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骈文丛话骈文丛话郑好事撰 尹梦雨整理内容摘要：骈文丛话的作者署名为“昭文郑好事”，“昭文”为地名，今属江苏常熟，“郑好事”为作者姓名或笔名。此书的编纂时间大致在 年间，目前藏于上海图书馆，油印本，未见公私书目著录。全书只分为两章，即第一章“绪论”，第二章“源流”。内容包括骈文学的概念、骈文的体质特征、骈文史等内容，对阐明骈文文学价值、提高骈文文体地位有着重要意义。关键词：骈文学；文体特征；骈文源流；骈文史第一章绪论梁任公曰：“居今之世，三传束阁，论语当薪。”沉痛哉，是言也。然诚过通都巨邑间，闬闳广大之书肆，凡层见叠出，陈列之图书贸易品，非小说即学校用书而已，而小说尤其最多数也。问以经史子集，非摇首曰未备，即腼颜曰不完。间有居今稽古之士，偶欲向书肆中购求一二骈文册子者（如骈体文苑骈体十大家文钞等），则蹈破铁鞋，书贾且白眼视之矣。不独书贾然也，即号称智识最高尚之士人，其思想、其行事，宜若为保存国粹之分子乎。乃上者醉心科学，竞为终南之捷径，犹可说也。普通者或且强半为小说所同化，思想必于是，行事必于是，充其势力之所扩张，几乎弥漫浸渍于全国社会中。故虽谓吾国今日之社会，为强半以小说魔力造成之，非诞言也。余以漫书作一二小说家言，得从海上小说诸大家游，而实则鄙意只为长门卖赋计，为翰墨消遣计，非真欲借以名世也。盖小说本纯粹一白话体裁，几见古小说中，有文胜于质者，今则琢句雕词，日新月异，时趋所至，数典已忘其祖。而六俪四骈，联偶逞奇，余犹恶其以刻鹄画虎之文，乱我累圣相传之古骈文学也（此论未完，以多言占篇幅，姑从略，后当别论之于说部科）。夫古文学，为研究国文进化之学。骈文学，犹研究古文变化之学，属诸文体变化之一部分，其范围似较普通文学为稍狭。顾人类莫不有爱美之思想，即莫不有爱美文学之思想。虽古今之好尚不同，而同此官赋，要皆有辨美恶的能力。丑如无盐，断不视为西子之美。生居乡僻，或偏好为时世之妆，其见端也（近世风行小说中，所有尚文言而兼尚骈句者，尤一铁骈文研究第六辑 证）。是则骈文学之范围，实同诸普通古文学之范围，而一无所狭。职是之故，研究此项之文字者，不得不以保存国粹之眼光，而周详以视察之也。第一章（续）大凡号称美术者，非专以摹拟为能事者也。设专以摹拟为能事，则尽其技之所至，不过与实物相等焉而已。人间世固自有实物者，试问何烦此矫揉之造作耶？是即使真能肖之，尚无足取，况摹拟者之决不能确肖原物乎（若画家之写生，虽在美术范围中，故此又别是一理）？然则骈文学之创始，与夫古今人之好尚骈文学者，其命意又将于何焉解之？曰：美术者，人类之美的性质之发现于实际者也。美的性质之发现于实际者，谓之美的制作。凡一切美的制作，其内部必富有，其外部必光艳。以俭腹小儒当之，固应咋舌而却步。即如华颜巨儒，向不赞成骈文学者，授以是文，当亦见之发良心语曰：“是孰却亦沈博渊懿者。”而断不掉首弃之也。何则？盖以文气而论，骈文或不如散文之疏古，然而学散文之流弊，亦有四端。一曰散漫之漫：散文必以疏落为主，固已，然苟无文气以运之，文笔先后以呼应之，则游骑无归，便成一漫无纪律之文矣。失之毫厘，谬之千里，而骈文无是也。一曰油滑之滑：散文正则，本着不得一点肤衍语，虽篇幅长短，初无一律，然长者自具长江大河之观，短者亦自有短小精悍之实。短固不易学，苟学长而无文思文势以佐施之，非肤廓即油滑矣，而骈文无是也。一曰支离之支：散文妙处，全在气以运行，然文气者浩然之气，养到功到，非面壁十年，不足以语此也。间有浅当薄植，亦能为洋洋洒洒之观者，人或谓其得天之独厚，余独谓其客气之嚣张耳，而骈文无是也。一曰枯寂之寂：散文之古者，虽高纯朴茂中，自有一种不可思议之精彩，流露行间，所谓精彩内含，宝光外溢也，苟不善学，而避华就朴以为古，高操凑拙以为能，甚而卖弄奇字，向人吊诡，徒见其学佛者死耳，而骈文无是也。第一章（再续）居尝即骈散文而比较之。散文似古董，而骈文似油画；散文之澹逸如隐士，而骈文之艳冶如美人；散文之苍劲如古树，而骈文之妍丽如名花；散文如须发皆古之华颠老宿，骈文如风流竞赏之惨绿少年。散文如布帛菽粟，淡而弥旨，骈文如金玉锦绣，潜且发光；散文如古佛寺钟声，逾远逾韵，骈文如新嫁娘妆奁，逾近逾华；散文之古处，如幽燕老将气横秋，骈文之妙处，如豆蔻女郎春试马；散文之气盛言宜，如三峡源泉，沛然莫御，骈文之流霞散绮，如七襄云锦，斐然成章。昔曾子宾谷之言曰：“古文丧真，反逊骈体；骈体脱俗，即是古文。迹似两歧，道当一贯。”若是乎骈散文之相似，洵所谓两京三都，异曲同工者也。骈文丛话虽然，学散之难，学骈文亦何尝不难。刻鹄类鹜，画虎类狗，弊相等也。今试历举其习见者，有肥腻之病焉，镂金错采，表面固有繁缛之观，而文胜于质，义瘠辞肥，文气转有壅肿之患矣。