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策戏剧奖对美国现代主义戏剧的影响.pdf

-169-普利策戏剧奖是 1917 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委员会遵照美国已故报业巨头约瑟夫普利策（Joseph Pulitzer）的捐赠遗嘱设立的一个旨在奖励美国本土戏剧创作的奖项，并在 1918 年对外正式公布了普利策戏剧奖首届（19171918 年度）获奖剧目，此后每个年度定期启动作品遴选和公布最终的获奖名单，成为 20 世纪早期推动美国本土戏剧创作的重要戏剧奖项。关于美国本土戏剧创作的发展历史，美国戏剧史家詹姆斯费雪（James Fisher）在美国戏剧历史词典：开端（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American Theatre:Beginning）中指出，美国戏剧从殖民地时期开始直至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一直深受以英国戏剧为主的欧洲戏剧的影响，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美国戏剧舞台上主要风行的是欧洲国家尤其是英国的戏剧作品，在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18881953）横空出世于美国剧坛之前，美国本土的原创剧作的创作水准是非常低下、无足轻重的：“美国戏剧史上的一个经典论调就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美国并没有杰出的剧作家，是尤金奥尼尔和他那一代人的出现使得百老汇戏剧在 1920 年之后从单纯的轻浮娱乐市场转变为具有严肃目的和社会意义的戏剧中心。”a 众所周知，美国本土的现代主义戏剧，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开始崭露头角，并在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步入顶峰状态，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就是尤金奥尼尔。他于 1920 年、1922 年和 1928 年三次赢得普利策戏剧奖，并在 1936 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被公认为是美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与之形成鲜明呼应的是，普利策戏剧奖自 1918 年首次颁*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外戏剧经典的跨文化阐释与传播研究”（20&ZD283）的阶段性成果。作者简介 范方俊，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872）。aJames Fisher,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American Theatre:Beginning,New York:Rowman Littlefield,2015,pp.352-353.2023 年第 8 期范方俊摘 要 普利策戏剧奖是美国在 20 世纪第二个十年间设立的旨在奖励美国本土戏剧创作的戏剧奖项，这个时间点正是尤金奥尼尔和与他同时代的美国新一代剧作家们在戏剧领域崛起、共同开创美国现代戏剧的历史性时刻。美国戏剧从殖民地时期开始直到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一直深受以英国戏剧为主的欧洲戏剧的影响，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美国戏剧舞台上主要风行的是欧洲国家尤其是英国的戏剧作品，美国本土的原创剧作的创作水准明显落后。进入 20 世纪第二个十年之后，随着以尤金奥尼尔为代表的美国新一代剧作家的崛起，美国本土戏剧创作取得了举世瞩目的艺术成就。这些剧作家不仅是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荣获普利策戏剧奖的主要成员，而且成为奠基美国现代戏剧的中坚力量。普利策戏剧奖标榜的对于美国原创戏剧和反映美国生活的奖励宗旨，以及它对美国剧作家提供的经费资助，也事实上为美国现代民族戏剧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和促进作用。