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 在世乱中跋涉.pdf

TRAVELER旅行家蒙田在世乱中跋涉文/胡子华死亡的阴影1570年，3 7 岁的蒙田卖掉了在高等法院的职位，回到乡下隐居，打算就此“投向学问女神的怀抱”，度过余生。1 5 8 0 年，他走出塔楼，踏上了长达十七个月又八天的长旅，在旅行归来后，又重新操起了政治事务，出任波尔多市市长。10年前，蒙田为何毅然决定退休？书斋1 0 年后，蒙田又为什么突然决定离开妻女，下庄园外出长旅？对于这两个疑问，蒙田本人都未细说，不过熟悉他及其作品的读者，不难从中辨出这背后的同一种驱动力一死亡。我们不妨先罗列一下退休前后发生在蒙田身边的事件：1563年，蒙田毕生最好的朋友拉博埃蒂死于瘟疫。1568年，蒙田的父亲因病去世。1569年，蒙田的胞弟在打球时意外丧生。米歇尔德蒙田（1 5 3 3 1 5 9 2）法国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的人文主义作家。无论在随笔集还是意大利游记中，我们都能看到他的坦诚、趣味与智慧。蒙田的旅行与写作，都是在应对他所置身的那个充满癌疫和暴力的世界。146TRAVELER旅行家1570年，蒙田第一个孩子出生，两个月后天折（注：蒙田一共有6 个孩子，只有一个存活了下来，其余5 个都相继天折）。事实上，蒙田当时确实相信自己只剩5 年好活。在这段死之将至的日子里，他的另一桩心愿是想去旅行，不仅为了去亲眼见识无穷事物，去看看书中常能读到的罗马，潜在的心理是宁愿自己死于他乡旅途，“若要我来选择，我相信我会要死在马上而不是床上，远离家庭与亲人。”死别带给他太多锥心之痛，为此他甚至主张我们不该让其他人“跟我们粘得太紧，以免大家分开时非得撕下一层皮或扯下一块肉不可”。1 0 年过去了，蒙田对死亡的态度也在起变化。1 5 7 0 年，蒙田遭遇坠马事件，其间几度吐血，他坚信自己会死，甚至为此拒绝治疗。1 0 年后，虽然新的死亡阴影笼罩了他，但他已不再拒绝治疗：“不要怕也不要盼你最后的日子。”某种意义上，这是一趟不无矛盾的旅行：既是赴死之旅，又是疗愈之旅。泡温泉浴是当时治疗肾结石的最常见做法。读过意大利游记的读者不难发现，从游记的第7页开始，蒙田的旅行就再也离不开结石和温泉了。旅途中辗转于各处浴场，蒙田每天忙于计算死神就这样举着长柄镰刀，一路挥砍蒙田关爱的喝了多少杯泉水，什么味道，然后测量自己排了亲友，毫无怜阀。这一连串酷烈的死亡事件，让多少尿，巨细无遗地记录。就连各种灌肠药剂的死亡对他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威胁，而是一种强效用也被他记录在案一“让人不停地放屁。烈而真实的恐惧。而他之所以一头扎进塔楼的诸如此类细节具体的描写，有时候甚至到了让人书房悉心探究哲理，也正是“为了学会如何面对不适的地步。死亡”。与此相似，十年后蒙田决定走出书房的原因，也与死亡的迫近有关。1578年，蒙田第一次出现了肾结石，这种病遗传自他父亲。在当时，肾结石发作往往会造成生命危险，他的父亲就曾为此饱受病痛，又因此过世。1580年，随笔集第一版的问世，了却了蒙田的一个心愿，他在序言中写道：“本书专为家人和朋友所写，以便他们失去我的时候（这必定是很快就要发生的事），可以通过它，唤起对我的习惯和性格的点滴回忆，借助它提供的养分，使他们对我的记忆更完整、更生动。”这差不多有遗书的意味了。游记中大量充斥了浴场的描写，印象最深的是关于巴登浴场和拉维拉温泉城的描写。比如巴登的人相信，划破皮肤之后再泡温泉效果才好，泉水被鲜血染红，看上去像坐在血池里。拉维拉温泉城的浴场则各有各标榜的疗效：“有的清热，有的驱寒，这个水池治一种病，那个水池治另一种病，创造了上千的奇迹，总而言之，无论什么病，在这里总能找到对症的泉水”。至于治疗到底管不管用，蒙田将信将疑，甚至不无嘲讽。他发现，意大利不同地区的医生开出的处方完全不同，甚至彼此针锋相对：“在二十个诊旅行家TRAVELER147TRAVELER旅行家断书中没有两个是一致的。他们差不多都相互低毁，指责别人是杀人犯。”一位当地人还告诉他，死于温泉浴的人，比它治好的人多。尽管如此，旅途中的蒙田并没有放弃尝试温泉治疗。浴场所在地的美景，以及提供的与人结交相处的机会，也正是他旅行中所珍视之处。好奇心与同理心阅读意大利游记，你会惊诉于蒙田宽广的好奇心。哪怕前一晚才受到旅行的挫折，到了第二天，想到将去参观的一座城市和一个新地区，就会重新满怀希望起来。一路上，他不仅记录马匹的价格、面包的大小、餐具的质地、人们的衣着和树木剪裁的形状等，还跟一个木匠学会了怎样通过年轮判断树龄。