遊各地,所見中共「金錢外交」的本事,更是不遑多讓。
有次楊國宇到高棉做生意,高棉的廠商還向楊國宇炫耀中共送給他們的織布廠、製冰廠、木材廠等五間大廠房,他們賣力保養這些珍貴的禮物,將其擦得閃亮逼眼,一塵不染。由於他們國內資金不足,於是天真地想把這些廠房與機器,租給台灣企業經營,楊國宇:「那些機器根本跟不上時代潮流──連台灣早期的金鋼織布機都不如!」
中國大陸一直打壓台灣在國際社會上的地位,所以台灣只能以China(Taiwan)名義,加入「ICCA」,楊國宇坐在年會China(Taiwan)代表席上,五味雜陳──「其實沒有人不知道「台灣」,人家問我:『Where do you come from?』我們也都回答『Taiwan!』」台灣民間企業在國際上也頗受歡迎,可在年會會議上,「ICCA」主席卻只能以「China(Taiwan)」相稱,因為事實上「China」另有其人。
十五、救人濟世製藥業
隨著政府頒布勞基法、強化高科技產業,傳統產業逐漸沒落,中港紡織決意閉廠,楊國宇轉換事業跑道,發展生物科技製藥業,先後加入「信東製藥」、「環球基因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股東經營團隊!
信東的業務範圍包括研發、製造、代理及銷售西藥製劑,藥廠極盛期曾擁有八百多張藥照,其中就有四十多暢銷產品,家喻戶曉的「可樂鍵-C口服液」便是其中一。
環球基因則是欲研發新一代溶血栓藥物HTUPA(Clotlyser),這比原溶血栓藥物T-PA具有更長的半衰期,藥效的持久力較好,也因此所需施打的劑量僅約三分之,相對的成本也更低,相當具有競爭力。楊國宇:「聽說和台北榮總簽約那天,他們護士長突然中風,我們徵求家屬同意,替那位護士長施打HTUPA,沒想到當場救了她一命!」
雖然不時傳出捷報,但是第一期臨床實驗花費楊國宇們太多的金錢與時間,又加上衛生署重組一批自美國留學歸國的年輕人,他們複製美國的法規來台灣,所以台灣的製藥業或生物科技研發的障礙更多。
法規也許是以保障病患的人權為原則,但落實於現實面:嚴重中風的病患並不多,又加上病患家屬可能不願再扛起照顧病人的責任,抑或傳統觀念不希望死去的屍體──通常楊國宇們的實驗對象多半是剛沒有生命跡象的微冷身體,再受到醫生的打擾,所以楊國宇們在台灣的第一期臨床實驗算是咬緊牙關撐過去的。
基於諸多阻礙,其他股東主張要前進大陸尋找臨床實驗對象,台灣部分仍由台大醫院李源德院長、廖朝崧主任及台北榮總胡漢華主任、翁文章主任繼續為計畫主持人,而楊國宇也思考自己的年歲已高,便趁此順勢退休,交給楊國宇的大兒子楊適旭來對外溝通。
十六、塵埃落定養天年
人生泰半奮鬥事業,退休後除了高爾夫球之外,網球和游泳是楊國宇常做的運動。楊國宇在花甲之年成為第一屆橫渡日月潭的好手,結業時與大夥兒為基金會拍攝海報;楊國宇與社區網球同好共同捐贈一座網球場給鄰居新民國中,好友養鴨博士黃輝煌也常來與會。楊國宇:「以前尚在業界的時候,製藥廠需要通過他所主管的單位檢驗,他還認真地說:『打球就打球,不要談公事!』我亦笑說:「我才不怕你!」」──一語雙關──楊國宇既不會因有求於他而打球放水,更對楊國宇們所研發的藥品有信心!
如今楊國宇古稀有三,楊國宇與妻子楊張松枝的四個孩子業已成家立業,他們皆有各自的一片天空。兩夫妻從含辛茹苦的父母,升級為含飴弄孫的阿公阿嬤,近年他們家族都會利用孫兒的寒暑假,全家四處旅遊。
平日孩孫工作、課業繁忙,楊國宇便邀其他七對夫妻友人相偕造訪各地,或至國外親友家敘舊度假。楊國宇:「我們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所以最常到日本自助觀光。」
自助旅行最能體驗到與一般旅客迥異的美景風光。有次拜訪定居日本的友人吳聲潤、吳劉敏夫妻,他們帶領楊國宇們倆夫妻踏察日本最美的一條路線──東北奧之細道。
一路上黑松紅楓相伴,吳聲潤夫妻接待楊國宇們下榻姬の湯中溫泉旅館,男女分浴的露天溫泉,水面蒸氣氤氳繚繞,坎燈映照著霜楓,在黑夜中似乎燃燒著熊熊烈火。
用餐後,楊國宇與吳聲潤走在旅館的露天長廊上,轉角處有一排櫻樹,上頭掛滿白色的紙條。吳聲潤拿出一張催楊國宇也寫一句,楊國宇寫下:「滿月木蔭に湯かもん、殘雪凍子夜中友上露天風呂」,楊國宇:「他誇讚我的俳句寫得頗有意境之美,害很不好意思!」隔天欲離開旅館,聲潤在紀念品店挑選了一本松尾芭蕉和尚的《芭蕉奧の細道旅日記》。
解嚴後,因為楊國宇早年的遭遇,所以也接受幾位報章記者、節目主持人專訪,但形式多為一問一答。楊國宇也常向子女談論自己的過往,以前他們年紀還小,尚會安靜傾聽,如今他們大了,也開始有自己的想法,還會反抗地說楊國宇誇大事實。
楊國宇:「其實我並沒有誇張!」雖然楊國宇只是一介小人物,但在他們那個年代裡,無論是什麼省籍、種族、政黨,每個人都像楊國宇這樣千瘡百孔的。如今楊國宇盡可能完整地口述自己的生平,替以往不敢說的心酸,說出來。
楊國宇:「我的童年順遂,青年受挫,中年事業也歷經不少風波起浮,但新台灣人不就應該這樣嗎?就算被壓在地上,也要抓一把沙,奮力一搏,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向前行!」楊國宇更希望可以將曾祖父、簡國賢老師等師長帶給他的人生啟示,傳承給自己的子女們,分享給台灣的孩子們,期望大家能夠認識自己、認識台灣這塊土地,做一名昂首闊步的新台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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