此不宜者一也。有轻靡之病焉，宋玉阳春、相如典册，本高华而名贵，而一乱以巴人之曲，一杂以方朔之谐，弱植浮文，便无价值之可言矣。此不宜者二也。有甜熟之病焉，处世贵圆融，而行文最忌圆融。袭他人之牙慧，有句皆甜；剿旧说之雷同，无调不熟。虽文通亦复字顺，而徒工獭祭，品斯下矣。此不宜者三也。有生涩之病焉，或割裂经文，或剥吞成语，避熟就生，自矜狡狯，看似较胜于庸冗，然必斟经腋与史腴，而扬声炼色，斯生气回出，而闳议自不可刊，不尔者，适见其语硬而文拙耳。此不宜者四也。有板滞之病焉，骈文虽称俪句，亦自贵才气卓越，笔无滞机，古人所谓明绚以雅赡，迅发以宏富者，盖神明于法，而不为法囿者也。否则两联一意，名为合掌，七拼八凑，何以称心？是直叫化淘中百结衣耳。试问尚何足以章身耶？此不宜者五也。第一章（三续）有新奇之病焉，或苦事虫雕，搜罗古字，或妄争虎绣，杜撰成言。不思著述为名山之藏，徒以技巧为骇俗之举，虽光怪陆离，小儒或为咋舌，而蒙马虎皮，自作不典，纵富丽奚珍焉，此不宜者六也。有变体之病焉，夫骈体自有文原，所谓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者，本百世所不祧，即或变以三五，别有定程，而文贵缀兆之工，句重抗坠之节，则文胜而质犹存也。不然而乐髭须以轻前辈，易刀圭以误后生，矫揉造作，是直骈学之罪人矣，此不宜者七也。有庸冗之病焉，散文以气行，故一意可变化千百，若骈文则辞先而易竭焉。不善作者，爱博而昧于修辞，往往敷衍成章，而几于浮响满纸，篆刻不厌，而未免沉闷填胸，则蛟螭而杂以蚯蚓，岂骈文之正则哉，此不宜者八也。有此八难，而于是学骈文在无着手处矣。不知进取之儒，不随颓俗，特立之品，必企前修。昔韩昌黎为文，能起八代之衰，彼亦犹是一笔一舌耳，岂古今人之不相及耶。况骈文周规折矩，维不拘拘于成法，而自有成法之可循，初非若散文之有模范无范围也。入手者，诚能按部就班，不为矜奇吊诡之文，不袭剿说雷同之弊，则循序渐进，始虽平淡而无奇，而本简炼以揣摩，自是入骈文之堂奥，而绰有余裕，彼一切肥腻轻靡诸大病，尚何足以绕其笔端乎。盖骈文本易学，而学骈之弊，往往多于学散者，则以学散不成，尚不失为时文也。若骈文不善学，则腹笥本空空也，而西袭东钞，以为矫饰，而不惜自丧其真。文字本平平也，而古书僻典，以相欺蒙，而不惮自坚其误，充其弊，势不至支离驳杂，格磔钩辀，变其格为有文无理而不出（近世学骈文而蹈此弊者，何啻千百）。呜呼，康庄具在，竟入歧途！圭臬可师，奈甘左道。是岂果骈文之不易学累之耶？夫亦我之自误于学耳，绪论既竟，源流宜详矣。骈文研究第六辑 第二章源流原夫骈文之始，本于六经。观“万邦九族”之语，见诸虺诰；诵“水湿火燥”之句，载于文言。嚆矢权舆，足为明证。至若武灵王之论骑射，丞相斯之谏逐客，往复征引，排偶犹多，竟委穷源，尚班班可考。是骈文之与散体古文，初非派别者也，溯其开山时代，当以齐梁人学秦汉之变体，其论为较确（此论发自南城曾燠）。故夫称骈文者，以六朝为极盛焉。居尝读六朝四家集（四家者，陶潜、谢朓、鲍明远、庾子山也），莫不缊然其馨，醰然其味，有空山无人，水流花放之致，不厌百回读也。顾六朝诸家中，虽皆幽艳玲珑，各尽其妙，而尤以鲍、庾二公，丰骨最劲，光焰最足，音调最铿锵，为学骈者之唯一门径。以此为准，无歧趋焉。厥后岁历绵暧，条流遂纷。盛于六朝者，乃骤衰于三唐。至宋元二代，欧、曾派出，而骈文之正宗遂亡。有明嗣兴，厥风未盛，虽有刘子盛、王元美、卢次柟诸人，以两汉六代为宗尚，而和者既寡，文体未成，少数人之提倡，终不足以起三代（此三代指唐宋元）之衰也。入清以来，文学界之以骈体名家者，举以陈其年、吴次园、章考功三人为鼻祖。然飞靡弄巧，实无私毫价值之可言。迄乾隆中特开鸿博科，文学之世，骈肩比踵，相率而为沉博典丽之文。其高者直能俯睨王、杨，上接潘、陆而有余。于是而六朝之正则，稍稍复焉。他如随园之纵横、石笥之古奥、尚絅之娟秀、仪郑之遒丽、更生斋之纪游、玉芝堂之言情、黄痦堂之集古、谟觞馆之精悍，皆能独树一帜，无与伦比者。至于汪容甫、周保绪、李申耆、胡天游诸公，更能合汉魏六朝为一手，尤彬彬乎文有其质焉，谓非骈文之特色哉？不仅此也，胡公天游，以孙樵、李观为宗师，本卓然以古文名家，而曾选骈体正宗，且仰之为泰山北斗，可知骈文、散文，本为一体。谓与古文分派者，似尚未窥昌黎、河东之奥也。第二章（续）且夫古文云者别乎今文而言，非必谓散文有古，而骈文无古也；亦非必谓散文是古，而骈文非古也；且非必谓散文能古，而骈文难古也。三坟五典，八索九邱，吾知其为古书也。顾当其作是书时，犹今书耳。章甫缝掖，长袖响屐，吾知其为古装也，顾当其为是装时，亦今装耳。商盘周鼎，汉瓦唐砖，吾知其为古玩也，顾当其制是玩时，都今玩耳。试思骈文开始于齐梁，以齐梁人之眼光，为齐梁人之论调，骈文自是今文体之一种。