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与《多布库尔河》死亡书写对读.pdf

摇 摇额尔古纳河右岸与多布库尔河死亡书写对读司国庆(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6)摘摇 要: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与萨娜的多布库尔河在死亡书写方面具有一定的对读空间。迟子建为人物的死亡设计了无常、自戕与牺牲三种类型,寄托了文化隐喻、时代主题与作家的生命思辨。在死亡意蕴的呈现上,迟子建延续其一贯的死亡书写风格,运用闪前叙事、穿插谶语及神秘事件等手段酿造出“神秘的真实感冶,直观展现死亡结果;萨娜小说中的男性之死指向母亲身份与族群身份的通约建构,具有“真实的神秘感冶,并侧重展现死亡阴影的持续笼罩过程。生死哲学探讨死亡问题的主要方法是“生死互渗冶,“万物有灵冶的诗性思维使迟子建将“死冶视为另一种“生冶;相比之下,萨娜更具深厚的苦难意识和悲悯情怀,浓郁的原乡情绪和本土情节,往往将死亡与生命个体的苦难整合在一起言说,并将死亡视为对苦难的永恒超越。关键词: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多布库尔河;死亡作者简介:司国庆(1995),男,河南周口人,博士研究生,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基金项目:2018 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东北人口较少民族口头文学抢救性整理与研究冶(18ZDA269)。DOI 编码:10郾 13356/j郾 cnki郾 jdnu郾 2095-0063郾 2023郾 04郾 008中图分类号:I207摇 文献标识码:A摇 文章编号:2095-0063(2023)04-0064-08摇 收稿日期:2023-02-25所谓“对读冶,即一种来回比对、往复参照的文本阅读方式。在对多民族文学的阅读、讨论和研究过程中,通过对照来自多个民族的文学文本,我们可以在这些“文本集群冶 中发现它们彼此之间的相同或相异之处,从而发现蕴含在多民族文学文本中的互文性和对话性。值得注意的是,对读方法尤其关注多民族文学产生的历史基础。多民族文学的对读既是基于平行文本的比较,又有多民族共同经验和交流的历史作为比较的前提。从文本并置到地域影响再到历史关系,多民族文学的“对读冶 其实是一种“连结冶:将各个文本和各个作家之间的文学关系系联起来,从而完成共同体文学的“内部的构造冶。淤地理区划上的东北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聚居地,如果以族系划分大致可分为秽貊族系、肃慎族系和东胡族系三系,大、小兴安岭为这些众多的游牧、游猎民族提供了丰富的物产资源,其中部分族群是世代生活在大兴安岭森林中的狩猎民族,无论从地理位置、历史变迁还是文化传统、生活习性来看,他们都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堪称“近亲冶。迟子建与萨娜都是东北籍女46第43 卷摇 第4 期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摇 摇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摇 摇 摇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Vol.43摇 No.4摇2023 年 07 月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摇 摇 JOURNAL OF DAQING NORMAL UNIVERSITY摇 摇摇 摇 摇 摇 摇 摇 摇 Jul.,2023 摇淤汪荣:对读:多民族文学的打开方式,文艺报2021 年 11 月 5 日,第 5 版。