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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与袭人浅析红楼梦中的两丫鬟 作者：平湖 张红梅 收录时间：2008-10-20 贾府等级森严，是个封建牢笼。而怡红院则是这块园子中唯一还相对自由的天地，是人的个性最有可能被保留的地方。晴雯与袭人就生活在其中，这对她们来说应该是一种幸运，因为她们可得以相对自由地发展自己独立的个性。但同时却也是一种不幸，因为如果悲剧的主角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出演悲剧的话，这种悲剧感只是对于别人而言的，而在她自己则是无所谓痛苦的，所以才会有白痴也是一种幸福的说法。但在晴雯和袭人，却正是她们还未完全泯灭的独立个性和思想，让她们意识到自己是在出演悲剧却又无力出离悲剧，也许这才是更深重的悲剧。 晴雯与袭人作为宝玉身边举足轻重的丫鬟，可谓一刚一“柔”，互相补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她们的身上正体现了黛玉和宝钗两种不同的性格和价值取向，可以说她们本就是钗黛的影射。黛玉给人的感觉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总是一任自然地表现着自己的性灵，而宝钗则是积极而务实的，她在有计划地适应社会法则。如果仅就一种抽象的价值而言，本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在现实的生活中，两人的这种不同却注定了各自不同的结局。环境容纳了迎合时代的宝钗，而扼杀了违反现实的黛玉。但是，在同样有着诗意化倾向的宝玉的心目中，却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黛玉，把宝钗放在了第二位。而作为她们两人影子的晴雯与袭人，也宿命般地走入了似乎是早已为她们预设好的悲剧角色中。 晴雯，虽然没有像黛玉那样会做诗，有才情（文才），却也是个非常有灵性的女孩子。她任情任性，充满反奴性色彩，又有一手绝活，是黛玉形象的延伸。 晴雯虽然是“奴才的奴才”，地位低下，而且也会和别的丫鬟一样赌钱，也会对人说话看高低，但是她始终有着自己的一套是非标准。她觉得她天生并不比人家低什么，她敢说、敢哭、敢笑、敢闹，始终保持着一颗率性自然的童心。比如，第二十六回中，当她和碧痕二人拌了嘴，正没好气，对来看宝玉的宝钗背地里发牢骚，又转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黛玉撒气，“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呢！”这言行粗看有点跋扈，但细想一下，何尝不能说成是晴雯率性的一种表现呢，她自己不高兴，便真实地表露出来，才不管人家高不高兴呢。这一点，与黛玉的爱耍小脾气又是多么相像。晴雯撕扇，同样也是她率性的表现。玫瑰露事件，也只有她敢点破真相，“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你们可瞎乱说。”还有第七十四回中王善保家的搜园时，晴雯“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从这些细节中，均可见晴雯率性自然的真性情流露。当然，形成她这种性格，与宝玉有很大关系，如果没有宝玉的欣赏与默许，晴雯是绝不敢如此放肆的，那么大观园中也将少了一位灵秀的女孩子了。 晴雯的率性性格中最突出的是反奴性。她的反奴性一方面表现为虽身为奴才却要维护做人的尊严，反对别人奴视自己。关于这点，前人已做过很多描述，在这里就不赘述了。我只想谈谈她反奴性的另一方面表现反对别人的奴性。晴雯不允许自己有奴性，对她周围的姐妹们所表现出来的奴性更是极为不齿的。她最看不惯的便是奴性婢态最重的袭人，老是借机挖苦，冷嘲热讽，毫不留情，甚至连与宝玉偷试云雨之事也给抖露出来。晴雯对“位高”的袭人如此，对其他人更不用说。