迨阅数世而其文古焉，则骈文即古文矣。昔吴山尊四六文钞自序曰：“以多为贵，双词非骈拇也；沿饰得奇，偶语非重台也。要其挦扯虽富，不害性灵；开阖自如，善养吾气而已。”亮哉言乎！所以有散体之古文，即有骈体之古文，不过同一文也，此何独不古，则必所以有其 骈文丛话异乎常文者在。盖古人之文，其雕琢较浅，其胎息较深。其味醰醰，如饮醇醪，醉而不能知其旨；其声渊渊，如出金石，嗜而无由辨其真。第以今人而妄思学古，苟言不居要，藻丰既恐伤烦；文或离宗，思骛又多近谬。则虽在在摹仿，字字推敲，而未流既变，非笔不足以达意，即力不足以振气，所谓得迹象而遗神髓，拾糟粕而弃精华者，虽复始沿黛饰容，绮罗被体，尚得谓倩盼之原质耶？不尽是也，古文之定名，实古人独有之名词，本非今人所得而攘夺，至今人何必不如古，此理虽似难言，然亦要其有至理存也。古时浑厚敦朴之风，远超近世。当日士夫，以得天独厚之禀赋，而发为文章，虽为骈俪，亦如旸谷、幽都之属对古史，觏闵、受侮之偶联葩经耳。自夫年代递降，酬应递繁，人所禀于天者，其浑厚敦朴之风亦递减。加以风气转移，其思想、机械汩没其性灵，虽复硬语盘空，巧思绮合，或至好驰骤而亡规者有之，或且贪摭拾而失真者亦有之。第二章（再续）厥后矫其弊者出，唾时艳而宗前修，诚一扫浮响满纸之习。然而形似徒具，真宰消亡，屋下架屋，岐途又岐，以是而言古文，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者非耶？又其下者，经史可以剪裁，而边幅益俭。时好工于摹仿，而气息愈嚣。敷词则好为诡趋，撰句且自作不典，文胜其质，华过其实，而古文更几乎息矣。故同是一文，由今而古，由古益古，逐世递降，阶级重重，本一步不容以跻越，散文如是，骈文亦如是。固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今夫典谟训诰，风诗雅颂，非文之最古者耶？然而当时实未尝擩以为古。皋夔稷契，生上古时代，社会之习惯，不过借竹帛以为书契，复何有他书之可读。乃其所流传之少数文字，断简残篇，偏独有其千古，后之人开卷展诵，至有欲增减一字而不能，刻划一字而不得者，抑又何耶？可见后之人所读之书由少而多，即其所造之境，亦由近而远，则信乎古文之真，殆天授非人力也。今秦汉以上且弗论，即以骈文之开始言，齐梁之文，唐宋视之则为古；唐宋之文，明清视之亦为古。大凡一代中文字之兴，必有一二优秀者，起而执文坛之牛耳，存先辈之矩矱，开后学之津梁。才非不美，而究之以年代之参错，程度遂不能一致。程度既不能一致，则其所留遗之成绩，自亦各如其应得之分际，而无能自异。譬如六朝之间盛矣，唐固不如六朝，唐之间衰矣，而宋元且更不如唐，虽清初诸老，壮采鸿文，颇有能以大气包举者。然而综核名实，按求分量，则非特上者江鲍之艳，徐庾之遒，长卿子云之古藻骏迈，云谲波诡，不能为项背之望。即其次如彦升之简练、简文之清思，与夫幽峭珑玲、鲜华朗映等文字，能颉颃于玉谿金筌间者，又十不获二三焉。而千辟万灌中，彼委恭沉膇啴缓庸冗诸流弊，且见不一见，可与言今，不可与言古，此骈文源流派别之大略也。骈文研究第六辑 第二章（三续）要而言之，齐梁之骈文，取法乎上，非洞穴乎经史，即钻研乎六书。所谓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故能藻缋而倍焕光华，追琢而不厌斧凿者也。后之人求源流而不得，以为骈文散文，显分两岐，体格既殊，文章遂异。于是扬南宋之余波，不复遵齐梁之雅调，极其弊。遂至新格别成，而古意浸失，则以取法乎下者多，而复以色泽涂附其筋节，繁缛靳伤其元音。所谓古文者，盖骎骎乎将绝响矣。顾或者谓唐初四杰，并驾一时，有燕许之鸿裁，而复有常扬之巨制。与夫会昌一品之集，元白长庆之编，莫不并掞鸿文，推为作者。而宣公翰苑之集，笃挚曲畅，国事赖之，其更加一等者乎。若是乎论骈学于三唐，亦正有戛戛独造者，似不得谓之衰。然而晓风柳岸，三数晨星，零露槿篱，几希硕果，彼数子者，其亦千钧一发之存乎。或又谓宋诚衰矣，而鼎臣大年，犹振采于初叶，足为唐代嗣音。南渡而还，经浮溪之首倡，遂相继有野处西山之名集，渭南北海之高文，虽机杼大变，光景亦未始不新也。降及元骈，议者所谓自郐以下者，然而元之袁揭，弁冕一世，则又新博领异，克自树立者矣。审是则宋元虽敝，顾必一笔以抹煞之，似亦不可。虽然，斯文升降，时会使然。古调云遥，初非一二人所能嗣续，之数子者，盖又庸中之佼佼，而无当于正始之音者也。总之，骈文之古者，源流派别，万绪千头，以视散文之分门别户，各自有其家数者，绝无少异。昔刘舍人云：“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言斤，其微矣乎。”