性作家,出于“一定要为这个兄弟民族抒写一部值得留存的小说冶淤的责任和感慨,迟子建创作了 额尔古纳河右岸(以下称 右岸),萨娜创作了 多布库尔河。通读两则文本,会发现在作家创作背景、书写题材、叙事技巧以及艺术风格等方面具有明显的互文性和丰富的对读空间,尤其在“死亡冶 书写方面,两则文本更极具“可比性冶。一、死亡类型之设计死亡,是个体的终极生命体验,也是文学书写的经典主题。死亡常常寄托了文化隐喻、时代主题与作家的生命思辨,小说家煞费苦心地设计人物的死亡描写,以期深化作品主题。右岸 与 多布库尔河 中人物的死亡类型,大抵可归于以下几种。(一)无常之死狩猎采集的生产生活方式决定了鄂温克人与鄂伦春人将自身完全敞开在自然面前,一方面造就了他们与自然之间美好而和谐的纽带联系,另一方面自然也向他们展示了严酷而凄清的一面。在寒冷、疾病、灾害、意外面前,人类的力量如此渺小,永远无法预知会在哪一刻与死亡不期而遇。右岸 中的死亡书写从小说人物列娜的意外死亡正式拉开序幕。列娜刚从疾病中恢复,在营地搬迁时因为骑在驯鹿身上睡着,被寒冷夺去了生命。而在列娜之前,“我冶 的另一位姐姐,因为严寒致病而夭折,“只活了两天就走了冶,甚至都没有留下姓名。小说中拉吉达从东大营回来,冒着大雪去寻找驯鹿,因为过于疲劳在马上睡着,同样在睡梦中被严寒夺去生命。拉吉达和两个孩子的死,让人深刻体会到生命在高寒地区存活的艰辛,哪怕正处于香甜的睡眠中,都有可能悄然毙命。萨娜在 多布库尔河 中通过娜佳婶“高寒歇斯底里症冶 的患病经历再一次展示了寒冷的威力。“大兴安岭零下五十多度的严寒,把人的精神都冻出了问题,漫天大雪会让人产生极度的恐惧,让人感觉到自己仿佛被烈火包围,在体内这股 热火爷 的驱动下,人们边脱衣服边往屋外跑。冶 娜佳婶在幻想中见到的“很清冷、很寂寞冶 的“天堂冶,正是冬季大兴安岭森林的真实写照。在林克的死亡中,自然更展现出其可怖的一面。林克去换驯鹿崽的路上遭遇雷击:摇 摇 天空突然出现一个炸雷,“轰隆 冶 一声,森林震颤了一下,亮了一下,雨点噼啪噼啪地落了下来。雨是从东南方向开始下的,一般来说,从这个方向来的雨都是暴雨。顷刻间,森林已是雨雾蒸腾,一派朦胧了。雷公大约觉得这雨还不够大,它又剧烈咳嗽了一声,咳嗽出一条条金蛇似的在天边舞动着的闪电,当它消失的时候,林间回荡着“哇 哇哇 冶 的声音,雨大得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飞舞,空中出现的不是丝丝串串的雨帘,而是一条条奔腾而下的河流了。母亲听着暴雨的声音,吓得一直大张着嘴。我想她如56额尔古纳河右岸与多布库尔河死亡书写对读淤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跋从山峦到海洋中谈道:“这部长篇出来后,也许有人会问,你写的就是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吗?我可以说,是,也不是。虽然这粒种子萌生自那里,但它作为小说成长起来以后,早已改变了形态。虽然有些故事是有生活原型的,但我并不满足和拘泥于这些,我还是为它注人了许多新鲜的故事虚构的,以及我所了解的一些鄂伦春人的故事。鄂温克族和鄂伦春族在生活习性和自然崇拜上很相近,而且他们都生活在大兴安岭的莽莽林海中,他们的命运也是那么的相似,把他们之间相通的那部分故事杂糅在一起,是我的愿望。