关键词 普利策戏剧奖 艺术宗旨 美国本土戏剧 现代戏剧中图分类号I10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0-7326（2023）08-0169-08普利策戏剧奖对美国现代主义戏剧的影响*-170-布之后，一直致力于鼓励和推动美国本土戏剧创作，并在 1928 年和 1934 年两度调整了普利策戏剧奖的评奖标准，进一步明确和突出美国戏剧创作的本土性与原创性，对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本土现代戏剧的确立，起到了显著的推动作用。一、普利策戏剧奖的最初宗旨与早期的获奖剧作状况普利策戏剧奖设立的最初宗旨出自普利策捐赠遗嘱中的第八条款：“每年度奖励在纽约演出的美国原创戏剧，最能代表舞台的教育价值和力量，提高道德水准、品味和礼貌，1000 美元。”a 1918 年，首届普利策戏剧奖授予杰西林奇威廉姆斯（Jesse Lynch Williams，18711929）的为何结婚（Why Marry?）。威廉姆斯早年就读于普林斯顿大学，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当记者，后来从事小说和戏剧创作。他的获奖剧作三幕剧为何结婚，讲述的是美国家庭生活中对于结婚的不同看法：女主人公海伦不甘于传统的家庭伦理对于女性必须嫁人、依靠男性生活的所谓“妇道”原则，渴望成为一位拥有自己的工作事业和独立人格的“新女性”，她的拒斥结婚的人生态度在亲友中引发了轩然大波，并最终赢得了亲友们的尊重与祝福。尽管从后世的眼光来看这部剧作，剧情多少有些老套，剧中人物的言行也有些做作夸张，但是它对妇女婚姻问题的关注触及当时美国社会家庭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它对美国社会中男女不平等的社会问题的揭示、探讨，以及对勇于挣脱传统家庭婚姻的束缚、争取自由独立的“新女性”形象的肯定，在当时无疑是有进步意义的。1919 年，由于负责遴选获奖剧作的委员会认为该年度没有值得推荐的剧作，普利策戏剧奖空缺一年。到了 1920 年，该年度的普利策戏剧奖授予了青年剧作家尤金奥尼尔的天边外（Beyond the Horizon）。尤金奥尼尔 1888 年 10 月 16 日出生于纽约百老汇，他的父亲曾是当时红遍美国剧坛的演剧明星，尤其是他主演的基督山伯爵创下了美国戏剧史上单部剧目被持续演出数十年总计超过 6000 场以上的惊人纪录。由于尤金奥尼尔在年幼时期跟在母亲身边，陪伴父亲在美国各地巡回演出，加上他成年之后也一度参与父亲演剧公司的演剧事务，因此有些美国戏剧史家把尤金奥尼尔走上戏剧创作之路看作是出身于戏剧之家的影响。不过，尤金奥尼尔本人在 1913 年决定投身于戏剧创作时，就明确反对父亲所热衷标榜的以商业娱乐为导向的百老汇戏剧，立志要成为一名像挪威的易卜生和瑞典的斯特林堡那样的“有着严肃的社会责任和艺术使命的现代剧作家”。b 在尤金奥尼尔的早期戏剧创作阶段，1920年天边外获得普利策戏剧奖，该剧无论是在思想内容上还是编剧技巧上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水岭。首先，在思想内容上，在天边外之前，尤金奥尼尔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的海洋题材剧，如渴（Thirst）、警报（Warning）、雾（Fog）、东航加的夫（Bound East for Cardiff）和加勒比的月亮（The Moon of the Caribbees）等。实际上，在他早期戏剧创作阶段，除了海洋题材剧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醒目的类型，这就是关注美国底层社会生活情况和家庭矛盾的社会问题剧，如一生之妻（A Wife for a Life）、网（The Web）、不顾一切（Recklessness）、生计（Bread and Butter）、流产（Abortion）和奴役（Servitude）等。这两种类型或题材的剧作，在尤金奥尼尔最初的戏剧创作中是分途展开的，但在天边外里，它们被剧作家第一次非常成功地结合在一起，诚如美国戏剧学者弗吉尼亚弗洛伊德（Virginia Floyd）在 尤金奥尼尔的剧本：一种新的评价（The Plays of Eugene ONeill:A New Assessment）一书中所评论指出的：“天边外在主题方面着重他早期独幕剧里的两大中心题目：大海和家庭，特别是男女关系。天边外标志着奥尼尔生涯中的一个转折点它包含着奥尼尔在后期剧作中详细探索的那些概念。天边外的两大主题在许多后来写的剧作中屡见不鲜，a William Lyon Phelps,The Pulitzer Prize Plays,1918-1934:Introduction,Edited by Kathryn Coe William H.Cordell,New York:Random House,1935,p.1.b Eugene ONeill,“I Want to Be An Artist or Nothing:A Letter to George Pierce Baker”,ONeill and His Plays:Four Decades and Criticism,Edited by Oscar Cargill,N.Bryllion Fagin,William J.Fisher,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66,p.20.