刘氏此论，非谓鼎斤之无以喻人也，夫亦以视通万里，思接千载，神明乎法，而变化因心，则其微仍存乎其人耳。后世学者，须知骈体源流，浩如渊海，非沿委以讨原，断无以收酝酿深沉之效果。故善者应以为轨范，其不善者亦自足以傋采择，而固非只工涂附，漫无机杼者，所得而语其崖略也。第二章（四续）斯无他，吾人肆力一文学，由问径而求其入门，由入门而冀其升堂，复由升堂而谋逐其室家之目的地，固普通心理所咸有者。于是择善者以资研究，即不可无不善者以供其取舍。所谓学以知古今得失之林，端须集思以广益也。大凡各家文集，有其擅场处，亦多有其弊病处。有其弊病处，亦必有其擅场处。不过号为大家名家者，于弊病处较少，而擅场处较多。其小家与不名家者，于擅场处较少，而弊病处较多耳。必谓大家名家者，有擅场处而无弊病处，其小家与不名家者，有弊病处，即不复有其擅场处。此讆言也，而非吾侪学文学者所宜盲从。盖目未见众集者，往往震于大家名家之名，率以为大家名家，有擅场而无弊病。后有作者，遂不复为之余地，不知经学如汉之郑马、诗学如唐之李杜，其草 骈文丛话率处，亦正或不免，草率即弊病也。夫以经之郑马，诗之李杜，固中国之有数人物，负鼎之盛名于今古者，乃犹弊病与擅场间出若是，他复何论焉？不观乎美玉乎，和璧瑕瑜不相掩，惟碔砆乃纯然而一色。向使不揣其求而齐其末，是和璧尚须经人之评点，而碔砆转足以欺庸众人之耳目，是乌乎者。所以英杰之士，宁取瑕瑜不掩之和璧，而不取纯然一色之碔砆。既取瑕瑜不掩之和璧，而又不弃置纯然一色之碔砆。盖和璧足以供琢磨，而碔砆并足以试鉴别也。虽然，有志文学者，取他集以为研究，专集时之参考则可，而绝不当取琐琐之选本，奉为金科玉律，以自汩没其大好之性灵，是尤所当知者。盖人资无智愚，学而久之，必自有其辨别。媸妍之识见，此尽人所同具，无俟外求者也，故选本而不佳，既可不论。即使选本而佳，亦仅足为入门之途径。夫以有志于文者，方共拟为堂奥之登，今乃以迷信选本，而仅予以入门之结果，是虽无南辕北辙之殊途，亦必有相去径庭之慨叹矣。第二章（五续）然则如之何而可，曰：是在先辨别其流源，而后可徐议其他。源流者何，门径径所由导也。诚使门径既得，即致力于各家之专集，泛滥之余，乃取吾性所近者而服膺焉，则擅场处与弊病处，已较然俱见，而文思亦于是乎进矣。夫骈俪门径首在体裁之识别，体裁之识别，可区其类为三。上为者曰：制作之文，其目凡十有八。（一）铭刻。如李斯绎山刻石，班孟坚封燕然山铭等是。（二）颂。如扬子云赵充国颂，鲍明远河清颂等是。（三）杂飏颂。如扬子云剧秦美新，司马长卿难蜀父老等是。（四）箴。如崔亭伯官箴，张茂先女史箴等是。（五）谥诔哀策。如江文通齐太祖诔，谢希逸宋孝武帝哀策文等是。（六）诏书。如汉报李广诏，隋赐高丽王汤玺书等是。（七）策命。如汉武封燕王策，潘元茂册魏公九锡文等是。（八）告祭。如刘先主即位告天文，江文通萧太傅东耕祝文等是。（九）教令。如汉王子赣敕掾功曹教，梁武帝禁奢令等是。（十）策对。如晁错对贤良文学策，樊孝谦刑罚宽猛对等是。（十一）奏事。如刘子政上灾异封事，谢希逸上封禅仪注奏等是。（十二）驳议。如孔文举肉刑议，晋挚仲洽驳用古尺等是。（十三）劝进。如阮嗣宗为郑冲劝晋王笺，刘越石劝进表等是。（十四）贺庆。如曹子建庆文帝受禅表，庾子山贺平邺都表等是。（十五）荐达。如陈忠荐周兴疏，孔文举荐祢衡表等是。（十六）陈谢。如李令伯陈情表，江总为陈六宫谢表等是。（十七）檄移。如司马长卿喻巴蜀檄，简文帝答穰城求和移文等是。（十八）弹劾。如任彦升奏弹刘整，宗元饶劾陈裒奏等是。凡此种种，皆朝堂之制，奏进之篇，垂诸典章，播诸金石者也。盖拜扬殿陛，敷颂功德，同体对越，表里诗书，义必严以闳，气必厚以愉。然后纬之以精微之思，奋之以瑰灿之辞，故能高而不槬，华而不缛，雄而不矜，逶迤而不靡焉。骈文研究第六辑 第二章（六续）马班以降，知者盖鲜。于是或猥琐铺叙以为平通，或诘屈雕琢以为奇丽，朴即不文，华即无实，未有能振之者也。至于诏令章奏，本无取乎俪辞，乃自古人为之，未尝不沉详整静，茂美渊懿，训词深厚，实见于斯。岂得以唐宋末流，浇攰浮尪，兼病其本哉，此制作之文之源流，略存大凡者也。次者曰：冠冕之制，其目凡八。（一）书。如郑朋奏记萧望之，刘越石答卢谌书 等是。（二）论。如李萧远运命论，卢子行劳生论 等是。（三）序。如刘子政上战国策叙，昭明太子文选序等是。（四）杂颂赞箴铭。如刘伯伦酒德颂，陆士龙荣启期赞及裴逸民女史箴，庾慎之团扇铭等是。（五）碑记。如王仲宣荆州文学记，简文帝招真馆碑等是。（六）墓碑。如蔡伯喈胡公碑铭，王仲宝褚渊碑文等是。（七）志状。如庚子山吴将军墓志铭，沈休文柳司空行状等是。（八）诔祭。如潘安仁扬荆州诔，谢惠连祭古冢文等是。凡此种种，皆指事述意之作，或缜密而端悫，或豪侈而詄荡。盖指事欲其曲以尽，述意欲其深以婉，泽以比兴，则词不迫切，资以故籍，故言为典章也。