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神话的古气候信息.doc

史前神话和古气候环境

刘兴诗

关键词：古地理环境信息，创世神话，原始黄金时代，灾变时期神话

史前时期神话的真谛是什么？
在没有文字记载的史前时代，绝大多数的神话，是原始先民对一些不可理解的自然现象的解释，绝非无稽之谈。其中，包含了若干极其重要的古气候和古地理环境的重要信息，乃是史前神话的真髓。对史前神话的研究，决不能停留在一般的神话学的诠释。仅以其充满了幻想色彩的神异故事，便从其故事本身出发，探讨各种各样乌有的神灵，以及种种超自然力量，将神话学的研究引入烦琐的文字考证和训诂的神秘学方向，远离事实真相。严肃的现代科学工作者的任务，应该由表及里，去伪存真，透过其怪诞荒唐的故事外衣，深入发掘其内涵的科学信息，将神话学的研究带进一条崭新的科学化的道路，作为第四纪古环境学的一个重要补充。需要在此特别指出的是，这也似应是原始先民意欲传达的某种本意。加意其神秘化，应视为对先民初衷的曲解。
综观史前时期的神话，和古气候环境相应，大略可以划分为几个阶段。试以中国史前神话为线索，结合世界其他地区，简要分析如下。

创世神话和“天地开辟”时代

揆诸世界各地民族，均有创世神话，解释天地形成、人类起源等各种有关开天辟地的缘由和情景，中国也不例外。
盘古开辟天地的神话可以作为代表。所谓“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太平御览》引《三五历记》），以后由盘古用斧劈开的情况，和老子《道德经》所描述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都表现出“天地开辟”以前，人们眼中的世界是一团混沌不清，不可认识的状况。这并非意味着在人类诞生以前，天地真的未分，自然万物并不存在。而是反映了人类自身的认识水平，起初对周围自然界一无所知，所以才以为是“一团混沌”。随着人类认识水平的提高，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天地也就“开辟”了。
需要研究的是，这样的创世神话生成于什么时期？显然和人类认知水平提高到一定的程度有关。较慎重的判断，似乎应该产自旧石器时代晚期，中国可以山顶洞文化为代表。从其在尸骨周边撒布赤铁矿粉，能够制作钻孔骨针、砾石与兽牙项链等物。西欧克罗马努人并有为狩猎而祈神制作的洞穴壁画，证明斯时已有灵魂和神灵概念，并有原始的爱美习惯，对环境认知水平较之以前有极大的飞跃，完全有理由认为所谓“天地开辟”的观念应从此逐渐产生。生产力水平决定意识水平的规律，在此得到新的印证。
需要指出的是，女娲补天的神话，应是紧接着这个“天地开辟”的时代而随之展开的。《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风俗通义》，有女娲造人的故事。《说文》曰：“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古代传说，伏羲、女娲兄妹曾入葫芦躲避创世时期的洪水，后来繁衍人类。凡此种种，都清楚说明以一个女性为头领的伟大人物，曾经领导人们走出宇宙混沌的洪荒时代，显然是一个原始的母系氏族社会无疑，正好和山顶洞文明所表现出的社会特点相当。《淮南子·天文篇》描写当时“昔共工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从中也能够看出当时天地初始安排的情形。
这个时候的古气候状况如何？《淮南子·览冥训》记述：“往古之世，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象征洪水的水神共工与象征干旱的火神祝融交战，构成这个时代的恶劣环境的主题。结合山顶洞文化距今18865±420年，正好和晚更新世末次冰期相当，反映了原始先民在冰期时代的艰险生活的情景。