-171-一是梦想对鼓舞人心的必要性，一是人们对发掘蕴藏着人生真谛秘密的那股生命背后的神秘力量的探求。”a 其次，在编剧技巧上，尤金奥尼尔最初引起公众和评论界关注的是他的独幕剧，他在 1914 年把自己早年写作的五个独幕剧以 渴与其他独幕剧（Thirst,and Other One-Acts Plays）为书名结集出版，当时知名的戏剧评论家克莱顿汉密尔顿（Clayton Hamilton）专门写了评论文章，称赞剧作者熟悉海洋生活，“显示了其在剧烈的情绪压力下，对性格的反应表现出敏锐的感觉”。b 由于尤金奥尼尔的独幕剧创作出色，让不少人误以为他在创作三幕剧天边外之前仅是一个单纯的独幕剧作家，但按照奥尼尔研究专家们的考证，在天边外之前，尤金奥尼尔在创作独幕剧的同时，也尝试进行了几部多幕剧的写作，如两幕剧生计、三幕剧奴役、四幕剧人为误差（The Personal Equation）以及“三幕闹剧”我且问你（Now I Ask You）。c 但实事求是地讲，这些多幕剧在编剧上都是不成功的。他在哈佛大学学习戏剧时贝克（George Pierce Baker）老师就提醒过他“还未能掌握篇幅较长的形式”，希望他能继续在学校学习一年，奥尼尔本人也对自己早先的多幕剧在编剧上的混乱与“蹩脚”耿耿于怀。d 但他在天边外完成后写给贝克老师的信中，很自信地表示自己在多幕剧的编剧上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而这一点，也得到了美国戏剧评论家们的肯定，比如，当时著名演员兼评论家亚历山大沃尔克特（Alexander Woollcott）在纽约时代杂志上发表评论天边外的长篇专文中，就盛赞该剧是同时代的美国剧作中最上乘之作：没有哪一位美国剧作家能够写出这么“出色”和“真实”的作品，天边外为美国剧坛带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并特别提到了它在编剧上的独具匠心三幕剧中的每一幕都有意识地分为“内场”与“外场”两个部分，一个代表现实，一个关乎理想，两个场景之间的不断变换，用以对照和凸显剧作所要表达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反差。e 可以说，从编剧技巧上而言，天边外是尤金奥尼尔第一部获得成功的多幕剧，代表了他在编剧艺术上所取得的长足进步，为他此后的在编剧艺术上更加成熟的多幕剧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技术基础。而且，意味深长的是，天边外的原文标题Beyond the Horizon，最直接的意思就是“超越界限”，很显然是带有着诸多象征意义的，诚如美国戏剧评论界所指出的，如果单就剧作本身的内容来说，它象征了剧中人物所渴望的能够超越现实阻碍追寻人生梦想，而如果把它放大到尤金奥尼尔与美国现代主义戏剧的关系上来说，它无疑也是尤金奥尼尔要“超越”美国戏剧的预示和象征。f 事实上，进入 20 世纪 20 年代以后，尤金奥尼尔的戏剧创作开始步入井喷状态，陆续创作出黄金（Gold，1920）、安娜克里斯蒂（Anna Christie，1920）、琼斯皇（The Emperor Jones，1920）、与众不同（Different，1920）、毛猿（The Hairy Ape，1921）、泉（Fountain，1922）、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All Gods Chillun Got Wings，1923）、榆树下的欲望（Desire Under the Elms，1924）、马克百万（Marco Millions，1925）、大神布朗（The Great God Brown，1925）、拉撒路笑了（Lazarus Laughed，1926）、奇异的插曲（Strange Interlude，1927）和电动机（Dynamo，1928）等脍炙人口的戏剧作品，安娜克里斯蒂和奇异的插曲也继天边外之后，两度再获普利策戏剧奖，奠定了尤金奥尼尔在美国首屈一指的现代剧作家的重要地位。此外，普利策戏剧奖的早期获奖剧作还有 19201921 年度的佐娜盖尔（Zona Gale，18741938）a 美 弗吉尼亚弗洛伊德：尤金奥尼尔的剧本：一种新的评价，陈良廷、鹿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年，第 139-141 页。