当小红因受到凤姐赏识，有点洋洋自得时，晴雯噼里啪啦一顿抢白，“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院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上才算好呢！”对小红那种奔走钻营的奴才相加以鄙视与唾弃，锋芒毕露。同样，在秋纹以夸耀的语调卖弄得了王夫人两件赏衣时，她便立即指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真是好厉害一张嘴，心直口快，遇到不平等待遇，便敢于吐出心中的不平，同时又尖锐地讽刺那些哈巴狗，为其感到可耻。晴雯反对别人奴性的性格特征在责罚坠儿事件中尤为明显。当她得知坠儿偷镯子之事后，边拿丈青乱戳坠儿的手，边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动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晴雯真如平儿所说的是块“爆炭”，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她是带着“怒其不争”的心情来责罚坠儿的，在她看来，作为一个奴婢，虽地位下贱，但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人穷志不穷。在她的意识中，大概是知道自己是下人，就要安于本份地去作下人，但这下人并非是“下流的人”，而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自尊自爱。这样，晴雯一连串“虽身为奴才而常常忘掉自己是奴才”的言行就得到了解释。 从晴雯反奴性性格中表现出来的“心比天高”的特点，与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洁去”是何等的相似。晴雯虽没有黛玉的诗才，但却也有她特有的才情。晴雯补裘，就可见一斑了。 晴雯和黛玉有着这么多地方相通相融，所以将她说成是黛玉的影子，一点也不为过。她和黛玉一样生活在诗的世界里，脱离现实，把外界想得太好，按自己的一套行事，从不提防自己会被人暗算，而现实又往往不接纳、认同她们的思想、行为，这是她们共同的悲剧所在。但晴雯最大的悲剧就在于，她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却处于最得不到别人尊重的奴才地位。她强烈的反奴性意识固然让我们敬佩，但在那个社会，那个时代，这充其量也只是一种“空想社会主义”的东西。如果说，黛玉的爱情悲剧还多少有那么点命运的偶然，那么晴雯对宝玉的要求平等的友谊（或者说是爱恋）则是一出没有开始就注定结局的悲剧。曹雪芹将她的结局安排为死时猛然惊醒，更加剧了这种悲剧性。 相对于晴雯的简单、率直和诗意化，袭人则像宝钗一样，待人处事要圆滑、世故得多。袭人懂得把握住现实，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为之付出了积极的行动。说她是宝钗的影子，也主要是这一点上，还有就是两人同样属于“贤良淑德”类型。以往，对袭人持否定态度的人基本上将其定位为“主动地、有意识地、千方百计地力求依附上封建统治阶级，力争能够从奴隶变成奴才的最可耻”的人。我不愿将袭人说得如此不堪，我认为袭人所表现出来的“奴颜媚态”，只是为了摆脱自己所处的地位而采取的一种很实际的行动罢了。她的一切言行，只是为了满足个人的归属需要。她厌烦透了当奴才，不齿为奴才，只是寄希望于宝玉功成名就，而自己又顺利爬上姨娘的宝座，以求下半辈子有所依托。可她在采取行动时所表现出来的恰恰是一种奴才行径。所以袭人注定是一个悲剧人物。 袭人，拿封建正统观念来看，的确有着宝钗一样的“贤良淑德”。两人都将考取功名看成是人生一大要事，以不同的方式同样规谏宝玉。所不同的是，宝钗自身才高八斗，却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懂得“拿诗情的无用和虚幻来警戒他（宝玉）的呆想”，“再假以伦理的要旨”，而作为丫鬟的袭人自身并无才情，她只能“拿现实的常情来规谏”。但不管是哪种形式的规谏，对封建统治者来说都是乐于接受的，所以她们在统治者眼里都是“贤惠”的。 