冶萨娜在远去的游猎部落中也写道:“二十世纪中叶,鄂伦春人口濒于灭绝,仅剩千二百余人。我从一本发黄的史料中看到这个数字时,不由潸然泪下,心中涌起一股悲伤的激情,我一定要为这个兄弟民族抒写一部值得留存的小说。冶正是出于这种共情心,使迟子建、萨娜得以进入鄂温克人、鄂伦春人的生活。果像娜杰什卡一样信奉圣母的话,一定会在胸前一遍遍地画十字了。当闪电把人的脸也照亮的时候,我不仅看见了母亲那张惨白的脸,她眼底的惊恐也被照亮了,那是一种极度的惊恐,我一生都不会忘了那样的眼神。淤在康德看来,崇高产生的是悲壮惊惧的美感,崇高是人的本质力量否定性的实现,自然界中凡是能给人威压的对象,如险峻奇崛的山峰、险关,狮虎豹等对人有威胁的食肉动物,具有毁灭性力量的狂风暴雨、地震、火山喷发、森林火灾、海啸、洪水暴发、泥石流等等,都属于狭义崇高的对象。于一方面,我们沉湎于林克的死亡的悲痛,另一方面出于自然对生命个体的“威压、强制冶,惊叹自然的伟力和可怖,油然而生出一种崇高感,由痛感转化为审美快感,林克的死亡因此而具有了美学意义。除此之外,右岸 中的达西瓦罗加与 多布库尔河 中的伦巴列都在狩猎时丧命于黑熊爪下,他们的死亡同样具有一定的“美学冶 意义。如果说寒冷、雷击、山火和疾病造成的死亡尚属于自然的无常,安道尔与各罗布的被误杀则验证了人事的不可预测。右岸 中安道尔与维克特兵分两路去打鹿,原本不会相遇,但由于双方都没有任何收获,在返回时又都戏剧性地改变了方向,彼此被对方叫鹿筒发出的声音吸引,“这两种声音相互吸引,不过他们最终不是融合在一起,而是哀怨的一方消灭了柔美的一方冶,最终安道尔倒在维克特的枪下。在 多布库尔河 中,各罗布同样因为吹鹿哨,被好友库列错当成鹿而射杀。狩猎中的误杀与误伤在狩猎民族生活中应该确有原型,乌热尔图也曾在越过克波河 中借卡布坎误伤蒙克的教训批判猎手的贪婪和异化。吹鹿哨原本是猎人值得夸耀的一项技能,如今却成为猎人的夺命索,其实“误杀冶 既是偶然,又是必然,自然之中的一切事件都不可预知、充满了偶然因素,凸显出生命在高寒地区的脆弱与无常,也因此塑造了狩猎民族对生命的敬畏态度。(二)自戕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爱情冶 与“死亡冶 是表现得最多的两个主题,前者代表了人类最珍贵的情感体验,后者代表了人类最珍贵的生命体验,二者的互相拥抱势必产生经久不衰的“话题热度冶,红楼梦 边城 罗密欧与朱丽叶 霍乱时期的爱情 等经典作品莫不如是。萨娜和迟子建笔下不乏为爱自戕、玉石俱焚的人物,真挚专情到近乎执拗,折射出他们独特的情感观念与情感交往方式。埃米尔迪尔凯姆在 自杀论 中将自杀行为归为狂躁型自杀(Maniacal suicide)、忧郁型自杀(Melancholy suicide)、强制型自杀(Obsessive suicide)和冲动性或不自主自杀(Impul鄄sive or automatic suicide)四类。其中忧郁型自杀(Melancholy suicide)“与极度压抑和悲伤扩大有关,患者再无心领会和自己相关的人和事。冶盂右岸 与 多布库尔河 中的金得、马伊堪、查鲁的自杀可视为“忧郁型自杀冶,他们都遭遇了爱情的苦闷,但具体情况又各有不同。右岸 中金得不满意母亲对自己婚事的安排,婚礼当晚自尽。马伊堪之所以跳崖自杀,是父亲拉吉米一意孤行的、偏执的亲情窒碍了爱情的结果。多布库尔河 中的查鲁多年来一直对古迪娅念念不忘,即使古迪娅远赴北京也依旧苦苦守候,但在得知古迪娅再也不准备回来后,终于出于长久以来的“极度压抑和悲伤冶 而自杀。