韩非淮南，已导先路；王符应劭，其流孔长。立言之士，时有取焉。顾枝叶既繁，或枝其本。以仲宣之覃精，而子桓犹病其体弱，亦学者之通患也。碑志之文，本与史殊体，中郎诸作，最为质而有文，可资取法，尤学者宜三致意焉，此骈文冠冕之制之源流也。三曰喻志之作，其目凡五。（一）设辞。如扬子云解嘲，蔡伯喈释诲等是。（二）七。如枚叔七发，简文帝七励等是。（三）连珠。如陆士衡演连珠五十首，庾子山拟连珠四十四首等是。（四）笺牍。如陈孔璋答东阿王笺，庾子山谢滕王集序启等是。（五）杂文。如沈休文修竹弹甘蕉文，简文帝为人作造寺疏等是。凡此种种，都缘情托典之作。战国诙谐辩谲者流，实肇厥端，其言小，其旨浅，其趣博，盖多半托思于言表，潜神于旨里，而引情于趣外者也。第二章（七续）是故其言虽小而能微，其旨虽浅而能永，其趣虽博而能舍。第就其褊者以观，亦润理内苞，秀采外溢，不徒以缕绘为工，逋峭取致已也。居尝综三者而考核之，则制作之文，与夫冠冕之作，在战国嬴秦时，已时引其绪。至枚乘、司马长卿出，而其体大备。如尚书之昭明，毛诗之讽谏，三礼之博物，左氏之华腴，几乎合一炉而冶之。盖其文典，为载道之文章，其音和，为盛世之元音，有上古之遗意焉，不徒以文言也。虽其间为六言之文（如陆士衡吊魏武帝文等是），或为四言之文（如扬子云赵充国颂等是），或为效骚体之文（如贾谊吊屈原文等是）。较之齐梁间骈俪文体，容有稍异，然而是类文章，即长短之 骈文丛话不同，初未尝无韵者，有韵而后有偶对，有偶对而后有平仄。饮水思源，盖其由来者渐矣。所以极其规至齐梁而益工，问其津则周秦已先导，先进吴育有言曰：“昔史臣述尧，启四言之始；孔子赞易，兆偶辞之端。”蹑足昆仑巅，探源星宿海，后之人诵读古人文字，祖述古人文体，不当于此而加之意耶？且汉魏诸作，不散不骈，亦散亦骈。无论有韵而无韵，及无韵而有韵，较之陶潜、谢朓、鲍明远、庾子山等，固不大类，即较之子虚、上林、羽猎、长杨、两都、两京之赋体，亦自各别。此无他，盖汉魏之骈，竟是一篇古文，而蒙以骈之面目，非真有意于作骈，而斤斤求合于骈之绳墨者也。若夫元黄错采，丹青昭烂，以文体论，则齐梁之骈，诚可谓工且美矣。然而人工极矣，天真恒亡，雕琢甚者，性灵较牿。文至齐梁，盖已不能有古人之意。其荡者为之，或且徒供跌宕，放而不收；或且穷极靡丽，浮而无实。读骈自魏晋以降，未尝不叹至萧氏父子而其流斯极也。独当时如任昉、沈约、丘迟、徐陵，及陶、谢、鲍、庾诸子，其所为文，莫不渊渊有金石气，为数一数二之人物耳。第二章（八续）至其他多数骈家，彬彬璘璘，笔难尽述。虽工巧之互殊，亦瑜瑕之不掩。逮及近世，作者代兴，有其举之，莫敢废也。夫亦以庙廷之上，敷陈至德，宣扬纶音，非金声玉振之词，断不足以示郑重而昭法守。于此而求文之矞皇，辞之典丽，具博大之观，无瑟缩之态，深有合于厚德载物之至意者，自莫不以此体为最宜。若彼散文之以澹远取神，以朴实说理，非不语重心长，音近旨远也。然而此种文字，所谓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者，诚绰乎其有余裕。而一语夫黄钟大吕之音，清庙明堂之器，则非所以壮观瞻者矣。虽然，此非予之菲薄散文也。譬犹衣服然，适吾身于山野之间，韦布朴素，只见其高。一旦而置身台阁之间，朝觐宴会，酬酢日繁，所与游者，非裘马翩翩之贵公子，即象服巍巍之缙绅先生。至是而虽欲吾行吾素，以离群而领异焉，其相形之下，必有未免自惭形秽者。况乎朝廷之典章，官场之体面，先有迫之不得不遵者在耶？至若喻志之作，虽战国时已常见之，而约举其大略，则秦汉以上之篇章，犹不过什之三，而六朝以来之著作，实居其什之七。盖齐梁间为极盛焉。骈文中以此类体例，最为复杂，或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或绣虎雕龙，务工词句，或半为陶情适性之篇，或竟为投赠酬报而作，其谋篇之长短，与夫行文之繁简，至无一定。论者以其文体之无定也，于是又别是文，而名之曰六朝小品。然而篇愈短者，其语愈工；文愈简者，其词愈艳。推之即一事一物、一丘一壑之微，亦无不惨澹经营，描摹尽致焉。故是体虽非六朝所始创，而六朝中关于是体之文，实足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盖文虽小品，犹独见班香宋艳才也。总而论之，吾人受天地之中，资五气之和，其发吭引声，属和言者中宫，属危言者中商，属疾言者中角，属微言者中徵羽，此自然之体势，而亦不易之定理也。骈文研究第六辑 第二章（九续）所以其一言之中，莫不有律吕之相和，宫徵之相宜，而又莫之致而致，不期然而然者。彼骈俪之文，不由是而作者耶？后世论者，乃往往右韩柳而左徐庾，殆非通论。夫钟鼓在堂，屏弃竽瑟，听弗广也。