b Calyton Hamilton,“ONeills First Book:A Review of Thirst,and Other One-act Plays”,ONeill and His Plays,Edited by Oscar Cargill,N.Bryllion Fagin,William J.Fisher,p.229.c尤金奥尼尔本人在自己的剧作表中把这个剧作称作“三幕闹剧”，参阅 Virginia Floyd,The Plays of Eugene ONeill:A New Assessment,New York: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 Co.Inc.,1985,p.96。d尤金奥尼尔后来自己承认他在哈佛大学学习戏剧时所提交的习作均为“蹩脚货”，参阅 Virginia Floyd,The Plays of Eugene ONeill:A New Assessment,p.85。e Alexander Woollcott,“Beyond the Horizon”,ONeill and His Plays,Edited by Oscar Cargill,N.Bryllion Fagin,William J.Fisher,p.137.f Virginia Floyd,The Plays of Eugene ONeill:A New Assessment,p.174.-172-的露露贝特小姐（Miss Lulu Bett）、19221923 年度的欧文戴维斯（Owen Davis，18741956）的冰封（Icebound）、19241925 年度的锡德尼霍华德（Sidney Howard，18911939）的他们知道想要什么（They Knew What They Wanted）和 19261927 年度的保罗艾利奥特格林（Paul Eliot Green，18941981）的阿比的怀抱（In Abrahams Bosom）。以上获奖剧作及剧作家，在戏剧创作和艺术追求上也各具特点。比如，佐娜盖尔是首位获得普利策戏剧奖的女剧作家；欧文戴维斯则是最多产的美国剧作家，一生创作了 400 多部剧作，并对戏剧创作发表过精辟的言论：“现代戏剧美在思想，而非对话。一部 10 万字的剧作，写在纸上只有二成，另外的八成是在废纸篓里。”a 锡德尼霍华德是尤金奥尼尔在贝克教授哈佛大学的“英文 47”的学弟，他于 1916 年入校学习，随后参军入伍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后成为文学编辑，并从事戏剧创作。他的三幕剧他们知道想要什么讲述一个上了年岁的富有的葡萄酒业主与他年轻的妻子和助手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剧情曲折感人，得到美国戏剧评论家的高度评价，并在当时创下了连续演出 192 场的佳绩。而保罗艾利奥特格林的七幕悲剧阿比的怀抱，则是用 40 年的跨度讲述了黑人教师阿比（Abraham）一生受到白人的歧视、压迫并最终饮弹身亡的不幸遭遇，揭示了当时美国社会普遍存在的种族歧视与压迫的现实问题。另外，还需说明的是，1924 年负责普利策戏剧奖遴选的三人委员会原本推荐的得奖剧作是乔治克里（George Kelly，18871974）的爱卖弄的人（The Show-off），但是哥伦比亚大学校方居然推翻了这个建议，坚持把该年度的普利策戏剧奖授予哈彻修斯（Hatcher Hughes，18811945）的地狱天堂（Hell-Bent fer Heaven）。由于哈彻修斯本人于 1923 年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且地狱天堂在剧情内容和编剧手法上平淡无奇无甚亮点，外界质疑哥伦比亚大学校方评奖不公，这在当时被认为是普利策戏剧奖的一个丑闻。而乔治克里则被美国戏剧评论界公认是 20 世纪 20 年代除尤金奥尼尔之外最杰出的美国现代剧作家。1924 年，乔治克里在接受访问时，曾对编剧发表过著名言论：“我没有什么方法我不知道我的情节来自哪里我不遵循任何特定的公式我对戏剧结构一无所知如果一件事是真的，它就能够在舞台上被表演，观众就会来看它。”b 1926 年，他在三幕剧克里格的妻子中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实利主义至上、极端自私的都市女性形象，该剧在纽约的剧场巡回演出 360 场，轰动一时，并且最终荣获 19251926 年度的普利策戏剧奖，可谓名至实归。二、普利策戏剧奖在奖励宗旨上的首次调整与获奖剧作对美国社会现实的多方面反映1928 年，普利策戏剧奖的获奖宗旨首次被简约为“奖励在纽约演出的原版美国戏剧，最能代表舞台的教育价值和力量，1000 美元”，c 删去了原先奖励条款中的“提高道德水准、品味和礼貌”的内容表述。按照美国戏剧史专家们的考证，美国戏剧的历史，最早源自殖民地时期欧洲国家的移民群体所带入的欧洲各国戏剧，其中最主要的是来自英伦诸岛的英国戏剧。而众所周知，英国早期大量移民定居北美大陆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清教徒在英国国内受到政治迫害被迫远走他乡寻求新的上帝应许之地。