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台灣的電影詩人【韓良露】一直覺得,蔡明亮,是個電影詩人。 為什麼是詩人呢?因為在詩的世界中,意象是一切。蔡明亮的電影也是一樣,所有的演員、對話、空間、鏡頭,都是意象。組合成的電影,不只是用來表現人生,而是展示電影的可能性,就像詩不只是描寫人生,而是展示詩的本身,詩的目的是超越人生的,蔡明亮的電影也在追求一種無望的超越。 特殊的時間感與節奏 有的人拍電影,很像戲劇,充滿了情節和對話,蔡明亮的電影,從青少年哪吒開始,情節、對話就不多,然後越來越少,到了近作你那邊幾點,情節和對話所剩無幾,一個在西門町賣錶的男人,死了父親後,一個要去巴黎的女人堅持買下男人手上的腕錶,從此男人掛念著去了巴黎的女子,於是
2、把所有身邊的鐘錶都改成巴黎的時間。 鐘的意象,是你那邊幾點最主要的主題,鐘代表時間,而電影中有三種時間同時進行著,一是電影觀眾正在觀看的劇中人生活的時間,一是鐘錶被撥慢後,死了丈夫的妻子以為丈夫從陰間返回陽世的時間,再來的是買了舊錶去巴黎的女子過的時間。這三段時間,可以代表時間之流中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但在電影中,三種時間同時存在。 蔡明亮的電影中,一直有種特殊的時間感,觀眾會發現,蔡明亮要求觀眾的不是觀看他的電影,而是凝視他的電影。觀看是有一定節奏的,會感受到眼皮的上下開閤,但凝視要求的是暫時靜止的節奏,這個現象在河流及你那邊幾點特別明顯,電影中所有的畫面、動作、聲音,都彷彿有個奇異的魔法師
3、揮舞著時間靜止的手杖,但這樣的靜止感,不只是因為蔡明亮不在電影中用任何的配樂,也把對白減到最少,只剩下日常生活中一些真實的聲音,水滴聲、吃餅乾的咬嚼聲、紙片翻動的聲音、行人的走路聲、錄影機中A片的配音聲所有的聲音,都因需要專心聆聽而變得安靜,蔡明亮的電影中,連台北街頭的噪音都有了靜止的效果。 蔡明亮拍電影時,一定有個心靈的行板,在那裡,節奏是他至上的美學。你那邊幾點中,不斷地用手上的錶敲打著天橋鐵欄杆的李康生,河流中一桶又一桶倒出臥房內接漏水的水桶的苗天,洞中不停地買衛生紙回家的楊貴媚,這些偏執的動作,在蔡明亮電影中的意義,遠甚於情節。 在醜陋意象中尋找詩意美感 蔡明亮電影中的人物,都是既偏執
4、又疏離的,人與人之間的談話越來越少,在你那邊幾點,陌生的人交談得越多,李康生和陳湘琪為了買賣手錶的對話,比他大部分時間中和同處一室的母親說得還要多,陳湘琪在巴黎遇到陌生的葉童時的寒暄,遠比她們兩個共處一室躺在床上後說的話為多。蔡明亮似乎認為,語言只是社交的工具,但絕不是溝通的工具,蔡明亮電影世界中的人,大部分時候都在沉默中溝通,雖然他們的溝通常常如此無奈。 看蔡明亮的電影,常常讓我想到法蘭西培根的畫,他們都是在醜陋現象中尋找詩意美感的人。蔡明亮從不想拍美麗的台北,他的電影中的台北是如此混亂,奇怪的天橋到處矗立、荒蕪的地下道、擁擠慌亂的西門町暗巷、雜亂無章的破舊工地、老舊破敗的公寓、殘破骯髒的老
5、市場、不斷淹水的房間與地面、充滿污泥與油漬的河流、在水中漂浮的蟑螂這些毫不美麗的畫面,卻在蔡明亮電影的凝視之下,呈現了奇異的真實與詩意。當醜陋有了意義的連結時,醜陋就被淨化了,意義帶來了美感。這樣的美感是源於對真實的感動與體會。 這些天橋、地下道、快速道路、水漬、鐵道、荒草堆、蟑螂、傾盆大雨等等的意象,一直在蔡明亮的五部電影中出現,這些意象,不只是電影的意象,也是蔡明亮心靈的圖像,而到了蔡明亮拍的紀錄片與神對話中,觀眾將看到蔡明亮凝視這些意象的時間,比在劇情片中更長更久,與神對話中,凝視河灘死魚或凝視空洞殘破地下道的畫面,都長到令大部分的觀眾不耐,而蔡明亮的企圖也在此,在與神對話中,他大膽地表
6、白了他對影像最基本的企圖心,就在於看得夠久。也許蔡明亮相信,上帝正用這樣永恆的冷眼看著世界,在蔡明亮自己的電影中,他也用著詩人的冷眼與神對話。 人性悲劇源於壓抑的情慾 曾經說過把拍電影當成人生修行的蔡明亮,真的把拍電影當成生命故事在進行,從第一部電影開始就露面的演員陳昭榮、李康生、和苗天,一直會在他每部電影中或長或短地出現,而河流、你那邊幾點的家一直固定在現實中李康生位於永和的家。蔡明亮離不開他電影中固定畫面的意象,也離不開這些演員代表的人的意象。可以說蔡明亮從來不是在拍不同的人的故事,他關心的是一些人的故事,其中的父親、母親、兒子、女人都是他心靈中的原型人物。這些原型人物,是有如神話人物的角
7、色,因此,河流中父子亂倫是如此可能,你那邊幾點中鬼魂出現也如此合情合理,因為神話說的從來不是公開的事實,而是隱晦的真實。 蔡明亮的電影,說著的也是這樣的神話故事,雖然不是許多人公開承認或公開展示的生活,卻是社會、人們隱晦的、邊緣的、逃避的、遮蓋的、躲藏的真實生活。 蔡明亮是冷酷的嗎?如此不留餘地、不容躲避地讓楊貴媚失聲嚎哭數分鐘、讓苗天和李康生在黑暗的同志三溫暖烤箱中父子擁抱著正如一尊希臘悲劇的雕像在林布蘭的微光中呼吸,蔡明亮電影中所有角色最基本的人性悲劇都源於壓抑的情慾,人與人之間是如此疏離,不溝通、沒有身體的、語言的、視線的接觸每個人都像異鄉人般活在都市荒漠中,最終所有對人性溫暖的渴望只能以最壓抑和最扭曲的方式表達。 蔡明亮執著地拍攝殘廢的人生,但在他的冷靜觀照下其實有著十分深沉的愛和寬容,他愛他電影中那些被命運、被人生玩弄的小人物,他用緩慢地、詩意的凝視逼著觀眾真正注意他們,當看得夠久時,生命的微光就開始閃爍了。 小啟 國家電影資料館蔡明亮電影專題講座,定於三月九日、十六日、二十三日下午二時三十分在該館舉行。洽詢電話:(二)二三九六五四四。 【2002/03/01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