此外,多布库尔河 中的杰芙琳娜殉情与苏妮娅殉情的行为则是一种“冲动性或不自主66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23 年第 4 期Journal of Daqing Normal University No.4,2023淤于盂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年,第 5657 页。参见贺天忠:庄子的大美与康德的崇高之美,文艺理论研究2005 年第 1 期,第 117 页。埃米尔迪尔凯姆:自杀论,谢佩芸、舒云译,北京:台海出版社,2016 年,第 32 页。自杀冶。她们最初都是爱情的受害者,杰芙琳娜原本被金得的母亲强行“拉郎配冶,无奈金得过于决绝宁死不从,导致杰芙琳娜在新婚之夜成为寡妇。达西出于同情,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娶杰芙琳娜为妻,因此杰芙琳娜对达西的爱更多是基于感恩,达西自杀后她也吃下毒蘑菇去陪伴、报答自己的丈夫。库列原本喜欢的是古迪娅,误杀各罗布后出于愧疚,选择娶苏妮娅为妻来补偿这个家庭。苏妮娅在生活中与库列积累了深厚的感情,库列病死后,苏妮娅完全丧失理智,不惜与母亲恶言相向,终于在各罗布的葬礼上用匕首刺向自己的心脏。总之,他们的自杀行为,是审视生命之后的一种态度和选择,映现出生命孤苦仃俜、庄严厚重的弧光。(三)“牺牲冶别尔嘉耶夫曾谈过:“死亡是反常的,是解体,是丧失面孔,是物质世界的低级元素的胜利。然而,死亡又是美好的,它能使必死的人中的最卑贱的一个变得高尚,使他与最优秀的人并列,死亡能战胜庸俗和日常性的反常现象。冶淤右岸 与 多布库尔河 中最具有超越意义、最高尚的一种死亡类型便是萨满的“牺牲冶。右岸 中妮浩萨满一生共生育了六个孩子,为了救人牺牲了其中的四个。妮浩萨满为救一个陌生的重病孩子而牺牲了大儿子果格力;之后为救被熊骨卡住喉咙的马粪包牺牲了二女儿交库托坎;三儿子耶尔尼斯涅被河水卷走,牺牲自己的生命换来额尼脱离困境的机会;在另一个孩子即将出世之际,妮浩萨满不顾家人阻拦执意要解救一位进食过多几近胀食而死的偷猎少年,于是再次披上萨满神袍跳起萨满舞,最终少年转危为安而自己的孩子却胎死腹中。世上还有什么比母亲亲手葬送自己孩子的生命更痛苦、更残忍的呢?作为母亲,妮浩无疑是痛苦的,为此她也曾试图不再生养孩子,放弃做母亲的权利。但作为萨满,妮浩无法拒绝别人的求助,因为萨满的一生就是舍己为人、奉献生命的过程,直到 1998 年初春大兴安岭发生山火,妮浩最后一次穿上萨满服跳神求雨,耗尽全部生命力而死。多布库尔河 中的乌恰萨满同样富有牺牲精神。小说中查鲁下山归来染上疾病,在病重不治之际,乌恰奶奶取出封存已久的萨满袍,为查鲁跳起驱除病魔的神舞,查鲁醒了,乌恰奶奶却死去了。“妈妈说过,萨满的生涯是奉献生命的过程,乌恰萨满每次救活一个人,一定要折寿的,但她无怨无悔。冶 妮浩萨满与乌恰萨满身上都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与生命的高贵,她们的境界超越了生死和个人感情,“身为萨满,他就是宗教的使者,他们要勇于牺牲个人身上的小爱爷,获得人类的 大爱爷 他们在面临瘟疫、疾病与死亡中所体现的那种镇定、从容和义无反顾,是这支以放养驯鹿为生的鄂温克人身上最典型的特征冶。于二、死亡意蕴之呈现(一)神秘的真实与真实的神秘迟子建与萨娜都在东北这块黑土地长大,自幼对萨满文化耳濡目染,她们笔下的死亡书写都具有宿命感和神秘感,但具体意蕴又各不相同。直观地说,迟子建笔下的死亡具有一种神秘的真实感,而萨娜笔下的男性之死则呈现真实的神秘感。从 右岸 中几个主要人物的死亡细节中可见一斑。