由于清教徒把戏剧视为伤风败俗、道德败坏的渊薮，因此，美国早期的戏剧发展从殖民地开始就面临着清教徒的抵制、谩骂与攻击而举步维艰，诚如美国戏剧史家于尔根沃特（Jrgen C.Wolter）在编辑整理美国早期戏剧评论时所指出的：“很明显戏剧从一开始就是新英格兰殖民地的清教徒偏见的一个主要目标。在新英格兰地区，戏剧被认为是让人偏离宗教信仰的危险之物。”d 事实上，即便是到a William Lyon Phelps,The Pulitzer Prize Plays,1918-1934:Introduction,Edited by Kathryn Coe William H.Cordell,p.193.b William Lyon Phelps,The Pulitzer Prize Plays,1918-1934:Introduction,Edited by Kathryn Coe William H.Cordell,p.319.c William Lyon Phelps,The Pulitzer Prize Plays,1918-1934:Introduction,Edited by Kathryn Coe William H.Cordell,p.1.d Jrgen C.Wolter,The Dawning of American Drama:American Dramatic Criticism,1746-1915,Westport,Connecticut:Greenwood Press,1993,p.2.-173-了 20 世纪以后，在美国国内仍然存在着用是否道德来臧否一部剧作的好坏、对戏剧抱持道德审判的传统陈见。比如，1922 年在讨论该年度普利策戏剧奖的候选剧作尤金奥尼尔的安娜克里斯蒂时，因为该剧讲述的是一个曾经堕入风尘的所谓坏女人的从良故事，就有反对者质疑戏剧女主人公道德败坏（曾经卖淫为生）、生活颓废（每天抽烟喝酒），不符合普利策戏剧奖“培育良善”的宗旨，所幸的是，时任普利策戏剧奖的评选委员会成员、美国知名学者和戏剧评论家的威廉列农菲尔普斯（William Lyon Phelps，18651943）在道德观念上为安娜克里斯蒂据理力争、奋力辩护，最后保住了它的获奖资格。而此一争议事件，也引发了美国戏剧评论界对于戏剧道德准则问题的讨论与反思，并在 1928 年通过决议删去了普利策戏剧奖奖励条款中的“提高道德水准、品味和礼貌”的表述。在威廉列农菲尔普斯看来，把道德观念问题移除在普利策戏剧奖评鉴标准之外的决定是“可敬的”，因为它“摆脱了唯名论的区分和人为束缚”，a 而从其对此后美国戏剧创作的导向或影响上看，无疑也是正向和积极的。1929 年，普利策戏剧奖把调整了评奖标准后的首次奖项颁发给埃尔默赖斯（Elmer Rice，18921967）反映纽约底层民众日常琐碎和苦难生活的三幕社会悲剧街景（Street Scene）。“街景”的意思是指剧情发生地是在纽约的一处临街的多个家庭混居于此的贫民公寓，它用写实手法，如实呈现了在贫民公寓区生活的各式各样普通家庭的无聊、乏味甚至可怜的日常生活场景。由于全剧剧情分散，没有清晰的戏剧冲突，且舞台上出场人物众多，人物形象塑造不够鲜明，因此，该剧虽然获得了普利策戏剧奖，但是社会上对它的评价一般，甚至在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找不到愿意上演它的剧院。1930 年，普利策戏剧奖的获奖剧作授予马克康奈利（Marc Connelly，18901981）反映美国南部州黑人们信奉基督教的日常生活场景的多幕剧作绿草地（The Green Pastures）。关于绿草地的创作意图，剧作者马克康奈利指出：“绿草地是以信仰者的方式来展示一个活生生的宗教的一些面貌的尝试。宗教是数以千计的美国南部各州黑人们的信仰。这些没有导师指导的黑人基督徒，有着很大的精神饥渴和最大的谦逊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没能读到过那本是他们信仰的宝库的书但是他们已经把圣经里的内容与他们的日常生活协调一致了。”b 为了形象地呈现美国南方黑人们将基督教信仰完全融入日常生活的场景，剧作者把全剧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包含“主日学校”“鱼煎锅”“花园”“花园外”“路边”“私人办公室”“另一条路边和房子”“一间房子”“山坡”和“山顶”等十场，第二部分包含“私人办公室”“洞口”“銮殿”“山脚”“卡巴莱餐馆”“私人办公室”“殿外”和“另一个鱼煎锅”等八场，对美国南部黑人日常宗教生活做了全景展示。绿草地于 1930 年在纽约上演后，引发了公众和评论界的关注和肯定，被誉为“现代戏剧中的神圣喜剧”，c 在美国持续演出达六年之久，并被带往欧洲国家巡回演出，产生较大社会反响。1931 年，普利策戏剧奖的获奖剧作是苏珊格莱斯佩尔（Susan Glaspell，18821948）以美国传奇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为故事原型的三幕剧作艾莉森的房屋（Alisons House）。苏珊格莱斯佩尔是 20 世纪早期美国知名女作家。