“黄金时代”何在

世界各地民族均有“黄金时代”的传说。《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可以作为代表。于是后人不胜羡慕奉为经典，以为其是人类生活至高至上的理想境界，后世无与比拟。需要在此特别指出的是，所谓远古人类有知之初的“黄金时代”，实际上还非常艰辛，乃是相对过去更加艰苦的蒙昧时期而言。若以为往古之世是至美至善的典模，岂不有自愚之嫌？也违背了人类社会文化不断进步的事实，智者所不取也。
泰西如此，中国古时的“黄金时代”何在？《庄子·盗跖》记述：“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与其比较，在这段文字前面又描写：“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居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两相比较，生产方式由“晝拾橡栗”的采集生活，演变为“耕而食”的原始农业生活。由“不知衣服”，冬天只好烤火挨熬，演变为“织而衣”的生活方式。由惧怕野兽躲避上树，到无所畏惧的“卧则居居，起则于于”的心理状态，生活方式可说经历了一个极大的飞跃。如此情景不云“黄金时代”，还有什么可说的？
和前述女娲时期的恶劣环境鲜明对比。此时出现了另一个时代，改变为“背方州，抱阳天。和春，阳夏，杀秋，约冬，枕方寝绳。阴阳之所壅沉不通，窍理之；逆气戾物，伤民厚积者，绝止之。当此之时，卧倨倨，兴眄眄。一自以为马，一自以为牛。其行蹎蹎，其视瞑瞑。侗然皆得其和，莫知所由生。浮游不知所求，魍魉不知所往。” 前者灾害频仍，整日提心吊胆。后者气候温和，无有灾害，生活无忧无虑悠然自得。和女娲补天时代对比，前后情况更加鲜明清楚。联系前者所云“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情况，显然这也是母系氏族社会，应属距今六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无疑。
关于这个时期的古气候环境状况，还有许多记载。《淮南子·氾论训》记述：“当此之时，阴阳和平，风雨时节，万物蕃息。”同书《主术训》记述：“甘雨时降，五谷蕃植。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尸子·君治》描写：“神农理天下，欲雨则雨。五日为行雨旬，为谷雨旬。五日为时雨，正四时之制，万物咸利。”这些材料全都十分清楚反映出当时的古气候特点，和过去大不相同。这种反差极大的变化，也清楚反映了第四纪全新世期间古气候波动的两个差别明显的阶段。
晚更新世最后一次冰期结束以来，冰后期的全新世，大致以2500年为周期，先后历经了距今9500－10200年的前北方期，距今7500－9500年的北方期，两个以气候温凉干燥为特征的阶段，尚残存冰期时代的一些特点，艰难环境尚未完全脱离。进入其后的距今4500－7500年的大西洋期，全球气候忽然转变为以温暖潮湿为特点，许多地方阔叶树种大量增加，第四纪古气候学称其为全新世的最适宜期。珠峰的亚里期，贡嘎山的磨西高温期，亦即磨西间冰段（7420±90BP），就在这个时候。对于一直挣扎在艰苦环境中的原始人类来说，无异一步登天。世界各地的原始农业，也在这样的古气候环境大背景条件下纷纷出现。我国北方的仰韶文化，南方的河姆渡文化，就是在这个大气候背景条件下出现的。没有大西洋期的适宜气候，何来全球性的新石器时代的繁荣文明？所谓的原始“黄金时代”即在于斯，就不难理解了。