列娜冻死时骑乘的驯鹿,正是尼都萨满为给列娜驱病而献祭的驯鹿幼崽的母亲,丧子之后的母鹿奶水一度干涸,直到它亲自把列娜76额尔古纳河右岸与多布库尔河死亡书写对读淤于别尔嘉耶夫:论人的使命:悖论伦理学体验,张百春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 年,第 334 页。迟子建、胡殷红:人类文明进程的尴尬、悲哀与无奈 与迟子建谈长篇新作掖额尔古纳河右岸业,艺术广角2006 年第 2 期,第 35 页。送往“死亡谷冶 之后,奶水又丰沛起来。一直渴望孙子而不得的达西老人,与两头狼同归于尽之后(其中一头正是当年咬断达西老人一条腿的母狼的幼崽),一直不能生孕的儿媳玛利亚终于怀上了孩子,并给他取名为达西,因为玛利亚相信,是达西老人的灵魂保佑男孩的到来。新婚之夜上吊的金得所选择的枯树枝丫,恰好是金得母亲不愿意砍去的那一棵,一切都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尤其需要提及的是妮浩萨满的几个孩子,交库拖坎是鄂温克语“百合花冶 的意思,她最终死于野蜂的毒针之下;耶尔尼斯涅则是鄂温克语“黑桦树冶 的意思,妮浩萨满参加葬礼归来不幸摔下悬崖,正是被一棵黑桦树托住才免于一死。由此来看,这些人物的死亡无不具有一种神秘感。除了人物本身的死亡结局之外,迟子建还擅于运用闪前叙事、穿插谶语及神秘事件等手段提前“宣判冶 人物的死亡,特意酿造出死亡的神秘风味,比如在小说中提前交代伊莲娜因画画而死于贝尔茨河的命运;耶尔尼斯涅死亡之前,营地产下一头象征着灾祸的畸形白色鹿仔,耶尔尼斯涅也曾说过:“要是我的额尼遇见危险了,我也愿意像那只丑陋的小天鹅一样,替她去死!冶 迟子建在设计这些人物死亡细节时,没有展现死亡恐怖、可怕的一面,而是以神秘感置换了恐惧感,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冶 真实。反观萨娜笔下的人物,父亲打猎时坠下山崖,各罗布死于误杀,库列死于疾病,伦巴列命丧熊爪之下,查鲁则为爱自杀。表面上看,他们的死亡结果是“合理冶、真实的,但深入挖掘会发现,这些男性的死亡同样具有宿命感和神秘感。首先体现在萨娜对文本结构的精巧安排上,他们的死亡分别被安排在每一章的末尾,使小说从整体来看更像是四则相互串联起的“死亡故事冶。其次,小说中的死者皆为男性,与其说“男性之死冶 指向“父权制社会的没落与衰亡冶,淤倒不如说指向母亲身份与族群身份的通约建构,因为家中每多一个男性死亡,母亲卡思拉的苦难便加深一重,她的一生都在和苦难和死亡斗争,如同小说中“我冶 以母亲为原型画的一幅名为 血缘 的油画:摇 摇 我的妈妈,她的身体是三棵古老的树木(代表离去的三个亲人,笔者注),粗壮的树根延伸进深厚的大地。那三棵带着魔咒的古老的大树,象征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我的妈妈,她是一个整体,森林的整体。我沉稳地画着。妈妈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她的头发像柔软的兽皮缠绕在树枝上,那些纷繁的树枝如同云烟般朝天空伸展、聚拢。而深深扎根于大地深处的根须犹如家庭的血缘结构图,时隐时现,盘根错节。昨天的妈妈,隐隐出现在苍茫的山峦那一面;今天的妈妈,正朝向我们;而明天的妈妈,背向我们,迎向过去与现在。海德格尔在他最重要的哲学著作 存在与时间 中曾详尽论述过时间的三维性“将来冶“曾在冶“此在冶,由于人对生命的“关心冶,所以时间的基准成了未来,“现在冶 是已到来的未来,“过去冶 是经由过的未来。“回顾往事,对以往的事情负责,总因为生存还没有结束,往事是由明天的光线照亮的。