1915 年夏，她与自己的丈夫、美国著名戏剧导演兼剧院经理乔治克拉姆库克（George Cram Cook，18731924），以及一些志同道合的艺术家，共同创立了美国现代戏剧发展史上最重要、也最具影响力的小剧场社团普洛文斯顿剧社（Provincetown Players）。这个剧社最开始上演的两个独幕剧作，除了同为女作家的尼斯博伊斯（Neith Boyce，18721951）的坚定不移（Constancy）之外，就是苏珊格莱斯佩尔和乔治克拉姆库克合作完成的被压抑的欲望（Suppressed Desires）。1916 年，尤金奥尼尔经朋友介绍参加普洛文斯顿剧社之后，苏珊格莱斯佩尔和他就被公认是剧社最重要的两位剧作家。需要指出的是，苏珊格莱斯佩尔的戏剧创作从普洛文斯顿剧社开始，主要是以独幕剧为主的，诸如琐事（Trifles）、外面（The a William Lyon Phelps,The Pulitzer Prize Plays,1918-1934:Introduction,Edited by Kathryn Coe William H.Cordell,p.1.b The Pulitzer Prize Plays,1918-1934,Edited by Kathryn Coe William H.Cordell,p.600.c The Pulitzer Prize Plays,1918-1934,Edited by Kathryn Coe William H.Cordell,p.601.-174-Outside）、人民（The People）和妇女荣誉（Womans Honor）等。相较而言，她后来所从事的几部多幕剧的创作如伯尼丝（Bernice）和继承人（Inheritors）等，在戏剧艺术和成就上比不上她的独幕剧。苏珊格莱斯佩尔的艾莉森的房屋在思想内容和编剧技巧上或许难言上乘之作，但是从苏珊格莱斯佩尔本人对美国现代戏剧的历史性贡献而言，她最终荣列普利策戏剧奖中的一员，是当之无愧的。1932 年的普利策戏剧奖授予由两位剧作家乔治考夫曼（George S.Kaufman，18891961）和莫里里斯金德（Morrie Ryskind，18951985）共同创作完成的反映美国总统大选荒唐情状的三幕七场政治讽刺剧为你歌唱（Of Thee I Sing）。乔治考夫曼早年曾是华盛顿特区的报刊华盛顿时代以及纽约晚邮报的专栏作家，熟悉美国的政治生态，后来加入剧作家马克康奈利在纽约的戏剧创作团队，投身戏剧创作。莫里里斯金德早年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因为给反战杂志投稿涉及敏感政治话题而被学校开除，一度做过世界杂志的记者，之后投身戏剧创作。乔治考夫曼和莫里里斯金德一起合作完成过多部剧作，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就是为你歌唱。这部剧作不仅在主题思想上通过对美国政治选举的种种丑行的直观呈现，让美国公众看穿了美国选举政治的荒唐不堪和伪善本质，而且在舞台表演方式上加入了大量喜剧性的音乐与歌唱元素，被美国戏剧评论界赞誉为美国音乐喜剧的杰作：“美国最细致、最智慧的音乐喜剧，第一部全新的讽刺性音乐喜剧，淋漓尽致地嘲笑美国现代生活中荒唐愚蠢的政治活动。”a 与之相类似，1933年普利策戏剧奖授予马克斯维尔安德森（Maxwell Anderson，18881959）的三幕政治讽刺剧两个你的房间（Both Your Houses）。该剧揭露了美国政府机构酬佣分脏政治的腐败和黑暗：一个满怀理想的青年通过政治选举进入负责美国全国工程立项审批的拨款委员会，在审议工程的立项和拨款过程中，为了阻止和挫败委员会成员勾结政客假公济私、中饱私囊，他故意提高委员会所申报的各项工程的拨款数目，本意是要凸显这些项目的浮烂不实，让总统能够看到问题所在并行使否决权力，却不想包括总统在内的政客们居然顺水推舟，全盘通过了他的这些数目大得夸张的提案。他的个人美好理想被近乎黑色幽默的政治现实无情地蹂躏和嘲弄，诚如普利策戏剧奖遴选委员会所评论指出的：“这部剧作的精神是理想主义的，尽管它揭露的问题令人愤慨，但是没有丧失戏剧本身应有的娱乐价值，并且剧中人物的言行举止都具有令人信服的自然性。”b 1934 年的普利策戏剧奖授予锡德尼金斯利（Sidney Kingsley，19061995）的三幕剧白衣男子（Men in White）。所谓“白衣男子”，顾名思义就是身着白色衣服的医生。在剧作的扉页，剧作者引人注目地引述了古希腊医圣希波克拉底的从医誓言：“鄙人向神灵发誓，我愿以自身能力和判断力所及，遵守誓约无论身在何处，我只为病家谋幸福，远离一切自愿的错误和腐败我若谨守誓约，愿艺术和生命之果归于我，让我永远受人尊敬；而我若违背誓约，则一切反噬我身。”c 与之相对应的是，剧中重点讲述了医生们对于职业操守的不同面向，其中既有在医学界德高望重的医学权威献身医学研究，以治病救人为己任，赢得众人敬重的一面，也有年轻医生因为一时糊涂放纵自我，私通一名年轻护士并导致其意外死亡的违背医德的一面。