袭人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贤良”，是她积极进取所依持的一张通行证。可仅凭这不够。袭人不像晴雯那样天真烂漫，想说就说，想做就做，她比较务实，她努力抓住每一次机会，“一千个小心，一万种涵养，事事求其妥帖，人人求其和好”，积极向着自己的目标靠拢，这就凸显了她务实性格中必然带有的老练与圆滑。这与宝钗的务实有着一致性，不过宝钗不仅自己懂得人情世故，利用自己的贤良一步步拉拢贾府上层统治者，而且背后又有母兄撑腰。而身为奴才的袭人什么靠山也没有，一切只能靠她自己。而要取得贾府上层的认可，则必须装出一副死心塌地的奴才样。通观红楼梦全书，袭人正是以一种务实的姿态，来一步步向她的目标进发的。 袭人性格的现实性，在文中一开始就披露了。她为了获得主子的赏识，摆脱奴才的地位，便装出一副痴样，“服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袭人在贾母身边服侍时，知道贾母是贾府中至高无上的权威，便投其所好，努力巴结，“心中只有贾母”了；而当她取得贾母赏识而给宝玉后，深知宝玉是贾府当权者的理想寄托之所在，是贾府最有可能的继位者，便又使出浑身解数，在宝玉身边筑起一道温柔的防护网，“心中又只有宝玉了。”袭人的这种“痴处”，与其说是一种见风使舵，还不如说她比较现实、世故。她不齿为奴才，却为了摆脱这种地位，摆出一副忠心耿耿的奴才相以博取主子欢心。她之所以受到王夫人的青睐殊遇，也正是她投其所好而换来的。 袭人为了攀上姨娘的宝座，对宝玉将来的正室是谁是非常关注的。当她看到刚来的黛玉深受贾母爱怜时，当晚就借故去探口风。与黛玉她们说了一长串有关宝玉的话，状似亲昵，细细体味却能嗅出袭人的现实功利性，她名义上是探望，实则是一种暗中关系拉拢，无奈黛玉不接纳她的一番“好意”。所以，当宝钗来贾府后，袭人看到她同样受到贾母关爱，而且宝钗本身又容易相处，袭人天平的砝码就倾向宝钗一方了。这在第六十回中袭人端茶时已露端倪，这个心细如发的奴才很会做人，本来要端给黛玉的茶，因见宝钗也在场，就转而“那位喝时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从这里，足见她为人的圆滑与现实。后来，在与宝黛相处时，天平更是越倾越斜。 袭人虽然如此现实，为了攀上姨娘的位置，不折手段地积极向目标进取。但她善良的本性还未完全泯灭，她做着努力地挣扎的同时，内心一直受着痛苦的煎熬。她对奴才的身不由己深有体会，于是她力所能及地关怀、帮助其他的姐妹，所以她的性格中还闪烁着另一种光彩。如当她一听到金钏儿的死讯，完全不同于她的影子宝钗冷漠的反应，而是“不觉流下泪来”，这是对他人不幸命运的深切哀悼，同时也是反观自身命运之后的一种兔死狐悲的反映。再如，“鸳鸯女誓绝鸳鸯偶”这回中，她评价贾赦“这个大老爷，真真太下作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这番话是何等尖锐、深刻，既揭露了贾赦之流的荒淫无耻，又婉转地为鸳鸯报不平。袭人除对他人同情之外，对人还特别豁达。在怡红院中，晴雯可谓是她的“死对头”，处处讽刺挖苦她，袭人却能平静地接受指责，而且从不报私怨，即使晴雯被逐，也不表露沾沾自喜之态，反而违背王夫人的命令，瞒着给晴雯送衣送钱。这种不计前嫌的大将风度，这种友爱，是一种内心散发出来的真情流露，绝不是装出来的。 然而，善良起不了多大作用，袭人性格中占主导地位的现实性只能导致她走向既定的悲剧。袭人为迎合统治阶级所作的一切努力，到头来只能是一场空。封建桎梏下的妇女是永远也翻不了身的，即使她当上了姨娘，也只能是个没有尊严倍受凌辱的姨娘，仍是一种奴才。 黛玉与宝钗的影子晴雯与袭人，一个诗意，一个现实，代表着两种性格的两类人。但是她们却同样走向了悲剧。这已不再是简单地个人性格的悲剧了，而是一种时代的悲剧。晴雯和袭人事实上都是在反抗，反抗自己的命运，也反抗那个黑暗的社会，只是两人选择了不同的方式而已。晴雯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公开的决裂，而袭人则以顺从和认同为手段，同样追求着一种平等。而贾宝玉最终在情感的天平上倾向了晴雯，鄙弃了袭人，这不是时代的选择，而是体现了同样诗意的曹雪芹的一种价值取向。