冶于在这里,萨娜显然是想借母亲坎坷的一生隐喻鄂伦春人苦难86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23 年第 4 期Journal of Daqing Normal University No.4,2023淤于李冬梅:边地之殇 从掖额尔古纳河右岸业到掖多布库尔河业,华夏文化论坛2020 年第 2 期,第 76页。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北京:三联书店,1995 年,第 121 页。深重的历史变迁,将母亲身份与族群身份进行通约性建构,由此小说中的男性之死呈现出“真实的冶 宿命感和神秘感。(二)死亡结果的直观呈现与死亡阴影的持续笼罩20 世纪 90 年代以来,先锋小说家们曾掀起一股“暴力叙事冶 的浪潮,典型作品如余华的活着 在细雨中呐喊 死亡叙述、马原的 叠、洪峰的 极地之侧 以及格非的 褐色鸟群 等,他们对小说中人物的死亡细节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展现,竭尽所能营造阴鸷、恐怖的死亡气氛,甚至嘲弄死亡、污名化死亡进而否定存在以及人生的意义,对读者形成强烈冲击。但迟子建的死亡书写完全不同,自始至终都呈现为温情化书写的个人风格,“她对死亡叙事的艺术处理,超越了某些先锋小说那种冷漠残酷不动声色的黑色幽默姿态,她并不情愿把笔触停留在对死亡细节的精心描摹,而是过滤掉死亡或暴力的具体过程,把死亡本身作为一种特殊的叙事手段,使小说文本具有先锋实验的意义,又有别于一般的先锋小说冶。淤迟子建的 右岸 延续了他一贯的死亡书写风格,淡化了死亡细节而侧重呈现死亡结果。小说第一章“上部 清晨冶 主要讲述父母一辈的故事,总体风格单纯清新、悠扬浪漫;第二章“中部 正午冶 讲述“我冶 这一代人的故事,风格开始沉静舒缓、端庄雄浑;直至第三章“下部 黄昏冶 逐次交代人物命运:交库托坎被毒蜂蜇死;耶尔尼斯涅被洪水卷走;安道尔被误杀;哈谢病死;1968 年伊万去世;1969 年坤德和伊芙琳去世;1972 年达西自杀,杰芙琳娜殉情;1974 年瓦罗加送放映员回去的路上与熊遭遇被害;1976 年维克特酗酒过度死亡;1978 年安草儿的妻子优莲生下双胞胎后死亡;1980 年马伊堪跳崖自杀;1998 年妮浩跳神求雨后死去,半年后鲁尼去世;妮浩去世后,伊莲娜用两年时间完成了她求雨场景的油画然后投河自杀。相当一部分人物的死亡结果,迟子建都只用两三句话简单交代,叙事时距急遽缩短。但这样令人目不暇接的、疾风骤雨式的死亡敲打在读者的心灵之上,更令人感叹死亡的偶然性、突发性,比哭天抢天来得更具有感染力。萨娜的 多布库尔河 则完全不同,小说中各罗布的死是笼罩在柯尔特伊尔氏族和玛哈伊尔家族之上久久挥之不去的阴影。古迪娅最初面对穷追不舍的查鲁,首先想到的是寻求哥哥的保护,“等各罗布回来,我一定让他狠狠收拾查鲁一顿冶;古迪娅与姐姐苏妮娅遭遇爱情的犹疑和苦闷首先会想到哥哥各罗布。尤其是卡思拉母亲无法接受儿子的离去,对各罗布念念不忘,也无法真正接受成为自己女婿的库列,直到苏妮娅产下一个男孩并给他取名为各罗布后,她心灵的创伤才渐渐冲淡,抱着新生儿激动地脱口而出,“各罗布,你回来了冶。但各罗布不可能真正回来,他的死所造成的创伤也不可能被真正抚平,始终是两个家族间秘而不宣的痛。库列死后,苏妮娅彻底爆发,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妈妈面前,朝地面呸一口。卡思拉,她喊,你巴不得库列死掉,替你的各罗布报仇。现在他走了,你高兴了吧!冶 此外,各罗布的死不仅造成了库列与古迪娅的爱情悲剧,还直接导致母亲与格帕欠老人之间无法走到一起,格帕欠老人多次鼓起勇气向卡思拉示爱,卡思拉亦在多年的相互帮扶中对格帕欠心生情意,但每每想到儿子各罗布正是死在格帕欠儿子库列的枪下,便不能释怀。