膏粱在御，彻绝菜食，味弗深也。况其为风华典赡，巧夺天工，灿烂国粹中之骈文学乎？是故同一叙事也，同一写景也。而一入骈文家之手腕，便温黁而不寒酸，华腴而不枯寂，其一种炳炳烺烺之名贵气，不特可为后学之益智粽，直可作为俭腹者之馈贫粮，宜腐儒见之色骇焉。所以然者，散文学虽不易，尚偶有天姿颖异，稍加学力，便不懈而及于古者。独此骈俪之文，其拉杂成篇者所弗论，否则琳琅满目中，直无一字不有其来历，向非面壁十年，储有边腹之便便者，断不足构成此华贵之文章也。况乎所贵乎散文者，为其苍莽斑驳，浩翰排奡，能令读者神无离合，如天矫游龙之捉摸不定耳。而骈文之佳者，亦复沉郁顿挫，辞以气行，虽词华绵缛，而古致错落，亦尽有能化板以为活者。则乌得谓一学骈俪，便无性灵之文字耶？总而论之，吾国数千年来之文学史，其间源流派别，变迁升降之形，至为蕃赜。初不自骈散始也，而文学之变迁升降，又尝与其时代精神相表里，学术为文学之根柢，思想为文学之源泉，政治尤为文学之滋补品，此皆文学史上盛衰变迁之所由也。试征之风气，中国伊古以来，邹鲁多鸿儒，三楚多秀士，郑卫多淫声，燕赵多怨歌慷慨。故南人好文，北人尚质，画有南宗北宗，书有南派北派，推之词曲戏剧，亦莫不然。北史文苑传云：“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意贞刚，重乎气质。”盖北方气候严寒，风物萧索，古重气节，故理胜于词。而南方气候温暖，风光明媚，俗尚绮靡，故文过乎意。实质之文，多产于北，情韵之文，多起于南，有由然矣。第二章（十续）今为根本言之，则骈俪之文章，虽由齐梁人学秦汉之变体，而早以西汉王褒开其端。观褒所为圣王得贤臣颂，其润色鸿业，黼黻休明之辞藻，一以排偶出之。汉以前无有也，继之者，为东汉冯衍，所撰著如赋诔铭说诸作，凡五十篇，其文颇有排衍之致、骈俪之形，比于王褒而更进矣。然气力充沛，风骨遒劲，以年老失意故，其文时有郁勃之观。东汉以还，骈俪益盛，词华益茂，故论文至魏晋之际，而汉世所萌芽之排偶文，已演而为骈四俪六之体。初不必下逮齐梁而始尚绚烂也，后世以其语为四六，声必求其弼谐，辞必配以俪偶，故别其号曰骈体，或竟曰四六焉。由其修辞上观之，脂粉之香，花钿之饰，涂布行间，有如倡冶，虽浓妆转形其丑，多宝不足为珍。及其敝也，用事浸巧，点鬼贪多，或至有气累于词，文过其质者，然究非可以概论也。厌世之想，喜近自由，放达之形耽于审美，文 骈文丛话质纵衰而文貌自开一新生面。况夫造物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则丽辞之体，本非矫揉。昔唐虞之世，辞未极乎文也。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又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岂彼时古人之为文，已营丽辞哉。夫亦以审美之出于自然耳，不宁惟是如周易之文系，圣人之竗思也。乃观其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其间遣词立句容或相殊，而味乎其言几无一不具有偶意。至于诗人之偶章，大夫之联辞，奇偶适变，尤见天然，是皆三代之文体也。而老子元经，词多妃偶；孙卿儒雅，文则斑斓。后之人读其文者，其气力何等迈往，其规度又何等雄壮耶。自是而后，秦亡汉兴，文学之士代作，若扬马，若张蔡，其提倡丽辞，尤无微不至。观其为文，几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盖丽句与深采并流，寓意与逸韵俱发矣。第二章（十一续）然而风骨遒上，足障东川议者，亦未尝以辞而害其意也。魏晋群才辈出，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子建倡霸魏朝，规橅东京，加以工整，骈俪之帜以张。暨乎晋初，斯风益畅，陆机连珠五十，属对精巧，更大开四六之门。然树骨立干，运气遣词，犹未甚靡。五马南奔而后，文格之凌夷日甚，四六之浊流涨溢于大江南北，滔滔之势，难可复返，秉意乎炎刘、迥薄乎唐宋、通望乎来今，亦足以见天地间自应有此一种美文，不可澌减。顾西汉以上之为俪辞者，率本自然。魏晋以降，则意存奇巧，涂抹粉黛，不厌娇娆，斯为凿焉耳。间有于此骈俪弥漫之中，而能不入浮靡，自成质奥，足追西汉以上之气格者。斯真严霜之中，而见黄华之傲；时妆队里，而见古衣冠之人。魏晋之交，风轨未遥，犹存古逸，如诸葛亮之出师表、李令伯之陈情表、王羲之之兰亭集序，皆发于满腔之至情，而非同排衍之虚饰者。其高简有法，足与马班抗衡，下逮刘琨、陶潜，以抗愤之辞，冲缓之气，颇欲挽颓风于末俗，而卒病未能。