此外，在剧作中，剧作者还特别提及剧情发生的时代语境是 20 世纪 20 年代末30 年代初美国陷入严重经济危机的大萧条时期，呈现出经济危机对于包括医院由于缺少资金面临倒闭和青年医生未来前途窘迫在内的美国社会问题，展现了这部现实主义剧作在反映当代社会生活上的及时性与真实性。三、普利策戏剧奖在奖励宗旨上的再次调整与美国现代民族戏剧的确立1934 年，普利策戏剧奖遴选委员会再次调整了奖励宗旨，除了保留原先的“在纽约演出的原版美国戏剧，最能代表舞台的教育价值和力量”的文字表述之外，特别地增加了“奖励反映美国生活的剧作”的内容。d 那么，普利策戏剧奖为何要强调获奖剧作反映“美国生活”呢？它对美国现代民族戏剧在 20a The Pulitzer Prize Plays,1918-1934,Edited by Kathryn Coe William H.Cordell,p.695.b The Pulitzer Prize Plays,1918-1934,Edited by Kathryn Coe William H.Cordell,p.747.c The Pulitzer Prize Plays,1918-1934,Edited by Kathryn Coe William H.Cordell,p.747.d The Pulitzer Prize Plays,1918-1934,Edited by Kathryn Coe William H.Cordell,p.1.-175-世纪 30 年代的确立又有怎样的影响呢？从历史上讲，美国独立的前身是英国在北美大陆的殖民地，其居民除了主要来自英伦诸岛的移民群体之外，还有来自欧洲其他国家如法国、西班牙、丹麦、瑞典等移民群体，这些拥有不同语言、民族和文化的移民群体联合组成了一个新的美利坚合众国。对于美国这个由多民族构成的新兴独立的国家而言，要想获得或保持真正的国家独立，除了要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能够独立自主之外，在文化上必须树立能够黏合不同民族于一体的国家认同的文化意识，而在文化的诸种类型中，戏剧由于人物塑造的形象性、舞台表演的直观性以及直接诉诸观众的感染力，从美国独立建国开始就被认为是形塑“美国民族共同体或国家意识的重要工具或载体”。a 詹姆斯费雪指出，美国戏剧从早期发展阶段开始直到 19 世纪末兴起之前，一直深受英国戏剧的影响，来自英国的剧团和演员统治了美国的戏剧舞台，美国戏剧无论是在戏剧创作上还是演员表现上走的都是照搬、模仿英国戏剧和演员的路数，缺少美国本土戏剧的原创性和民族性。他特别引述英国知名学者锡德尼史密斯（Sydney Smith，17711845）在 19世纪初对美国文学和戏剧的讥讽“在这个地球上，有谁读过一本美国人写的书？或者有谁去看一部美国人写的戏剧？”并直言在较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美国的戏剧创作在质和量方面“明显落伍”。b 换言之，美国本土的民族戏剧发展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了一个漫长和艰辛的奋斗历程，美国本土民族戏剧创作的兴盛是从 20 世纪现代主义戏剧在美国的勃兴开始的。在美国现代民族戏剧的发展过程中，普利策戏剧奖从设立开始就发挥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尤其是其“奖励反映美国生活剧作”获奖宗旨的提出，代表了美国现代民族戏剧发展的艺术走向和时代共识。在普利策戏剧奖提出“奖励反映美国生活剧作”的获奖宗旨之后，首度的获奖剧作授予女剧作家佐伊爱金斯（Zoe Akins，18861958）的情景喜剧老处女（The Old Maid），由于该剧是对美国知名女作家、1921 年普利策文学奖得主伊迪丝沃顿（Edith Wharton，18621937）发表于 1924 年的一部同名小说的戏剧改编本，公众及评论界对它的评价并不热衷。而在当时，真正引发美国公众与戏剧界关注和讨论的是已经三次赢得普利策戏剧奖的尤金奥尼尔荣获 1936 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这是继美国小说家辛克莱刘易斯于 1930 年首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又一位赢得该项文学大奖的美国作家，也是第一位（迄今为止还是唯一的）获得这一文学奖项的美国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的宗旨是用以奖励“在文学领域里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杰出作品之人士”。1930年，美国现实主义小说家辛克莱刘易斯以“他充沛有力、切身和动人的叙述艺术，和他以机智幽默去开创新风格的才华”荣获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位摘取该项文学殊荣的美国作家，他的获奖被看作美国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赢得世界性影响和承认的重要标志。