“他们在互相援救,却无法结合。死去的亲人既是河流又是绳索,既隔离他们又让两个人无法分离。冶其实不惟各罗布,库列、苏妮娅乃至查鲁的死都是如此,他们的死亡既是结果,又是过程,像一层阴云永远飘在卡思拉母亲、格帕欠老人以及古迪娅的心中,因为“生命是有记忆的冶,就96额尔古纳河右岸与多布库尔河死亡书写对读淤闫秋红:论迟子建小说的“死亡冶艺术,小说评论2002 年第 2 期,第 34 页。像古迪娅在查鲁坟前所说的那样,“他的孤独和爱将深入我的骨髓,伴随我的一生。冶 在此,萨娜小说中的人物永远活在故去亲人的阴影之中,也使得小说始终弥漫着死亡的阴影与气息。三、死亡观念之表达“死亡哲学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属于哲学这门科学,它关涉的是对死亡的哲学思考。冶淤从学理上看,西方从古希腊的苏格拉底至现代的海德格尔,死亡哲学研究脉络从未断绝,“生死哲学探讨死亡问题的主要方法是 生死互渗爷,认为所谓 生爷 实蕴含着 死爷 之因素在内,而 死爷 则意味着某种新 生爷 由此视野来探讨有关人之死亡的诸问题,就绝不是一种生理学、医学或社会科学意义上的研究,而主要是人文主义的视野冶。于(一)“死冶 是另一种“生冶“万物有灵冶 的诗性思维使迟子建能够更浪漫地看待生死转换。一方面自我的死亡能够为他人换来活下去的机会,形式之一是灵魂的往生转换,右岸 中老达西的夙愿便是能拥有一个孙子,他死后儿媳玛利亚终于怀孕并让孩子沿用爷爷的名字,这种循环往生观在很多少数民族都有,如万玛才旦的 气球 中,达杰的父亲意外去世,葬礼过后妻子卓嘎便怀孕了,达杰认为这是父亲的灵魂再次往生回这个家庭,于是这个孩子是否应该留下而与妻子引发争论。形式之二是生命的救赎超越,妮浩萨满为救马粪包而牺牲了交库托坎,使马粪包的生命和心灵都得到救赎,他从此幡然醒悟,甚至自残表达悔改的态度;伊芙琳在风烛残年时一改以往刁钻促掏的作风,为了救生病的玛克辛姆而“牺牲冶。“迟子建让人在死亡之际灵魂受到洗涤,并用人性之美加以净化。生死不过是自然的本真的形式,超越腐烂的肉身与灵魂的升华才是迟子建所考量的。冶盂从这一层面来说,伊芙琳让自己的生命在他人身上继续延续,也获得社会学意义上的“重生冶。“灵魂不灭冶 的观念使迟子建能够更温和地对待死亡。“也许是由于我生长在偏僻的漠北小镇的缘故,我对灵魂的有无一直怀有深厚的兴趣。在那里,生命总是以两种形式存在,一种是活着,一种是死去后在活人的梦境和简朴的生活中频频出现。不止一个人跟我说他们遇见过鬼魂,这使我对暗夜充满了恐惧和一种神秘的激动。活人在白天里生活,死人在夜晚时栩栩如生地复活。就这样,我总是比其他人更加喜欢亡灵。他们与我频频交谈,一如他们活着。冶榆在 白雪的墓园 重温草莓 旧时代的磨房 罗索河瘟疫 等作品中,迟子建一次次与死去的故人“对话冶,小说中没有阴森可怖的气氛,只有平静地诉说和交流。死亡是经常发生的、不可避免的,死亡无视个人意志,所有人最终都将走向它的怀抱,与其畏葸不前,倒不如抱着“必死冶 的态度珍惜当下的生活。正像 右岸 中的叙述者“我冶 所说:“但我想生命就是这样,有出生就有死亡,有忧愁就有喜悦,有葬礼也要有婚礼,不该有那么多的忌讳。冶虞(二)死亡是对苦难的永恒超越就生命的必然消殒这一点而言,萨娜与迟子建不谋而合,但萨娜更多是将死亡与现世的苦难联系在一起言说。萨娜在小说中不止一次提到,“一个人死亡的时间太漫长了,我们每个人都会走进那个漫长的永恒之中。与死亡相比,活是瞬间的,也是幸运的。