他参观地下银矿，也去看穷人家的孩子做脐疝手148TRAVELER旅行家术，还留意邻人如何教养子女。对当时的技术发明和精巧的机械，他也很有兴趣，比如厨房里自动运转的烤肉叉、纽伦堡的自动门，以及通过水力让雕像走动和音乐奏鸣的机械.几乎没有他不感兴趣的。与宽广的好奇心相匹，蒙田也有宏阔的同理心。“各国人情世故多种多样，就是由于其不同而使我感动。每种习惯都有它的道理。锡盘、木盘或陶盘，煮的或烤的，黄油、果仁油或橄榄油，热的或冷的，对我都一样。”为了深刻体验五花八门的风俗，他到哪里都让人家按照当地习俗服务他，不论这有多么难。他嘲笑那些对不同于自己的风俗大惊小怪的同胞：“他们一出了自己的村子，就像离开了生存环境。不论到哪里都抱着自已的习惯不放，憎恨一切外来的东西.他们旅行时裹得严严实实，谨小慎微不出声不交流，避免受异地空气的传染。”尽管蒙田充分尊重各地的特色，但对于那些造成身体不适的习惯也不各批评。比如在德国，蒙田抱怨床单从来不烤就睡的习惯，对旅店没有窗帘也有微词。在意大利，他对旅店只有硬床感到不快，看到用来挡风的窗子大挡板把阳光也挡住了，更觉得这比没有窗帘更不可容忍。这也充分暴露了蒙田旅途中享乐主义的一面。他每到一地，总要尝尝那里的葡萄酒；德国的美食让他念念不忘，每天吃鱼和虾几乎到了上瘾的地步，以至于把没有随身带一名厨师来学习厨艺当作一大憾事；他爱睡胜过爱吃，沿途都留意床品用具，并对一款羽毛被子夸赞有加；此外，他还一再说起贪看美女的乐趣，他在罗马逛街就是观看窗前的女人，还跑去找她们聊天。与其恐惧死亡，不如“忠实地享受自己的生命”。蒙田在旅行中表现出的热情和生命活力，连尼采也赞叹：“这个人和他的文字，真的增加了活在这世上的乐趣。”做世界的公民如果说，私人性的死亡恐惧让蒙田隐入塔楼10年；充斥着那个时代的更暴烈的公共性暴力，没完没了的瘟疫、战争和暴力，贯穿了蒙田成年后的大部分岁月。在旅行中蒙田曾屡屡因疫情受阻。此外，还有已打得不可开交的宗教战争。在旅行临出发前不久，一位好友格拉蒙伯爵就因在费尔围城中受伤而去世，蒙田当时就在战争现场。他的旅行之所以可贵，其中一大原因就在于试图去了解其时正席卷欧洲的各种历史力量。几乎每到一个城镇，他都会去拜访当地的教堂。尽管自己信奉天主教，但遇到新教中人，不论是路德派、加尔文派还是茨温利派，他都会主动接近他们，务力了解他们真实的想法。换言之，蒙田的旅行有当下的现实感。当时的人文主义者前往罗马朝圣，主要是为了关注历史与古典，蒙田更强调此时此地的新观念，他不上那些法国贵族外出旅行一圈回来，注意到的只是万神殿的规模，或者小姐的短衬裤有多么讲究。蒙田认为旅行是为了打磨心智，“见到陌生新奇的事物，心灵会处于不断的活跃状态。我常说培养一个人，要向他不断介绍其他五花八门的人生、观念和习俗，让他欣赏自然界各种形态的不停演变，我不知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学校。在接近罗马时，印象其实并不好。旅店老板会派人到七八里路处去揽客，然后在许诺各种优惠后，设置各种圈套。入城时，蒙田经受了一轮行李检查，就连最小的衣服什物也翻个遍，书籍也要被拿去审查。在城里，蒙田先生又遭遇了小偷，弄丢了钱袋和其中的一切。尽管有如许多的缺点，蒙田还是爱上了罗马，因为它是一座世界城市：“从其本质来说这是外来人组成的城市；每个人在这里都像是在自己家中。”这完全符合蒙田6他的旅行之所以可贵，其中一大原因就在于试图去了解其时正席卷欧洲的各种历史力量。，的秉性，他说：“我认为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同胞，拥抱一个波兰人就像拥抱一个法国人”，正因如此，他为自己申请了罗马公民身份，并引以为豪地把这张公民资格证书全文转录在随笔集里。蒙田究竟是为了谁写下随笔集？一开始出版前两卷时，如他所说，这部书的写作明显“出于家庭和私人的考虑”，然而历经这五百多天的旅行，走过了那么多地方，见识了那么多不同的社会、习俗和教派，很多变化已经在发生。在随笔集的第三卷，它已脱出了早先学究气的知识注解，变得更宏阔和坦率，个人特性也愈发明显，其中的观点让人感到了对习见的挑鲜。这导致随笔集在16 7 6 年被罗马教廷列为禁书，直到18 5 4年才得以解禁。对于这种转变，蒙田的政治学的作者冯塔纳写道：“这是来自随笔集一项天马行空般的挑战：在一个分崩离析、极度分裂的社会废墟中，也许能够一点一滴地拼漆出人与人之间理性的对话。”作家伍尔夫则补充到，蒙田内心的“我”连接着其他人的“我”，正是这种相互关照与同情，才构成了文明的核心。或许，这也是时至今日，我们仍觉得与蒙田亲近的原因。旅行家TRAVELER：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