斯亦足扬古文一缕之命脉者也，试为分析以言，则属于魏朝，为建安文学。建安文学者，两汉之殿军，六朝之先导也。曹操以一世之雄，投身兵马倥偬之中，收揽英雄、推奖文学之士，一时天下俊才皆集于邺下。若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皆一世之隽，世称邺下七子。以其时当建安前后，或云“建安七子”，而号其文为建安体。七子之于文，咸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王粲长于辞赋，家本秦川贵公子，遭乱流寓，自伤情多。徐干少无宦情，有箕颖之心事，故仕事多素辞，虽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孔璋章表殊健，旧为袁本初书记，故述丧乱者尤多。元瑜亦筦书记之任，有优渥之言，翩翩然致足乐也。骈文研究第六辑 第二章（十二续）应玚汝颍之士，流离世故，颇有飘薄之叹，故其文和而不壮。刘桢卓荦过人，而文最有气，所得颇经奇，然亦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此外尚有应璩、杨修、吴质、丁仪、丁廙诸人，皆有声于时，与七子共为邺下之游者也。而操纵之者，实为曹丕、曹植。陶铸曹丕、曹植，是谓曹操。七子之与曹操，犹宋玉、唐勒、景差之于楚襄，邹阳、枚乘、邹忌、司马相如之于梁孝。襄王、孝王，不学无文，不若孟德之多才多艺，而又重之以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行连舆，止接席，朝夕游徙，未尝须臾相失。赋诗樽酒之间，弄姿丝竹之里。当时邺下文章，盛于天下，盖曹氏父子有以致之也。虽孟德非文学者，然其文学之技能，足以握一代之牛耳，掌邺下之文坛。故承两汉四百年之后，而金声之也者，实烦其妙腕。立于六朝三百年之前，而玉振之也者，亦因其灵心、大胆周一身。故其文豪放，如天马行空，不稍羁勒，英气薄天地。故其诗雄劲，无佻巧纤冶之态。乱世之奸雄，亦文界之怪杰也。盖操之生性、非笃于情，邃于理，惟驱于满腔之霸气、一片之功名心，勇往超迈，以成意外之大业。故其文亦并不拘拘于偶俪，而独得雄杰气。其子丕，天资文藻，下笔成章，继受汉禅，谧为文帝，亦能迈志存道，克广德心，然不及乃翁之雄武。故临江而叹，自致于文，一变乃父沈騺枭杰之气，而为便娟宛约，颇极徘徊俯仰之情矣。其弟陈思王子建，以八斗之才，遭夺储之忌。虽天演懿亲，而一生坎壈不过，尝以文章小道，不足以揄扬大义。欲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意气峥嵘，不似乃兄之褊忌，故其作慷慨隽爽，无子桓柔媚之态。父兄多才，渠尤独步，六朝以前，端推大家。昔人称孟德如骁将，子桓如美媛，子建如贵宾，盖得其似已。第二章（十三续）属于晋世者，为正始及太康文学。正始文学，其倡始虽发之于王何，而继起之盛，则断推竹林七贤。故七贤者，为正始文学之中心，而刘伶之酒德颂，以才思运排偶，以健笔摅俪词，又足为七贤文学之代表。七贤者，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七人是。斯七人者，激于叔季之颓风，而更扬一波，托于曲孽，逃于清流。一以遣慷慨悲愤之愤，一以肆任放旷达之行，是岂非东汉全盛之弊，徒留形式，而以学者皆为无用，士大夫不足有为。遂至排斥经术，唾弃名教，以自纵其情性，而安于偏僻。故彼等之思想，倾于破坏者也；彼等之主义，属于厌世者也。或为本能论，或倡怀疑论，一时景慕其风者，盖莫不骛于清谈，习于任达焉。阮籍、嵇康，七贤中之领袖也，较其所作，阮之寄旨遥深，嵇之 骈文丛话词气清俊；阮之才华如芳春，嵇之心愤如劲秋；阮之意志狂易，嵇之气宇傲岸。故以文学论，阮文尚宽缓，未若嵇文之多剀切也。籍所作，其传者有大人先生传乐论达庄论种种，皆自陶写性情，发扬悠思。独能于骈俪之中，见天真之烂熳，而绝无一毫斧凿痕，斫伤其元气，当涂之世，斯为别调。康之文，有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吕长悌绝交书，自写素志而峭直之气，亦能自露于文字之表者。此外如山涛、向秀、王戎、阮咸诸子，类能发明深趣，畅衍玄风，矫末俗之委琐，破陋儒之拘迂。于当时思想界，颇著其功，而于文学界，则不及嵇阮二子者也。然自七贤出，而天下为之风靡。相与仿效之者，有王衍、乐广，以清谈者，王澄、谢鲲、毕卓、胡母辅之。以任达间，几如东汉名节之激动。彼为儒教主义之团体，此为老庄主义之流行。彼则砥砺廉隅，崇尚节义；此则鼓吹自由，标榜任放。盖徒以思想相宗师，而文学多无足称焉。