值得注意的是，辛克莱刘易斯本人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感言中，除了对美国新现实主义小说的先驱西奥多德莱塞表示敬意之外，还向外界介绍了欧内斯特海明威、托马斯沃尔夫、约翰多斯帕索斯和威廉福克纳等美国新锐小说家，并引人注目地提及尤金奥尼尔对美国戏剧的卓越贡献：“倘若你们当初选中了尤金奥尼尔他在 10 到 12 年间，完全把美国戏剧从虚伪、善施诡计的境地改造成一个光华四射，有忧患意识而又崇高伟大的园地在他眼中现实并非像文人学士们在书房里关起门来精心编排的那样风清月白，而是危机四伏却又庄严宏大，往往像飓风、地震和吞噬一切的火灾那样是一幅令人恐怖的景象。”c 1936 年，尤金奥尼尔以“他的富有生命力的、诚挚的、感情强烈的、烙有原始悲剧印记的戏剧作品”荣获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在詹姆斯费雪看来，美国文学最先取得突破性成就的是小说创作，从 19 世纪中后叶就涌现出纳a Jrgen C.Wolter,The Dawning of American Drama:American Dramatic Criticism,1746-1915,p.13.b James Fisher,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American Theatre:Beginning,p.16.c 美 亨利辛克莱刘易斯：获奖演说：美国人对文学的恐惧感，毛信德编译：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与获奖演说全集，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 143 页。-176-撒尼尔霍桑、马克吐温等能够媲美欧洲小说同行的美国小说作家，但在戏剧创作方面却没有产生可以赢得国际承认和世界性影响的美国剧作家，而最终实现了美国戏剧创作这一重大历史使命的人物就是尤金奥尼尔：“美国剧作家中能够赢得国际承认是不多见的，只有一个人真正地做到这一点，就是尤金奥尼尔。”a 在由瑞典文学院所撰写的尤金奥尼尔的授奖辞中，除了肯定他的戏剧创作在大胆探索戏剧革新方面的艺术贡献之外，还特别指出其戏剧作品在揭示美国社会本质方面的深厚功力及严肃意义：“尤金奥尼尔的戏剧创作确切地可以称之为一个深刻的个性对美国旧式乐观主义的反驳。他提供的生活概念不是苦思冥想的产物，但具有某种经住了考验的真正标记。它基于一种极其尖锐的，也可以说是撕裂人心的，对于生活之严峻的认识，同时也着迷于在与机会作斗争中形成的人类命运之美。这位现代悲剧家已经到达这种创作艺术形式的源头，一种对于命运的天真而淳朴的信仰。”b 而尤金奥尼尔本人则在他的获奖演说中，不仅真诚地感谢欧洲现代戏剧先驱奥古斯特斯特林堡对自己在戏剧创作上的深刻影响，而且着重说明了诺贝尔文学奖对于美国现代戏剧的重大意义：“任何言词都难以表达我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的工作所能渴望获得的最高荣誉而产生的由衷感激。这个最高荣誉益发使我感激的是：我深深感到获得荣誉的不仅仅是我的工作，而且是所有我的美国同行们的工作，因为这份诺贝尔奖金象征欧洲承认美国戏剧时代的来临。我的工作是大战以后这些年中美国剧作家们所做的工作，仅仅由于时机和境遇的幸运，我的剧本成了这一工作中最出名的例举。这一工作终于使现代美国戏剧，甚至在最精细的方面，取得美国人完全能引为骄傲的成就，有资格与我们无疑从中吸取了原初灵感的现代欧洲戏剧平起平坐。”c尤金奥尼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于美国现代民族戏剧确立的标志意义，也由此可见一斑。要之，普利策戏剧奖是美国在 20 世纪第二个十年间设立的一个旨在奖励美国本土戏剧创作的戏剧奖项，而这个时间点正是尤金奥尼尔与他同时代的美国新一代剧作家们在美国戏剧领域崛起、共同开创美国现代戏剧的历史性时刻。这些剧作家不仅是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荣获普利策戏剧奖的主要成员，而且成为奠基美国现代戏剧的中坚力量。而普利策戏剧奖标榜的对于美国原创戏剧和反映美国生活的奖励宗旨，以及它对美国剧作家提供的经费资助，也事实上为美国现代民族戏剧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和促进作用。责任编辑：王法敏a James Fisher,Felicia Hardison Londr,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American Theater:Modernism(Introduction),New York:Rowman&Lit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