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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叛逆与坚守——舒婷《神女峰》赏析
作者:吴昕孺   2009-12-23 08:52 星期三 晴

在舒婷的诗歌中，《致橡树》影响最大，却不是她最好的作品。若论情诗而言，我个人认为，《神女峰》和更早的《往事二三》最具艺术价值。《神女峰》写于1981年，最早发表于1982年4月的《星星诗刊》，属于典型的“朦胧诗”风格。当时，《致橡树》刮起旋风，尤其在大学校园，一开诗歌朗诵会，有两首诗必不缺席，一首是余光中的《乡愁》，一首是舒婷的《致橡树》。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致橡树》渐渐淡出人们视野，当时不太被重视的《神女峰》却越来越受到追捧，以至于一不留神就走进了教科书。考其缘由，《致橡树》句式陈旧，且模仿西方诗歌的痕迹较浓；节奏单调，一厢情愿式的倾诉难以真正入人内心。但在改革开放伊始，“爱情”刚从禁区里释放出来，《致橡树》以其清浅赢得了掌声。而后，爱情公开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人们开始细细品咂她带来的各种滋味：传说的美丽、离别的忧伤、等待的期许、梦幻的虚渺……融会这种种滋味的《神女峰》便脱颖而出，迅速成为人们情感领域的一座高峰。

神女峰本是长江巫峡边上一根人形柱石，其拔立于群峦之上，云霞缭绕，风姿妩媚。传说是西王母的第二十三个女儿瑶姬帮助大禹治水之后，不想回瑶池宫过那种寂寞无趣的生活了，便在青峰云霞间安营扎寨，调风御水。谁知战国时一位好色文人宋玉，陪他的老板楚襄王游巫山，他指着神女峰对襄王说，早些年，先帝楚怀王游巫山高唐时，晚上梦见一美女飘然而至，说：“妾乃巫山之女，闻君来游，愿荐枕席。”怀王乐不可支，一夜销魂。临别，美女又告诉怀王，若想再找自己，记得来巫山，我“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宋玉不讲则已，一讲则自己精神恍惚、心旌摇荡，恨不得马上钻入那美梦中。果然，夕至，宋玉梦中与神女相遇，“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四方。”如此美艳不可方物，宋玉自然生出狎邪之心，可神女“怀贞亮之清兮，卒与我兮相难”“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相干”。神女似乎发现来客不是以前的怀王，尽管宋玉乃古代有名的美男子，神女亦不为所动，清贞亮洁，矜持自守。

“巫山云雨”本是一奇妙的自然景观，被宋玉的两篇文章（《高唐赋》和《神女赋》）一写，竟变成了男女之事。此后，神女的贞节观被握有话语权的男性大肆宣染，而神女“吐芬芳其若兰”又让无数须眉辗转反侧，一方面视女性的贞节为神圣，另一方面恨不得天下女人尽入吾彀中。这就是舒婷写作《神女峰》的文化背景。

诗开篇即是一个场景，在游轮上看神女峰的游客们挥舞着各色手帕。这个场景似寻常，却突兀，好比一个镜头猛然空切到巫峡的游轮上，让人心里一紧。接下来，更为奇崛，“是谁”“突然”“紧紧”，这三个词好比岳飞使出连环枪，劲力刚健，意念充沛。如一般人写，大多写成这样：“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我（你）的手突然收回……”这也是诗，但不是好诗，用“是谁”替换明确的人称代词，一是增强了诗歌的张力，二是让诗人置身事外，诗人成了故事叙述者，这样就避免了爱情诗的“腻滑”，而呈现清新的风致。清新的忧伤比腻滑的愁郁要动人得多。

开头恍如劈空而撰，读者憋着一口气下不来，紧张。写诗不是打仗，若是打仗，岳飞三计连环枪即可夺敌之命，那还有什么戏看？所以，接下来节奏变缓，游轮在走，收回手捂住眼睛的女子到了船尾，说明她一直在追着神女峰，而此时游客已散，到船舱里拍照片、嗑瓜子、聊天去了，女子目光痴恋，衣裙漫飞，那高一声、低一声的江涛其实是她怦然不已的心跳。　　　　

第一段写诗人对爱情传说的神往，她真把神女峰当成了神女，真把巫山云雨当成了欢会与别离。这重意思谁来写神女峰都脱不掉，只是未见得写得这么好，如果到这里结束，诗歌也不坏，算得上一首玲珑精致的小令。但舒婷的优秀在于，她对神女峰提出了质疑：“心/真能变成石头吗”？看上去是对物质属性的质疑，其实是对人类精神的质疑，质疑传说的虚伪，质疑贞节的神圣，甚至质疑爱情所谓的“永恒”。第三段是对第二段的回答。“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喻指新人类，新女性，“背叛”是对传统贞节观的背叛，那她们是怎样“背叛”的呢？——结尾两句横空出世：“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开头使岳飞的连环枪，环环相扣；结尾却用张飞的霸王枪，一枪致命，将腐朽的“贞节”挑落下马。有了这一句，神女峰千古不朽矣！

《神女峰》还有另一个版本，在第二段末尾加上了一句“为眺望远天的杳鹤/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我不知道教科书上用的哪个版本，但无疑第一个版本更好。加的这一句非常糟糕，一是加在“心/真能变成石头吗”后面，冲淡了质疑的语气与力度；二是这是一句铺陈，或者说是一句解释，它让一首本来蕴藉多姿的诗变得呆板乏味；三是这一句的语言风格明显与全诗不符。如果这两句真是舒婷自己加的，开句玩笑，那真是貂续狗尾了。

我曾三次去长江三峡，每次见到神女峰，都会涌起莫名的感动。我也很喜欢舒婷《神女峰》这首诗，1998年我过神女峰时特意和了舒婷一首。曾有朋友笑说我这是开了现代诗“和诗”的先河。但我的意思与舒婷又不同，舒婷是破性的贞节，求爱的瞬间，有思想解放的意义；我的和诗则是破情的不忠，求爱的坚守，有回归家园的趋向。特录拙作《神女峰·和舒婷同题诗》，博方家一哂：

“那个故事留给你的惆怅/被江水谱成曲调，你只好/凭借霞光解忧，目光中/一一陈列沧桑的石头/砸伤每一声呼叫的轻佻//所有手臂向你扬起/而爱情暂且在这里抛锚/这是一个永恒的渡口。你接纳忠诚/然后依依为等待送行/走吧，在中游的某个城市/你能找到一个美妙女子结为知音//云雾中，襄王远去的马蹄/染绿江南。奔涌的水流，是谁的心事？冲毁了/寂寞的家园。神女啊/谁的手帕遮住你迷蒙的泪眼//像守候一座山峰一样/守候一个梦，守候着远方/和那段相濡以沫的时间/爱人，如果你在我的肩头痛哭一晚/我将守候你，整整一生”

附：《神女峰》

舒婷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