于是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焉而起，为文章之中兴，是谓太康文学。第二章（十四续）兹为略次太康以来诸家，以著其概，则除左思外，似皆陷于同一之窠臼。张载、张华，不及张协，二陆则弟逊于兄，两潘则尼不如岳。而推为冠首，实数陆潘。不过比于邺下之多才，则微有间。盖汉魏之文，主于造意；两晋以后之文，重在造词；汉魏之文，多成于患难流离之际；两晋以后之文，则主供恬安娱乐之为。凡人当困苦之境，其操危虑深，故发之于文字者，特为幽婉感怆可奂可观。反是而乐丝竹，盛宴游，以从容文藻之场，自必镂肝琢肺，研声韵，务精巧。故纤密而损气骨，秀整而乏精神，风会之变迁，常足致文章之升降。虽有豪杰，犹为之转移焉。虽然，二陆，晋室之双璧也，张华尝称陆机之才曰：“人为文恨才少，机独患才多。”周浚称陆云之才曰：“闻一知十，当今之颜子也。”机字士衡，云字士龙，吴大司马陆抗之子。太康末，兄弟俱入洛，抵张华之家。张华素闻二陆名，一见如旧相识，乃曰：“克吴之利，不如获二俊。”其倾倒可见。顾云虽与兄齐名，而文章实不及机。机著作最富，晋书称其诗文凡三百余篇，今存者，除散文论序表传十数篇，韵文赋三十篇，诗一百首外，为骈文之开山者，有连珠五十首，及诔颂箴铭，吊文哀辞等十数篇。就中最称杰作者，为韵文诗赋，而连珠尤善。士衡之诗，钟嵘既列入上品，赋皆取调楚辞，至为秀逸，而连珠五十，尤为四六文之滥觞。此文学史上，所宜特笔而大书者也。故其特出排偶一家，正其博洽宏赡，胸有慧珠。故论者不察，乃以为调旨较浅，但工涂泽，举西京以来空灵矫健之气，概不复存。遂有窃窃然议其风骨已微者，殊一孔之见也。潘岳字安仁，幼有才颖，人目为奇童，及长才名冠世，性轻躁，而美丰姿。奇才偃蹇久不得志，谄事贾谧，后被诬告，见僇于市。人品初无足称，顾其所为文，则皆才藻并举，辞气清绮，能承建安之余韵，启太康之新声者。骈文研究第六辑 第二章（十五续）岳尤工于抒哀情，其文字之情韵，往往有欲尽不尽之妙。试一诵其文，则词气凄惋，令人恻然呜咽，是谓独得之妙技，亦千古之绝艺也。晋史称之曰：“机文如海，岳藻如江。”然则二人者，不俨然皆当代之碓耶？若夫张协，潘陆之羽翼，尤三张中之冠冕也，字景阳，少有隽才，仕为秘书郎，累迁中书侍郎。时寇盗猖獗，天下亦已多事。协遂绝人事，屏居草泽，守道足已，优游自适，以翰墨自娱，因作七命。虽规橅枚乘七发、曹植七启，而行文渊博，造语名隽，有过人者。其他虽短简寸札，文章小品，皆能以高华之笔，自写其恬退之思，词彩葱蒨，音韵铿锵，亦百世之矩矱也。此外与潘岳情好最渥，而有连璧之目者，有夏侯湛。耽于读书，而有书淫之号者，有皇甫谧。受业皇甫谧，而才学通博，著文章流别论者，有挚虞。平吴而后，倾心经籍，自称左癖者，有杜预。作天台山赋，掷地作金石声者，有孙绰。虽有名当时，无关骈学，惟左思、刘琨、郭璞三人。后先相望，以碓俊警健之音，振潘、陆华腴之气。而征士渊明，独于东晋之末，开淡远之宗，是诚疾风之劲草，汪澜之砥柱者矣。梁昭明曾序其集云：“渊明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此亦有助于风教也。自是厥后，为元嘉文学，而文章又一大变。气变而韶，色变而丽，体变而整，句变而啄，文既于藻益华，句尤于俳益甚，盖质直之貌衰焉。顾原其所自，则有数因：（一）因于国势者，溯自五湖云扰，晋元中奥，举江东以号召，而名士播迁，渡江而至者，皆经大乱之后，元气凋敝。众能立国，斯为遂心。既而君臣拮据，幸完疆圉，中原规复，志早不存。朝野上下，率已放于晏安，薰于游侠。盖无复有击楫之概，新亭之泣矣，故声色之美盛而淫佚之辞多。第二章（十六续）（二）因于地利者。考吴楚间古多词人，由于物产之饶足，得以乐其所生。然其地自春秋以来，中州人士，多以蛮夷外之，汉兴为郡国，户口稍稍孳息焉，顾其蕃剧，尚未得比于腹地。东汉之末，孙氏凭以为雄，地利乃益开发。兴午南渡，北士流移者无算，由是而人烟稠密，富源之拓兴，自更倍于往昔。以江南佳丽之地，重金陵帝王之州，历朝踵事增华而玩愒之风，乃以益畅。听莺载酒，漱流枕石之徒，后先师放，盖无复有苦寒之思，饮马之意矣。故冶侈之情盛，而靡丽之词工。（三）因于学风者。儒术既强，士大夫习为清谈，贱礼节，贵玄虚。而佛教又乘之以兴，益驰于放弛之俗，无复有以国家为事者，视本朝之变异，若传舍之播迁。故六朝文士，除一渊明外，盖无一不文胜其质者也。顾有宋一代作 骈文丛话者，实推谢灵运、颜延之、鲍照三人，为元嘉文学之代表，而灵运尤著。灵运性褊激，多愆礼度。而文章之美，冠乎江左，朝廷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谢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