“英雄时代”的神话故事

原始“黄金时代”结束后，进入了古代神话中的“英雄时代”。无数被神话化了的原始英雄人物在与自然斗争中，显现出非凡的本领，据此演绎为种种离奇的神话故事，成为一个漫长时期里的特色。仔细分析其产生的背景，也和其时的自然界的古气候环境的独特变化密切相关。
气候适宜的大西洋期结束后，全球普遍进入一个新的以持续性干旱，间以突发性暴雨和洪水为特点的极度灾变时期，即是距今2500－4500年的亚北方期。斯时，高山冰川开始新的活动，青藏高原西部有雪当冰进（2980±150 BP），青藏高原东部有贡嘎山的贡嘎新冰期，四姑娘山的六尔葱新冰期，都距今约3000年左右，属于一个小冰河时代。冰川外围也普遍以干旱为特征，相当于竺可桢划分的西周时代的第一寒冷期，时距也是距今3000年左右。笔者在以四川盆地为中心的广大西南地区考察，划分出与世界性的亚北方期相当的江北期，时距从距今约4500年前开始，以极度干旱为特征。根据沿江钙质胶结的江北期礫岩层（3300±1100 BP，4550±80 BP），位于洪枯水位变幅带内，和地下水溢出带，是含钙丰富的水流浸润后，枯水期出露地表，经过强烈日晒蒸发，致使水份丧失，钙质沉淀在砾石缝隙内，次生胶结而成的原理。在泸州神臂嘴、泸县杨公马塔分别测量水下江北期礫岩层的位置，得出当时长江和沱江的平均水位低于现在最枯水位约2米。根据同一原理进一步考察发现，当时长江的三级支流涪江在三台附近，枯水期已经分解为多个水潭。四级以下的小支流，在枯水期基本断流的严酷事实。联系到晚更新世期间，大熊猫在四川盆地内尚有普遍分布，作出了其在与亚北方期相当的江北期内，不堪盆地内的干旱气候，方于斯时迁移进入盆地西边的山中的推论。这样的严酷古气候环境，对于刚从宽松适宜的大西洋期出来的原始人类来说，无异迎头一瓢冷水，生活环境发生极大变化，大量反映进当时形成的神话中，集中为黄帝、尧、舜、禹、汤时期的许多传说，举例如下：
“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弥三日。”（《志林》）。“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山海经·大荒北经》）。剥开神话外衣，从记述所见，贯穿这场战争，有一个风雨雾霾和干旱交相替代，极度显著的气象过程。
与此同时，还有夸父追日的著名神话。《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述：“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由此可见，当时多么干旱。
此后的尧、舜以降，气候环境更加恶劣，请再看一些记述。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孟子·滕文公章句上》）。
“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海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树木。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辟伊闕，导廛涧，平通沟陆，流注东海。”（《淮南子·本经训》）。
此后的大禹治水的故事，人们早已家喻户晓。由此可见，自尧舜禹以来，洪水为害，已经成为当时最严重的环境问题。首领更替，也和治水有关。从 “禹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史记·夏本纪》），可见其时至少有长达十三年的洪水灾害，这在今日是不可想象的极端严重的水灾。西方所谓“诺亚方舟洪水”亦应与此相当。
与此同时，还有其他许多灾害，集中反映在英雄人物羿的功绩上。“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苗，杀草木，而民无所食····九婴、大风····皆为民害。尧乃使羿····杀九婴于凶水至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淮南子·本经训》）。需要指出的是，天上本无十日。所谓十日，乃是极言其酷烈也，是极度干旱气候的真实写照。
当时“舜在位十有四年。奏鈡石笙筦未罢，而天大雷雨。疾风登屋拔木，桴鼓播地，鈡磬乱行，舞人顿伏。”；“帝厪····八年，天有妖孽，十日并出。”（《竹书纪年》）。“逮至夏桀之时····山无峻干，泽无洼水。”（《淮南子·览冥训》）。“桀····在位以来····百川沸，伊洛竭····一夕，大风扬沙，填宫合之····地出黄雾。”（《资治通鉴外纪·夏商纪》）。“逮至夏桀····三川涸”（《淮南子·俶真训》）。“汤之时，大旱七年。雒圻川竭，煎沙烂石”（《说苑·君道》）。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汤祷桑林的故事，“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雨乃大至。”（《吕氏春秋·顺民篇》）。另一段记录描写得更加传神，“汤····祷于桑林之社，言未已而大雨，方数千里。”（《帝王世纪》）。作为首领的汤不惜以身代替牲口祭天求雨，本身就反映出当时的旱情何其严重。祭词还没有念完，立刻下了一场暴雨，岂不是亚北方期极度酷烈的大陆性气候的真实写照吗？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几乎无一不清楚反映史前时期的古气候环境变化状况。研读史前神话，当作如是观，辟去荒诞无稽的神秘外衣，还其本来面目于人们面前。

主要参考文献

1， 茅盾，《神话研究》
2， 闻一多，《神话与诗》，《闻一多全集》，开明书店，1948年。

3， 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年1期。
4， 袁珂，《古神话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

5， 袁珂，《中国神话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

6，LIU XINGSHI,《LE ＰLEISTOCENE RECENT ET L’HOLOCENE DANS LE BASSIN DE SICHUAN》，《L’ANTHROPOLOGIE》, TOME 94,1990.

摘要

史前神话是原始先民对一些不可理解的自然现象的解释，包含了若干极其重要的古气候和古地理环境的重要信息。和第四纪最后一个冰期结束以来的古气候环境相应，史前神话大致可以分为下列三个主要的形成时期。
所谓开辟天地的的创世神话，反映原始先民的认识水平提高，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天地也就“开辟”了，大致相当于旧石器时代晚期，即晚更新世（LATE PLEISTOCENE）末次冰期时代的古气候环境。
所谓原始 “黄金时代”，相当于全新世（HOLOCENE）大西洋期（ATLANTIC TIME），以温暖潮湿为特点的最适宜期，进入全球性的新石器时代的繁荣文明。
以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等故事为代表的神话，反映亚北方期（SOB—BOREAL TIME）的全球性灾变气候期的古气候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