当一个人懂得了活,07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23 年第 4 期Journal of Daqing Normal University No.4,2023淤于盂榆虞段德智:死亡哲学,武汉:湖北人民出版,1996,第 30 页。郑晓江:论生死学与生死哲学,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 年第 1 期,第 35 页。王立坤:掖额尔古纳河右岸业中的死亡书写,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 5 期,第 3 页。迟子建:迟子建文集第二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年,序言,第 3 页。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年,第 179 页。才可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死亡,那是灵魂对生的回顾,永无休止。冶“玛鲁神灵说过,人生下来就走向死亡,有生就有死。活着便是一切。冶“孩子,这个世界除了生与死是大事,还有什么叫做事情。死太漫长了,它才是永恒的,我们在活着的时候所做的一切,就是接近那个永恒的境界。冶 相较于死亡的漫长和永恒,“如何懂得活着冶 以及“活着便是一切冶 才是萨娜重点求索的重点。萨娜具有深厚的苦难意识和悲悯情怀,浓郁的原乡情绪和本土情节。她笔下那些人物的生死,无不与这些问题紧密联系。不仅是在 多布库尔河 中,伊克沙玛 阿西卡 有关萨满的传说与纪实 等作品中也同样充斥着萨娜对家庭变迁、萨满文化、族群历史等的焦虑情绪。卡思拉和格帕欠一生遭受了太多生死离别,死亡对他们来说是容易的,“我看够了死亡,我也想走了,走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太阳下山了,我也下山了冶,但为了孩子们他们依旧坚强地活着,两位老人的经历就像书中那首传唱的民歌:摇 摇 住了一辈子斜仁柱,不知遭受多少苦难。霜来了,草荒了,我呀,也和荒草一样,等待着冬天的大雪。而古迪娅作为唯一一个走出森林的年轻人,试图探索一条完全不同于同村人的人生道路,过早地遭遇死亡和苦难,让她变得更成熟内敛也更阴郁,与同学格格不入。由此我们也不难理解安校长何以对嘎奇热的死如此痛心疾首,“他捂住腮帮子说:鄂伦春政府刚成立时,统计阿里河小镇的鄂伦春人口才有七百九十一个人,你们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如果需要去死,那就让我去死吧!你们每个人的生命意味着什么,你们根本不懂。冶为自己而活,为家人而活,为族群而活,“活着便是一切冶。现实的苦难赋予生命更厚重的底色,由此当他面对死亡时,才能达到真正的解脱,归于永恒,就此而言,萨娜的生死观念又颇有加缪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子。因此,萨娜更多是就生命个体的苦难而思考死亡的意义,“我终于理解了其间的含义,我们活着,并且终生行走在寻找的道路上冶。结语死亡通常是可怖的、令人畏而远之的,而在 右岸 与 多布库尔河 中,死亡被艺术化,成为作家的一种手段和技巧。透过迟子建与萨娜的死亡书写,我们得以走进作家的生命深处,在作品中了解这两个地处遥远边地人民的生活与坎坷的历史,进而形成一种心灵的共振与对话,这也许正是迟子建与萨娜创作的初衷所在。责任编辑:金颖男17额尔古纳河右岸与多布库尔河死亡书写对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